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对年轻的朋友说:平平淡淡才好,轰轰烈烈未必佳。脱离开生命所处的具体时空,妄评人文环境的优劣意义不大。不仅从"大历史"角度来看,社会生活是一张一弛,亦即轰烈一时平淡一时地衍进,就是从一个人一生所逢的"小历史阶段"来看,也往往是惊涛席卷一时、涟漪轻漾一时,甚或其间还有水静如镜的时候。就普通人而言,无论是顺应现实还是挑战现实,前提都应是认知现状。年轻的朋友对眼下的情势指认为平淡,确有他的道理。前几天我们俩曾一起观看在雅典举行的第六届世界田径锦标赛的实况转播,荧屏里所传递出的信息,仿佛是"整个世界趋于平淡"的一大缩影。这次规模盛大的世锦赛上,竟未能破掉哪怕是一项世界纪录,不仅往日的冠军落马者多多,就是未落马的,其成绩也多逊于其前。乌克兰的布勃卡虽创造了一个"六连冠"的例子,但他那撑杆越竿的镜头实在远非潇洒,有一回还握着跳杆从竿下钻了过去,状甚狼狈,而且其拿到金牌的成绩,比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纪录,竟低了13厘米!
既临平淡的世事,也就沐平淡而勇进吧!平淡也有平淡的好处,就是冒险投机一槌子买卖而获取功业的可能性虽减弱了,踏踏实实稳扎稳打谨谨慎慎兢兢业业凭真本事真功夫建功立业的可能性反会提升。而且就整个社会而言,平淡的世道或许更有利于在稳定中渐进,特别是,能得以心平气和地厘定、健全"游戏规则",使法制严密而推及于社会的细部,却浮躁,化焦虑,少些冒险家的乐园,多些草根人物恬静生息的空间。
我与年轻朋友共勉:勇对平淡,创造实绩!
崇尚平实
一位职业高中的学生跟我说,他很自卑--毕业以后,无非是掌握一门技术,从事一种相应的职业,然后娶妻生子,过一种平常人的生活……我听了,很诚恳地跟他说,我对他很羡慕,真的,确实很羡慕。他很惊讶,以为我是跟他调侃。我告诉他,一般像他那个年龄的人,对未来总是充满了憧憬,有的想成为歌星、影星,或者当个知名作家、画家,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我告诉他,这条路很窄、也很险,一般来说,明星式人物,往往是在那条路上拼命追求的成千上万的竞争者里极少数的幸运儿,而且,即使到头来真的获得了名声,但能否把这名声保持一世,尤其是,是否最终经得起历史检验,也还难说。有的年轻人所向往的,可能是上大学,一步步取得学士、硕士、博士学位,成为学者、教授、专家,这想法更没有什么不对,甚或还应予以相当的鼓励。但以中国之大,人口之多,国力所限,以及每个家庭和个体生命的千差万别,恐怕也不能把这种向往当作普遍适用的人生目标。在目前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的进程中,还有不少年轻人向往当商人、实业家,或企盼在官场发展,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公务员,这也都绝不能认为是非分之想,有条件的无妨一试,不过,其成功率,也是很有限的。实事求是地看待社会发展,看待生活前景,看待自身条件和客观环境,我们便能意识到,落生在这大地上的绝大多数个体生命,恐怕还是应当以掌握一门社会所需要的技术、谋求一份相应的职业,来作为最基本的人生目标。靠手艺吃饭,遵守职业道德,本本分分地做人,平平常常地过日子,娶妻生子,丰衣足食,享天伦之乐,有闲暇之趣,不好高骛远,不死比硬拼,自得其乐,问心无愧,这样的人生,难道就一定比成为明星、教授、富商、高官逊色么?
关于人生前景的设计,我崇尚平实之论。跟我交谈的职高生问我:你不是被称为著名作家么?我告诉他,我现在深感自己虚有其名,为这虚名所累的苦楚,非本人难以领会其一二。好在我现在已从文坛中心淡出,越来越边缘化了,得以在平实的日子中使心灵渐远焦虑、渐趋恬静。我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能理解,我为什么羡慕他们所选定的看似庸常而蕴涵着坚实的生命真谛的技术与职业选择。
从今不怵这只杯
几年前,我的德国朋友福斯特给我带来了一只口杯,是从法兰克福机场商店里买来的,那是一种杯壁上绘有幽默字句的"趣语杯"。这类瓷材料制作的厚壁带把杯,如今在中国商店货架上花色品种也已很多,不过杯壁上大多只绘有卡通人物或西洋风情,而没有"趣语"。我曾在若干西方国家的商店里看到过形形色色的"趣语杯",有的"一分为二",成为两个半月形杯口的双杯,当然,那"剖面"已然由竖直的杯壁封住了,两个杯子可以交错合拢摆放,杯把一左一右,一只杯上写着:"唉,我只有半杯的心情!"另一只杯上写着:"咦,谁偷走了那半杯?"还看到过一只胖若南瓜的杯子,杯壁上写的是"傻人有傻福";有的杯子像比萨斜塔一样歪向一边,杯壁上写着"别让我垮掉";有的杯子杯壁上鼓出一个"瘤子",一个箭头指向它,注明:"别慌!良性。"诸如此类,引人发噱,也折射出生存在商业竞争中的人们心中程度不等的焦虑。
福斯特送给我的那只口杯;杯壁上的德文有两行之多,写的是:"想做的事总没动手做;不想做的事总在勉强做。"他把那意思翻译给我以后,我不大高兴,问他:"为什么选这样的话送我?"他直率地说:"这话说的不是你,是我!送给你,为了你能记住我!"福斯特当时正失业,临时帮旅行社带旅游团来中国,充当导游糊口。听了他的话,我一笑释然。
可是,我使用起这只杯子以后,开始还确实想起福斯特,后来,却不禁频频联想到自己,其实,我不也常常是"想做的事总没动手做;不想做的事总在勉强做"吗?特别是,那原因还往往并不能推诿到客观上,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意志薄弱,不能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原则。有一次,我正打算静下心来开列构思已久的长篇小说的人物表,电话铃响,是要我去参加一个"研讨会",所研讨的课题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感兴趣的,因此试图婉拒,但对方一连串宣谕出了十多条我"非去不可"的"道理",如:开拓视野有利于创作;若干大名家都应允出席了,你不去岂非架子太大?赞助者一向仰慕你,你跟这样的人建立关系意义很大;若干朋友可借此聚会,何乐而不为?会上还能领到点"小礼品"和"车马费",不无小补嘛?你不去,是不是众人皆浊惟你独清了……我还是说考虑考虑,但在那之后又有几个电话,邀请者搬来的"面情"皆难抗拒,再不应允,实在要成为"六国反叛"了,于是,那天只好去了。本来说好"听听,不发言"的,但按"齿序"排下来,轮到我时,又不能不说,说,又只能敷衍成话,送到自己耳内,很不是滋味,而一瞥之中,又发现有并不熟悉的在座者,对我面露鄙夷的冷笑……会议拖得很长,会后的饭局从冷盘到果盘更是悠悠历程,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家中,想列长篇小说的人物表,却已没了精力。这类本不想参与的事体,勉为其难地参与了,还常常会后患无穷,如过两天忽见报上一角有报导,把我没说过的话或并不愿表达的意思,赫然嵌于其中。我这人又最不能"见面便熟过后不忘",也不善保存活动中别人赠予的名片,所以往往是,又在某场合见到某人时,反应木讷,由此招人嫌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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