世态人情 红楼复梦   》 第十四回 松节度平山奖婿 林小姐石匣埋真      Chen Shaohai

  话说柳太太婆媳两个好容易将柳绪唤省,饮了几口香茶,母子三人望着江面上大哭一场,十分难舍。古今离别之感,最是恨人。娘儿们感念数日,见江面上又是一番风景。行了几日,这天午后陡起大风,各船争着抢入港口。包勇恐太太受惊,吩咐一直撑进港内,见有几号官船先已泊住,这边江船也过去同帮一处。只听见官船内有人问道:“那不是贾宅的包勇吗?”
  柳绪听得明白,命包勇过去打听。不多一会,包勇笑嘻嘻进舱回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宝二奶奶的母亲姨太太同二爷的官眷,因升了太原知县,回金陵祭祖赴任。姨太太同二爷就过来拜望,要问贾府的事务。”柳太太们赶忙收拾接待。
  原来宝钗母亲薛姨妈,自从薛蟠连遭人命,将当铺、家私花个干净,还逃不出性命。自香菱死后,薛姨妈只有孤身一人。亲族公议,将薛蝌承立为子,十分孝顺。薛姨妈将有余不尽的几两私蓄,给他考上一名誊录,在馆上当差期满,选授四川县尉,为官清正,上司保举升了太原天知县。奉着母亲顺道回家祭祖修墓去,才去赴任。多年与贾姨妈音问不通,刚见包勇,知柳太太从贾府上来,因此要过来拜望问信。
  柳绪收拾未了,听说薛老太太过来,娘儿们赶忙出去迎接。
  薛姨妈来到官舱,彼此拜见,让坐送茶之后,柳太太道:“贾大姐姐很惦着姨太太,宝二奶奶更为念切。说多年不通音问,不知可还安健,时常念极,不意今日萍水相逢,真是奇事!”
  薛姨妈道:“我自与家姐分手,远隔一天,直到去年春间,才接着姐夫去世之信,不知他家中闹成一个什么凄凉景象。我那女儿宝钗,真是命苦。”说着泪落如雨。柳太太摇手道:“姨太太不用悲苦,贾大姐姐原先光景我不知道,若说现在娘儿们的近况,我瞧着比你姨太太还要安乐。所有贾府一切事务,叫我媳妇对姨太太说,可以知其详细。”薛姨妈道:“正是。我瞧这位大奶奶倒像见过,细瞧着又不认得。”玉友道:“我且将贾府的事务说完,再说我的履历。”就将姨妈出京之后,贾二老爷归天以来历年光景情形,直说到眼前近况,细说一遍。
  薛姨妈点头叹息道:“离别数年,谁知大姐姐家又是一番景象!珍珠拜继为女,真是造化,将来定有归着。我家姐姐眼力、办事向来不错。这荣府中之事,大奶奶怎么知的这样详细?”玉友道:“姨太太还记得馒头庵的妙能否?”薛姨妈听说,拉手细看一会,笑道:“你莫非就是妙能师兄吗?”柳太太点头含笑,将琏二哥做媒,帮助盘费扶柩回家之事,又细说一番。薛姨妈大为惊叹,说道:“当初我曾对你老师父说过,徒弟中妙能、智能这两人,另有一种神气,不像是空门中人。你大姨妈亦常说,这两孩子很有个出息。可见咱们的眼力竟还不错。不知智能又造化那一个?”柳太太又将智能的那一段情况也说个明白。
  薛姨妈喜说:“这真是一段佳话。太太既有这样慈念,不必去托我大姐姐,竟交给我罢。他继珍珠为女,我也继智能做个女儿,大家热闹,彼此多结出一家亲眷最是有趣。我女儿宝字排行,智能在水月庵出身,我给他取个名儿叫做宝月罢。咱们今日结下亲家,过几年叫姑爷到我家来迎娶,完此姻缘。”
  柳太太大喜道:“这玉友同是水月出身,并无娘家,姨太太既继宝月,何不连他继在膝下?”薛姨妈欢喜,满口应允。柳太太命玉友先拜母亲。薛姨妈坐在上面,受他八拜,说道:“你姐姐宝钗、宝月,今你改为薛氏宝书。从此就是我亲生一样。”
  宝书跪应道:“谨遵母亲慈训。”拜毕,两位太太拜亲家,柳绪拜岳母。薛蝌兄妹、郎舅大为欢叙。薛蝌的夫人就是邢岫烟,因途中坐了小月,避风不能过来相聚,与宝书原是当年旧友,今做姑嫂,十分相契。柳太太既结姻亲,不忍就别,一连欢聚四五日。彼此不能耽搁,这才分手。从此玉友做了薛氏宝书。古今来不拘男女总有一番际遇,所谓一春一秋无往不复。
  正是: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意时。
  不言柳太太途中与薛姨妈意外相逢,结下了意想不到的儿女亲家。人世上的奇缘奇事,这且慢表。且说梦玉对着这所题诗句呆呆的想出神去,只见张彬急忙进来回道:“刚才有差船过去,说松大人已到码头,请大爷快去迎接。”梦玉不敢怠慢,立即上船。无如上水遇着顶风,船行甚慢。众家人着急,吩咐加纤,还不住嘴的催喊,直闹到天黑才瞧见码头。
  查本跳上小船,先渡过岸,走到松大人的坐船,见码头上歇满都是轿马。查本走上船去,门上的堂官是常春、李福,向来都是查本相好。这会儿一眼标见,赶忙过来拉手问好,叙谈几句闲话,问道:“大哥是专来接咱们大人呢,还是别有差使?”查本道:“跟着大爷专来迎接。”。常春惊道:“大爷是咱们姑爷呢!在那儿?”查本指道:“那船就是。”常春们抬头望去,见那桅上黄布大旗写着“礼部大堂”,被风刮的乱飞乱卷。李福道:“既是姑爷来了,就上去回罢。”常春听说,领着查本进舱,见坐着许多官儿。松节度瞧见查本,笑道:“你来接我来了,老太太可好?”查本磕了三个头,起来请安,说道:“老太太好,差奴才伺候着梦玉哥儿来接大人。”松节度惊喜道:“他如今是我的姑爷了,既来接我,怎么又不进来?”常春回道:“姑爷的船还没有拢过来。”节度吩咐:“将姑爷的船就靠着咱们左边。”常春答应,忙出来吩咐水手,将左边排开,让姑爷的船帮进来。
  正在手忙脚乱,梦玉已到码头,查本出来照应。松府家人们都站满船头,梦玉过船走进官舱。松柱瞧见,心中大乐,忙站起来笑道:“好儿子,大远的劳你来接。”梦玉抢到面前跪下磕头,松节度连忙拉祝站起身后,又跪下请安。松柱问了老太太的安,又问他叔叔、婶婶的好。命梦玉与各官见礼,说道:“这是我家表兄祝大宗伯之子,我在京时新结了亲家,如今他是我的女婿。”众官见梦玉生得风流俊俏,品格非凡,兼之举止大方,一毫不俗。这些官儿们都赞不绝口,说道:“实在是大人的东床佳婿。”松柱十分得意,就命梦玉坐在身旁,不住的拿眼瞅他,问道:“你今日倒像哭过的样儿,何以满面都是泪痕,还是受了谁的委屈?”梦玉道:“并无委屈,方才在江口送行,出了些别泪。”松柱问:“送谁的行?”梦玉道:“是父亲的同衙门柳大老爷家眷。这柳太太是梦玉承继之母,还有个义兄柳绪,是梦玉的至好弟兄。顷在瓜州分手,大有离群之感,不禁洒了些别泪。”松柱笑道:“离合乃人生常事,大丈夫当落落胸襟,良骥之心志在千里,何必作此儿女情肠,执襟悲感耶!”梦玉起身应道:“大人吩咐,梦玉终身谨记。”各官见松大人要叙谈家务,不便久坐,都起来告退。松大人送至舱门,众官再三辞谢,只得站住,看众位老爷上了岸,才转进舱来。满船中点得灯烛辉煌,翁婿两个谈到夜深方散。
  梦玉伺候着丈人安歇,才过船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天明,各官差人拿着手本帖子,来请松大人同祝少爷在平山堂饮宴。门上的进来请示,松柱道:“各位老爷既已预备,不便推却。少刻我与祝少爷同去领情。”堂官们答应,出来回了说话。梦玉过船请过早安,陪着说了一会的家务。松节度带着梦玉早饭后去答拜了各位老爷,来到虹桥码头上,早已备下座船,各官都在岸上伺候。松节度瞧见,连忙下轿。梦玉也下了牲口,过来与各官见礼,跟着丈人下了座船。那些官儿们俱各上各船,一齐开去。
  满河清水粼粼,香荷馥馥,两边的曲槛回廊,松亭竹阁,倚山跨水,层出不穷;再兼之高柳垂阴,鸣蝉聒耳,在那青山白塔,飞鸟断云间,真是一幅天然图画,人间仙境也。不多一会,到了平山。各官先上岸伺候,座船泊在水亭。松节度领着梦玉上岸,同了众官在各处游玩一番,又看了一会欧阳公的古迹。来到花厅,献茶已毕。有大小两个名班伺候演戏。梦玉素性最爱清闲,不喜热闹,就是家里的戏班,也从来不肯坐着看他半日。况且今日开场就唱的是《长亭分别》,又接着唱《山伯访友》。梦玉看这两出戏,很打动了他的心事,此时如坐针毡,刻不可奈。忍了一会,走到松大人面前,低低说道:“梦玉不爱听戏,要到各处游玩,看看平山堂景致。”松柱因他少年人性情清雅,心中倒很欢喜,点头应道:“叫家人、小子们都跟去逛逛罢。天气炎热,倒不要受了暑气。”梦玉甚觉得意,连忙答应,辞了众官。松柱道:“小人儿不受拘束,让他去逍遥一会儿好。”随吩咐多着几个人跟着姑爷去逛,众家人一齐答应。
  这会儿,梦玉就同得了赦旨的一般,心中十分舒服。走出花厅,松祝两处家人、小子二三十个,都跟着问道:“大爷到那里去逛?”有的道:“水阁上去乘凉。”有的说:“亭子上去看钓鱼。”小子们说:“大爷不如去看他们跌成儿。”梦玉笑道:“你们说的都不是最妙的事。随着我的脚,任他的意儿,逛到那里,就是那里。若是定了方向走到那里,这叫做死逛。虽有好山水,也无趣味。你们那能解得’逛’字的滋味?”众家人道:“大爷说的是,奴才们跟着大爷随便去逛就是了。”
  梦玉点头,信着脚儿乱走,不向平山堂正面而来,倒从小路慢慢走去。此时正在初伏,四面无云,一轮红日当空,脑袋上就像顶着一把火桑这家人们一个个汗流如水,不住手的扇扇,张着嘴,连气也喘不过来。
  不觉走了一二里路,来到一个义冢地上。满地青草倒有一二尺深,那些坟堆子有好些是东穿西阙,上皆零落。梦玉看了,深为叹息。王贵热的受不得,因劝道:“大爷回去罢,这草里的热气蒸起来不是玩的。放着花厅上凉凉快快的戏不去听,这样大太阳站在这乱葬冈子上逛个什么劲儿。”梦玉听了呵呵大笑道:“你说花厅凉快,我坐在那里出了几多大汗。这会儿在光天红日之下,倒觉得清凉无比。你们既是嫌热,且到那坟堂里去歇一会再逛。”说毕,绕着这乱坟冈子,弯弯曲曲走到一座坟堂里来。
  只见当中一个大坟堆,土已卸了大半,坟面前歪嵌着一块石碑,上写着“诰授朝议大夫淮扬盐铁使如海林公之墓。”面前一块石案,山药藤子俱已绊满,两旁石凳已断,半埋在土。
  梦玉看了不胜伤感,叹息道:“是一位贵官的坟墓,何至荒凉至此,难道竟无上坟祭扫的人吗?”回过头来对家人们道:“快去备了香烛纸锞,再备上些酒果,我要祭奠这坟内老爷。”
  众多家人听了,都止不住的好笑起来。张彬笑道:“大爷真是傻子,人家的坟,咱们犯不着替他去祭。”冯裕道:“况且这些香烛等物,都是要到城里去办,这里没处买的。”王贵道:“若是大爷一定要祭,奴才替大爷捧一堆儿土,放在那石桌子的藤上,叫做撮土为香,大爷竟请拜几拜,尽尽心就算了。”
  梦玉想了一想倒还有理,说道:“也罢,就依你这样办。你快些与我撮些净土来。”王贵赶忙将身上随带的小刀拔出,蹲下身去拔掉些青草,拿刀子掘了一大捧黄土,放在那石桌的草上。
  梦玉抖了衣服,向着上面恭恭敬敬跪在地下,嘴里不知祷告些什么说话,拜了四拜,站起身来。这些家人们都忍不住的好笑。
  小子喜儿说道:“那边还有一个小姐的坟堆,大爷也去拜了一拜,就算咱们给他家上过了坟。”梦玉明知他们都当笑话,心中想道:“笑话由他笑话,有坟我自拜之。”听了喜儿的话,也不动恼,倒真个走了过来,看见果然有一坟堆,比那大坟更坍的利害,中间竖着一块短碑,上写着“林氏室女黛玉之墓”。
  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梦玉念道:
  余胞妹名敏,适林氏,生女黛玉,才五岁而妹以病卒。妹丈如海公,任淮扬盐铁使,因无室中人,将女黛玉寄养余家。
  黛玉生而颖慧,且端丽幽娴,余母爱若珍宝。居常女红之外,则潜心书史,年十六似郁郁殂丧。某年某月日归葬于父母之侧。
  如海无后人,余故为记之。
  金陵贾政
  梦玉念完,忽忽如有所失,怅然良久,说道:“‘黛玉’二字好生耳熟。”想了一会,也想不起来,叹息道:“一世红颜久埋荒草,咳!可怜。看这碑记上,是个玉骨冰饥聪明智慧的美人,何以天壤之大,遇不着一个多情的知己,竟至郁郁而终?偏是你的生前,我又遇不着你。咳!罢呀,林家姐姐,虽是你蕙质兰姿已化了一堆香土,但是你的灵心慧性,定然伴此荒坟。我祝梦玉今日无意中到此,想起来竟是你的身后知音。”
  这寿儿、喜儿两个小子站在旁边,看着大爷自言自语的说话,甚觉可笑,说道:“大爷要拜呢,就拜,站在这儿晒太阳不是玩的。这样大伏天别受了暑气,闹出点儿别的来,奴才们的死定了。况且这坟里的死鬼,又不是咱们家的亲儿眷儿,大爷又没见过面,有那么大工夫站在这儿同死鬼说话。”梦玉听了勃然大怒,骂道:“该死的狗才!怎么这位林小姐你混叫死鬼长死鬼短,如此放肆,活该打死!还不跪下,快些磕头给林小姐请罪呢!”寿儿、喜儿不敢不遵,只得跪下向着坟磕了三个头,起来撅着嘴站在旁边。梦玉回过头来,瞧那些家人们一个也不见了,问道:“他们都在那里?”喜儿道:“他们去那边槐树下乘凉,大爷也到那儿歇歇罢。”梦玉道:“等我将林小姐的事办完了再去。”说着亲自弯腰,满地下去拔野花、青草。寿儿、喜儿看见,帮着拔了一大堆。梦玉十分欢喜,叫他们都堆在林小姐坟前。梦玉将自己手中的放在坟头上,这才跪在坟边拜了几拜,口里叫道:“我的黛玉林姐姐,你身后知心兄弟祝梦玉,今日将此野花荒土敬奠香魂,伏望有灵,用昭默契。”
  梦玉拜罢起来,将手按着坟堆,放声大哭,泪如泉涌,越哭越高兴。
  那些家人们都在树下乘凉,议论大爷的呆气。王贵道:“咱们这位大爷,脾气儿怪多着呢。他说要仔吗?就得依着他仔吗,连老太太也只好顺着他性儿。就是一件好处,任什么儿都不爱,单喜欢的是堂客。但是他欢喜堂客,并不谓有别的讲究,他成天家同那些奶奶、姑娘、丫头闹做一堆儿,谁也不嫌他。这大爷不要说是别的事故了,就连戏话也不说一句。就像咱们家里的,五天一班在里面上宿,遇着大爷到他们值宿的屋里要同嫂子们一堆儿睡,谁不疼他!这个被窝里睡一会子,又到那个被里去睡。若是在别的少爷们,那不用说了,私孩子早养了一大堆。像咱们大爷这样人,要找第二个也是难得的。”
  松家那些人听了,说道:“这样说起来,咱们家的小姐真是天生成同你们大爷是一对。咱们小姐那性格儿更难说了,比你们的大爷还要难缠,最爱使个性儿,就是老爷、太太的一个宝贝,将来过了门,横竖同你们这一位很对劲儿。咱们家大爷又是一样的脾气,长的很俊,一个品儿,做人又和气,每天除了念书写字,就使枪舞棒,骑马射箭,膂力又大,专爱打个抱不平。他听见人家受了委屈,就气的连饭也吃不下,一定要替人出了这点屈气他才舒服。若是有人托他办件事,不拘怎么为难,也总要替人办妥。因此人人欢喜。老爷要给他定亲,他再三不要,说道:‘夫妻二字是最要紧的,不管他美貌丑陋,只要合我的意就是好的。’老爷、太太说:‘你既有主意,凭你自家拣罢。’今年十八岁没有定亲。”众人正在说话,只听见哭声悲切。
  福儿摇手道:“别响,倒像是大爷哭呢。”众人侧耳细听,竟是大爷声音,都吓了一跳。赶忙起身,一齐走到坟堂里来。见梦玉扶着那个小坟堆,大放悲声,哭个不了。这些家人都走过来劝道:“天气怪热的,大爷哭两声算了罢。”张彬道:“大爷是可怜这位林小姐,又无兄弟,又无亲戚,孤孤凄凄的埋在这里。别说是大爷替他可怜,放声大哭,就是奴才们,替这位林小姐想起来,也该大哭才是。但是天气过热,设或大爷将身子哭坏,再闹点儿别的事故,倒叫这位林小姐在那黄泉路上大大的不安,大爷倒不是林小姐的知己了。”梦玉听张彬的话倒很有理,就慢慢的止住哭声。松家的爷们也再三苦劝几句,梦玉抹了眼泪。
  王贵道:“请大爷再到别处逛逛罢。”梦玉道:“我还有件心事未曾了结。”冯裕道:“大爷拜也拜过,哭也哭过,还有什么心事?求大爷吩咐。”梦玉道:“这林小姐的坟堆现俱坍坏,我不见就罢,今既有缘相遇,岂肯忍心而去?我要替他添上些土,以尽我知己之心。”王贵们都笑起来,说道:“大爷的话说得很是。这坟上的土也很该去添,只是奴才们又不是地面上做活的,那是去找铁锹、锄头等项?光着手是断弄不来的。依着奴才说,大爷今日且不用性急,等着明日一早,奴才来雇他两个小工,多赏他们几个钱,一会儿就堆上了,又结实又好。”众人不等王贵说完,都一齐说道:“王贵的话很是。大爷明日就差他来办罢。”梦玉摇头道:“我今日要亲自给林小姐添土,断等不得到明日。也不要你们费事,只要将方才的小刀子拿来给我掘土。你们都去乘凉,不用管我闲事。”王贵们都知道大爷的性子,是不能挽回的,又强他不过,只得说道:“大爷既要今日,等奴才们掘点子添添罢。大爷请到阴凉地下坐坐,别在这里晒了。”梦玉道:“我很不觉热,要在这里帮着添土。”众家人们见他如此执性,真没有法儿,连松家爷们都一齐拔出佩刀,在那地上靠着林小姐的坟面前,连草带土,拔的拔,掘的掘,一个个累的周身大汗。
  梦玉带着四个小子,帮着捧土,也不顾脏了衣服,脸上的汗横流直竖,闹的手上脸上无处不是黄土。福儿见土堆高了,赶忙站上去踹踹结实,梦玉忙嚷道:“林小姐在下面,你怎么拿脚去踹?快些下来磕头谢罪!”福儿只得下来磕了几个头,梦玉也作了一个揖,说道:“小子无知,姐姐休怪。”那些家人们见他如此呆头呆脑,又是气又是笑。王贵问松家爷们道:“你们跟着大人在衙门里吃过这一肴儿没有?”他们笑道:“这是姑爷的差使,我们虽是长随,却从来没有做过造坟的土工,今日可是在姑爷分上,头一遭儿出这一身大汗,叫做出力报效。”张彬笑道:“咱们跟着大爷常逛,今日这一逛,直逛野了。”冯裕道:“以后跟大爷去逛,必得带着刀子斧子、锄头笸箩伺候着,好用。”王贵笑道:“等着你女人死了,坟上多备些锄头、笸箩,伺候着大爷去逛。”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笑成一堆儿。梦玉听了也觉好笑,抬起头来看见众人一个个浑身是汗,面上、须上、手上无处不是黄土,四个小子连眼皮上都是泥,不觉哈哈大笑。王贵道:“好了,大爷这一乐,咱们有命了。”张彬道:“趁着大爷欢喜,咱们就算了罢。”梦玉看那坟上已堆高了二三尺,心中甚是欢喜,叫他们不用掘了,亲自绕着看了一遍,背后看过才走到面前,站在他们掘的那块地下,不防一只脚踹了下去,几乎跌倒。众人赶忙扶祝梦玉提起脚来,低下头去,见是个大洞,日影照了下去,看见底下有个石匣,并无别的。梦玉叫张彬同王贵将这洞口拆开,见是二尺长一尺宽的一个石匣。梦玉叫他们取了起来,众人道:“这怕就是林小姐的骨头匣子。咱们别去动他,拿些土将他埋上罢。”梦玉道:“断不是林小姐的骨匣,你们只管给我取了上来。”王贵们只得依他,将石盒取起。梦玉见石盖的四面用石灰封住,就叫王贵将石盖敲开,见里面装着个紫檀拜匣。梦玉亲自取出来,见有一把小铜锁儿锁着,叫张彬将锁拧开。松家的一个人身上带着好些小钥匙,忙解下来细细看了一遍,内有一个倒像配得上来,试试看,果然开掉。梦玉叫禄儿端着,亲自揭开,见是个红绸子的包袱,结着线带,随又解开包袱,只觉得一阵幽香,沁人心骨。面上是一个没有做完的扇络,还有一块新纺丝绸绣两面花的汗巾,上面都是泪痕。又是一块旧桃红绉绸汗巾,上面斑斑点点都是泪渍。梦玉一面瞧着,一面叹息,随顺手放下,又往底下翻翻,也有针线,也有字纸,还有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时也看他不荆将一幅笺纸拿在手里,看那上面是首诗句并几行小字。梦玉念那诗道:秋色萧疏里,西风独自寒;已邀新月至,留待玉人看。梦玉念到“留待玉人看”这一句,喜得手舞足蹈,对着坟堆叹道:“姐姐当日这一首诗,竟成忏语。谁知数载以后,竟留与我梦玉看耶!”又念那几行小字道:今日小可支持,似觉清爽。适命紫鹃取梅花香雪烹莲心热沉水,与足下把袂南窗共赏新月,想必惠然而来,不我遐弃也。
  妙公足下潇湘子黛玉稽首。
  梦玉看那笔姿丰采秀媚端楷,对着众人说道:“这是林小姐的手笔。即此一件宝贝,虽连城不易也,不可亵渎。”赶忙收好,依旧将袱子结好,盖上锁着。向松家的管家要了那个钥匙,叫张彬将石匣盖上,仍放了下去,用土填满了这洞。将这紫檀拜匣供在林小姐坟前,拜了八拜道:“姐姐所赐,谨再拜领。梦玉归家后,当将手泽贮之金屋,朝夕茗碗炉香以答知己,伏愿英灵不爽,来格来飨。”祷毕,站了起来递与冯裕,命其好好端着,又向坟堆依依不舍的辞别一番,然后出了坟堂。
  王贵笑道:“这才有了命。”张彬道:“你且别乐,这回去的道儿上坟还多着呢。你乖乖儿的去找个笸箩伺候着罢。”
  王贵大笑骂道:“什么东西!你少说话!”冯裕道:“咱们这两只手,在那里洗洗才得呢,这像个什么样儿?”张彬道:“到河里去洗,就是大爷也得洗洗手,擦擦脸上的泥。”寿儿道:“大爷的脸上,昨日是柳大奶奶的眼泪,今日是林小姐坟上的泥,都是去不得的。明日再遇着姑娘、奶奶们又不知脸上还要添些什么呢?”众人听了大笑,梦玉也觉着好笑。正到一个河边,这些人都去洗手净脸。梦玉也洗手,擦了一擦脸。王贵们伺候着,给大爷将身上的泥抖干净,各人身上也都抖过,仍往旧路转来。正遇着府里听差来找,说道:“大人们等着少爷坐席呢。”梦玉听见忙走去。不知吃到什么时候方散,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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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凡例第一回 幻虚境册开因果 大观园梦启情缘
第二回 为恩情贾郎游地狱 还孽债凤姐说藏珠第三回 系朱绳美人梦觉 服灵药慈母病痊
第四回 稽首莲台万缘独立 相逢萍水一诺千金第五回 贾郎君缠绵销宿帐 祝夫人邂逅结因缘
第六回 释冤仇一尊金佛 立心愿两粒明珠第七回 老庵主自言隐事 小郎君代说衷情
第八回 故作情浓心非惜玉 温存杯酒意在埋金第九回 柳夫人感恩归里 贾郎君忏孽修桥
第十回 庆端阳夫妻分袂 叙家事姑表联姻第十一回 柏夫人船房继女 张姑娘飞弹惊人
第十二回 皮老爷无心获盗 祝公子有意邻船第十三回 赠佩盟心绿杨城郭 泪痕留面风雨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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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承瑛堂情悲叔侄 瓶花阁兴扫痴婆第十七回 奉慈恩因悲定媳 消郎闷众美联芳
第十八回 金雀一枝催酒阵 银钩满幅写芳名第十九回 魏紫箫灯前鸳谱 周婉贞膝上莲钩
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对荷花第二十一回 巧语说风情不妨画卯 苦心尝药味慨试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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