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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聞統製大戰朱笏山 高太守生還沂州府
施耐庵 Shi Naian
話說當時史進見城門緊閉,就欲殺奔上前,搶奪城關。朱仝叫他且慢,說道:「放着啓關鑰匙在此,且行一試。」便將太守翻轉身來,仰面朝天挾着,把刀擬準他脖子喝道:「你這廝如要活命,快快喝令開城,叫不開時,就把你一刀兩段。」朱仝把刀撇下幾撇,做個勢子,嚇得太守極叫道:「前面守關將士且莫動手,俺是本州高太守,如今被擒在此,你們趕快開放城關,讓這班好漢出去,救俺性命。」韋豹見太守如此受辱,勃然大怒,喝令兵士殺奔上前,救取太守。衆兵士一擁而上。槍刀齊發,燕青、史進、雷橫揮刀抵敵。朱仝索性放下兵器,把太守舉在手中,左右舞弄,當他傢夥使用。衆兵士恐傷太守,衹得收轉兵器,一齊倒退下去。朱仝兩手舉得高高,喝一聲道:「再不開城,俺就用力一摜,教這廝立刻變做肉餅。」韋豹十分羞忿,屢欲上前廝殺,可是顧及太守性命,又不能行強,衹得忍氣吞聲,喝令啓關。四人見城門開放,如同猛虎出柙,飛步而走。韋豹大喊:「慢走,怎不把太守釋放。」四人不應,衹顧飛奔。韋豹在後縱馬追趕,衹叫:「留下太守去。」人力怎及馬力,超過一程,就被追及,韋豹又叫:「留下太守。」朱仝朗聲答道:「不是俺們反悔,因還有一事藉重太守,且待數日後放回。」韋豹大駡:「無信義的強賊,安敢戲我!」拍馬舞鐧,直沖過來,史進就舉朴刀相迎,鬥不數合,雷橫捻刀上前夾攻,三人一騎,轉燈兒戰在那裏。燕青對朱仝說道:「今日我們吃虧沒有馬匹,不則早趕到朱笏山了。」正說時,燕青望到對面,見遠遠地塵頭大起,叫聲:「不好,州中大隊追兵來也。」便把高衙內首級交給朱仝,教他趕緊先走,請魯智深、武鬆快來救應。朱仝挾了太守,提了首級,飛步狂奔,徑嚮朱笏山來,衹見一人健步如飛,對面趕至叫一聲:「朱頭領。」朱仝住步看時,卻是飛毛腿劉通,不禁大喜,就教他提了首級,挾了太守,火速去朱笏山報信。朱仝翻身復回原路,但見追兵已到,統製聞達和兵馬都監韋豹,正與燕青、史進、雷橫大戰。
當州衙裏事變初起,聞達認做賊人擾亂行劫,並不當他大事,衹教緊閉城關,將賊人悉數捕拿,毋令漏網。不想接連警報飛至,強人殺了高衙內,又劫了太守,傷人無數。聞達這一急非同小可,親自提兵奔來救取,聞報強人早已賺出城關,韋都監單騎趕去。聞達立刻引兵出城,拚命追趕,追到雲林道地處,見韋豹在彼力戰,聞達連忙拍開坐馬,上前助戰,衆軍士發聲喊,就將三人歸路截斷。此刻朱仝趕到,奮力殺入,纔得與三人並做一處。燕青、史進大戰聞達,朱仝、雷橫敵住韋豹,聞達是沂州驍將,一桿大刀,神出鬼沒,又兼生力,燕青、史進一路奔走,氣力已乏,走既不能,戰又難敵,如何是好。正在這危急分兒,猛聽得軍士大亂,卻是魯智深、武鬆二人,將引一千嘍囉趕到,如同虎入羊群,為頭兩個兇神的禪杖、戒刀,當着便死,衆軍士怎能抵敵,紛紛亂竄。四人聽得救兵來到,精神陡長,燕青就裏摸出弩箭,窺個空,衹一箭放去,聞達下頦射個正着,大叫一聲,飛馬而走。韋豹無心戀戰,急行掣轉雙鐧,縱馬奔逃,許多兵卒,都嚮沂州方面退去。衆頭領見追兵已退,徑回朱笏山,燕青等四人便將衣服換了,見劉通把太守綁在柱子上,高衙內首級高高懸挂,煞是好笑。劉通就教宰殺幾個豬羊,在山寨內宴請衆頭領,慶賀成功。當夜,衆人暢飲,整備明日回梁山泊。燕青道:「俺們幹了這場大事,不見得就此幹休,明日官府裏衹怕就有動靜。」魯智深道:「恁地,灑傢便不走,再殺一陣也好?」次日辰初時候,衹見嘍囉引一人進來,衆人看時,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共問:「戴院長怎地到此?」戴宗道:「你們好樂,纍俺奔波苦也!公明哥哥盼望你們,多日沒得音信;林武師又臥病纏綿,不見大好。哥哥好生憂愁,遣俺下山打探,昨日趕到萊陽驛,探得你們都在這裏,沂州府已鬧個大亂子,俺因天晚不及趕路,就下宿在萊陽驛。今日到此相會。」燕青道:「林武師恁地淹纏,如今已覓得好藥方,拜煩院長帶去。」智深拍手叫道:「灑傢衹顧得廝殺,爭些兒忘了此事,院長回山,便將高衙內這驢頭拿去。」便把首級取下,四周用黃蠟塗了,裝在一個木籠中,交戴宗拿了。智深對戴宗說道:「院長回山,上覆公明阿哥。這數日之內,大夥兒都要回來,不須再發人馬相助。」戴宗點頭答應,吃過一頓素食,背上木籠,便行起身。七人相送下山,但見他口中念念有詞,作起神行法,喝聲:「去也。」展開雙足,宛若追風逐電,頃刻不見。劉通見了嘆道:「梁山泊有此異人,怪不得要日見興旺!俺自負最能走路,一日趕奔三百裏,人傢都叫俺飛毛腿,若與戴院長相比,俺衹算是個呆豬。」說得衆人大笑。劉通引衆人玩了一回,看過幾處景緻,剛回到寨內坐定,衹見嘍囉報道,州裏數千官兵殺奔前來,離山衹有數裏之遙,請做準備。嘍囉退去,智深請燕青主張,將人馬分撥停當,忽聽山下炮聲沖天而起,官軍已到。魯智深、武鬆、史進三員頭領,就引嘍囉沖下山岡,但見官軍隊伍嚴整,旗幟鮮明,在平川曠野列成陣勢,衹待廝殺。武鬆道:「官軍來勢不善,俺們自要留神,不可輕敵。」智深道:「你休短氣,不來由他,來的灑傢便殺。」說話剛畢,兵馬總管聞達縱馬而出,大叫:「背信強賊,今日若不放回太守,送還高衙內首級,本統管立把這巢穴踏為平地。」智深大怒,直撲馬前,舉起禪杖就打。聞達一面招架。喝聲:「賊禿且退,教射俺的強人前來納命。」智深不應,禪杖疾風一般捲進,兩人大戰了五十多合,不分上下。史進看得火發,舞動三尖兩刃刀,拍馬上前,魯智深見史進殺到,退回本陣。聞達全不懼怯,又和史進力戰。一員偏將叫做溫欽,看看總管不能取勝,挺槍縱馬,夾攻史進。武鬆飛步而出,使展雙戒刀,將聞達戰住,史進就鬥溫欽,兩對兒如竜虎般相爭,驚心動魄。鬥到分際,衹聽得官軍隊裏一陣喊殺,兵馬都監韋豹,在後趕到,出馬助戰。這裏魯智深倒拖禪杖,重行殺出,接住了韋豹,真是一場惡鬥。溫欽一桿槍卻也不弱,鬥到二十個回合以外,纔被史進一刀劈下馬背。武鬆聽得史進獲勝,奮神威滾到馬前,一刀砍去前蹄,聞達在馬背倒栽下來,官軍死命救入陣去。韋豹不敢戀戰,迸開智深禪杖,拍馬逃回。嘍囉乘勢大殺一陣,得勝回山。智深回進山寨,幾次要殺太守,衆人勸止。武鬆道:「師兄你須省得,這廝正有用處。」智深想了一想,叫道:「灑傢粗魯,那三十二個嘍囉,不是失陷在沂州府麽?」武鬆道:「不為這三十二人時,這賊驢太守的腦袋,一百個也都砍去。」智深便與燕青、朱仝商量,請二人定計。燕青道:「且待來日看事行事。」
一宿無話。次日,嘍囉進寨報道:「有個將官單騎直到山下,要那位頭領去答話。」智深說:「好。」拖了禪杖就走。少頃,回來告訴衆人道:「來的是兵馬都監韋豹。他說三十二人並沒殺害,要將他們換取賊驢太守。灑傢想,好容易拿他到手,若輕輕放回,委實有些不願,但又捨不得三十二人,好生難决。」武鬆道:「去了一人換回三十二條性命,自亦值得。」燕青道:「索性玩他一下,你去說,若要換取太守,必須如此如此纔行。」智深道:「衹也很好,灑傢便去。」重行奔下山岡,對韋豹說道:「你要將人交換,灑傢很願,衹是孩子們不服,如能外加一萬金銀,便把太守放回。」韋豹道:「數目太大了,你且等着,俺去稟了總管再說。」便回馬去見聞達,將情告個備細。聞達怒發沖冠,大駡:「強賊如此無禮,俺因顧全太守性命,委屈求全,不想竟恁地放肆,如今便去拚個死活,俺的性命也不要了。」韋豹勸道:「總管話雖不差,但是高衙內死於非命,太守又落強人手中,死亦無補於事,還是設法救取太守脫身,我們也可減輕一點幹係。」聞達又羞又惱,別無良法,衹得說道:「恁地,俺就照辦。」韋豹再到山下,與魯智深說了,約定明日交換。智深自回山上不提。
且說聞達一心要救太守,不敢遲延,將兵馬交韋豹暫掌,連夜趕回州城見太守傢屬,將情告說,立即備齊一萬金銀,又提出三十二名嘍囉,一並裝在車輛上首。次日起早動身,聞達親引軍兵押着,徑趕到朱笏山,衆頭領得報,就引嘍囉下山,兩方排成陣勢。聞達、韋豹一同出馬,高喊:「快放太守。」智深上前應道:「你衹一個,俺們共有三十二人,理應先行放回。」聞達無奈,衹得將三十二人一齊釋放,又解送一萬金銀過來,這裏點收完畢,始取太守下山,鬆去繩索,推出陣前。史進叫道:「你這姦黨,你這害民賊,死罪免去,活罪難饒,且留下個表記去。」就拔出腰刀,割下他一隻耳朵,鮮血淋淋,太守負痛狂奔,直入官軍隊裏,衆嘍囉見了,一齊拍手大笑。聞達見太守受辱,羞忿難禁,拍馬沖出陣前,大叫:「還有高衙內一顆首級,怎不將來?」史進道:「你們沒曾說起,這個不算。」武鬆叫道:「這廝的腦袋,早拿回梁山泊去,送給我們林教頭當夜壺用了,便有金銀十萬,休想換取。」聞達一聽大怒,縱馬搖刀,直取武鬆,武鬆起雙戒刀接住。戰到中間,魯智深、史進、朱仝、雷橫四人,引嘍囉直沖對陣,逢人便殺,官軍登時大亂。聞達一看不好,擋開武鬆兵器,拚命奪路而走。韋豹仗着一對金裝鐧,緊緊護定太守,一路嚮沂州府退去。衹苦了那班兵士,被殺得死傷狼藉,血流遍地。太守回到州城,聞達便來請罪,自責保護不周,太守此刻驚魂未定,也沒
話說。計點士卒,十停中去了半數,聞達咬牙切齒,聲言此恥必洗。就這場大亂事裏,城中軍民也傷亡不少,太守內衙,共殺死男女一十三名口,高衙內死在床上,沒了腦袋。太守見了,放聲大哭,叫一名巧手匠人,用沉香木雕成人頭,裝在衙內腔子上,從豐棺殮。一面飭遣差官,飛報進京,自請處分。當日出事以後,戴修明早被官府拿下,說他通同強盜,殺害高衙內。戴修明極口呼冤,且自拘禁大牢,待太守回來親訊。見今太守回州,卻因耳傷不能坐堂。次日,三十六人忽從山上放回,一同來見太守,告稟被劫始末情形。太守說事情太大了,你們都不能走,且同戴修明一起監押,待京中來文如何辦理。
卻說東京的高太尉,這幾天衹覺心驚肉跳,坐臥不寧,不知主何吉兇,正自狐疑,忽報沂州差官來到,呈進文書,高太尉拆開一看,登時倒在交椅裏,氣死過去。經許多人叫喊施救,好半晌纔得蘇醒,衹叫一聲苦也,雙淚迸流。教差官且行回去,隨後遣派軍兵來沂州,起運衙內棺柩。差官去後,高太尉越想越覺痛恨,切齒說道:「我若不將梁山泊踏為平地,誓不為人!」便擬奏明當今天子,再派兵將徵剿,替兒子報仇,不在話下。一面卻先行派出心腹將佐,引領軍兵,晝夜兼程而進,直趕到沂州府衙門中。高太守接見來人,便將戴修明等三十七人交出;又把嘍囉身上剝得的衣服,一共三十二套,並行呈解進京,聽候高太尉發落。這幹將士等押着三十七人,又扶了衙內靈柩,迅速回京,沿途地方官都派兵護送,路上並無耽擱,直至京中。高太尉見了靈柩,不由傷心痛哭,料理安葬。卻把戴修明等辦個通同強盜,發下官府審問,三十七人都口喊冤枉,申述當時被劫情況,實非通同強盜。連坐幾堂都是如此,高太尉無可奈何,悲嘆幾番,命將三十七人一齊開釋。從此與梁山泊冤仇更深,常思報復。
話分兩頭。且說朱笏山六員頭領,將沂州太守放回,換還三十二人,索得一萬金銀,便行商議回山。燕青道:「這亂子越鬧越大了,我們鬧了沂州,殺了高衙內,高俅這廝怎肯幹休,定要派遣大隊官兵,前來徵剿。這裏衹有數千人馬,又兼孤山難守,何能對敵,還是趕緊回去為妙。」朱仝道:「小乙哥主見甚是,我們下山至今,日子已多,作速回歸山寨,免得公明哥哥盼望。」魯智深說:「好,要走就走。」便嚮後山取出三十六人,一齊釋放下山。又教劉通趕快收拾,收拾停當,就放起一把火,將寨柵燒個乾淨。一行人衆下山,歡歡喜喜,共嚮梁山泊進發。路上,武鬆說道:「如今索得這賊太守一萬金銀,俺思拿回山寨,未必多大希罕,便送與林教頭,他也不到得會受領;不如拿來散給窮民,替林教頭病中造福。」燕青道:「林教頭被高俅父子害的傢破人亡,算來最苦,俺和朱都頭想出此計,索這筆金銀來,原擬送給林教頭,教他做場大大的功德,超度他娘子升天,如今拿來散給窮人,更勝於作佛事,恁地更好!」武鬆道:「這筆金銀,本是賊太守搜刮民間得來,如今仍施與民間,再好沒有。」魯智深聽了,叫道:「恁地,休多說廢話,衹今便行。」便教劉通為主,將引十名能幹頭目,百名嘍囉,把這一萬金銀沿途俵散。那班百姓歡天喜地,都在背後說道:「時世變到這樣,官府假仁假義,卻大半貪贓枉法,行惡虐民。殺人放火的強盜,反把金銀施贈人,無怪天下要鬧得不安!」從此梁山泊三字大名,民間叫得更響。
話休絮煩。衹說衆人一路遄程,那日已抵梁山泊大寨,六員頭領引劉通上山,見過宋江、盧俊義兩位都頭領,給他一個職事,安頓好新歸附的嘍囉,山寨內就大排筵席,一來慶賀,二來替回山的幾位頭領洗塵。衆人正吃得開懷時,衹見一人走到筵前,撲翻身驅,嚮回山的六員頭領便拜。
正是:當筵一拜非無意,宿怨六年幸得消。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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