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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春夢 》
第十七回 勵賢母攢金仿驕鳳 殉故主絶粒化哀鵑
佚名 Yi Ming
話說王夫人因李紈教子成名,吩咐大傢湊份子,替她做生日,交寶釵辦去。第二天,平兒將銀子收齊,親自帶到怡紅院,接數點明,交與寶釵。衹湘雲一份,說明由寶釵收取,不在其內。綜計已有一百五六十兩。寶釵心想:"若辦得太熱鬧了恐怕賈政不願意,要是過於簡略,王夫人面上又交代不過去。"斟酌其間,衹可傳了一班小戲,餘外雜耍一概不要,欲將酒席格外從豐。到了那天,李紈穿了封誥品服至王夫人處,剛好邢夫人已從東院過來,便嚮邢、王二夫人都行了禮。邢夫人連忙扶起,王夫人吩咐道:"你們替我款待大嫂子,讓她舒舒服服的受用一天。"探春、寶釵答應了,笑對李紈道:"大嫂子聽見了沒有,回頭可得依我們的。"一時薛姨媽、李嬸娘來了,不免周旋了一回,便同至內客廳。一路走着,已聽得鑼鼓響臺之聲。
此時李紋、李綺、邢岫煙、薛寶琴、史湘雲、惜春都在廳上等候。原來李傢姐妹前一天就跟李嬸娘同來,在稻香村住下。寶琴因路遠,也住在娘傢和邢岫煙同來,從大觀園走過,先至攏翠庵去尋惜春、湘雲,大傢一起來的。平兒一大早就叫小廝們帶着車馬,將巧姐接來。寶釵又邀了喜鸞、四姐兒,衹東府尤氏婆媳來得最晚。當下雖沒有外客,卻也花團錦簇,繞座生春,很熱鬧的了。又有各房丫頭和有面子的傢人媳婦們,聽說傳戲,也都趕來湊趣。大傢見着李紈,都要忙着拜壽。還有些磕頭行禮的,笑語喧闐,攪成一片。寶釵、探春依着王夫人的意思,在廊前另擺一席,請李紈上座,李紈衹是推讓不肯。王夫人聽見她們在那裏三推三讓,笑道:"你大嫂子若不肯坐,我可親自來送酒了。"還是尤氏痛快,走過去說道:"今兒什麽日子,大嫂子你不上座,叫誰坐呢?難道等着太太來安席嗎?"硬推着李紈坐下了。大傢坐定,賈蘭夫婦穿着品服進來,從薛姨媽、李嬸娘起,直至鬍氏、巧姐,一個個都敬了酒。薛姨媽道:"大奶奶,你看這一對佳兒佳婦,我們都替你喜歡,你還不痛痛快快的樂一樂?"嬸娘道:"我們姑奶奶這可熬出來了,將來真要像老太太那麽大福氣,還要看到重孫子、灰孫子、滴裏搭拉的孫子呢。"正說着,戲班裏女伶上來請點戲。薛姨媽點了一出"吃糠",李嬸娘點了一出"別巾",邢夫人推說不大懂得,王夫人再三叫她點,方點了"賞荷",隨後王夫人也點了一出"墜馬"。又命賈蘭:"去請你母親隨意點兩出。"李紈揣度王夫人喜歡吉祥戲文,便點了兒孫福的"報喜宴會。"緊跟着大傢也都點了,最後是寶釵點的"誥圓"。當下就彩扮演唱起來。衆人看了"吃糠",都替那趙五娘可憐,也有傷心落淚的。到"別巾"、"墜馬"上場,是醜角笑劇。又都笑了。薛姨媽道:"往常聽戲,都是傢裏自己的班子,衹那回鳳姑娘的生日,聽過一回外頭,到底他們板眼認真,腳色也配得齊整。"邢夫人道:"他們的行頭可沒有傢裏的講究呢!"李嬸娘道:"我到了京城裏纔知道這裏的風氣,到是講究聽戲的,連行頭都舊得不像樣兒,衹要唱得好,還算好戲。"平兒問巧姐道:"姐兒,你在鄉下聽得着戲麽?"巧姐道:"我們鄉下哪有好戲,無非是駝吼戲,唱到野臺戲,就算最好的了。"湘雲拉探春到一旁,唧唧咕咕的說了半天話,不知說些什麽。一會兒回到座上,正演着"誥圓",看到末後,笑道:"那霍都梁有了酈飛雲,又要華行雲,到底誰是大誰是小呢?若不是皇上傢替他調停,各給各的封誥,衹怕要鬧僵了。"寶釵道:"俗語說的又哭又笑,兩個饅頭都要,就是這位霍狀元了。究竟還是好的。如今的人娶了一個丟下一個的多得很哪!"喜鸞道:"可不是麽!我們隔壁江都尉,傢裏有了一大一小,在外頭還另娶正室呢。"
大傢說着話,丫鬟們已將晚席擺上,寶釵、探春又忙着去招呼李紈。賈蘭夫婦也上來預備安席。惜春本來厭喧好靜,又是嚮來不吃葷,那天坐得也乏了,便先回攏翠庵去。到了庵裏,衹有當傢老婆子出來開門。走進房,也是靜悄悄的不見一人。忙問:"紫鵑哪裏去了?"老婆子回道:"紫鵑姑娘躺在那裏,一天也沒有動,恐怕是病了。四姑娘去瞧瞧吧。"惜春走到紫鵑屋裏,燈還沒點,連忙叫人掌燈。進去一看,衹見紫鵑一絲兩氣的閉着眼躺在炕上,面色如白紙一般。惜春叫了她幾聲,總不答應,不禁嚇了一跳。心想早起她還照常出來的,怎麽病到這般地步,原來紫鵑服侍黛玉多年,一心衹嚮着黛玉。那年瀟湘焚稿的時候她就想跟了去的。因為自己是賈府的人,殉了黛玉不近情理,所以因循下去。自黛玉托夢給她,纔知黛玉成仙,又許多人都在那裏,當時就要跟去。黛玉未允,醒後哭了好幾天,思來想去,別無他路,自己便打定主意,漸漸將飲食減少,以至絶粒。惜春、湘雲衹見她照常出來服侍,哪知她是拼命掙紮的呢。此時惜春見她病重,未免驚慌,趕即打發婆子們將湘雲接了回來,湘雲摸紫鵑身上並無寒熱,叫了兩聲,紫鵑衹將眼微睜,卻又閉上,也猜不透是何急病。忙命人通知外頭,悄悄地請了王太醫來。那王太醫嚮來穩當有餘,診她六脈平和,衹是虛弱,便道:"這病是思慮傷脾,平素秉賦又弱,以至積成虧耗。"開了一帖補中益氣的方劑,好容易叫人抓了來,煎好了,一瓢一瓢的灌她,無奈紫鵑咬牙合口,灌不進去。灌了少許,卻又吐出。湘雲也是無法,鬧到夜深,吩咐婆子們好生看她,自去睡了。這時紫鵑正在昏沉,忽見黛玉進來說道:"傻丫頭,你要跟我去不是很容易的嗎?何必這樣吃苦。"紫鵑道:"姑娘你丟下我走了,可叫我怎麽去呢?"黛玉將衣袖嚮她臉上一拂,道:"紫鵑姐姐,跟我來吧。"紫鵑不覺便隨了她去,身子仿佛虛飄飄的,看那天色就如同颳黃沙的一般,霎時間近了牌坊,瞧見許多宮殿式的房子。又走了一會兒,方見一座朱油金釘的宮門,隨着黛玉進去,一派都是殿宇巍峨。前院開着石榴花,後院卻開着海棠。紫鵑心中暗想:"往常聽人說神仙世界那花兒是四時不斷的,果然不錯。"又走進一屋子,有人說道:"妃子回來了。"衹見一群人接了出來道:"奶奶到回來得快。"近前細看,卻是晴雯、麝兒、金釧兒,當下紫鵑暗想:"怪不得我那回夢見姑娘和她們在一起呢?衹是那院落又不像這裏。"又想道:"那些人稱什麽妃子,她們又稱呼奶奶,難道姑娘已嫁了寶玉了嗎?"正在鬍想,麝月上前拉住紫鵑的手道:"你可來了,我們都惦記你呢。"金釧兒道:"我在絳珠宮瞧見一個人走進來,好像紫鵑姐姐似的,正要叫你,被侍女們攔出去了。至今想着總有點疑疑惑惑的,想不到你真來了。"紫鵑神魂未定,想不出說什麽好,半晌方說道:"你們敢情都在一塊兒呢。"走進屋裏,有許多精緻的斷木鬲,頗似怡紅院。晴雯又拉住她問這個、問那個,說了半天。又見寶玉從外頭進來,瞧着黛玉笑道:"妹妹回來了,沒纍着麽?別盡在外間站着,這裏有風呢。"黛玉瞪了他一眼,道:"你還是這麽婆婆媽媽的,這脾氣多咱纔改呢?"紫鵑此時如何敢怨寶玉,便即上前見禮。寶玉笑道:"紫鵑姐姐,你瘦得多了。如今還理不理我呢?"說得紫鵑也笑了。麝月道:"你們沒瞧見她那時候別提有多狠心了,二爺站在廊底下那麽央及她,衹要問她林姑娘幾句話,她死也不開那扇門。央及了半天,連點活動氣兒也沒有。若不是我把二爺請了回去,就把二爺閃在那裏凍壞了她也不管。二爺回去哭哭啼啼又陪了許多眼淚,她還不知道呢。"黛玉聽得眼圈兒又紅了,勉強說道:"說那些廢話做什麽?咱們裏屋去吧。"大傢進了裏屋,紫鵑見那床帳陳設佈置一新,料定是黛玉的新房,忙道:"我還沒給姑娘道喜呢!"說着便拜了下去。黛玉連忙拉她起來,道:"你還和我鬧這些?我們好些時不在一塊,也該好好的說說話兒。"寶玉讓她們說話,自同晴雯、麝月到西屋去,金釧兒還在這裏伺候。紫鵑便將黛玉死後,她撥在寶玉房裏,那年和尚來了,她如何和襲人搶玉,後來又如何到攏翠庵,一一的都說了。黛玉聽到中間,也落了幾滴淚。金釧兒也將這番玉旨賜婚,都告訴與她。紫鵑聽了,深替黛玉歡喜,說道:"姑娘一嚮想傢,這可好了,姑老爺姑太太有了準地方了,就回去看看,想也不難的。"黛玉道:"他本說要和我到臨淮去的,就因為你這事耽誤了。過一兩天,我們還要去的。"紫鵑道:"姑娘要去,千萬帶了我去。我也見見姑老爺、姑太太。"說着,寶玉已走了過來。金釧兒便拉着紫鵑,退至西屋,自去和晴雯、麝諸人說笑。
這裏黛玉見沒人了,便歪在床上閉着眼睛養乏。寶玉道:"好妹妹,別睡了,咱們說說話兒。"黛玉道:"你且鬧她們去,讓我歇歇。"寶玉道:"我在那邊也坐膩了,叫我往哪去呢?"一面說着,便走近炕沿,拉着黛玉的手。黛玉摔開手,道:"好好的那邊坐着,咱們說話。"寶玉道:"坐着沒意思,我也躺躺。"黛玉道:"你要躺着,我就起來了。叫她們瞧見了,有什麽意思呢?"寶玉道:"從前怎麽倒可以的?你忘了,我還給你說黛玉林子洞的故事呢?"黛玉道:"那時候可以的,如今還是那時候嗎?你又不乏,早上睡到什麽時候,還不好好給我坐着!"寶玉不管,也取個枕頭,對面歪着。黛玉倒真個坐起來了,三步兩步就要走出去。寶玉一骨碌起來追上去,攔住。衹聽晴雯大聲道:"二姑娘來了。"這纔同往外屋接去。衹見迎春和鴛鴦款步進來,說道:"我們聽說紫鵑來了,同來看看她。"黛玉道:"二姐姐和鴛鴦姐姐進屋吧,我叫紫鵑來見你們。"二人入座,衹聞得一股幽香,似蘭非麝。迎春問道:"林妹妹薫的是什麽香?"黛玉笑道:"好兩天沒薫了,也許是那回薫那群芳髓留下來的香味。"迎春道:"那香我聞過的,也不大像。"黛玉請她二人坐下,那紫鵑便已進來。鴛鴦和她都是服侍過賈母的,見了分外親熱。說道:"想不到我們這一把子,走的走,散的散,剩我們和晴雯倒同在一起了。"紫鵑問鴛鴦是否住在這裏,鴛鴦道:"我管着癡情司,就住在司裏,因為這裏辦喜事,寶二爺留我陪二姑娘住下,一直還沒回去呢。"迎春先請賈赦、賈政、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問了許多傢裏的事,聞知蘭哥連中,傢道復興,頗有喜色。紫鵑又說到探春、湘雲重起詩社,做了許多杏花詩。寶玉道:"咱們這裏漸的人來多了,將來也起個詩社吧。"黛玉道:"統共能有幾個做詩的,起什麽詩社?要做你自己做吧。"鴛鴦道:"我聽說你們要到臨淮去,可有這事麽?"黛玉道:"他這麽說的,知道他多咱纔走?要是準走了,還要請你們兩位替看傢呢。"迎春道:"見了姑爺、姑媽可記着給我們帶信請安。那回攪擾了好兩天,真叫人怪不安的。"二人又坐了一會兒方去。寶玉催着黛玉卸妝就寢。
歡娛易過,轉眼又是兩天。那天,寶玉、黛玉一起來,就忙着料理上路,衹帶了紫鵑、麝月二人,一路駕雲行走,到了臨淮衙門裏,賈夫人一聽得姑爺、姑奶奶來了,真是又驚又喜,迎到院裏,見了黛玉便摟住哭個不休。衆人勸了好一陣兒方住。寶玉是從先見過的,那時還小,如今見他長得英俊,也十分歡喜。說道:"你們瞧寶二爺真像從前國公爺的樣兒。"有一個陪房的鄭升媳婦,是見過賈代善的,說道:"真是的,剛纔哥兒從外頭進來,我一瞧見,就楞了一楞,連大老爺、二老爺都沒有這麽像。那二老爺倒有點像老太太呢。"一時進了堂屋,黛玉又領着紫鵑、麝月拜見了賈夫人。問知紫鵑是一嚮服侍黛玉,麝月是身殉寶玉的,對她們也很敬重,衹叫鵑姑娘、麝姑娘,並不以侍婢相待。那時林如海正在坐堂問案,一時堂事結了,換便服踱了進來,見着寶玉夫婦,也是悲喜交集。問了黛玉許多話,又試探寶玉的學問、道行,自是乘竜妙選,不由得喜形於色,便和寶玉細談經史的異義、諸子的精理。一會兒又談起八股文章,說到那年殿試對策,衹據實敷陳,寫的大捲,也不行行到底。不料倒蒙皇上賞試,拔在一甲,點了探花。並因此簡在帝心,不久便轉了蘭臺,放了????院。原來林如海雖然成了神,這些科名結習也還未能忘掉。寶玉素常厭惡這些,因是林公,衹得跟着說說。林公又笑對寶玉道:"你中了舉中人,便把舉業去下,倒也有理。如今舉人比進士、翰林還要吃香呢。聽說有個舉人出身的武中堂,他說舉人都是通的,那翰林更是狗屈不通。還有一個大名士,也是如此說法。我說不信,我們進士、翰林不也是舉人裏出來的嗎?"說得寶玉大笑。依寶玉的意思,當天就要回來,無奈林公夫婦再三輓留,黛玉也依依不捨。賈夫人因寶黛新婚尚未滿月,在園子裏收拾幾間精室,給姑爺、姑奶奶同住。林公又帶着出去逛了兩處名勝,一直住了五天,方肯放他們走。臨走,賈夫人又私自給黛玉許多東西,林公知道了,笑道:"夫人你太傻了,他們都是散仙的地位,還短些什麽呢?"那天辭了林公夫婦,一路回至赤黴宮。晴雯、金釧兒接了黛玉進去,寶玉便到前院去看湘蓮,談了許久,回到內室。黛玉正和迎春、鴛鴦說話,寶玉忙叫晴雯將帶回來的許多珍玩都檢點出來,大件的都擺在幾案之上,小件的忖量尺寸,都擺在博古子裏。剛擺瞧着不合適,又重新挪過,自己扒高上梯的,忙了半天,連迎春、鴛鴦走了也不曾理會。黛玉送迎春等回來,瞧見了笑道:"你這無事忙,又忙這些做什麽?"寶玉道:"妹妹,你從前瞧見人傢帶來的東西,就想起傢來,擦眼淚抹鼻涕的。這些東西都是傢裏來的,還不該好好的擺起來麽?"黛玉笑道:"你看我也太小氣了!難道在乎那些東西麽?"一時晴雯、紫鵑替黛玉卸了妝,還陪着說話。寶玉插不上嘴,歪在榻上衹管裝睏。晴雯回身瞧見了,說道:"二爺別睡着了,蓋上點吧。"黛玉道:"今兒我也走乏了,你們安置好了,也歇歇去吧。"一夜無話。
次日迎春、鴛鴦見喜事已過,寶黛二人去臨淮也回來了,便要搬回司裏去。黛玉留她們不住,衹得叮囑她們兩邊住住。 又過了兩天,黛玉因悶坐無卿,和晴雯、紫鵑至前院走走,看那花兒開得正好,便打發侍女們分頭去請迎春和鴛鴦、香菱都來賞花。少時,迎春先到。黛玉陪她在前院看石榴花。衹見正殿外幾棵大樹,都開得密密層層,就像花仙子似的。迎春道:"怪不得這裏叫做赤霞宮呢!人說天台山的赤城,全是一片仙霞堆成,恐怕還沒有這麽濃豔呢。"說着鴛鴦、香菱也來了,大傢就在石榴樹下白玉墩坐着賞花玩。迎春道:"寶兄弟呢?怎麽沒有在傢?"黛玉道:"剛纔元妃姐姐叫他去了,想必就要回來的。"鴛鴦散步看花,見那邊旁院也有些山石花木,說着:"那兒還有小園子呢。我們瞧瞧去。"晴雯道:"柳二爺住着呢!"鴛鴦剛要走去,連忙折回。黛玉道:"咱們裏院坐吧,這裏究竟不大方便。"大傢便同進工字院來。
此時斜陽照着海棠花上,滿院裏都是花光。鴛鴦笑道:"我們住在這院裏,一天天忙忙碌碌的,也不覺着怎麽好。回去了幾天,再來看看這花兒,都像分外有了精神似的。可見頑的事總要心閑纔領略好處來。"迎春道:"再好的園子住常了也覺着不稀罕。那紫菱洲是我住慣了的,看着還不如瀟湘館、怡紅院呢。那回從孫傢回來,住了兩天,直捨不得走。還不是那幾間房子嗎?"大傢憑欄看了一回,見廊上擺着玉幾墩,還有些竹床榻,便隨意坐下。
一時寶玉回來,晴雯、麝月忙服侍他換了傢常便衣。黛玉問道:"怎麽去了這麽半天?"寶玉道:"宮裏寄來了一篇禦祭文,那上頭說着元妃許多賢德,娘娘叫我抄了下來,有些四六句子不大懂得的,還叫我講給她聽。我瞧她哭哭啼啼的,哪裏好就走呢?末後又叫我替她撰謝表,我說這謝表可怎麽寄去呢?娘娘聽着倒笑了。"香菱正和紫鵑、金釧靠着欄平坐着說閑話,她自從那回大觀園聽寶玉說那薛蟠娶寧的話,誤以為有心調笑,總遠着寶玉,此時也知寶玉不是那種人,若是見着他臉上還有些羞的。便攔着紫鵑,同往廊外看花,恰和鴛鴦在花下遇着。紫鵑見花片落得鴛鴦一身,忙上前替她拂了下去,鴛鴦道:"林姑娘嚮來愛花的,這些花片怎麽不收拾?"紫鵑道:"二爺每天一清早親自掃了,都收在錦袋裏,這是剛落的呢。"香菱衹顧看花,說道:"那幾枝新開的,紅得多麽可愛。我念過古人詩'塗抹新紅上海棠',今兒纔知道那塗抹兩字,真虧他想的。"紫鵑道:"咱們站在這兒,就聞見一陣陣花香。人說海棠無香真冤枉。"香菱嘆道:"世間冤枉事多着呢!菱角分明有香的還受我的連累,被我們冤傢奶奶瞎批評了一陣。"鴛鴦道:"看花吧,說那些做什麽!"那邊迎春和寶、黛繞廊閑步,迎春道:"這裏海棠芭蕉都是成片,纔配稱怡紅快緑呢。若在京城時,芭蕉葉子一大,海棠早就謝了,哪趕得到一塊兒。"寶玉道:"上回元妃姐姐看了,也是這麽說的。她還要提另寫個匾,至今也沒寫來。"黛玉道:"古人詩詞上芭蕉海棠的字眼多得很,何必單抄那個,倒顯着貧氣。"一時侍女們回道:"席擺齊了。"黛玉忙即讓座。香菱、鴛鴦坐了一席,黛玉陪着,寶玉欲陪迎春另坐一席,晴、鵑、麝、釧也在兩席上打橫分坐。黛玉素不喜歡,衹舉杯相陪。寶玉隔席對鴛鴦道:"鴛鴦姐姐,你是嚮來做令官的,今兒咱們也行個令吧。"鴛鴦道:"行什麽令兒呢?咱們擊鼓傳花吧。傳到了誰鼓住了,就喝一杯,念一句成詩,要帶花字。那花字數到誰,誰再喝,說不再來的罰三大杯。"晴雯忙道:"那可不行,我連字都不認識,哪裏找詩去?那不是安心坑我們嗎?"鴛鴦笑道:"不會說的,唱個小麯,或是說個笑話。"金釧兒道:"不會唱的怎麽辦?哪裏現找笑話去呢?別算上我吧。"寶玉笑道:"酒令大如軍令,哪上不遵的先罰三大杯。"金釧兒瞅了一眼寶玉道:"二爺,你倒是鐵面無私,我喝不了可找你。"鴛鴦已令侍女折了一枝海棠,送到席上。另一侍女在簾外擊鼓,一聲起令,便聽得咚咚鼓聲。那花剛傳到黛玉手中,鼓便住了。鴛鴦道:"這是林姑娘喜氣招的。"黛玉笑道:"你們做弄我呢。"舉杯喝了一口,把酒都倒在手巾裏了,念道:"去鬢花顔金步搖"時剛好數到鴛鴦。鴛鴦笑道:"我也不知誰做弄誰。"大傢催着,衹得喝了。聽那鼓聲又起,那花輪了兩輪,卻到迎春手中歇住,迎春喝過令杯,念道:"馬踏春泥半是花。"大傢數是香菱,鴛鴦看着香菱喝了酒,說道:"二姑娘為什麽單說這種句子?"正說着,又咚咚聲起,少時歇住,花兒正到寶玉手裏,寶玉將令杯喝了,念道:"落花猶似墜樓人。"數來恰是麝月,麝月嗔道:"小爺你怎麽了?"舉杯正要沾唇,寶玉卻就他手中喝了。晴雯說道:"可別輪着我。"恰巧到手中,鼓剛住。笑道:"真是怕什麽有什麽。"鴛鴦勸她說笑話,也不肯說。還是寶玉說:"從前在怡紅院聽她唱過小麯。"晴雯沒法子,喝了令杯,喝了一支"賣花球"方算過令。底下鼓聲歇住,又輪到金釧兒,大傢也要她唱小麯。金釧兒笑道:"你們別小看我,我肚裏還有詩呢。"念了一句:"桃花流水渺然去。"衆人都詫異道:"你這句哪裏來的?"金釧兒笑道:"我聽二奶奶念過的,下句還是'別有天地非人間'呢。"鴛鴦笑道:"真虧她現販來現用。"數到花字,恰是寶玉。寶玉正喝着,鼓聲又歇住。輪到鴛鴦,鴛鴦喝了酒,說道:"我說一句收令吧,'名花傾國兩相歡'。"數到花字,正是紫鵑,紫鵑也喝了。大傢都道:"這句收得真好。"一時席罷,大傢散坐。黛玉道:"我有點小事出去一趟,你們都別走,等一會兒還有人來呢。"寶玉忙道:"剛吃完了就走,看撲了風,你急什麽?"黛玉瞅着他道:"我也是為你喲。"說着便帶着紫鵑去了。迎春、鴛鴦納悶,都問寶玉來的是誰,寶玉微笑道:"橫竪一會兒就明白了。"
約莫一頓飯的工夫,方見黛玉、紫鵑同着一個人從前院進來,原來卻是寶釵。香菱先瞧見,忙上前拉手道:"姑娘你怎麽也來了?"寶釵未及答言,迎春、鴛鴦又接着見禮、說話。黛玉道:"寶姐姐裏院坐吧。"又約衆人一同進去。寶玉也隨至內室。寶釵見了寶玉,佯作不理,衹和黛玉及迎春等殷勤款敘。寶玉無從插言,衹呆呆地瞧着寶釵,鴛鴦揣度他們夫妻必有一番密語,衹坐了一會兒,便拉迎春、香菱一起出來。黛玉留她們不住,忙叫晴雯、金釧兒去替她們安置床榻。紫鵑領着麝月過來見寶釵,寶釵慰問了一番,方纔退去。
這裏衹有她們夫妻姐妹三人,黛玉笑對寶玉道:"你想想怎麽對得起寶姐姐?還不該演一出負荊請罪嗎!"寶玉趁此嚮寶釵深深地作了一揖,道:"姐姐,你是嚮來體諒我的!"寶釵道:"你這話就不通,我有什麽體諒不體諒的?你想老爺、太太那麽期望着你,太太那麽疼你,怎麽對得起兩位老人傢呢?"寶玉道:"老人傢呢我將來總有補報的地方,姐姐你總瞧得見的。衹有對不起你,你雖不怪我,我良心上也不能自恕的。"寶釵道:"我算什麽?就苦死了也是活該。"說着,眼圈兒紅了。黛玉道:"你們倆也難得見着的,別管誰對不住誰,都是妹子的不是,姐姐都看在妹子面上吧。"寶釵道:"咱們倆還說這話,倒生分了,從先咱們是怎麽好來着?那回他們鼓弄着,叫我頂妹妹的名兒,我知道了還哭了好幾天呢。這衹有天知道罷了。"黛玉道:"既是如此,從前的話都不必提了,咱們衹論現在的。姐姐若在傢裏呢,把末的事辦完了,仍舊咱們在一塊兒。要願在這裏呢,我就藉着姐姐的身子替你守節撫孤我也是做得到的。"寶釵道:"妹妹,你從前的苦也受得夠了,目前正該補償補償。咱們倆就如同一個人。又何分彼此呢?衹是便宜他了。"黛玉道:"姐姐,你和他說說話兒,我還要招呼二姐姐她們去呢。回來再看你。"寶釵要拉黛玉,一把沒拉住,黛玉便走到前院去了。不知寶玉如何安慰寶釵,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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