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理学给予中国社会的思想负荷实在太沉重了。复古主义给予明代文化领域投下的阴影实在太幽暗了。因此,一场积聚已久的思想矛盾必将爆发。汤显祖少年时代师事过思想脉络与程朱理学大相径庭的罗汝芳,做官期间交友东林党人如顾宪成、高攀龙等,罢官后又与勇敢的反理学思想家李贽有过接触,一生中很长时间与佛学大师达观有密切交往,而达观的思想与程朱理学也是格格不入的。总而言之,汤显祖一生,基本上置身在与礼教教条相对立的思想营垒中。在他的时代,为礼教殉身的妇女,数字大得惊人,创造了空前的历史记录。
这些事实,长期做官的汤显祖不会不知道,不会不因此而燃起仇恨的烈火。这一切,使汤显祖要以最大胆的艺术形式来控诉和反叛礼教,并把整个由封建礼教网络着的黑暗现实都作为控诉和反叛的对象。仅仅把仇恨倾泄在几个人、一种人身上,在那个时代是远远不够了。因此,他的杜丽娘就以一腔激情,向着中国封建社会的整个思想负荷发起了冲撞。
在这里,“情”是一面与“理”对立的重要的思想旗帜。在汤显祖之前,对于程朱理学,对于封建伦理礼教,表示不满以至发出抗议的人是很多的,但大多没有用艺术的方法树起一面鲜明的旗帜;歌颂真实感情、自由感情的人也是很多的,但大多也未能把他们所歌颂的感情提炼成一种具有广泛社会感召力的呼号。汤显祖用《牡丹亭》改变了这种状态,他在塑造丰满的艺术形象的同时,几乎有一种思想家式的追求。他自己在为《牡丹亭》所写的题词中有这样的话: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蒙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
这就是说,汤显祖特意设置梦而死、死而生的情节,是为了表现一种能够超越生死的“至情”。这种“至情”既然不在乎形骸,因此即便在梦中也可能是真实的。希望仅仅以“理”来穷尽人世之事是不可能的,在“理”所归纳不了、解释不了的地方,还有“情”在活动着呢!显而易见,汤显祖所表现、所理解的“情”,具有极大的个体自由度,对于客观现实生活是比较超逸的,是不受种种外在形骸的束缚的。这样,这种“情”也就以个性自由的实质内容,构成了与扼杀个性的“理”的对立。
感情!真实的感情,个体的感情,不顾一切的感情,足以笑傲死神的感情!汤显祖的这种呼吁,使我们联想到欧洲的人文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欧洲人文主义者热情地呼吁一个以人为中心的世界,来代替原先那个以神为中心的世界。他们认为,人是有感情、有意志、有理性的生物,每个人都有权利行使和享受这一切。有的人文主义者甚至进一步认为,为了减轻生活中的辛酸和悲伤,人类情欲的价值远胜于理性的价值。到了浪漫主义者那里,感情的浓度和自由度又有进一步的增长,站在个性立场上向传统观念挑战,颂扬非理性的自发生命力,成了许多浪漫主义者的创作使命。诚如英国著名的《世界文学术语辞典》指出的:“从浪漫主义这个命题衍生出来的意义不可尽数,然而‘自由’与‘感情’这两个紧相关联的概念却是培植浪漫主义的各种含义的最肥沃的土壤。”我们不主张对不同社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文化现象进行简单、片面的比附,但我们仍不能不指出,汤显祖的《牡丹亭》确确实实展现出了与欧洲人文主义者、浪漫主义者的追求极相近似的观念。它是那样自觉而明豁地表现了人的自发生命力从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终于苏醒的过程,表现了人在一旦苏醒之后所爆发出来的感情激流是如何不可阻挡,在中国古代其他许多富有感情的戏中,感情是包容在主人公身上的一种禀赋,而在《牡丹亭》中,感情则是调配全剧的中心。杜丽娘固然是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但我们不能仅仅像分析其他戏剧形象的性格特征那样来分析她。她更重要的是一种汤显祖所要弘扬的感情的承载体,是一种纯情、至情的化身。浪漫主义色彩较浓的作家,常常在自己主人公的身上更明显地打上自己的烙印,更直接地体现自己的意念,而并不像古典主义、现实主义作家那样注重于形象本身的合理性和真实性。当然,浪漫主义作家也会要求合理和真实,但那是就根本意义而言的。例如《牡丹亭》从根本上看来是对明代社会现实的一种合理的真实的反映,但在实际的艺术措置上,无论是杜丽娘这个人物,还是她所凭借的情节,却并不刻意追求严格意义上的合理性和真实性。如何才能把感情的生命力发挥得最透彻,她就如何行动,情节就如何开展。这正是浪漫主义戏剧创作的通例,至少在雨果那里,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情景。恰如以纯现实主义文艺的艺术要求衡量雨果就会发现他的诸多弊病一样,对《牡丹亭》的评价也应该运用一种非同寻常的标尺。
不管是积极浪漫主义还是消极浪漫主义,都会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与现实世界的分裂和对峙。《牡丹亭》中所奔泻出来的感情激流,对于明代的现实,对于整个中国封建社会的思想文化体制,都带有明显的反叛性。但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在欧洲这种时代性的反叛基本上取得了胜利,而在中国,这种反叛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欧洲的浪漫主义者与一大批资产阶级革命家、广大觉醒了的人民群众一起驱赶了封建的政治思想文化体制,而在中国的汤显祖的身后,依然是浓重的封建社会的黑夜。这是什么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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