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太太婆媳两个好容易将柳绪唤省,饮了几口香茶,母子三人望着江面上大哭一场,十分难舍。古今离别之感,最是恨人。娘儿们感念数日,见江面上又是一番风景。行了几日,这天午后陡起大风,各船争着抢入港口。包勇恐太太受惊,吩咐一直撑进港内,见有几号官船先已泊住,这边江船也过去同帮一处。只听见官船内有人问道:“那不是贾宅的包勇吗?”
柳绪听得明白,命包勇过去打听。不多一会,包勇笑嘻嘻进舱回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宝二奶奶的母亲姨太太同二爷的官眷,因升了太原知县,回金陵祭祖赴任。姨太太同二爷就过来拜望,要问贾府的事务。”柳太太们赶忙收拾接待。
原来宝钗母亲薛姨妈,自从薛蟠连遭人命,将当铺、家私花个干净,还逃不出性命。自香菱死后,薛姨妈只有孤身一人。亲族公议,将薛蝌承立为子,十分孝顺。薛姨妈将有余不尽的几两私蓄,给他考上一名誊录,在馆上当差期满,选授四川县尉,为官清正,上司保举升了太原天知县。奉着母亲顺道回家祭祖修墓去,才去赴任。多年与贾姨妈音问不通,刚见包勇,知柳太太从贾府上来,因此要过来拜望问信。
柳绪收拾未了,听说薛老太太过来,娘儿们赶忙出去迎接。
薛姨妈来到官舱,彼此拜见,让坐送茶之后,柳太太道:“贾大姐姐很惦着姨太太,宝二奶奶更为念切。说多年不通音问,不知可还安健,时常念极,不意今日萍水相逢,真是奇事!”
薛姨妈道:“我自与家姐分手,远隔一天,直到去年春间,才接着姐夫去世之信,不知他家中闹成一个什么凄凉景象。我那女儿宝钗,真是命苦。”说着泪落如雨。柳太太摇手道:“姨太太不用悲苦,贾大姐姐原先光景我不知道,若说现在娘儿们的近况,我瞧着比你姨太太还要安乐。所有贾府一切事务,叫我媳妇对姨太太说,可以知其详细。”薛姨妈道:“正是。我瞧这位大奶奶倒像见过,细瞧着又不认得。”玉友道:“我且将贾府的事务说完,再说我的履历。”就将姨妈出京之后,贾二老爷归天以来历年光景情形,直说到眼前近况,细说一遍。
薛姨妈点头叹息道:“离别数年,谁知大姐姐家又是一番景象!珍珠拜继为女,真是造化,将来定有归着。我家姐姐眼力、办事向来不错。这荣府中之事,大奶奶怎么知的这样详细?”玉友道:“姨太太还记得馒头庵的妙能否?”薛姨妈听说,拉手细看一会,笑道:“你莫非就是妙能师兄吗?”柳太太点头含笑,将琏二哥做媒,帮助盘费扶柩回家之事,又细说一番。薛姨妈大为惊叹,说道:“当初我曾对你老师父说过,徒弟中妙能、智能这两人,另有一种神气,不像是空门中人。你大姨妈亦常说,这两孩子很有个出息。可见咱们的眼力竟还不错。不知智能又造化那一个?”柳太太又将智能的那一段情况也说个明白。
薛姨妈喜说:“这真是一段佳话。太太既有这样慈念,不必去托我大姐姐,竟交给我罢。他继珍珠为女,我也继智能做个女儿,大家热闹,彼此多结出一家亲眷最是有趣。我女儿宝字排行,智能在水月庵出身,我给他取个名儿叫做宝月罢。咱们今日结下亲家,过几年叫姑爷到我家来迎娶,完此姻缘。”
柳太太大喜道:“这玉友同是水月出身,并无娘家,姨太太既继宝月,何不连他继在膝下?”薛姨妈欢喜,满口应允。柳太太命玉友先拜母亲。薛姨妈坐在上面,受他八拜,说道:“你姐姐宝钗、宝月,今你改为薛氏宝书。从此就是我亲生一样。”
宝书跪应道:“谨遵母亲慈训。”拜毕,两位太太拜亲家,柳绪拜岳母。薛蝌兄妹、郎舅大为欢叙。薛蝌的夫人就是邢岫烟,因途中坐了小月,避风不能过来相聚,与宝书原是当年旧友,今做姑嫂,十分相契。柳太太既结姻亲,不忍就别,一连欢聚四五日。彼此不能耽搁,这才分手。从此玉友做了薛氏宝书。古今来不拘男女总有一番际遇,所谓一春一秋无往不复。
正是: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意时。
不言柳太太途中与薛姨妈意外相逢,结下了意想不到的儿女亲家。人世上的奇缘奇事,这且慢表。且说梦玉对着这所题诗句呆呆的想出神去,只见张彬急忙进来回道:“刚才有差船过去,说松大人已到码头,请大爷快去迎接。”梦玉不敢怠慢,立即上船。无如上水遇着顶风,船行甚慢。众家人着急,吩咐加纤,还不住嘴的催喊,直闹到天黑才瞧见码头。
查本跳上小船,先渡过岸,走到松大人的坐船,见码头上歇满都是轿马。查本走上船去,门上的堂官是常春、李福,向来都是查本相好。这会儿一眼标见,赶忙过来拉手问好,叙谈几句闲话,问道:“大哥是专来接咱们大人呢,还是别有差使?”查本道:“跟着大爷专来迎接。”。常春惊道:“大爷是咱们姑爷呢!在那儿?”查本指道:“那船就是。”常春们抬头望去,见那桅上黄布大旗写着“礼部大堂”,被风刮的乱飞乱卷。李福道:“既是姑爷来了,就上去回罢。”常春听说,领着查本进舱,见坐着许多官儿。松节度瞧见查本,笑道:“你来接我来了,老太太可好?”查本磕了三个头,起来请安,说道:“老太太好,差奴才伺候着梦玉哥儿来接大人。”松节度惊喜道:“他如今是我的姑爷了,既来接我,怎么又不进来?”常春回道:“姑爷的船还没有拢过来。”节度吩咐:“将姑爷的船就靠着咱们左边。”常春答应,忙出来吩咐水手,将左边排开,让姑爷的船帮进来。
正在手忙脚乱,梦玉已到码头,查本出来照应。松府家人们都站满船头,梦玉过船走进官舱。松柱瞧见,心中大乐,忙站起来笑道:“好儿子,大远的劳你来接。”梦玉抢到面前跪下磕头,松节度连忙拉祝站起身后,又跪下请安。松柱问了老太太的安,又问他叔叔、婶婶的好。命梦玉与各官见礼,说道:“这是我家表兄祝大宗伯之子,我在京时新结了亲家,如今他是我的女婿。”众官见梦玉生得风流俊俏,品格非凡,兼之举止大方,一毫不俗。这些官儿们都赞不绝口,说道:“实在是大人的东床佳婿。”松柱十分得意,就命梦玉坐在身旁,不住的拿眼瞅他,问道:“你今日倒像哭过的样儿,何以满面都是泪痕,还是受了谁的委屈?”梦玉道:“并无委屈,方才在江口送行,出了些别泪。”松柱问:“送谁的行?”梦玉道:“是父亲的同衙门柳大老爷家眷。这柳太太是梦玉承继之母,还有个义兄柳绪,是梦玉的至好弟兄。顷在瓜州分手,大有离群之感,不禁洒了些别泪。”松柱笑道:“离合乃人生常事,大丈夫当落落胸襟,良骥之心志在千里,何必作此儿女情肠,执襟悲感耶!”梦玉起身应道:“大人吩咐,梦玉终身谨记。”各官见松大人要叙谈家务,不便久坐,都起来告退。松大人送至舱门,众官再三辞谢,只得站住,看众位老爷上了岸,才转进舱来。满船中点得灯烛辉煌,翁婿两个谈到夜深方散。
梦玉伺候着丈人安歇,才过船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天明,各官差人拿着手本帖子,来请松大人同祝少爷在平山堂饮宴。门上的进来请示,松柱道:“各位老爷既已预备,不便推却。少刻我与祝少爷同去领情。”堂官们答应,出来回了说话。梦玉过船请过早安,陪着说了一会的家务。松节度带着梦玉早饭后去答拜了各位老爷,来到虹桥码头上,早已备下座船,各官都在岸上伺候。松节度瞧见,连忙下轿。梦玉也下了牲口,过来与各官见礼,跟着丈人下了座船。那些官儿们俱各上各船,一齐开去。
满河清水粼粼,香荷馥馥,两边的曲槛回廊,松亭竹阁,倚山跨水,层出不穷;再兼之高柳垂阴,鸣蝉聒耳,在那青山白塔,飞鸟断云间,真是一幅天然图画,人间仙境也。不多一会,到了平山。各官先上岸伺候,座船泊在水亭。松节度领着梦玉上岸,同了众官在各处游玩一番,又看了一会欧阳公的古迹。来到花厅,献茶已毕。有大小两个名班伺候演戏。梦玉素性最爱清闲,不喜热闹,就是家里的戏班,也从来不肯坐着看他半日。况且今日开场就唱的是《长亭分别》,又接着唱《山伯访友》。梦玉看这两出戏,很打动了他的心事,此时如坐针毡,刻不可奈。忍了一会,走到松大人面前,低低说道:“梦玉不爱听戏,要到各处游玩,看看平山堂景致。”松柱因他少年人性情清雅,心中倒很欢喜,点头应道:“叫家人、小子们都跟去逛逛罢。天气炎热,倒不要受了暑气。”梦玉甚觉得意,连忙答应,辞了众官。松柱道:“小人儿不受拘束,让他去逍遥一会儿好。”随吩咐多着几个人跟着姑爷去逛,众家人一齐答应。
这会儿,梦玉就同得了赦旨的一般,心中十分舒服。走出花厅,松祝两处家人、小子二三十个,都跟着问道:“大爷到那里去逛?”有的道:“水阁上去乘凉。”有的说:“亭子上去看钓鱼。”小子们说:“大爷不如去看他们跌成儿。”梦玉笑道:“你们说的都不是最妙的事。随着我的脚,任他的意儿,逛到那里,就是那里。若是定了方向走到那里,这叫做死逛。虽有好山水,也无趣味。你们那能解得’逛’字的滋味?”众家人道:“大爷说的是,奴才们跟着大爷随便去逛就是了。”
梦玉点头,信着脚儿乱走,不向平山堂正面而来,倒从小路慢慢走去。此时正在初伏,四面无云,一轮红日当空,脑袋上就像顶着一把火桑这家人们一个个汗流如水,不住手的扇扇,张着嘴,连气也喘不过来。
不觉走了一二里路,来到一个义冢地上。满地青草倒有一二尺深,那些坟堆子有好些是东穿西阙,上皆零落。梦玉看了,深为叹息。王贵热的受不得,因劝道:“大爷回去罢,这草里的热气蒸起来不是玩的。放着花厅上凉凉快快的戏不去听,这样大太阳站在这乱葬冈子上逛个什么劲儿。”梦玉听了呵呵大笑道:“你说花厅凉快,我坐在那里出了几多大汗。这会儿在光天红日之下,倒觉得清凉无比。你们既是嫌热,且到那坟堂里去歇一会再逛。”说毕,绕着这乱坟冈子,弯弯曲曲走到一座坟堂里来。
只见当中一个大坟堆,土已卸了大半,坟面前歪嵌着一块石碑,上写着“诰授朝议大夫淮扬盐铁使如海林公之墓。”面前一块石案,山药藤子俱已绊满,两旁石凳已断,半埋在土。
梦玉看了不胜伤感,叹息道:“是一位贵官的坟墓,何至荒凉至此,难道竟无上坟祭扫的人吗?”回过头来对家人们道:“快去备了香烛纸锞,再备上些酒果,我要祭奠这坟内老爷。”
众多家人听了,都止不住的好笑起来。张彬笑道:“大爷真是傻子,人家的坟,咱们犯不着替他去祭。”冯裕道:“况且这些香烛等物,都是要到城里去办,这里没处买的。”王贵道:“若是大爷一定要祭,奴才替大爷捧一堆儿土,放在那石桌子的藤上,叫做撮土为香,大爷竟请拜几拜,尽尽心就算了。”
梦玉想了一想倒还有理,说道:“也罢,就依你这样办。你快些与我撮些净土来。”王贵赶忙将身上随带的小刀拔出,蹲下身去拔掉些青草,拿刀子掘了一大捧黄土,放在那石桌的草上。
梦玉抖了衣服,向着上面恭恭敬敬跪在地下,嘴里不知祷告些什么说话,拜了四拜,站起身来。这些家人们都忍不住的好笑。
小子喜儿说道:“那边还有一个小姐的坟堆,大爷也去拜了一拜,就算咱们给他家上过了坟。”梦玉明知他们都当笑话,心中想道:“笑话由他笑话,有坟我自拜之。”听了喜儿的话,也不动恼,倒真个走了过来,看见果然有一坟堆,比那大坟更坍的利害,中间竖着一块短碑,上写着“林氏室女黛玉之墓”。
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梦玉念道:
余胞妹名敏,适林氏,生女黛玉,才五岁而妹以病卒。妹丈如海公,任淮扬盐铁使,因无室中人,将女黛玉寄养余家。
黛玉生而颖慧,且端丽幽娴,余母爱若珍宝。居常女红之外,则潜心书史,年十六似郁郁殂丧。某年某月日归葬于父母之侧。
如海无后人,余故为记之。
金陵贾政
梦玉念完,忽忽如有所失,怅然良久,说道:“‘黛玉’二字好生耳熟。”想了一会,也想不起来,叹息道:“一世红颜久埋荒草,咳!可怜。看这碑记上,是个玉骨冰饥聪明智慧的美人,何以天壤之大,遇不着一个多情的知己,竟至郁郁而终?偏是你的生前,我又遇不着你。咳!罢呀,林家姐姐,虽是你蕙质兰姿已化了一堆香土,但是你的灵心慧性,定然伴此荒坟。我祝梦玉今日无意中到此,想起来竟是你的身后知音。”
这寿儿、喜儿两个小子站在旁边,看着大爷自言自语的说话,甚觉可笑,说道:“大爷要拜呢,就拜,站在这儿晒太阳不是玩的。这样大伏天别受了暑气,闹出点儿别的来,奴才们的死定了。况且这坟里的死鬼,又不是咱们家的亲儿眷儿,大爷又没见过面,有那么大工夫站在这儿同死鬼说话。”梦玉听了勃然大怒,骂道:“该死的狗才!怎么这位林小姐你混叫死鬼长死鬼短,如此放肆,活该打死!还不跪下,快些磕头给林小姐请罪呢!”寿儿、喜儿不敢不遵,只得跪下向着坟磕了三个头,起来撅着嘴站在旁边。梦玉回过头来,瞧那些家人们一个也不见了,问道:“他们都在那里?”喜儿道:“他们去那边槐树下乘凉,大爷也到那儿歇歇罢。”梦玉道:“等我将林小姐的事办完了再去。”说着亲自弯腰,满地下去拔野花、青草。寿儿、喜儿看见,帮着拔了一大堆。梦玉十分欢喜,叫他们都堆在林小姐坟前。梦玉将自己手中的放在坟头上,这才跪在坟边拜了几拜,口里叫道:“我的黛玉林姐姐,你身后知心兄弟祝梦玉,今日将此野花荒土敬奠香魂,伏望有灵,用昭默契。”
梦玉拜罢起来,将手按着坟堆,放声大哭,泪如泉涌,越哭越高兴。
那些家人们都在树下乘凉,议论大爷的呆气。王贵道:“咱们这位大爷,脾气儿怪多着呢。他说要仔吗?就得依着他仔吗,连老太太也只好顺着他性儿。就是一件好处,任什么儿都不爱,单喜欢的是堂客。但是他欢喜堂客,并不谓有别的讲究,他成天家同那些奶奶、姑娘、丫头闹做一堆儿,谁也不嫌他。这大爷不要说是别的事故了,就连戏话也不说一句。就像咱们家里的,五天一班在里面上宿,遇着大爷到他们值宿的屋里要同嫂子们一堆儿睡,谁不疼他!这个被窝里睡一会子,又到那个被里去睡。若是在别的少爷们,那不用说了,私孩子早养了一大堆。像咱们大爷这样人,要找第二个也是难得的。”
松家那些人听了,说道:“这样说起来,咱们家的小姐真是天生成同你们大爷是一对。咱们小姐那性格儿更难说了,比你们的大爷还要难缠,最爱使个性儿,就是老爷、太太的一个宝贝,将来过了门,横竖同你们这一位很对劲儿。咱们家大爷又是一样的脾气,长的很俊,一个品儿,做人又和气,每天除了念书写字,就使枪舞棒,骑马射箭,膂力又大,专爱打个抱不平。他听见人家受了委屈,就气的连饭也吃不下,一定要替人出了这点屈气他才舒服。若是有人托他办件事,不拘怎么为难,也总要替人办妥。因此人人欢喜。老爷要给他定亲,他再三不要,说道:‘夫妻二字是最要紧的,不管他美貌丑陋,只要合我的意就是好的。’老爷、太太说:‘你既有主意,凭你自家拣罢。’今年十八岁没有定亲。”众人正在说话,只听见哭声悲切。
福儿摇手道:“别响,倒像是大爷哭呢。”众人侧耳细听,竟是大爷声音,都吓了一跳。赶忙起身,一齐走到坟堂里来。见梦玉扶着那个小坟堆,大放悲声,哭个不了。这些家人都走过来劝道:“天气怪热的,大爷哭两声算了罢。”张彬道:“大爷是可怜这位林小姐,又无兄弟,又无亲戚,孤孤凄凄的埋在这里。别说是大爷替他可怜,放声大哭,就是奴才们,替这位林小姐想起来,也该大哭才是。但是天气过热,设或大爷将身子哭坏,再闹点儿别的事故,倒叫这位林小姐在那黄泉路上大大的不安,大爷倒不是林小姐的知己了。”梦玉听张彬的话倒很有理,就慢慢的止住哭声。松家的爷们也再三苦劝几句,梦玉抹了眼泪。
王贵道:“请大爷再到别处逛逛罢。”梦玉道:“我还有件心事未曾了结。”冯裕道:“大爷拜也拜过,哭也哭过,还有什么心事?求大爷吩咐。”梦玉道:“这林小姐的坟堆现俱坍坏,我不见就罢,今既有缘相遇,岂肯忍心而去?我要替他添上些土,以尽我知己之心。”王贵们都笑起来,说道:“大爷的话说得很是。这坟上的土也很该去添,只是奴才们又不是地面上做活的,那是去找铁锹、锄头等项?光着手是断弄不来的。依着奴才说,大爷今日且不用性急,等着明日一早,奴才来雇他两个小工,多赏他们几个钱,一会儿就堆上了,又结实又好。”众人不等王贵说完,都一齐说道:“王贵的话很是。大爷明日就差他来办罢。”梦玉摇头道:“我今日要亲自给林小姐添土,断等不得到明日。也不要你们费事,只要将方才的小刀子拿来给我掘土。你们都去乘凉,不用管我闲事。”王贵们都知道大爷的性子,是不能挽回的,又强他不过,只得说道:“大爷既要今日,等奴才们掘点子添添罢。大爷请到阴凉地下坐坐,别在这里晒了。”梦玉道:“我很不觉热,要在这里帮着添土。”众家人们见他如此执性,真没有法儿,连松家爷们都一齐拔出佩刀,在那地上靠着林小姐的坟面前,连草带土,拔的拔,掘的掘,一个个累的周身大汗。
梦玉带着四个小子,帮着捧土,也不顾脏了衣服,脸上的汗横流直竖,闹的手上脸上无处不是黄土。福儿见土堆高了,赶忙站上去踹踹结实,梦玉忙嚷道:“林小姐在下面,你怎么拿脚去踹?快些下来磕头谢罪!”福儿只得下来磕了几个头,梦玉也作了一个揖,说道:“小子无知,姐姐休怪。”那些家人们见他如此呆头呆脑,又是气又是笑。王贵问松家爷们道:“你们跟着大人在衙门里吃过这一肴儿没有?”他们笑道:“这是姑爷的差使,我们虽是长随,却从来没有做过造坟的土工,今日可是在姑爷分上,头一遭儿出这一身大汗,叫做出力报效。”张彬笑道:“咱们跟着大爷常逛,今日这一逛,直逛野了。”冯裕道:“以后跟大爷去逛,必得带着刀子斧子、锄头笸箩伺候着,好用。”王贵笑道:“等着你女人死了,坟上多备些锄头、笸箩,伺候着大爷去逛。”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笑成一堆儿。梦玉听了也觉好笑,抬起头来看见众人一个个浑身是汗,面上、须上、手上无处不是黄土,四个小子连眼皮上都是泥,不觉哈哈大笑。王贵道:“好了,大爷这一乐,咱们有命了。”张彬道:“趁着大爷欢喜,咱们就算了罢。”梦玉看那坟上已堆高了二三尺,心中甚是欢喜,叫他们不用掘了,亲自绕着看了一遍,背后看过才走到面前,站在他们掘的那块地下,不防一只脚踹了下去,几乎跌倒。众人赶忙扶祝梦玉提起脚来,低下头去,见是个大洞,日影照了下去,看见底下有个石匣,并无别的。梦玉叫张彬同王贵将这洞口拆开,见是二尺长一尺宽的一个石匣。梦玉叫他们取了起来,众人道:“这怕就是林小姐的骨头匣子。咱们别去动他,拿些土将他埋上罢。”梦玉道:“断不是林小姐的骨匣,你们只管给我取了上来。”王贵们只得依他,将石盒取起。梦玉见石盖的四面用石灰封住,就叫王贵将石盖敲开,见里面装着个紫檀拜匣。梦玉亲自取出来,见有一把小铜锁儿锁着,叫张彬将锁拧开。松家的一个人身上带着好些小钥匙,忙解下来细细看了一遍,内有一个倒像配得上来,试试看,果然开掉。梦玉叫禄儿端着,亲自揭开,见是个红绸子的包袱,结着线带,随又解开包袱,只觉得一阵幽香,沁人心骨。面上是一个没有做完的扇络,还有一块新纺丝绸绣两面花的汗巾,上面都是泪痕。又是一块旧桃红绉绸汗巾,上面斑斑点点都是泪渍。梦玉一面瞧着,一面叹息,随顺手放下,又往底下翻翻,也有针线,也有字纸,还有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时也看他不荆将一幅笺纸拿在手里,看那上面是首诗句并几行小字。梦玉念那诗道:秋色萧疏里,西风独自寒;已邀新月至,留待玉人看。梦玉念到“留待玉人看”这一句,喜得手舞足蹈,对着坟堆叹道:“姐姐当日这一首诗,竟成忏语。谁知数载以后,竟留与我梦玉看耶!”又念那几行小字道:今日小可支持,似觉清爽。适命紫鹃取梅花香雪烹莲心热沉水,与足下把袂南窗共赏新月,想必惠然而来,不我遐弃也。
妙公足下潇湘子黛玉稽首。
梦玉看那笔姿丰采秀媚端楷,对着众人说道:“这是林小姐的手笔。即此一件宝贝,虽连城不易也,不可亵渎。”赶忙收好,依旧将袱子结好,盖上锁着。向松家的管家要了那个钥匙,叫张彬将石匣盖上,仍放了下去,用土填满了这洞。将这紫檀拜匣供在林小姐坟前,拜了八拜道:“姐姐所赐,谨再拜领。梦玉归家后,当将手泽贮之金屋,朝夕茗碗炉香以答知己,伏愿英灵不爽,来格来飨。”祷毕,站了起来递与冯裕,命其好好端着,又向坟堆依依不舍的辞别一番,然后出了坟堂。
王贵笑道:“这才有了命。”张彬道:“你且别乐,这回去的道儿上坟还多着呢。你乖乖儿的去找个笸箩伺候着罢。”
王贵大笑骂道:“什么东西!你少说话!”冯裕道:“咱们这两只手,在那里洗洗才得呢,这像个什么样儿?”张彬道:“到河里去洗,就是大爷也得洗洗手,擦擦脸上的泥。”寿儿道:“大爷的脸上,昨日是柳大奶奶的眼泪,今日是林小姐坟上的泥,都是去不得的。明日再遇着姑娘、奶奶们又不知脸上还要添些什么呢?”众人听了大笑,梦玉也觉着好笑。正到一个河边,这些人都去洗手净脸。梦玉也洗手,擦了一擦脸。王贵们伺候着,给大爷将身上的泥抖干净,各人身上也都抖过,仍往旧路转来。正遇着府里听差来找,说道:“大人们等着少爷坐席呢。”梦玉听见忙走去。不知吃到什么时候方散,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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