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復夢   》 第十四回 鬆節度平山奬婿 林小姐石匣埋真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話說柳太太婆媳兩個好容易將柳緒喚省,飲了幾口香茶,母子三人望着江面上大哭一場,十分難捨。古今離別之感,最是恨人。娘兒們感念數日,見江面上又是一番風景。行了幾日,這天午後陡起大風,各船爭着搶入港口。包勇恐太太受驚,吩咐一直撐進港內,見有幾號官船先已泊住,這邊江船也過去同幫一處。衹聽見官船內有人問道:“那不是賈宅的包勇嗎?”
  柳緒聽得明白,命包勇過去打聽。不多一會,包勇笑嘻嘻進艙回道:“我說是誰呢,原來是寶二奶奶的母親姨太太同二爺的官眷,因升了太原知縣,回金陵祭祖赴任。姨太太同二爺就過來拜望,要問賈府的事務。”柳太太們趕忙收拾接待。
  原來寶釵母親薛姨媽,自從薛蟠連遭人命,將當鋪、傢私花個幹淨,還逃不出性命。自香菱死後,薛姨媽衹有孤身一人。親族公議,將薛蝌承立為子,十分孝順。薛姨媽將有餘不盡的幾兩私蓄,給他考上一名謄錄,在館上當差期滿,選授四川縣尉,為官清正,上司保舉升了太原天知縣。奉着母親順道回傢祭祖修墓去,纔去赴任。多年與賈姨媽音問不通,剛見包勇,知柳太太從賈府上來,因此要過來拜望問信。
  柳緒收拾未了,聽說薛老太太過來,娘兒們趕忙出去迎接。
  薛姨媽來到官艙,彼此拜見,讓坐送茶之後,柳太太道:“賈大姐姐很惦着姨太太,寶二奶奶更為念切。說多年不通音問,不知可還安健,時常念極,不意今日萍水相逢,真是奇事!”
  薛姨媽道:“我自與傢姐分手,遠隔一天,直到去年春間,纔接着姐夫去世之信,不知他傢中鬧成一個什麽凄涼景象。我那女兒寶釵,真是命苦。”說着淚落如雨。柳太太搖手道:“姨太太不用悲苦,賈大姐姐原先光景我不知道,若說現在娘兒們的近況,我瞧着比你姨太太還要安樂。所有賈府一切事務,叫我媳婦對姨太太說,可以知其詳細。”薛姨媽道:“正是。我瞧這位大奶奶倒像見過,細瞧着又不認得。”玉友道:“我且將賈府的事務說完,再說我的履歷。”就將姨媽出京之後,賈二老爺歸天以來歷年光景情形,直說到眼前近況,細說一遍。
  薛姨媽點頭嘆息道:“離別數年,誰知大姐姐傢又是一番景象!珍珠拜繼為女,真是造化,將來定有歸着。我傢姐姐眼力、辦事嚮來不錯。這榮府中之事,大奶奶怎麽知的這樣詳細?”玉友道:“姨太太還記得饅頭庵的妙能否?”薛姨媽聽說,拉手細看一會,笑道:“你莫非就是妙能師兄嗎?”柳太太點頭含笑,將璉二哥做媒,幫助盤費扶柩回傢之事,又細說一番。薛姨媽大為驚嘆,說道:“當初我曾對你老師父說過,徒弟中妙能、智能這兩人,另有一種神氣,不像是空門中人。你大姨媽亦常說,這兩孩子很有個出息。可見咱們的眼力竟還不錯。不知智能又造化那一個?”柳太太又將智能的那一段情況也說個明白。
  薛姨媽喜說:“這真是一段佳話。太太既有這樣慈念,不必去托我大姐姐,竟交給我罷。他繼珍珠為女,我也繼智能做個女兒,大傢熱鬧,彼此多結出一傢親眷最是有趣。我女兒寶字排行,智能在水月庵出身,我給他取個名兒叫做寶月罷。咱們今日結下親傢,過幾年叫姑爺到我傢來迎娶,完此姻緣。”
  柳太太大喜道:“這玉友同是水月出身,並無娘傢,姨太太既繼寶月,何不連他繼在膝下?”薛姨媽歡喜,滿口應允。柳太太命玉友先拜母親。薛姨媽坐在上面,受他八拜,說道:“你姐姐寶釵、寶月,今你改為薛氏寶書。從此就是我親生一樣。”
  寶書跪應道:“謹遵母親慈訓。”拜畢,兩位太太拜親傢,柳緒拜嶽母。薛蝌兄妹、郎舅大為歡敘。薛蝌的夫人就是邢岫煙,因途中坐了小月,避風不能過來相聚,與寶書原是當年舊友,今做姑嫂,十分相契。柳太太既結姻親,不忍就別,一連歡聚四五日。彼此不能耽擱,這才分手。從此玉友做了薛氏寶書。古今來不拘男女總有一番際遇,所謂一春一秋無往不復。
  正是:
  黃河尚有澄清日,豈可人無得意時。
  不言柳太太途中與薛姨媽意外相逢,結下了意想不到的兒女親傢。人世上的奇緣奇事,這且慢表。且說夢玉對着這所題詩句呆呆的想出神去,衹見張彬急忙進來回道:“剛纔有差船過去,說鬆大人已到碼頭,請大爺快去迎接。”夢玉不敢怠慢,立即上船。無如上水遇着頂風,船行甚慢。衆傢人着急,吩咐加纖,還不住嘴的催喊,直鬧到天黑纔瞧見碼頭。
  查本跳上小船,先渡過岸,走到鬆大人的坐船,見碼頭上歇滿都是轎馬。查本走上船去,門上的堂官是常春、李福,嚮來都是查本相好。這會兒一眼標見,趕忙過來拉手問好,敘談幾句閑話,問道:“大哥是專來接咱們大人呢,還是別有差使?”查本道:“跟着大爺專來迎接。”。常春驚道:“大爺是咱們姑爺呢!在那兒?”查本指道:“那船就是。”常春們擡頭望去,見那桅上黃布大旗寫着“禮部大堂”,被風颳的亂飛亂捲。李福道:“既是姑爺來了,就上去回罷。”常春聽說,領着查本進艙,見坐着許多官兒。鬆節度瞧見查本,笑道:“你來接我來了,老太太可好?”查本磕了三個頭,起來請安,說道:“老太太好,差奴才伺候着夢玉哥兒來接大人。”鬆節度驚喜道:“他如今是我的姑爺了,既來接我,怎麽又不進來?”常春回道:“姑爺的船還沒有攏過來。”節度吩咐:“將姑爺的船就靠着咱們左邊。”常春答應,忙出來吩咐水手,將左邊排開,讓姑爺的船幫進來。
  正在手忙腳亂,夢玉已到碼頭,查本出來照應。鬆府傢人們都站滿船頭,夢玉過船走進官艙。鬆柱瞧見,心中大樂,忙站起來笑道:“好兒子,大遠的勞你來接。”夢玉搶到面前跪下磕頭,鬆節度連忙拉祝站起身後,又跪下請安。鬆柱問了老太太的安,又問他叔叔、嬸嬸的好。命夢玉與各官見禮,說道:“這是我傢表兄祝大宗伯之子,我在京時新結了親傢,如今他是我的女婿。”衆官見夢玉生得風流俊俏,品格非凡,兼之舉止大方,一毫不俗。這些官兒們都贊不絶口,說道:“實在是大人的東床佳婿。”鬆柱十分得意,就命夢玉坐在身旁,不住的拿眼瞅他,問道:“你今日倒像哭過的樣兒,何以滿面都是淚痕,還是受了誰的委屈?”夢玉道:“並無委屈,方纔在江口送行,出了些別淚。”鬆柱問:“送誰的行?”夢玉道:“是父親的同衙門柳大老爺傢眷。這柳太太是夢玉承繼之母,還有個義兄柳緒,是夢玉的至好弟兄。頃在瓜州分手,大有離群之感,不禁灑了些別淚。”鬆柱笑道:“離合乃人生常事,大丈夫當落落胸襟,良驥之心志在千裏,何必作此兒女情腸,執襟悲感耶!”夢玉起身應道:“大人吩咐,夢玉終身謹記。”各官見鬆大人要敘談傢務,不便久坐,都起來告退。鬆大人送至艙門,衆官再三辭謝,衹得站住,看衆位老爺上了岸,纔轉進艙來。滿船中點得燈燭輝煌,翁婿兩個談到夜深方散。
  夢玉伺候着丈人安歇,纔過船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天明,各官差人拿着手本帖子,來請鬆大人同祝少爺在平山堂飲宴。門上的進來請示,鬆柱道:“各位老爺既已預備,不便推卻。少刻我與祝少爺同去領情。”堂官們答應,出來回了說話。夢玉過船請過早安,陪着說了一會的傢務。鬆節度帶着夢玉早飯後去答拜了各位老爺,來到虹橋碼頭上,早已備下座船,各官都在岸上伺候。鬆節度瞧見,連忙下轎。夢玉也下了牲口,過來與各官見禮,跟着丈人下了座船。那些官兒們俱各上各船,一齊開去。
  滿河清水粼粼,香荷馥馥,兩邊的麯檻回廊,鬆亭竹閣,倚山跨水,層出不窮;再兼之高柳垂陰,鳴蟬聒耳,在那青山白塔,飛鳥斷雲間,真是一幅天然圖畫,人間仙境也。不多一會,到了平山。各官先上岸伺候,座船泊在水亭。鬆節度領着夢玉上岸,同了衆官在各處遊玩一番,又看了一會歐陽公的古跡。來到花廳,獻茶已畢。有大小兩個名班伺候演戲。夢玉素性最愛清閑,不喜熱鬧,就是傢裏的戲班,也從來不肯坐着看他半日。況且今日開場就唱的是《長亭分別》,又接着唱《山伯訪友》。夢玉看這兩出戲,很打動了他的心事,此時如坐針氈,刻不可奈。忍了一會,走到鬆大人面前,低低說道:“夢玉不愛聽戲,要到各處遊玩,看看平山堂景緻。”鬆柱因他少年人性情清雅,心中倒很歡喜,點頭應道:“叫傢人、小子們都跟去逛逛罷。天氣炎熱,倒不要受了暑氣。”夢玉甚覺得意,連忙答應,辭了衆官。鬆柱道:“小人兒不受拘束,讓他去逍遙一會兒好。”隨吩咐多着幾個人跟着姑爺去逛,衆傢人一齊答應。
  這會兒,夢玉就同得了赦旨的一般,心中十分舒服。走出花廳,鬆祝兩處傢人、小子二三十個,都跟着問道:“大爺到那裏去逛?”有的道:“水閣上去乘涼。”有的說:“亭子上去看釣魚。”小子們說:“大爺不如去看他們跌成兒。”夢玉笑道:“你們說的都不是最妙的事。隨着我的腳,任他的意兒,逛到那裏,就是那裏。若是定了方向走到那裏,這叫做死逛。雖有好山水,也無趣味。你們那能解得’逛’字的滋味?”衆傢人道:“大爺說的是,奴才們跟着大爺隨便去逛就是了。”
  夢玉點頭,信着腳兒亂走,不嚮平山堂正面而來,倒從小路慢慢走去。此時正在初伏,四面無雲,一輪紅日當空,腦袋上就像頂着一把火桑這傢人們一個個汗流如水,不住手的扇扇,張着嘴,連氣也喘不過來。
  不覺走了一二裏路,來到一個義塚地上。滿地青草倒有一二尺深,那些墳堆子有好些是東穿西闕,上皆零落。夢玉看了,深為嘆息。王貴熱的受不得,因勸道:“大爺回去罷,這草裏的熱氣蒸起來不是玩的。放着花廳上涼涼快快的戲不去聽,這樣大太陽站在這亂葬岡子上逛個什麽勁兒。”夢玉聽了呵呵大笑道:“你說花廳涼快,我坐在那裏出了幾多大汗。這會兒在光天紅日之下,倒覺得清涼無比。你們既是嫌熱,且到那墳堂裏去歇一會再逛。”說畢,繞着這亂墳岡子,彎彎麯麯走到一座墳堂裏來。
  衹見當中一個大墳堆,土已卸了大半,墳面前歪嵌着一塊石碑,上寫着“誥授朝議大夫淮揚????鐵使如海林公之墓。”面前一塊石案,山藥藤子俱已絆滿,兩旁石凳已斷,半埋在土。
  夢玉看了不勝傷感,嘆息道:“是一位貴官的墳墓,何至荒涼至此,難道竟無上墳祭掃的人嗎?”回過頭來對傢人們道:“快去備了香燭紙錁,再備上些酒果,我要祭奠這墳內老爺。”
  衆多傢人聽了,都止不住的好笑起來。張彬笑道:“大爺真是傻子,人傢的墳,咱們犯不着替他去祭。”馮裕道:“況且這些香燭等物,都是要到城裏去辦,這裏沒處買的。”王貴道:“若是大爺一定要祭,奴才替大爺捧一堆兒土,放在那石桌子的藤上,叫做撮土為香,大爺竟請拜幾拜,盡盡心就算了。”
  夢玉想了一想倒還有理,說道:“也罷,就依你這樣辦。你快些與我撮些淨土來。”王貴趕忙將身上隨帶的小刀拔出,蹲下身去拔掉些青草,拿刀子掘了一大捧黃土,放在那石桌的草上。
  夢玉抖了衣服,嚮着上面恭恭敬敬跪在地下,嘴裏不知禱告些什麽說話,拜了四拜,站起身來。這些傢人們都忍不住的好笑。
  小子喜兒說道:“那邊還有一個小姐的墳堆,大爺也去拜了一拜,就算咱們給他傢上過了墳。”夢玉明知他們都當笑話,心中想道:“笑話由他笑話,有墳我自拜之。”聽了喜兒的話,也不動惱,倒真個走了過來,看見果然有一墳堆,比那大墳更坍的利害,中間竪着一塊短碑,上寫着“林氏室女黛玉之墓”。
  旁邊還有幾行小字,夢玉念道:
  餘胞妹名敏,適林氏,生女黛玉,纔五歲而妹以病卒。妹丈如海公,任淮揚????鐵使,因無室中人,將女黛玉寄養余家。
  黛玉生而穎慧,且端麗幽嫻,餘母愛若珍寶。居常女紅之外,則潛心書史,年十六似鬱鬱殂喪。某年某月日歸葬於父母之側。
  如海無後人,餘故為記之。
  金陵賈政
  夢玉念完,忽忽如有所失,悵然良久,說道:“‘黛玉’二字好生耳熟。”想了一會,也想不起來,嘆息道:“一世紅顔久埋荒草,咳!可憐。看這碑記上,是個玉骨冰饑聰明智慧的美人,何以天壤之大,遇不着一個多情的知己,竟至鬱鬱而終?偏是你的生前,我又遇不着你。咳!罷呀,林傢姐姐,雖是你蕙質蘭姿已化了一堆香土,但是你的靈心慧性,定然伴此荒墳。我祝夢玉今日無意中到此,想起來竟是你的身後知音。”
  這壽兒、喜兒兩個小子站在旁邊,看着大爺自言自語的說話,甚覺可笑,說道:“大爺要拜呢,就拜,站在這兒曬太陽不是玩的。這樣大伏天別受了暑氣,鬧出點兒別的來,奴才們的死定了。況且這墳裏的死鬼,又不是咱們傢的親兒眷兒,大爺又沒見過面,有那麽大工夫站在這兒同死鬼說話。”夢玉聽了勃然大怒,駡道:“該死的狗纔!怎麽這位林小姐你混叫死鬼長死鬼短,如此放肆,活該打死!還不跪下,快些磕頭給林小姐請罪呢!”壽兒、喜兒不敢不遵,衹得跪下嚮着墳磕了三個頭,起來撅着嘴站在旁邊。夢玉回過頭來,瞧那些傢人們一個也不見了,問道:“他們都在那裏?”喜兒道:“他們去那邊槐樹下乘涼,大爺也到那兒歇歇罷。”夢玉道:“等我將林小姐的事辦完了再去。”說着親自彎腰,滿地下去拔野花、青草。壽兒、喜兒看見,幫着拔了一大堆。夢玉十分歡喜,叫他們都堆在林小姐墳前。夢玉將自己手中的放在墳頭上,這纔跪在墳邊拜了幾拜,口裏叫道:“我的黛玉林姐姐,你身後知心兄弟祝夢玉,今日將此野花荒土敬奠香魂,伏望有靈,用昭默契。”
  夢玉拜罷起來,將手按着墳堆,放聲大哭,淚如泉涌,越哭越高興。
  那些傢人們都在樹下乘涼,議論大爺的呆氣。王貴道:“咱們這位大爺,脾氣兒怪多着呢。他說要仔嗎?就得依着他仔嗎,連老太太也衹好順着他性兒。就是一件好處,任什麽兒都不愛,單喜歡的是堂客。但是他歡喜堂客,並不謂有別的講究,他成天傢同那些奶奶、姑娘、丫頭鬧做一堆兒,誰也不嫌他。這大爺不要說是別的事故了,就連戲話也不說一句。就像咱們傢裏的,五天一班在裏面上宿,遇着大爺到他們值宿的屋裏要同嫂子們一堆兒睡,誰不疼他!這個被窩裏睡一會子,又到那個被裏去睡。若是在別的少爺們,那不用說了,私孩子早養了一大堆。像咱們大爺這樣人,要找第二個也是難得的。”
  鬆傢那些人聽了,說道:“這樣說起來,咱們傢的小姐真是天生成同你們大爺是一對。咱們小姐那性格兒更難說了,比你們的大爺還要難纏,最愛使個性兒,就是老爺、太太的一個寶貝,將來過了門,橫竪同你們這一位很對勁兒。咱們傢大爺又是一樣的脾氣,長的很俊,一個品兒,做人又和氣,每天除了念書寫字,就使槍舞棒,騎馬射箭,膂力又大,專愛打個抱不平。他聽見人傢受了委屈,就氣的連飯也吃不下,一定要替人出了這點屈氣他纔舒服。若是有人托他辦件事,不拘怎麽為難,也總要替人辦妥。因此人人歡喜。老爺要給他定親,他再三不要,說道:‘夫妻二字是最要緊的,不管他美貌醜陋,衹要合我的意就是好的。’老爺、太太說:‘你既有主意,憑你自傢揀罷。’今年十八歲沒有定親。”衆人正在說話,衹聽見哭聲悲切。
  福兒搖手道:“別響,倒像是大爺哭呢。”衆人側耳細聽,竟是大爺聲音,都嚇了一跳。趕忙起身,一齊走到墳堂裏來。見夢玉扶着那個小墳堆,大放悲聲,哭個不了。這些傢人都走過來勸道:“天氣怪熱的,大爺哭兩聲算了罷。”張彬道:“大爺是可憐這位林小姐,又無兄弟,又無親戚,孤孤凄凄的埋在這裏。別說是大爺替他可憐,放聲大哭,就是奴才們,替這位林小姐想起來,也該大哭纔是。但是天氣過熱,設或大爺將身子哭壞,再鬧點兒別的事故,倒叫這位林小姐在那黃泉路上大大的不安,大爺倒不是林小姐的知己了。”夢玉聽張彬的話倒很有理,就慢慢的止住哭聲。鬆傢的爺們也再三苦勸幾句,夢玉抹了眼淚。
  王貴道:“請大爺再到別處逛逛罷。”夢玉道:“我還有件心事未曾了結。”馮裕道:“大爺拜也拜過,哭也哭過,還有什麽心事?求大爺吩咐。”夢玉道:“這林小姐的墳堆現俱坍壞,我不見就罷,今既有緣相遇,豈肯忍心而去?我要替他添上些土,以盡我知己之心。”王貴們都笑起來,說道:“大爺的話說得很是。這墳上的土也很該去添,衹是奴才們又不是地面上做活的,那是去找鐵鍬、鋤頭等項?光着手是斷弄不來的。依着奴才說,大爺今日且不用性急,等着明日一早,奴才來雇他兩個小工,多賞他們幾個錢,一會兒就堆上了,又結實又好。”衆人不等王貴說完,都一齊說道:“王貴的話很是。大爺明日就差他來辦罷。”夢玉搖頭道:“我今日要親自給林小姐添土,斷等不得到明日。也不要你們費事,衹要將方纔的小刀子拿來給我掘土。你們都去乘涼,不用管我閑事。”王貴們都知道大爺的性子,是不能輓回的,又強他不過,衹得說道:“大爺既要今日,等奴才們掘點子添添罷。大爺請到陰涼地下坐坐,別在這裏曬了。”夢玉道:“我很不覺熱,要在這裏幫着添土。”衆傢人們見他如此執性,真沒有法兒,連鬆傢爺們都一齊拔出佩刀,在那地上靠着林小姐的墳面前,連草帶土,拔的拔,掘的掘,一個個纍的周身大汗。
  夢玉帶着四個小子,幫着捧土,也不顧髒了衣服,臉上的汗橫流直竪,鬧的手上臉上無處不是黃土。福兒見土堆高了,趕忙站上去踹踹結實,夢玉忙嚷道:“林小姐在下面,你怎麽拿腳去踹?快些下來磕頭謝罪!”福兒衹得下來磕了幾個頭,夢玉也作了一個揖,說道:“小子無知,姐姐休怪。”那些傢人們見他如此呆頭呆腦,又是氣又是笑。王貴問鬆傢爺們道:“你們跟着大人在衙門裏吃過這一餚兒沒有?”他們笑道:“這是姑爺的差使,我們雖是長隨,卻從來沒有做過造墳的土工,今日可是在姑爺分上,頭一遭兒出這一身大汗,叫做出力報效。”張彬笑道:“咱們跟着大爺常逛,今日這一逛,直逛野了。”馮裕道:“以後跟大爺去逛,必得帶着刀子斧子、鋤頭笸籮伺候着,好用。”王貴笑道:“等着你女人死了,墳上多備些鋤頭、笸籮,伺候着大爺去逛。”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笑成一堆兒。夢玉聽了也覺好笑,擡起頭來看見衆人一個個渾身是汗,面上、須上、手上無處不是黃土,四個小子連眼皮上都是泥,不覺哈哈大笑。王貴道:“好了,大爺這一樂,咱們有命了。”張彬道:“趁着大爺歡喜,咱們就算了罷。”夢玉看那墳上已堆高了二三尺,心中甚是歡喜,叫他們不用掘了,親自繞着看了一遍,背後看過纔走到面前,站在他們掘的那塊地下,不防一隻腳踹了下去,幾乎跌倒。衆人趕忙扶祝夢玉提起腳來,低下頭去,見是個大洞,日影照了下去,看見底下有個石匣,並無別的。夢玉叫張彬同王貴將這洞口拆開,見是二尺長一尺寬的一個石匣。夢玉叫他們取了起來,衆人道:“這怕就是林小姐的骨頭匣子。咱們別去動他,拿些土將他埋上罷。”夢玉道:“斷不是林小姐的骨匣,你們衹管給我取了上來。”王貴們衹得依他,將石盒取起。夢玉見石蓋的四面用石灰封住,就叫王貴將石蓋敲開,見裏面裝着個紫檀拜匣。夢玉親自取出來,見有一把小銅鎖兒鎖着,叫張彬將鎖擰開。鬆傢的一個人身上帶着好些小鑰匙,忙解下來細細看了一遍,內有一個倒像配得上來,試試看,果然開掉。夢玉叫祿兒端着,親自揭開,見是個紅綢子的包袱,結着綫帶,隨又解開包袱,衹覺得一陣幽香,沁人心骨。面上是一個沒有做完的扇絡,還有一塊新紡絲綢綉兩面花的汗巾,上面都是淚痕。又是一塊舊桃紅縐綢汗巾,上面斑斑點點都是淚漬。夢玉一面瞧着,一面嘆息,隨順手放下,又往底下翻翻,也有針綫,也有字紙,還有零零碎碎的東西,一時也看他不荊將一幅箋紙拿在手裏,看那上面是首詩句並幾行小字。夢玉念那詩道:秋色蕭疏裏,西風獨自寒;已邀新月至,留待玉人看。夢玉念到“留待玉人看”這一句,喜得手舞足蹈,對着墳堆嘆道:“姐姐當日這一首詩,竟成懺語。誰知數載以後,竟留與我夢玉看耶!”又念那幾行小字道:今日小可支持,似覺清爽。適命紫鵑取梅花香雪烹蓮心熱沉水,與足下把袂南窗共賞新月,想必惠然而來,不我遐棄也。
  妙公足下瀟湘子黛玉稽首。
  夢玉看那筆姿丰采秀媚端楷,對着衆人說道:“這是林小姐的手筆。即此一件寶貝,雖連城不易也,不可褻瀆。”趕忙收好,依舊將袱子結好,蓋上鎖着。嚮鬆傢的管傢要了那個鑰匙,叫張彬將石匣蓋上,仍放了下去,用土填滿了這洞。將這紫檀拜匣供在林小姐墳前,拜了八拜道:“姐姐所賜,謹再拜領。夢玉歸傢後,當將手澤貯之金屋,朝夕茗碗爐香以答知己,伏願英靈不爽,來格來饗。”禱畢,站了起來遞與馮裕,命其好好端着,又嚮墳堆依依不捨的辭別一番,然後出了墳堂。
  王貴笑道:“這纔有了命。”張彬道:“你且別樂,這回去的道兒上墳還多着呢。你乖乖兒的去找個笸籮伺候着罷。”
  王貴大笑駡道:“什麽東西!你少說話!”馮裕道:“咱們這兩衹手,在那裏洗洗纔得呢,這像個什麽樣兒?”張彬道:“到河裏去洗,就是大爺也得洗洗手,擦擦臉上的泥。”壽兒道:“大爺的臉上,昨日是柳大奶奶的眼淚,今日是林小姐墳上的泥,都是去不得的。明日再遇着姑娘、奶奶們又不知臉上還要添些什麽呢?”衆人聽了大笑,夢玉也覺着好笑。正到一個河邊,這些人都去洗手淨臉。夢玉也洗手,擦了一擦臉。王貴們伺候着,給大爺將身上的泥抖幹淨,各人身上也都抖過,仍往舊路轉來。正遇着府裏聽差來找,說道:“大人們等着少爺坐席呢。”夢玉聽見忙走去。不知吃到什麽時候方散,且看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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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I   [II]   [III]   [IV]   [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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