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請問今世人還是打死六賊的,還是六賊打死的?
  又批:“心猿歸正,六賊無蹤。”八個字已分明說出,人亦容易明白。但篇中尚多隱語,人當着眼。不然,何異癡人說夢,卻不辜負了作者苦心?今特一一拈出,讀者須自領略:“是你的主人公。”“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我若不打死他,他就要打死你。”“莫倚傍人自主張。”“東邊不遠,就是我傢,想必往我傢去了。”“這纔叫做改邪歸正。”“不可圖自在誤了前程。”“趕早去,莫錯過了念頭。”“再無退悔之意了。”此等言語,豈是尋常,可略不加之意乎?着眼,着眼。方不枉讀了《西遊記》也。】
  【澹漪子曰: 此一回,乃《西遊記》中大眼目也。蓋《西遊》以人證道,其衆如人之一身然。唐僧其中宮之脾土也,意出於脾,故竜馬即載唐僧以行。能與淨其左右之肝肺也,而總以心猿為之主。前此心猿之猖狂顛蹶,無天無地,皆由火無所附,遂炎燥猛烈而不可嚮邇,故必須五行山鎮壓之。不以水剋火,而以土覆火,所謂“官不能製者,子能製之,製之善”者也。然埋藏日久,此火將熄,奈何?勢不得不假三藏以發之。彼晶晶熒熒者,一旦去其覆我之土,而適得夫我生之土,其歡樂親愛,不言可知。由此而意馬,而木母,而金公,便相隨於於而來矣。攢簇五行,端自此始。故有此十四回之“心猿歸正”,方有後一百回之“五聖成真”,乃理之必然者也。若夫中宮之土,非火不生,此又人所共知者。彼三藏一日無心猿,其尚能成其為三藏乎哉?
  心猿既然歸正,則此身便一旦有主矣。彼麽磨六賊者,其始非不附五行而生。然所竊者,五行之餘氣耳。久之滋蔓難圖,遂為吾身之害氣。學道之人,六根清淨,一念不生,安得而不除之?除之又安得而不趕盡殺絶也?妙哉!猴之言曰:“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人鬼關頭,斬截痛快,更無過此二語。昔人云“漢、賊不兩立”,此非所謂“道、賊不兩立”者耶?
  緊箍兒咒,一名“定心真言”。然則此箍非頭間之箍,乃心上之箍耳。或問:“此咒今傳否?”道人曰:“《易經》、《論語》俱有之,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此回敘心猿事耳。乃忽然插入張良進履、王莽篡漢,閑情冷緻,出人意表。讀者如有一部《漢書》在其案頭,可以浮蘇子美之大白。】
  詩曰:【證道本夾批: 又要即心即佛,又要無佛無心,所以心猿法名悟空。】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
  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
  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嚮不回嚮。
  無異無同無有無,難捨難取難聽望。
  內外靈光到處同,一佛國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
  知之須會無心訣,不染不滯為淨業。
  善惡千端無所為,便是南無釋迦葉。
  卻說那劉伯欽與唐三藏驚驚慌慌,又聞得叫聲“師父來也!”衆傢僮道:“這叫的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問:“是甚麽老猿?”太保道:“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徵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傢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着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饑餐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定是他。長老莫怕,我們下山去看來。”三藏衹得依從,牽馬下山。行不數裏,衹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着頭,伸着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麽此時纔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證道本夾批: 寫出歡喜踴躍之狀,令我眉舞肉飛。】這長老近前細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鬢邊少發多青草,頷下無須有緑莎。【證道本夾批: 此所謂今茅塞子之心矣。荒廢五百餘年,其止為閑不用?】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餘多。還喜得眼睛轉動,喉舌聲和。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孫大聖,今朝難滿脫天羅。
  劉太保誠然膽大,走上前來,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問道:“你有甚麽說話?”那猴道:“我沒話說,教那個師父上來,我問他一問。”三藏道:“你問我甚麽?”那猴道:“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去的麽?”三藏道:“我正是,你問怎麽?”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證道本夾批: 落得個好官銜角色!可見學道人,未有無來歷跟器者。】衹因犯了誑上之罪,【證道本夾批:“誑上”二字,說得好輕巧。】被佛祖壓於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行兇,歸依佛法,盡殷勤保護取經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後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晨昏吊膽,衹等師父來救我脫身。我願保你取經,與你做個徒弟。”三藏聞言,滿心歡喜道:“你雖有此善心,又蒙菩薩教誨,願入沙門,衹是我又沒斧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來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來?”那猴道:“這山頂上有我佛如來的金字壓帖。你衹上出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三藏依言,回頭央浼劉伯欽道:“太保啊,我與你上出走一遭。”伯欽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决不敢虛謬!”伯欽衹得呼喚傢僮,牽了馬匹。他卻扶着三藏,復上高山,攀藤附葛,衹行到那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着一封皮,卻是“唵、嘛、呢、叭、咪、吽”六個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頭,看着金字,拜了幾拜,望西禱祝道:“弟子陳玄奘,特奉旨意求經,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證靈山;若無徒弟之分,此輩是個兇頑怪物,哄賺弟子,不成吉慶,便揭不得起。”祝罷,又拜。拜畢,上前將六個金字輕輕揭下。【證道本夾批:真有趣,佛傢所謂因緣時節到來,全不需費功夫矣。】衹聞得一陣香風,劈手把壓帖兒颳在空中,叫道:“吾乃監押大聖者。今日他的難滿,吾等回見如來,繳此封皮去也。”嚇得個三藏與伯欽一行人,望空禮拜。徑下高山,又至石匣邊,對那猴道:“揭了壓帖矣,你出來麽。”那猴歡喜,叫道:“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
  伯欽聽說,領着三藏,一行人回東即走。走了五七裏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許遠,下了山,衹聞得一聲響亮,真個是地裂山崩。【證道本夾批:此與(口內力)地一聲何如?】衆人盡皆悚懼。衹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證道本夾批:譬如花果山定石卵,此時方纔迸裂,從前種種,不須重提。】對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與伯欽唱個大喏道:“有勞大哥送我師父,又承大哥替我臉上薅草。”謝畢,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那馬見了他,腰軟蹄矬,戰兢兢的立站不住。蓋因那猴原是弼馬溫,在天上看養竜馬的,有些法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證道本夾批:如此點綴,無限筆姿。】
  三藏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個象沙門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甚麽?”猴王道:“我姓孫。”三藏道:“我與你起個法名,卻好呼喚。”猴王道:“不勞師父盛意,我原有個法名,叫做孫悟空。”三藏歡喜道:“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你這個模樣,就象那小頭陀一般,我再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麽?”【證道本夾批:和尚又稱行者,又是仙釋一傢。】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時又稱為孫行者。
  那伯欽見孫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卻轉身對三藏唱個喏道:“長老,你幸此間收得個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卻告回。”三藏躬身作禮相謝道:“多有拖步,感激不勝。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荊夫人,貧僧在府多擾,容回時踵謝。”伯欽回禮,遂此兩下分別。
  卻說那孫行者請三藏上馬,他在前邊,背着行李,赤條條,拐步而行。不多時,過了兩界山,忽然見一隻猛虎,咆哮剪尾而來,【證道本夾批:定然是此物開手。】三藏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旁歡喜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證道本夾批:妙語解頤。】放下行李,耳朵裏拔出一個針兒,迎着風,幌一幌,原來是個碗來粗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這寶貝,五百餘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你看他拽開步,迎着猛虎,道聲“業畜!那裏去!”那衹虎蹲着身,伏在塵埃,動也不敢動動。卻被他照頭一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點玉塊,唬得那陳玄奘滾鞍落馬,咬指道聲“天哪!天哪!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鬥了半日;今日孫悟空不用爭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行者拖將虎來道:“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李本旁批:此所謂猴質虎皮。】三藏道:“他那裏有甚衣服?”行者道:“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牛耳尖刀,從那虎腹上挑開皮,往下一剝,剝下個囫圇皮來,剁去了爪甲,割下頭來,割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提起來,量了一量道:“闊了些兒,一幅可作兩幅。”拿過刀來,又裁為兩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圍在腰間,路旁揪了一條葛藤,緊緊束定,遮了下體道:“師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傢,藉些針綫,再縫不遲。”他把條鐵棒,捻一捻,依舊象個針兒,收在耳裏,背着行李,請師父上馬。
  兩個前進,長老在馬上問道:“悟空,你纔打虎的鐵棒,如何不見?”行者笑道:“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竜宮裏得來的,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鐵’,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宮,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剛纔變做一個綉花針兒模樣,收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三藏聞言暗喜。又問道:“方纔那衹虎見了你,怎麽就不動動,讓自在打他,何說?”悟空道:“不瞞師父說,莫道是衹虎,就是一條竜,見了我也不敢無禮。我老孫,頗有降竜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見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則量於宇宙,小之則攝於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剝這個虎皮,何為稀罕?見到那疑難處,看展本事麽!”三藏聞得此言,愈加放懷無慮,策馬前行。師徒兩個走着路,說着話,不覺得太陽星墜,但見:
  焰焰斜輝返照,天涯海角歸雲。千出鳥雀噪聲頻,覓宿投林成陣。
  野獸雙雙對對,回窩族族群群。一勾新月破黃昏,【證道本夾批:好雋句。】萬點明星光暈。
  行者道:“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傢莊院,我們趕早投宿去來。”三藏果策馬而行,徑奔人傢,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聲“開門!開門!”那裏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係着一塊虎皮,好似個雷公模樣,唬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道:“鬼來了!鬼來了!”三藏近前攙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擡頭,見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然立定,問道:“你是那寺裏來的和尚,帶這惡人上我門來?”三藏道:“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適路過此間,天晚,特造檀府藉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萬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雖是個唐人,那個惡的卻非唐人。”悟空厲聲高呼道:“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齊天大聖。你們這裏人傢,也有認得我的,我也曾見你來。”那老者道:“你在那裏見我?”悟空道:“你小時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臉上挑菜?”老者道:“這廝鬍說!你在那裏住?我在那裏住?我來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道:“我兒子便鬍說!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聖。你再認認看。”老者方纔省悟道:“你倒有些象他,但你是怎麽得出來的?”悟空將菩薩勸善、令我等待唐僧揭貼脫身之事,對那老者細說了一遍。老者卻纔下拜,將唐僧請到裏面,即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個個欣喜。又命看茶,茶罷,問悟空道:“大聖啊,你也有年紀了?”悟空道:“你今年幾歲了?”老者道:“我癡長一百三十歲了。”行者道:“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衹在這山腳下,已五百餘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衹到如今,你纔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是你頭上有草,臉上有泥,還不怕你;如今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象瘦了些,腰間又苫了一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少?”
  一傢兒聽得這般話說,都呵呵大笑。這老兒頗賢,即今安排齋飯。飯後,悟空道:“你傢姓甚?”老者道:“捨下姓陳。”三藏聞言,即下來起手道:“老施主,與貧僧是華宗。”行者道:“師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三藏道:“我俗傢也姓陳,乃是唐朝海州弘農郡聚賢莊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陳玄奘。衹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賜我做禦弟三藏,指唐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見說同姓,又十分歡喜。行者道:“老陳,左右打攪你傢。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證道本夾批:此心塵垢可知。】你可去燒些湯來,與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臨行謝你。”那老兒即令燒湯拿盆,掌上燈火。師徒浴罷,坐在燈前,行者道:“老陳,還有一事纍你,有針綫藉我用用。”那老兒道:“有,有,有。”即教媽媽取針綫來,遞與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見師父洗浴,脫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過來披在身上,卻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處,打一個馬面樣的折子,圍在腰間,勒了藤條,走到師父面前道:“老孫今日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這等樣,纔象個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殘舊,那件直裰兒,你就穿了罷。”悟空唱個喏道:“承賜!承賜!”他又去尋些草料喂了馬。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
  次早,悟空起來,請師父走路。三藏着衣,教行者收拾鋪蓋行李。正欲告辭,衹見那老兒,早具臉湯,又具齋飯。齋罷,方纔起身。三藏上馬,行者引路,不覺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又值初鼕時候,但見那:
  霜凋紅葉千林瘦,嶺上幾株鬆柏秀。未開梅蕊散香幽,暖短晝,小春候,菊殘荷盡山茶茂。寒橋古樹爭枝鬥,麯澗涓涓泉水溜。淡雲欲雪滿天浮,朔風驟,牽衣袖,嚮晚寒威人怎受?
  師徒們正走多時,忽見路旁唿哨一聲,闖出六個人來,各執長槍短劍,利刃強弓,大咤一聲道:“那和尚!那裏走!趕早留下馬匹,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唬得那三藏魂飛魄散,跌下馬來,不能言語。行者用手扶起道:“師父放心,沒些兒事,這都是送衣服送盤纏與我們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閉?他說教我們留馬匹、行李,你倒問他要甚麽衣服、盤纏?”行者道:“你管守着衣服、行李、馬匹,待老孫與他爭持一場,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敵雙拳,雙拳不如四手。他那裏六條大漢,你這般小小的一個人兒,怎麽敢與他爭持?”
  行者的膽量原大,那容分說,走上前來,叉手當胸,對那六個人施禮道:“列位有甚麽緣故,阻我貧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剪徑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東西,放你過去;若道半個不字,教你碎屍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傳的大王,積年的山主,卻不曾聞得列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說與你聽:一個喚做眼看喜,一個喚做耳聽怒,一個喚做鼻嗅愛,一個喚作舌嘗思,一個喚作意見欲,一個喚作身本憂。”【證道本夾批:六根總不離身,其情總不離憂,不曰甚本樂,而曰身本憂者,此身背七情纏繞,安得有樂?】悟空笑道:“原來是六個毛賊!你卻不認得我這出傢人是你的主人公,【李本旁批:着眼。】你倒來擋路。把那打劫的珍寶拿出來,我與你作七分兒均分,饒了你罷!”那賊聞言,喜的喜,怒的怒,愛的愛,思的思,欲的欲,憂的憂,一齊上前亂嚷道:“這和尚無禮!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李本旁批:着眼。】他輪槍舞劍,一擁前來,照行者劈頭亂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間,衹當不知。那賊道:“好和尚!真個的頭硬!”行者笑道:“將就看得過罷了!你們也打得手睏了,卻該老孫取出個針兒來耍耍。”那賊道:“這和尚是一個行針灸的郎中變的。我們又無病癥,說甚麽動針的話!”
  行者伸手去耳朵裏拔出一根綉花針兒,迎風一幌,卻是一條鐵棒,足有碗來粗細,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讓老孫打一棍兒試試手!”唬得這六個賊四散逃走,被他拽開步,團團趕上,一個個盡皆打死。【李本旁批:世人心都要殺六賊者,衹是沒手段。】【證道本夾批:打得好,打得好!滅得六賊,方好進步。】剝了他的衣服,奪了他的盤纏,笑吟吟走將來道:“師父請行,那賊已被老孫剿了。”三藏道:“你十分撞禍!他雖是剪徑的強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該死罪;你縱有手段,衹可退他去便了,怎麽就都打死?這卻是無故傷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傢人‘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麽不分皂白,一頓打死?全無一點慈悲好善之心!早還是山野中無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時衝撞了你,你也行兇,執着棍子,亂打傷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脫身?”悟空道:“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證道本夾批:可知道?】三藏道:“我這出傢人,寧死决不敢行兇。我就死,也衹是一身,你卻殺了他六人,如何理說?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過去。”行者道:“不瞞師父說,我老孫五百年前,據花果山稱王為怪的時節,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說這般到官,倒也得些狀告是。”三藏道:“衹因你沒收沒管,暴橫人間,欺天誑上,纔受這五百年前之難。今既入了沙門,若是還象當時行兇,一味傷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惡!忒惡!”
  原來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氣,他見三藏衹管緒緒叨叨,按不住心頭火發道:【證道本夾批:衹心頭髮火,便思背馳而去。所以欲收放心,必須滅卻邪火。】“你既是這等,說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絮聒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卻不曾答應,他就使一個性子,將身一縱,說一聲“老孫去也!”三藏急擡頭,早已不見。衹聞得呼的一聲,回東而去。撇得那長老孤孤零零,點頭自嘆,悲怨不已,道:“這廝!這等不受教誨!我但說他幾句,他怎麽就無形無影的,徑回去了?——罷!罷!罷!也是我命裏不該招徒弟,進人口!如今欲尋他無處尋,欲叫他叫不應,去來!去來!”正是捨身拚命歸西去,莫倚旁人自主張。
  那長老衹得收拾行李,捎在馬上,也不騎馬,一隻手柱着錫杖,一隻手揪着繮繩,凄凄涼涼,往西前進。行不多時,衹見山路前面,有一個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綿衣,綿衣上有一頂花帽。三藏見他來得至近,慌忙牽馬,立於右側讓行。那老母問道:“你是那裏來的長老,孤孤凄凄獨行於此?”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奉聖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經者。”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國界,此去有十萬八千裏路。你這等單人獨馬,又無個伴侶,又無個徒弟,你如何去得!”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個徒弟,他性潑兇頑,是我說了他幾句,他不受教,遂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這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原是我兒子用的。他衹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纔去他寺裏,哭了一場,辭了他師父,將這兩件衣帽拿來,做個憶念。長老啊,你既有徒弟,我把這衣帽送了你罷。”三藏道:“承老母盛賜,但衹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領受。”老母道:“他那廂去了?”三藏道:“我聽得呼的一聲,他回東去了。”老母道:“東邊不遠,就是我傢,想必往我傢去了。【證道本夾批:妙語可思。】我那裏還有一篇咒兒,喚做‘定心真言’,【證道本夾批:明明說出宗旨矣。此一篇之咒,可與五行山頂六金字同功。】又名做‘緊箍兒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趕上他,叫他還來跟你,你卻將此衣帽與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喚,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兇,也再不敢去了。”
  三藏聞言,低頭拜謝。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東而去。三藏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懇懇禮拜。拜罷,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間,卻坐於路旁,誦習那定心真言。來回念了幾遍,念得爛熟,牢記心胸不題。
  卻說那悟空別了師父,一筋鬥雲,徑轉東洋大海。按住雲頭,分開水道,徑至水晶宮前。早驚動竜王出來迎接,接至宮裏坐下,禮畢、竜王道:“近聞得大聖難滿,失賀!想必是重整仙山,復歸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衹是又做了和尚了。”竜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虧了南海菩薩勸善,教我正果,隨東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門,又喚為行者了。”竜王道:“這等真是可賀!可賀!這纔叫做改邪歸正,【李本旁批:着眼。】懲創善心。既如此,怎麽不西去,復東回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識人性。有幾個毛賊剪徑,是我將他打死,唐僧就緒緒叨叨,說了我若幹的不是。你想,老孫可是受得悶氣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來望你一望,求鐘茶吃。”竜王道:“承降!承降!”當時竜子竜孫即捧香茶來獻。
  茶畢,行者回頭一看,見後壁上挂著一幅《圯橋進履》的畫兒。行者道:“這是甚麽景緻?”竜王道:“大聖在先,此事在後,故你不認得。這叫做‘圯橋三進履’。”【證道本夾批:如此閑冷之至,從何處得來?】行者道:“怎的是三進履?”竜王道:“此仙乃是黃石公,此子乃是漢世張良。石公坐在圯橋上,忽然失履於橋下,遂喚張良取來。此子即忙取來,跪獻於前。如此三度,張良略無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愛他勤謹,夜授天書,着他扶漢。後果然運籌帷幄之中,决勝千裏之外。太平後,棄職歸山,從赤鬆子遊,悟成仙道。大聖,你若不保唐僧,不盡勤勞,不受教誨,到底是個妖仙,休想得成正果。”悟空聞言,沉吟半晌不語。竜王道:“大聖自當裁處,不可圖自在,誤了前程。”【李本旁批:着眼。】悟空道:“莫多話,老孫還去保他便了。”【證道本夾批:真正有根器人,自然一撥便轉。】竜王欣喜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大聖早發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師父。”行者見他催促請行,急聳身,出離海藏,駕着雲,別了竜王。
  正走,卻遇着南海菩薩。菩薩道:“孫悟空,你怎麽不受教誨,不保唐僧,來此處何幹?”慌得個行者在雲端裏施禮道:“嚮蒙菩薩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壓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卻怪我兇頑,我纔閃了他一閃,如今就去保他也。”菩薩道:“趕早去,莫錯過了念頭。”【李本旁批:着眼。】言畢,各回。
  這行者,須臾間看見唐僧在路旁悶坐。他上前道:“師父!怎麽不走路?還在此做甚?”三藏擡頭道:“你往那裏去來?教我行又不敢行,動又不敢動,衹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東洋大海老竜王傢討茶吃吃。”三藏道:“徒弟啊,出傢人不要說謊。你離了我,沒多一個時辰,就說到竜王傢吃茶?”行者笑道:“不瞞師父說,我會駕筋鬥雲,一個筋鬥有十萬八千裏路,故此得即去即來。”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語重了些兒,你就怪我,使個性子丟了我去。象你這有本事的,討得茶吃;象我這去不得的,衹管在此忍餓。你也過意不去呀!”行者道:“師父,你若餓了,我便去與你化些齋吃。”三藏道:“不用化齋。我那包袱裏,還有些幹糧,是劉太保母親送的,你去拿鉢盂尋些水來,等我吃些兒走路罷。”
  行者去解開包袱,在那包裹中間見有幾個粗面燒餅,拿出來遞與師父。又見那光豔豔的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行者道:“這衣帽是東土帶來的?”三藏就順口兒答應道:“是我小時穿戴的。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行者道:“好師父,把與我穿戴了罷。”三藏道:“衹怕長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罷。”行者遂脫下舊白布直裰,將綿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着身體裁的一般,把帽兒戴上。三藏見他戴上帽子,就不吃幹糧,卻默默的念那《緊箍咒》一遍。行者叫道:“頭痛!頭痛!”那師父不住的又念了幾遍,把個行者痛得打滾,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扯斷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時,他就不痛了。伸手去頭上摸摸,似一條金綫兒模樣,緊緊的勒在上面,【證道本夾批:棒上有筋箍,頭上有金箍。此僅耐火重鎮盡,所以愈煉愈堅。】取不下,揪不斷,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裏取出針兒來,插入箍裏,往外亂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斷了,口中又念起來,他依舊生痛,疼得竪蜻蜓,翻筋鬥,耳紅面赤,眼脹身麻。那師父見他這等,又不忍不捨,復住了口,他的頭又不痛了。行者道:“我這頭,原來是師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得是《緊箍經》,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個又念,行者真個又痛,衹教:“莫念!莫念!念動我就疼了!這是怎麽說?”三藏道:“你今番可聽我教誨了?”行者道:“聽教了!”“你再可無禮了?”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裏雖然答應,心上還懷不善,把那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唐僧就欲下手,慌得長老口中又念了兩三遍,這猴子跌倒在地,丟了鐵棒,不能舉手,衹教:“師父!我曉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怎麽欺心,就敢打我?”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問師父,你這法兒是誰教你的?”三藏道:“是適間一個老母傳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講了!這個老母,坐定是那個觀世音!他怎麽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與我,他必然先曉得了。你若尋他,他念起來,你卻不是死了?”行者見說得有理,真個不敢動身,衹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師父!這是他奈何我的法兒,教我隨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當常言,衹管念誦。我願保你,再無退悔之意了。”【李本旁批:着眼。】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馬去也。”那行者纔死心塌地,抖擻精神,【證道本夾批:到此纔算得心猿歸正,危乎!微乎!】束一束綿布直裰,扣背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進。畢竟這一去,後面又有甚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已言去獸心而修人道矣,然人道已盡,即仙道可修。故此回專言修仙起腳之大法,使學者不入於空性之小乘也。
  冠首一詩,包含無窮,而其所着緊合尖處,在“知之須會無心談”一句。修道者須期無心,無心之心則為真心,真心之心則為真空,真空中藏妙有,真空妙有內含先天真一之氣。此氣號曰真鉛,又名金公,又名真一之精,又名真一之水,乃仙佛之真種子,為古今來祖祖相傳,至聖相授之真諦,非頑空禪學,守一己孤陰者,可窺其淺深。
  劉伯欽不能過兩界山,敬衹可以修性,而不能了命,聽得山下叫喊,太保道:“是他!是他!”猶言欲修仙道而保性命,當知還有他在。他者何也?身外身也,不死方也。《悟真》雲:“休施巧偽為功力,認取他傢不死方。”又云:“要知産藥川源處,衹在西南是本鄉。”蓋性在己,而命在天,他即天之所命,若執一己而修,何以返本還元、歸根復命、長生不死哉?
  伯欽打虎,衹是全的一個人道,不過引僧到兩界山而別求扶持,非可即此為了事。故“石匣中有一猴,露着頭,伸着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麽此時纔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天下一切修行人,錯認人心為道心,或觀空守靜,或強把念頭,妄想仙佛。彼烏知五行山下有先天真一之精,若能自他傢而復我傢,你救我,我保你,你我同心,彼此相濟,上西天而見真佛,至容且易。
  蓋先天真一之精,為生物之祖氣,無理不具,無善不備,剛健中正,能以退群魔,除諸邪,所謂道心者是也。道心者無心之心,不着於形象,不落於有無,為成仙成佛之真種子。自有生以來,陽極生陰,走於他傢,為後天五行所壓,埋沒不彰。然雖為五行所壓,未曾俱泯,猶有一息尚存,間或現露端倪,人多不識,當面錯過。其曰:“來得好!來得好!”即《悟真》所云“認得喚來歸捨養,配將奼女作親情”之義;亦即《參同》所云:“全來歸性初,乃得稱還丹”之義。猶言復得來道心,性情如一,方為好;復不來道心,性情各別不為好,好不好,總在道心之能來不能來耳。然欲其來道心,須要認得道心;欲要認得道心,須要求明師口訣,揭開六個金字壓貼。
  自來讀《西遊》評《西遊》者,皆將六個金字壓貼錯認,以六金字為六欲,以心猿為心。因其心有六欲,心不能歸正,為六欲所壓,揭去六欲,心方歸正。果如其解,則宜先滅六欲心猿方出,何以提綱先雲:“心猿歸正”,而後雲:“六賊無蹤”?況六個字為金字,乃佛祖壓貼,豈有六欲為金,佛祖壓貼為六欲乎?於此可知六個金字,非六欲,乃我佛教外別傳之訣也。兩界山為去人道,而修仙道之界,欲知山上路,須問過來人,金丹乃先天真一之道心鍛煉而成,若非明師指破下手口訣,揭示收伏端的,即是六個金字,一張封皮,封住先天門戶。“不識真鉛正祖宗,萬般作用枉施功”,而道心終不能歸復於我。
  六金字唵、嘛、呢、叭、咪、陡、吽之梵語,仙翁何語不可下,而必下此難解之梵語,使人無處捉摸乎?然不知仙翁立言用意處,正欲人知其梵語之難解也。蓋此難解處,正有先天下手之口訣在焉,未得真傳,“饒君聰慧過顔閔,不遇明師莫強猜”,此其所以為唵、嘛、呢、叭、咪、吽也。三藏拜祝揭貼,凡以求揭示妙旨耳。將六字“輕輕揭下”,是秘處傳道,暗裏示真之竅妙,非可與人共知共見者,雖欲不謂之唵、嘛、呢、叭、 咪、吽,不能也。此陣香風,乃我佛教外別傳之旨,若有聞得者,霎時騰起空中,而脫苦難,不為塵世所纍。古人謂“識得個中真消息,便是竜華會上人。”信有然者,從此翻五行而收金精,何難之有?
  “一聲響亮,真個是地裂山崩,那猴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悟真篇》雲:“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語實堪聽。若言九載三年者,盡是推延款日程。”夫人待患不得真訣耳,一得真訣,若直下承當,下手修為,即便驚天動地,跳出五行,淨倮倮,赤灑灑,而大解大脫,無拘無束矣。“法名悟空,混名行者”,是明示人以悟得還須行得,若悟而不行,則先天之氣不為我有,不死之方未為我得,欲上西天見真佛,如緣木求魚,畫餅充饑,烏可能之?
  三藏得了悟空,正一陽來復,天心復見之時,由性以修命也;悟空歸了三藏,正翻去五行,歸於妙覺之秘,由命以修性也。此仙翁一筆雙寫,修性修命,總要揭過金字壓貼,方能得真。倘誤認提綱“心猿歸正”,或疑悟空是心,則是三藏收悟空收心矣。果是收心,前面三藏出虎穴過雙叉,已是修心而收心,宜是休歇道成之時,又何必在兩界山收悟空上西天取經乎?況於“須會無心訣”大相矛盾,何得謂心即是道,大聖即心?其所謂心猿者,無心之心。悟得無心之空,則為心猿;行得空中之悟,則為歸正。心猿而歸正,悟空而行真,真空而藏妙有,妙有而含真空,無物無心,是真如法身佛,乃他傢不死之方,而非方妄心之歸正。三豐雲:“無根樹,花正開,偃月爐中摘下來。添年壽,減病災,好結良緣備法財。從此可得天上寶,一任群迷笑我呆。”即此“心猿歸正”之妙旨。悟到此處,方是揭下唵、嘛、呢、叭、……、吽金字壓貼;行得此事,方能翻過五行而不為後天所纍。此伯欽告回,行者請三藏上馬也。
  “忽見一隻猛虎,三藏心驚。行者喜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學者須要細辨,莫可誤認。此虎與雙叉嶺之虎不同,前雙叉嶺之虎,是凡虎;此兩界山之虎,是真虎。凡虎乃吃人之虎,真虎乃護身之虎。故曰“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
  觀二“他”字可知。“耳朵內取出金箍棒,被他照頭一棒打死。”此道心一歸,真虎自伏,絶不費力,較之伯欽打假虎而爭持者天地懸遠矣。強中更有強中手,不上高山不顯平地也。“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以真精之道心,穿真虎之皮衣,可知道心即真虎,真虎即道心。仙翁恐人不知道心即真虎,故又演出悟空打虎一段以示之。
  悟空得真虎皮而護身,三藏得了悟空而護身,同一“心猿歸正”之天機,心猿歸正,道心常存,拄杖在手,隨心變化,無不如意,可以上的西天矣。故行者道:“我這棍子要大就大,要小就校剛纔變作一個綉花針兒模樣,放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
  又道:“老孫頗有降竜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大之則量充宇宙,小之則攝於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道心之用,豈小補雲哉?
  金丹之道,所難得者,道心一味大藥。道心若得,大本已立,本立道生,漸有可造之機。故曰“半嶺太陽收返照,一鈎新月破黃昏。”太陽返照,一鈎新月,俱寫道心初復之象。道心初復,為偃月爐。《悟真》雲:“偃月爐中玉蕊生,朱砂鼎裏水銀平。衹因火力調和後,種得黃芽漸長成。”即新月破黃昏之意。但此新月破黃昏,乃竊陰陽、奪造化、轉生殺、逆氣機,為天地所秘。宜乎到莊院投宿,“老者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係一塊虎皮,好似雷公模樣,嚇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道:‘鬼來了!鬼來了!”’即佛祖所云“若說是事,諸天及人皆當驚疑”也。”
  本傳中行者到處,人皆認為雷公,大有妙義。蓋道心者,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回轉,一陽來《復》,《坤》中孕《震》,《震》為雷,故似雷公模樣。陰下生陽,暗中出明,有象三日之月光,故為偃月爐。光自西而生,西為白虎,故腰係虎皮裙。此仙翁大開方便門,明示人以行者即偃月,偃月即虎。
  古來註《西遊》者,直以為悟空是心,吾何嘗不謂是心,但以為天地之心則可,以為人心之心則非矣。故老者道:“那個惡的卻非唐人。”“惡”字,“亞”、“心”成字。言是心非心,乃天地之心,而非人心也。行者厲聲高呼道:“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我是齊天大聖,原在這兩界山石匣中的,你再認認看。”是叫醒一切沒眼色之盲漢,須在天人分途之界,再三細認,不得以人心為天心,以天心為人心,是非相混也。“老者方纔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是一經說破,真知灼見,方纔省悟,天心是他傢不死之方,非人心可比。“有些象他”者,天心人心,所爭者些子之間,識不得天心,終是人心用事,縱天心常見,當面錯過耳。
  “老者問出來的原由,悟空細說一遍,老者纔下拜,請到裏面。”言天心之出必有口訣,非師罔知,悟空與老者論年紀,說出在山腳下五百餘年,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直到如今,你纔脫體。’”可知後天中返先天之道,乃古今祖祖相傳之道,不遇明師,雖活百歲,到老無成;已得真傳,心領神會,霎時脫體。
  “一傢兒聽的這般話說,都呵呵大笑。”言此道至近非遙,至約不繁,說破令人失笑也。“老者姓陳,三藏也姓陳,乃是宗。”陳者,東也。先天真一之氣,本是東傢之物,交於後天,寄體在西,如我傢之物走於他傢,故有他我之分。一朝認得,喚回我傢,他即我,我即他,他我同宗,彼此無二,渾然一氣矣。行者討湯水洗浴,去其舊染之污也;藉針綫縫裙,補其有漏之咎也。“今日打扮,比昨日如何?”已知今是而昨非。“這等樣,纔象個行者。”總要去假而存真。以上皆心猿歸正之旨。心猿歸正,先天真一之氣來復,丹頭已得,可以起身上馬,勇猛精進,一直前行矣。
  “師徒們正走,忽見路旁呼哨一聲,闖出六個人來,各執槍刀,慌的三藏跌下馬來,行者扶起道:‘師父放心,沒些兒事,這都是送衣服盤纏與我們的。”“六個人即六欲,六欲者,偷道之賊;心猿者,護道之聖。三藏跌下馬,行者扶起,跌猶不跌,可以放心矣。但六賊雖能傷命,而得心猿真金運用,則六賊化為護法,亦可以助道之一力,故曰:“送衣服盤纏與我們的”也。又曰:“你卻不認得我這出傢人,是你的主人公。”蓋心猿者道心,六欲者人心。道心者主人,人心者奴僕,主人現在,奴僕何敢猖狂乎?
  及行者要分所劫之物,六賊亂嚷道:“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正以見捨不得自己的,取不得別人的也。”六賊照行者劈頭亂砍,悟空停立中間,衹當不知。”正捨得自己的東西也。“把六賊一個個盡皆打死,剝了他的衣服;奪了他的盤纏。”正對景忘情,取得他人的東西也。這等處皆是殺裏求生.以義成仁,惻隱之至者。三藏反謂無惻隱之心,何其愚乎?故悟空道:“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此正是上得西天,作得和尚,其惻隱之心,孰大於此?三藏道:“我出傢人,寧死也决不敢行兇。”此等婦之仁,一聽其六賊縱橫,正是上不的西天,作不的和尚。其無惻隱之心,孰過於此?宜其悟空嫌絮聒,“‘呼’的一聲,回東而去。”噫!是非不兩立,邪正不並行,悟空之去,非悟空自去,乃因三藏認假失真而使去之。悟空一去,主張已失,而三藏欲捨身拼命歸西,嚮一己主張,如何能主張的來?此觀音菩薩不得不傳與《定心真言》也。
  “《定心真言》,又名《緊箍兒咒》。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趕上他,叫他還來跟你。”心真則心定,心定則勇猛精進,愈久愈力。戒慎恐懼,念頭堅牢,自無一點泄漏,已失者而可返,已去者而可還也。“綿布直裰”,為朝夕被服之物,使其綿綿若存,須臾不離也;“嵌金花帽”,為頂戴莊嚴之物,使其剛柔合宜,不偏不倚也。“若不服使喚,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兇,也再不敢去了。”一念堅固,頑心自化,真心常存也。
  “老母化一道金光,回東而去,三藏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禮拜。”這一道金光,非外來之金光,即我神光覺照之金光。知得此光,緊箍已得,急當回光返照,敬之拜之,而弗敢有替者。“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將《定心真言》,念的爛熟。”是佩服在心,潛修密煉,念念歸真,期必至於無一點滓質塞窒於方寸之內也。
  悟空到得東海,見了竜王,問其不嚮西回東之故,行者謂唐僧不識人性,則知非悟空去,乃唐僧不識人性而去之。竜王以圯橋故事勸勉,悟空道:“老孫還去保他便了。”此中又有深意,不知者直以為竜王勉力悟空,殊不知此即悟空伏虎之後而降竜也。真虎可以護身,真竜可以回心,此仙翁反面文章,世人安知?遇着南海菩薩,叫“趕早去,莫錯過念頭。”正以降竜伏虎之後,則直靜觀密察,努力前行,而不得錯過了念頭,中道自棄也。
  “三藏道:“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金箍”者,果决而收束,一經收束,入我門中,不由的不會經、不會禮。所以戴在頭上,一念生根,取不下、揪不斷,再不敢欺心矣。古人云:“一念回機,便同本得。”若非神觀之大士,烏能有此大法?說到此處方是“六賊無蹤”之妙諦,而非言打死六賊即是無蹤。
  夫六賊者,眼、耳、鼻、舌、身、意也。眼、耳、鼻、舌、身、意,因色、聲、香、味、觸、法,而生喜、怒、愛、思、欲、憂;喜、怒、愛、思、欲、憂,皆從人心而出。欺心,則人心用事,而六賊猖狂;不欺心,則道心用事,而六賊自滅。提綱“心猿歸正,六賊無蹤。”是道心發現,六賊自然無蹤,不待強製。古經云:“得其一,萬事畢。”即此道心之謂乎!果得道心一味大藥,不但六賊無蹤,方且攢五行,合四象,皆於此而立基矣。
  詩曰:
  已修人事急修仙,這個天機要口傳。
  翻過五行歸正黨,霎時六賊化飛煙。】
  【悟一子曰:人心如稂莠,道心如嘉禾。若除盡凡心而無聖解,譬無𠔌而芟荑稗也。荑稗芟盡,一空田而己,如何便可填得饑債?祖師曰:“鼎內若無真種子,猶將水火煮空鐺”是也。提綱心猿之“心”,即道心也。道心,非心中思慮之神,乃五行中精一之神也。必得此心,方為真種,故有虞氏特著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之妙。讀者錯認人心為心猿,而不識美猴王為精一之真種,是認螟蛉作親兒也。然此心未離於五行,猶是生死輪回之根蒂。必自有為而造至於無為,心佛兩忘,善惡俱泯,方為超神入化,出世無上之大乘。
  開首一詞,本紫陽真人原文,字字牟尼,切須熟玩。其“知之須會無心决”—句,明指不可執心之奧旨也。蓋精一之妙,自虛空中來,不是心,不是佛,乃無相之真如,無體之真相;始始於攢簇,終終於渾忘;終終始始,萬劫不壞者也。若上敬修心,總有伯欽之大力,亦僅可免於虎口,安能超出界外哉?然此事難知,故詞內兩以“知”字示人,謂能知得,方能行得也。如:伯欽在兩界山,見那猴求救,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道:“是真!决不敢虛謬!”即世尊所云“我今為汝保任此事,决定成就”之意。絶頂揭起六字,猴精果然出穴,別有玄旨,非筆所能荊惟知人心之不可不滅,道心之不可不生,滅人心,生道心,使是修道起腳。故救出心猴,而即別名“行者”,知之真而行之始也。
  行之第一步,先在伏虎。“過了兩界山,忽見猛虎。”此虎非心內陷心之虎,乃身外資身之虎,故曰:“送衣服與我穿的。”“一見行者,伏塵不動。”虎性不狂,與心猴歸正無二。取件衣裳,可為一體。行者之伏虎,即三藏之降猴也,其旨微矣。老孫自誇“有降竜伏虎手段”,己預提下回降竜為第二步矣。
  詩中有“一鈎新月破黃昏”,絶色麗句,讀者不過目為點綴晚景閑情,不知伏虎之後,而偃月之形己宛然成象矣。非可忽過!悟空與老者較論年歲,見光陰之迅速;唐僧與老者扳敘同宗,見人我之一傢。師徒洗浴,一旦間去垢自新;討取針綫,百忙裏留心補過。俱形容歸正的行止,原無深義。至“忽見路傍闖出六人,大咤:‘留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此處“性命”二字,卻是妙旨。前雙叉嶺未伏心猿,止是性本元明,命無主宰,故衹得放下身心,所天所命。此命出於天。今己伏心猴,命有真種,故兼言性命。曰“饒你過去”,此命由於我,雖跌下馬來,可放心設事矣。
  心本空空無物,而實萬物皆備,苟目私自利,從軀殼起念者,則為私藏;至大至公,會人物於一身者,則為公帑。不急公帑而厚私藏,是背主公而從賊黨,所謂“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東西”也。故主德清明而六府修和,心君泰定而六官效職。眼、耳、鼻、舌、身、意,天之賊也,人不能見,而心無所主。眼看即喜,耳聽即怒,鼻嗅即愛,舌嘗即思,意見即欲,身本多憂,以致群賊黨橫,恣肆侵劫,而性命隨之矣。故《楞嚴》曰:“六入:眼入色,耳入聲,鼻入香,舌入味,身入觸,意入法。”此六賊為世賊,皆主人疏防開門揖入也。
  悟空認得自為主人,“停立中間”,為不倚不流;“衹當不知”,為剛強不屈。運動慧器,盡皆撲滅,剝奪贓物,藉資衣糧,此以靜禦紛,以真滅假。非如人心之心與物俱擾者,誠為霹靂手段。搞臨時稍有姑息遲疑,便是引賊入門,未有不着賊害,故曰:“我若不打死他,他要打死你。”真閱歷身心之棒喝也!唐僧不識各賊利害,一味慈祥,不能果斷,這便是“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矣。故又藉悟空之言語舉動,以描寫無主者之為害多端。唐僧心無主張,而曰“自主張”,乃是捨身拼命,已自己道出,何能了命?總由不能靜觀默察,以明夫精一不二所致,所以有觀音化老母,捧衣帽,傳咒語,指示迷津也。
  老母曰:“原是我兒子用的。”又曰:“東邊是我傢,想必往我傢去了。”又曰:“我叫他還來跟你。”夫悟空為道心,即金公也。易縱而難伏,易失而難尋。但原是我傢之物,特寄體在西,回東已有歸意,切須認得“喚來”耳!故《悟真篇》曰:“金公本是東傢子,送嚮西鄰寄體生。”認得“喚來”,歸捨養配,將奼女作親情,老母指點極為明顯。“嵌金花帽”,為金緊禁,前解己晰。此又添出錦衣一件,定心真言一篇,蓋寫出一個“懷”字來耳。衣上有帽,金為西四,立心穿戴,非“懷”字乎!懷字釋義,本有去意,回來就已也。又如懷諸侯而天下畏服,懷刑而刻刻在念,道心自住,故曰:“若不服你使喚,熟念此咒,他再不敢去。”乃一字真言,誠然妙訣。
  竜王勸悟空皈僧,敘黃石公故事,見虛心方成正果;菩薩教悟空回頭,入緊禁法門,見一念自能生根。既無退悔,則可前行,而大道在望矣。雖然,心猿歸正,乃兩兩互發,非專屬悟空。在悟空,為有為之心猿,入玄奘之佛門為歸正;在玄奘,為無為之心猿,得悟空有為之道心為歸正。“六賊”,亦處處有益,足驗道心。在玄奘,幾遭劫害,可為磨礪之砭石;在悟空,一棒打殺,如獲行道之資糧。曰“無蹤者”:“蹤”,即無於歸之內;“無”,即歸於正之中。一歸無不歸,一正無不正,心猿固真種子也。】
  【張含章《通易西遊正旨分章註釋》批語:
  此回初收悟空,為入門之首章,故將降竜伏虎、沐浴止念,牢閉六門,全盤托出。
  悟空遇師得了性,在水晶宮又得了命,旋又飲酒服丹,理宜靜養,因其好動,所以有五行之厄,壓了五百年,則靜矣。大道本無動靜,執動執靜者皆非,故必遇玄奘。則應物不迷,隨寓而安,始號行者。】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西遊記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