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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未能忘情於詩酒 》
第17節:曬書記 割膽記(1)
梁實秋 Liang Shiqiu
三月三十日是白貓王子七歲的生日,菁清給他預備了一份禮物——市場買菜用的車子,打算在天氣晴朗惠風和暢的時候把他放在車裏推着他在街上走走。這樣,他總算是於“食有魚”之外還“出有車”了。
袁培基(1870—1942)山水
立軸設色紙本
甲子(1924年)作
鈐印:袁培基印(白)
款識:亂竹兩三蕭,孤桐對十尺。溪邊月上時,一望涵空碧。甲子夏日雪莽。
曬書記
《世說新語》:“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間其故,曰:‘我曬書。’”
我曾想,這位郝先生直挺挺地躺在七月的驕陽之下,曬得渾身滾燙,兩眼冒金星,所為何來?他當然不是在作日光浴,書上沒有說他脫光了身子。他本不是劉伶那樣的裸體主義者。我想他是故作驚人之狀,好引起“人問其故”,他好說出他的那一句驚人之語“我曬書”。如果旁人視若無睹,見怪不怪,這位郝先生也衹好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塵而去。郝先生的意思衹是要嚮儕輩誇示他的肚裏全是書。書既裝在肚裏,其實就不必曬。
不過我還是很羨慕郝先生之能把書藏在肚裏,至少沒有曬書的麻煩。我很愛書,但不一定是愛讀書。數十年來,書也收藏了一點,可是並沒有能盡量地收藏到肚裏去。到如今,腹笥還是很儉。所以讀到《世說新語》這一則,便有一點慚愧。
失嚴在世的時候,每次出門回來必定買回一包包的書籍。他喜歡研究的主要是小學,旁及於金石之學,積年纍月,收集漸多。我少時無形中亦感染了這個嗜好,見有合意的書即欲購來而後快。限於資力學力,當然談不到什麽藏書的規模。不過汗牛充棟的情形卻是體會到了,搬書要爬梯子,曬一次書要出許多汗,衹是出汗的是人,不是牛。每曬一次書,全家老小都纍得氣咻咻然,真是天翻地覆的一件大事。見有衣魚蛀蝕,先嚴必定蹙額太息,感慨地說:“有書不讀,叫蠹魚去吃也罷。”刻了一顆小印,曰“飽蠹樓”,藏書所以飽蠹而已。我心裏很難過,傢有藏書而用以飽蠹,子女不肖,貽先人羞。
喪亂以來,所有的藏書都棄置在家乡,起先還叮囑傢人要按時曬書,後來音信斷絶也就無法顧到了。倉皇南下之日,我衹帶了一箱書籍,輾轉播遷,歷盡艱苦。曾窮三年之力搜購杜詩六十餘種版本,因體積過大亦留在大陸。從此不敢再作藏書之想。此間炎熱,好像蠹魚繁殖特快,隨身帶來的一些書籍竟被蛀蝕得體無完膚,情況之烈前所未有。日前放晴,運到階前展曬,不禁想起從前在家乡曬書,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南渡諸賢,新亭對泣,聯想當時確有不得不然的道理在。我正在佝僂着背,一册册地拂拭,有客適適然來,看見階上階下五色繽紛的群籍雜陳,再看到書上蛀蝕透背的慘狀,對我發出輕微的嘲笑道:“讀書人竟放任蠹蟲猖狂乃爾。”我回答說:“書有未曾經我讀,還需拿出曝曬,正有愧於郝隆;但是造物小兒對於人的身心之蛀蝕,年復一年,日益加深,使人意氣消沉,使人形銷骨毀,其慘烈恐有甚於蠹魚之蛀書本者。人生貴適意,蠹魚求一飽,兩俱相忘,何必戚戚?”客嘿然退。乃收拾殘捲,拖入室內。而內心激動,久久不平,想起飽蠹樓前趨庭之日,自慚老大,深愧未學,憂思百結,不得了脫,夜深人靜,爰濡筆為之記。
割膽記
“膽結石?沒關係,小毛病,把膽割去就好啦!趕快到醫院去。下午就開刀,三天就沒事啦!”——這是我的一位好心的朋友聽說我患膽結石之後對我所說的一番安慰兼帶鼓勵的話。假如這結石是生在別人的身上,我可以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可惜這結石是生在我的這衹不爭氣的膽裏,而我對於自己身上的任何零件都輕易不肯割愛。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我清晨照例外出散步,回來又幫着我的太太提了二十幾桶水灌園澆花,也許勞累了些,隨後就胃痛起來。這一痛,不似往常的普通胃痛,真正的是如剜如絞,在床上痛得翻筋鬥,竪蜻蜓,呼天搶地,死去活來。醫生來,說是膽結石癥(Cholelithiasis),打過針後鎮定了一會兒,隨後又折騰起來。熬過了一夜,第二天我就進了醫院——中心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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