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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
季羨林 Ji Xianlin
這就是我的心鏡中照出的清代殘影。
我的家乡山東清平縣(現歸臨清市)是山東有名的貧睏地區。我們傢是一個破落的農戶。祖父母早亡,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祖父之愛我是一點也沒有嘗到過的。他們留下了三個兒子,我父親行大(在大排行中行七)。兩個叔父,最小的一個無父無母,送了人,改姓刁。剩下的兩個,上無怙恃,孤苦伶仃,寄人籬下,其睏難情景是難以言說的。恐怕哪一天也沒有吃飽過。餓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兄弟倆就到村南棗樹林子裏去,撿掉在地上的爛棗,聊以果腹。這一段歷史我並不清楚,因為兄弟倆誰也沒有對我講過。大概是因為太可怕,太悲慘,他們不願意再揭過去的傷疤,也不願意讓後一代留下讓人驚心動魄的回憶。
但是,鄉下無論如何是呆不下去了,呆下去衹能成為餓殍。不知道怎麽一來,兄弟倆商量好,到外面大城市裏去闖蕩一下,找一條活路。最近的大城市衹有山東首府濟南。兄弟倆到了那裏,兩個毛頭小夥子,兩個鄉巴佬,到了人煙稠密的大城市裏,舉目無親。他們碰到多少睏難,遇到多少波折。這一段歷史我也並不清楚,大概是出於同一個原因,他們誰也沒有對我講過。
後來,叔父在濟南立定了腳跟,至多也衹能像是石頭縫裏的一棵小草,艱難困苦地掙紮着。於是兄弟倆商量,弟弟留在濟南掙錢,哥哥回傢務農,希望有朝一日,混出點名堂來,即使不能衣錦還鄉,也得讓人另眼相看,為父母和自己爭一口氣。
但是,務農要有田地,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常識。可我們傢所缺的正是田地這玩意兒。大概我祖父留下了幾畝地,父親就靠這個來維持生活。至於他怎樣侍弄這點兒地,又怎樣成的傢,這一段歷史對我來說又是一個謎。
我就是在這時候來到人間的。
天無絶人之路。正在此時或稍微前一點,叔父在濟南失了業,流落在關東。用身上僅存的一元錢買了湖北水災奬券,結果中了頭奬,據說得到了幾千兩銀子。我們傢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父親買了六十畝帶水井的地。為了耀武揚威起見,要蓋大房子。一時沒有磚,他便昭告全村:誰願意拆掉自己的房子,把磚賣給他,他肯出幾十倍高的價錢。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別人的房子拆掉,我們的房子蓋成。東、西、北房各五大間。大門朝南,極有氣派。兄弟倆這一口氣總算爭到了。
然而好景不長,我父親是鄉村中朱傢郭解一流的人物,仗"義"施財,忘乎所以。有時候到外村去趕集,他一時興起,全席棚裏喝酒吃飯的人,他都請了客。據說,沒過多久,六十畝上好的良田被賣掉,新蓋的房子也把東房和北房拆掉,賣了磚瓦。這些磚瓦買進時似黃金,賣出時似糞土。
一場春夢終成空。我們傢又成了破落戶。
在我能記事兒的時候,我們傢已經窮到了相當可觀的程度。一年大概衹能吃一兩次"白的"(指白麵),吃得最多的是紅高粱餅子,棒子面餅子也成為珍品。我在春天和夏天,割了青草,或劈了高粱葉,背到二大爺傢裏,喂他的老黃牛。賴在那裏不走,等着吃上一頓棒子面餅子,打一打牙祭。夏天和秋天,對門的寧大嬸和寧大姑總帶我到外村的田地裏去拾麥子和豆子,把拾到的可憐兮兮的一把麥子或豆子交給母親。不知道積攢多少次,才能勉強打出點麥粒,磨成面,吃上一頓"白的"。我當然覺得如吃竜肝鳳髓。但是,我從來不記得母親吃過一口。她衹是坐在那裏,瞅着我吃,眼裏好像有點潮濕。我當時哪裏能理解母親的心情呀!但是,我也隱隱約約地立下一個决心:有朝一日,將來長大了,也讓母親吃點"白的"。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還沒有等到我有能力讓母親吃"白的",母親竟捨我而去,留下了我一個終生難補的心靈傷痕,抱恨終天!
我們傢,我父親一輩,大排行兄弟十一個。有六個因為傢貧,下了關東。從此音訊杳然。留下的衹有五個,一個送了人,我上面已經說過。這五個人中,衹有大大爺有一個兒子,不幸早亡,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生下以後,就成了惟一的一個男孩子。在封建社會裏,這意味着什麽,大傢自然能理解。在濟南的叔父衹有一個女兒。於是兄弟倆一商量,要把我送到濟南。當時母親什麽心情,我太年幼,完全不能理解。很多年以後,我纔聽人告訴我說,母親曾說過:"要知道一去不回頭的話,我拼了命也不放那孩子走!"這一句不是我親耳聽到的話,卻終生回蕩在我耳邊。"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我終於離開了傢,當年我六歲。
一個人的一生難免稀奇古怪的。個人走的路有時候並不由自己來决定。假如我當年留在傢裏,走的路是一條貧農的路。生活可能很苦,但風險决不會大。我今天的路怎樣呢?我廣開了眼界,認識了世界,認識了人生,獲得了虛名。我曾走過陽關大道,也曾走過獨木小橋;坎坎坷坷,又頗順順當當,一直走到了耄耋之年。如果當年讓我自己選擇道路的話,我究竟要選哪一條呢?概難言矣!
離開故鄉時,我的心鏡中留下的是一幅一個貧睏至極的、一時走了運、立刻又垮下來的農村家庭的殘影。
到了濟南以後,我眼前換了一個世界。不用說別的,單說見到濟南的山,就讓我又驚又喜。我原來以為山衹不過是一個個巨大無比的石頭柱子。
叔父當然非常關心我的教育,我是季傢惟一的傳宗接代的人。我上過大概一年的私塾,就進了新式的小學校,濟南一師附小。一切都比較順利。五四運動波及了山東。一師校長是新派人物,首先采用了白話文教科書。國文教科書中有一篇寓言,名叫《阿拉伯的駱駝》,故事講的是得寸進尺,是國際上流行的。無巧不成書,這一篇課文偏偏讓叔父看到了,他勃然變色,大聲喊道:"駱駝怎麽能說話呀!這簡直是胡闹!趕快轉學!"於是我就轉到了新育小學。當時轉學好像是非常容易,似乎沒有走什麽後門就轉了過來。衹舉行一次口試,教員寫了一個"騾"字,我認識,我的比我大一歲的親戚不認識。我直接插入高一,而他則派進初三。一字之差,我硬是沾了一年的光。這就叫做人生!最初課本還是文言,後來則也隨時代潮流改了白話,不但駱駝能說話,連烏龜蛤蟆都說起話來,叔父卻置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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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 | 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 | 第3節:神奇的絲瓜 | 第4節:幽徑悲劇 | 第5節:二月蘭 | 第6節:不可接觸者 | 第7節:寫完聽雨 | 第8節:清塘荷韻 | 第9節:重返哥廷根 | 第10節:饑餓地獄中 | 第11節:我的老師們 | 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 | 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 | 第15節:邁耶一傢 | 第16節:八十述懷 |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 | 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 | 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 | 第20節:有勇氣承擔 |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 | 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 | 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 | 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 |
|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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