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王蒙散文隨筆集:忘卻的魅力   》 第17節:張潔的頂撞      王蒙 Wang Meng

  在此前後,他在一個小範圍也做了類似的發言,他說作傢不要驕傲,不要指手畫腳,讓一個作傢去當一個縣委書記或地委領導,不一定能幹得了。
  他受到了當時還較年輕的女作傢張潔的頂撞,張潔立即反唇相譏:"那讓這些書記們來寫寫小說試試看!"
  我們都覺得張潔頂得太過了,何況那幾年周揚是那樣如同老母雞保護小雞一樣地以保護文藝新生代為己任。但是彼時周揚先是一怔,他大概此生這樣被年輕作傢頂撞還是第一次,接着他大笑起來。他說這樣說當然也有理,總要增進相互的瞭解嘛。
  他衹能和稀泥。他那一天反而顯得十分高興,衹能說是他對張潔的頂撞不無欣賞。
  周揚那一次顯得如此寬厚。
  然而他在他的如日中天的時期是不會這樣寬厚的,六十年代,他給社會科學工作者講反修,講小人物能夠戰勝大人物,那時候他在意識形態領域的影響達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峰,他的言論鋒利如出鞘的劍。他在著名的總結文藝界"反右"運動的《文藝戰綫上的一場大辯論》中提出"個人主義是萬惡之源"的時候,也是寒光閃閃,鋒芒逼人的。
  一九八三年秋,在他因"社會主義異化論"而受到批評後不久,我去他傢看他。他對我說一位領導同志要他作一個自我批評,這個自我批評要作得使批評他的人滿意,也要使支持他的人滿意,還要使不知就裏的一般讀者群衆滿意。我自然是點頭稱是。這"三滿意"聽起來似乎很難很空,實際上確是大有學問,我深感領導同志的指示的正確精當,這種學問是書呆子們一輩子也學不會的。
  我當時正忙於寫《在伊犁》係列小說,又主持着《人民文學》的編務,時間比金錢緊張得多,因此談了個把小時之後我便起身告辭。周揚顯出了失望的表情,他說:"再多坐一會兒嘛,再多談談嘛。"我很不好意思也很感嘆。時光就是這樣不饒人,這位當年光輝奪目,我衹能仰視的前輩、領導、大傢,這一次幾乎是幽怨地要求我在他那裏多坐一會兒。他的這種不無酸楚的輓留甚至使我想起了我的父親,他每次對於我的難得的造訪都是這樣輓留的。
  他是從什麽時候起變得有些軟弱了呢?
  我想起了一九九三年初我列席的一次會議,在那次由鬍喬木同志主持的會議上,周揚已經處於被動防守的地位,吃力地抵擋着來自有關領導對文藝戰綫的責難,他的聲音顯出了蒼老和沙啞。他的難處當然遠遠比我見到的要多許多。
  而在三十年前,一九六三年,周揚在全國文聯擴大全委會上講到了王蒙,他說:"……王蒙,搞了一個右派嘍,現在嘛,帽子去掉了……他還是有才華的啦,對於他,我們還是要幫助……"先是許多朋友告訴了我周揚講話的這一段落,他們都認為這反映了周對於我的好感,對我是非常"有利"的。當年秋,在西山八大處參加全國文聯主持的以反修防修為主題的讀書會的時候,我又親耳聽到了周揚的這一講話的錄音,他的每一個字包括語氣詞和咳嗽都顯得那樣權威。我直聽得汗流浹背,誠惶誠恐,覺得黨的恩威、周揚同志的恩威都重於泰山。
  我在一九五七年春第一次見到周揚同志,地點就在我後來在文化部工作時用來會見外賓時常用的孑民堂。由於我對《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受到某位評論傢的嚴厲批評想不通,給周揚同志寫了一封信,後來受到他的接見。我深信這次談話我給周揚同志留下了好印象。我當時是共青團北京市東四區委副書記,很懂黨的規矩、政治生活的規矩,"黨員修養"與一般青年作傢無法比擬。即使我不能接受對那篇小說的那種嚴厲批評,我的態度也十分良好。周揚同志的滿意之情溢於言表。他見我十分瘦弱,便問我有沒有肺部疾患。他最後還皺着眉問我:"有一個表現很不好的青年作傢提出蘇聯十月革命後的文學成就沒有十月革命前的文學成就大,你對這個問題怎麽看?"我回答說:"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需要進行全面的調查和研究,需要掌握充分的資料,隨隨便便一說,是沒有根據的。"周揚聞之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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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我愛喝稀粥第6節:榴蓮第7節:海的顔色第8節:搖拐
第9節:新疆的歌第10節:阿娜爾姑麗第11節:無花果第12節:四月的泥濘
第13節:搬傢的經歷第14節:清明的心弦第15節:喜歡雨第16節:周揚的目光
第17節:張潔的頂撞第18節:交通工具船第19節:驚天巨浪的一代第20節:搖沫
第21節:鱗與爪第22節:俄羅斯八日第23節:宇宙飯店第24節: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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