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红楼无限情-周汝昌自传   》 苦学洋文为哪般      周汝昌 Zhou Ruchang

  学洋文,到底为了什么?
  自顾平生经历,下功夫最多的不出四大方面:一、诗词;二、书法;三、英文;四、红学。 其中诗词一门包括写作、笺注、鉴赏、理论研究——后来发展到由诗词、书法、红学、语文 ……探索中华文化的总体精神。那么,剩下的那个学洋文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已叙过了:在高中时已经是想译中华文学的精义,向外传播介绍。入大学后译《文赋》、 《二十四诗品》、《摩罗诗力说》……都是那一意念的引申实践。虽然开头时也曾想“呼 吸欧风美雨”,但很快转变了,不是要变成“半个洋人”,还是愿当个学者,沟通中西文化 的差异距离。
  
  洋文在说、写诸方面有了一些成绩,但实在又不是真正的完全的“精通”,能写论文,但不 能写“文学作品”;有些细致微妙的“讲究”之处,也没学到,乡语叫做“有点儿潮”,未 能无懈可击,一点不错。
  
  那么,学了小半生的洋文,收获何在呢?
  
  也许你对我的回答会觉得新鲜——我的最大收获是“比较”,有了比较汉语文与英语文之异 同的机缘条件。
  
  比较之后的深切体会归结为一点:洋文是“死”的,汉文是“活”的。
  
  一般人有个不小的错觉,总以为西洋语文精密、清晰、准确……大约就是两点:概念清楚 ,逻辑周密。而汉语文“不行”,“模糊”、“浮动”、“游离”、“玄虚”、“不讲完整 ”、“不够精密”等等,等等。
  
  我总想:我们能这样认识问题吗?如何说洋文“死”?我的感受很深:一是词性死,二是语 法死,三是语式死,四是标点死。
  
  怎见得?下面分说大略——
  
  什么叫“词性”?即某字为名词,某字为动词,某字为形容词、介词、联词……之“性质” 是也。除很少数个别例外“一字可兼二性”外,都是“死”不可变的,用错了就是大笑话— —也没人懂。
  
  例如,man是名词(noun),没法当动词用。speak是“讲话”的动词(verb);你要用为名词, 那得 另找一个speech才行——这儿没有通融的余地。pain是个noun,你要说它的形容词(adj ective),那得去觅求一个painful……如此等等,等等。
  
  在汉语文中,绝非如此。
  
  以上不过随手拈举小例。必有专家指责说:名、动二词不分形式,在英文里何尝没有,如ra in既是“雨”的名词,也可说It rains,就是动词了,与中文无异。我说:不然。rain虽可 作为动词用,但它不能“及物”(transitive)。汉语却能说“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我们 的“动词”不必分别拘定什么“及物”、“不及物”(intransitive)。
  
  你或奇之而难信,果真是如此的吗?
  
  佳例也多得很。比如,我们说“蜀犬吠日”、“吴牛喘月”,皆为名言俊句,脍炙人口,这 是 地地道道的中文,人人都懂。但是请问:在英文里,bark(狗叫)的后面能接一个“宾词(也 叫‘受事’)”吗?“喘”理亦同。
  
  说到这里,我不禁要列出一大串来:“虚堂坐雨,空庭步月”,“人睡腿,狗睡嘴”(俗谚 ,谓人须腿暖方眠熟,狗则睡时先将嘴藏入体中暖处)。这些“动词”,哪个能在洋文里这 么用法?用了谁能懂得?可在中文,它们都能接一个“宾词”(object)。这在欧洲人听来恐怕 会惊奇或“茫然不知所云”吧?
  
  其实,就是“及物动词”,在中文里所能接的宾词也不同于西文,例如我们常说“担风袖月 ”、“栉风沐雨”、“戴月披星”……
  
  这些,洋人听了,都不仅仅是“不可想象”,简直是“不堪设想”!
  
  因此,连有些中国人自己也认为汉文“不科学”。他们不能领会这就是中华民族的“诗的语 言”,一大特色,可赏可爱之至!你拿“洋语法”来“套”我们的民族精神创造和审美境界 ,那行吗?!
  
  至于洋语法中必须有“主语”、“谓语”等一串死规矩,也与中国诗的语言格格不入。我最 爱举的一二小例就是:
  
  乱山雪烛夜,孤独异乡人。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前例写孤身他乡自度除夕,后例写游子未晓启程赶路,其情其景,打动了历代的读者,为之 击节,为之心折……我要请问一句:你看看这里头哪个是主语,何者是“动词”,什么都没 有!在洋文,这根本“不成话”;在我们,这是绝妙好词!
  
  何也?何也?分别在哪儿?
  
  思之思之,悟之悟之。
  
  然后,再换一种,所谓“形容词”者,且看看又是如何。
  
  也是我喜欢举的常例——
  
  一种是“形容不清楚”。尽我所知,大约可有“微茫”、“迷茫”、“苍茫”、“渺茫”、 “依稀”、“恍惚”、“仿佛”、“迷离”、“凄迷”、“空 NF8D3 ” 、“要眇”、“”、“氤氲”……
  
  这些,可否在西文里都有“精确”的对应词?如无,原因安在?讲道理,求学问,你总得找出 一个“说法”来,才算一回事。愿闻高论。
  
  同理,春寒是“料峭”,北风是“凛冽”,秋气是“凄紧”,大夏是“滔滔”,落木是“萧 萧”,桃为“夭夭”,柳则“依依”……如此等例,万千难罄。请问在外文里也都有“精确 ”的对应词吗?
  
  王右丞说:“漠漠水田飞白鹭”;秦少游说:“漠漠轻寒上小楼”;“漠漠”到底是什么? 请“科学”的专家给下个“精确”的定义!我们中华形容女性美,可以有很多品格和“分类 ”,比如妖娆、妩媚、娉婷、婵娟……还有韶秀、俏丽、端庄、窈窕;还有艳、靓、娇、倩 ……你去查查外文词典,都有“共识”吗?
  
  我们民族的领受与表现,都不是“死”的,比洋文丰富美好不知多少倍。
  
  批评家说汉语文“不科学”、“不准确”,太“模糊”——所以比不上人家的好。我说,这 种 “评比”是既不晓西方,又昧于汉语,全是盲论。中华民族有自己的仰观俯察、感受体会, 有自己的价值观、美学观,更有自己的表现才华与方式——它有浓郁的“诗质”在,不单是 1+1=2之类。
  
  奉劝崇拜洋文的好心人们:多学多思自己的独特优异的中华语文,认识她的特点优点,切忌 搬弄外来的一套语文 观念模式来“改造”中华的好东西。任何损害我们自己语文及汉字的做法,都将是一种文化 犯罪。
  
  以上就是我学了“小半辈子”洋文的最主要的收获与感想。
  
  相当一部分中国人不懂自己的语文之可珍可贵,一味“慕化”别人,陶醉于洋八股语式,任 意伤害、扭曲汉字汉文之大美至美。我每一念及此事,总是心伤意痛。
  
  诗曰:
  
  学得洋文好镀金,百年时尚到如今。
  
  中西文化真交会,须待双方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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