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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抄艳情 》 國色天香 》
天緣奇遇(下)
吳敬所 Wu Jingsuo
天緣奇遇(下)
時祁生與文娥得脫歸,即投廉宅。廉自溜兒成獄,知生路中失所,以為不相面矣,今復得見,而又見文娥,舉傢甚喜。及麗貞、秀出,爭問:“久寓何地?且何以得遇文娥?”生一一道其所以,衆皆驚嘆。及不見玉勝,生問其故,乃知嫁竹副使子矣。悵然久之。至晚就館,百念到心,撫枕不寐,乃構一詞,我曰《憶秦娥》:
“空碌碌,春光到處人如玉。人如玉,舊時姻緣,何年再續”
阿鳳猶自眉兒蹙,文娥已許通心腹。通心腹,幾時消了,新愁萬斛?”
生晚睡起,纔披衣坐床上,聞推門聲,開帳視之,乃毓秀也。秀笑語生曰:“勝姐多致意,出閣時腸斷十回,魂消半晌,皆為兄也。有書留奉,約兄千萬往彼一面。”生見秀窈窕,言語動人,恨衣服未完,不能下床,乃自床上索書。秀出書,近床與之。生即舉手鈎秀頸,求為接唇。秀力掙問,忽聞人聲,始得脫去。生開緘視之,書曰:
“兄去後,妾頃刻在懷。仰盼歸期,再續舊好。不意秦晉通盟,相思愈急。故人千裏,會晤無時。幸秀妹為妾心腹,勸妾且從親命。妾嘗亦勸秀善事吾兄,莫負少年。秀亦鐘情者也。妾與兄枕邊私愛,帳內溫存,今皆已付秀矣。兄善為之,妾復何言。但此心常懸懸,欲得一面。兄無棄舊之心,妾有倚門之望。誠肯慨然再顧,實出尋常之萬萬也。”
勝在傢時,與秀為心腹,每以生風緻委麯形容,秀必停眸拊胸,坐起如醉,惟以生不歸為恨。及時,生得書,知勝之薦秀也,乃捨所遺珠翠,自進還秀,且以勝書示之。秀佯怒曰:“我亦如勝姐耶!”撇生而去。
生無聊,往坐迎暄亭。天陰欲雪,寒氣侵入。文娥過亭,見生嗟嘆,以為慕麗貞也。正欲動問,貞早已至生後。生不知貞來,長嘆一聲,悲吟四句:
風觸愁人分外寒,潸然紅淚濕欄桿。
凍雲阻盡相思路,梅骨蕭蕭瘦不堪。
麗貞輕撫生背,曰:“兄苦寒耶?”生驚顧,一揖,應曰:“苦寒不妨,苦愁難忍耳。”貞因拉生共擁爐。生坐火前,以箸畫灰,愁思可掬。貞佯問曰:“兄思歸耶?”曰:“非也。”又笑而問曰:“為那人不在耶?”生曰:“眼前不尚如此,去人何暇計耶!”貞曰:“妾未嘗慢兄,兄何出此言!”生曰:“僕每失言,卿即震怒,尚非慢乎?”貞笑曰:“信有之,今不復然矣。”生曰:“彼此有心,已非朝夕,千愁萬恨,竟詒空言。今試期又將迫矣,一去再回,便隔數月,卿能保其不如玉勝之出閣乎?”貞低首不答。生因促膝近貞,懇其不言之故。貞嘆曰:“妾一見君,即有心矣,豈敢自昧?但恐鮮剋有終,作一笑柄耳。”生長嘆曰:“事慮至此,終不諧矣。”適文娥自外執並蒂橘二枚進曰:“二橘頗似有情。”生曰:“有情不决,亦安用哉!”貞笑曰:“决亦甚易,但恐根不固耳。”文娥知二人意,因謂曰:“妾知貞姐與君思欲並蒂久矣,但君欲速成,貞恐終棄,是以久疑。妾今為二人决之。”謂:“二人各出所有以訂盟,作為長計,不亦可乎?”生曰:“善。”即剪一指甲付貞,祝曰:“指日成親,百年相守。”貞乃剪發一縷付生,祝曰:“青發付君,白頭相守。”文娥曰:“妾請為盟主。”因取橘分贈二人,祝曰:“决成連理,並蒂同春。然佳期即在今晚矣,有背盟者,妾當首出。”貞首肯之。
生喜而出,縱筆作一詞,名曰《好事近》:
“好事謝文娥,便把眼前為約。準備月明時,獲取個通宵樂。”
天生雙橘蒂相連,喚醒相思魄。得到錦衾香久,把親相與着。”
生把筆間,適潘英持一盒至,雲:“秀姐饋君金橘與生啓盒。”又書:
甜脆柔資滲齒香,數顆珍重贈祁郎。
肯將此味心常記,願付高枝過短墻。
生見詩,知秀亦有允意,驚喜過望。潘英索生和韻以復,生狂喜不能執筆。英促之,生曰:“詩興不來,奈何?”英又促之,生曰“汝為發興,可乎?”英不答。生閉門,抱英入幕,狂興一番,不覺過度。英曰:“來久矣,恐見疑。君既無詩,當自入謝之。”生有恍惚態,英苦促之,乃迎風而行。至秀所,秀已為母呼去矣。生又迎風而出,遂患寒熱。又思赴約,愈覺憔悴,疾益加甚。
是夜,秀與貞各料生必來,兩處皆待。明早,知生病,鹹往視之。生咄咄不能言,惟流涕而已。貞、秀執生手,各悲咽不勝。貞伏生胸前,慰曰:“天相吉人,兄當自愈。好事多磨,理固然也。”頃間,岑氏至,二女退。岑命以湯藥治之,生少愈。廉知之,謂岑曰:“子車酋有恙,可移入迎翠軒便於調養。”
迎翠軒,益近二女寢所。一日,岑之父母慶壽,請岑並二女。岑以傢事不能盡去,而生又養病內軒,無人調理,命秀掌傢,與貞同去。生自是得秀溫存,無所不至。生病十去八九。
一夕,以淫事戲秀。秀約曰:“燈滅時,兄可就妾寢所,妾先睡俟之。”及秀將寢,愧心復萌,而又念生新愈,恐逆其願,乃呼東兒詐睡己之床,且戒之曰:“倘露機,汝即一死。”東兒從之。乃生至,以為真秀也,款款輕輕,愛之如玉。生呼之,不應;以事語之,不答。生以其害羞,不疑。至早,求去,生輓之,且曰:“舉傢無人,何必早起?”留之數四,天將明矣。生開帳視之,乃東兒也。生微微冷笑,東兒亦含笑而去。
生起,見秀,戲曰:“卿非紀信,乃能誑楚。”秀謝罪不已。生曰:“東兒作贈頭可也,卿能免耶?”秀不答,惟曰:“天寒,少坐可乎?”生曰:“可。”秀命潘英治酒,與生對飲,每杯各飲其半,情興甚濃。生以眼撥東兒出,東兒轉手閉門而去。生抱秀,勸與之合。秀曰:“待晚。”生曰:“晚則又倩人耶?”半推半就,覺酒興之愈濃;且畏且羞,苦春懷之無主。榴裙方卸,桃雨作斑。眼氵蒙蒙而玉股齊彎,魂飄飄而舌尖輕吐。秀思生病,加意護持;生戀秀嬌,傾心顛倒。雖精神之有限,雜欲罷而不能。頃之,東兒至。生拂衣而起。東兒嘆曰:“今得新人而有舊人耶?”生以東兒自謂也,乃謝曰:“焉肯忘卿。”東兒曰“妾何足言,彼薦秀者,其可忘乎?”生曰:“此玉勝之德也,銘心刻骨而已。”東兒曰:“既不忘,曷不一顧?”生曰:“來日即往矣。”
時岑與貞歸,生又屬望於貞。不意玉勝亦知生之在傢也,今以詩招之,且托秀促生必至:
一別流光已數年,相思日夜淚漣漣;
新愁寂寞非媛煩,往事凄涼卻恨天;
罟網新絲蛛尚織,梁巢泥墜燕還聯;
誰知蠻重風流客,不管離人在眼前。
生見詩,即往拜謁。
時副使在任所,惟妻小在傢。而副使之繼事顔氏,名鬆媛,奉南熏氏,名驗紅,皆以淫蕩相尚。見生與玉勝會面時悲咽相對,情甚凄慘。乃謂勝曰:“令表兄何必流涕?少留於此,與汝常得相見,不亦樂乎”,勝喜,語生。生亦私喜,乃就寓於新翠軒。
近晚,一女童持玉環紫縧一事奉生,曰:“妾,南薫也。奉南熏娘命,約君一敘。”生以親故,不敢承命。南薫以縧作同心結,乃辭而去。既而,又一婢女至,捧紫綾絹綴金剔牙贈生,曰:“妾,南熏主之愛妾驗紅,托為致意,君勿驚訝。”生曰:“適鬆娘有命,金錢曰“君今先往鬆娘,會後辭以避嫌,以就外宿。妾與驗紅會於此。”生如其言,登時潛入內寢。鬆娘已具酒飯於別室,邀生溫存,雜謔浪,至夜分方就枕。生恐驗紅久待,力辭就外,鬆娘曰:“一傢以妾為主,何避之有?”着意留之,至雞鳴時始得脫身生回寓,則驗紅已就內矣,惟金錢倦睡生榻,生問:“驗紅何在所“久待不至,倦而返矣。”生悵然若有所失。然餘興未盡,抱金錢倦而含睡,解衣而貼席,任生所為。生乘其弱態,縱意眼作嬌媚聲,唧唧若蕭管,半響乃平,復謂生曰:“驗紅其即去有女,年十七,名曉雲,君何不圖之?”生銘其等。”
時驗紅不遂所欲,乃寄一詞以招之,名《隔浦蓮》:
“紅蘭相映翠葆,郎在香閨窈,雲重遮嬌月,巢深怨棲鳥睡蝶迷幽草,頻相告。鴛鴨同池沼,郎年少。通宵不起,何故恁般顛倒?有約偏違幽興,獨捱清曉。今本望郎至,任他殷勤,即須撇了。”
生得詞,至晚會驗紅於外寓。鬆娘使人招生,生不至,知為驗紅所邀自度色衰,不能勝紅,乃集侍女南薫等十人,佩以蘭麝,飾以珠玉,衣以錦綉,加以脂粉,宛然如花,縱欲縱淫,惟求快己。生沐其厚惠,欲其歡心,雖衆婢同寢,而鬆娘必行徇其私,及鬆事罷,而從婢方共縱其欲。生於斯時不喪魂而為槁魄也,亦幸矣。
驗紅知生不能輓回,謀於金錢。錢曰:“曉雲雖處子,頗諳情趣,妾當以春心挑之,倘事諧,則母子爭春,情自釋矣。”紅曰:“善。”令金錢以計挑之。曉雲每夜半窺其母之所為,亦頗動心,及紅之挑,但含笑而已。
一日,曉雲書一詩於幾。紅得之,喜曰:“計在此矣。”
無端春色亂芳心,恍惚風流入夢深。
淚漬枕邊魂欲斷,倩誰扶我見知音?
曉雲學於玉勝,字跡頗相類。紅得雲之筆,即命金錢付生,促以成事生方與鬆娘對坐撫琴,金錢促步近生,若聽琴狀。適鬆娘起手,錢即以詩納生袖,且附耳曰“那人詩也。”言畢百去。生視詩,以為玉勝之作,正慮勝以他就為非,每悒怏焉,又見詩,急赴勝處。
勝方午睡東興軒。生視左右無人,乃以手舉勝裙,徐徐起其股跪而就之。勝驚醒,見生,嘆曰:“兄已棄妾矣,何幸回心一顧耶?”生謝曰:“此心惟天可表,豈敢棄卿,但為春色相羈,不容自措耳。”勝曰:“春色相羈,今何生得至此?”生曰:“思卿久矣。適卿又賜佳章,如不勝身一會,罪將何贖?”生且言且狎,勝有卻生狀。生一手為勝解裙,且勸曰:“姑敘舊耳,何相責之甚耶?”勝乃笑而從之。既而,問生曰:“妾有何章?”生以詩示之。勝曰:“此曉雲筆也。雲有此作,欲自獻矣,但母之愛女,兄謹避之。”言未畢,金錢笑至,附生耳曰:“那人被驗紅留住久矣,可急往。”
生別勝往見紅,即索雲。紅戲曰:“先謝媒,方許見。”生自指心,曰:“以此相謝,何如?”紅即輓生入後軒。雲果對鏡獨坐,見生至,低首有羞態。紅乃攜雲手附生。生執其手,溫軟玉潔,狂喜不能自製,乃與紅、雲同就寢所。生為雲解衣,而紅亦自脫綉,三人並枕。及生之着雲也,雲年少不能勝,嚙齒作疼痛聲狀。紅憐雲苦,乃捧生過,以身就之;見雲意少安,生興少緩,則又推生附雲,欲生之畢事于云也,及雲力不能支,則紅又自納矣。代雲之難而紅便,一枕悲歡,或紅而或云,而岐風月。豈料鬆娘俟生不至,知在紅所,處往招之。出外門,及寢所,寂天人跡。進入小軒,見生方窘雲,而紅替興於側,不覺天理復萌,怒形於色,然所愛在女,而所惜在生,惟與紅相戾而已。紅恃素寵不懼,輓鬆娘袖,駡曰:“上不正,則下亂!汝欲何為?”鬆娘怒,以手披紅面。生與雲跪泣,力勸不能止,乃為玉勝夫竹豪所知。豪,放蕩士也,怒生亂其妹,欲謀殺生。
生方愧罪,避宿後園。豪使人俟生就寢,暗鎖其戶,夜深人靜,欲舉火焚之。玉勝知其謀,料豪不可勸,乃捐金十兩,私托鎖戶者放生出,仍鎖戶以待火。夜深火發,救者鹹至,豪以為生必死,而不知生之預逃也。
生乘夜渡河,次日至午,方抵廉宅。廉方會客,賞牡丹。生至,客皆拱手曰:“久慕纔名,方得瞻仰。”生遜謝就坐。酒半酣,客揖廉曰:“名花滿庭,才子在坐,欲煩一詠,尊意何如?”廉目生就命。生乃操筆直書,杯酒未幹,詩已脫稿:
“爛縵花前酒興起,詩魂拍入花叢裏。露洗珊瑚錦作堆,風薫蝴蝶衣沾。平章宅裏說姚黃,沉香亭北呼魏紫。淡妝濃襯豈相同,朵朵綉出胭脂紅。更有一枝白於面,恍似倚欄長嘆容。春光有限衹九十,莫把芳心束萬重。名葩種種皆難得,十傢根固千年澤。揮灑漸無草聖工,推敲便有花神力,興高何用食萬鐘,詩富不愁無千石。且歌且舞拂芳塵,海嶠霞鋪錦綉茵,輕翠簇妝揮解語,點首東風欲咫尺。萬恨莫辭金𠔌酒,一樽且近玉樓春,春光莫別花皇去,花皇且輓春光住。日日花前酒滿杯,滿杯春色花催句。詩酒春花同百年,何用浮生悲未遇。”
衆客視畢,撫掌嘆賞。有一老長於詩者,贊曰:“此四聲各六句體也,詩傢最難,長庚之後,絶無此作。祁君一揮而就,豈非今之李白乎?”皆舉杯稱羨,盡醉而罷。
廉持詩入,示岑曰:“子車酋真天才也,他日必有大就。我欲欲溫嶠故事,將麗貞許之,可乎?”岑曰:“妾有此意久矣。”時文娥、小卿在側,一馳報生,一馳報貞。貞正念生,忽得此報,喜動顔色。生得報,狂不自禁。是夜廉以酒醉,與岑早寢。生乃潛入,以指叩貞戶。貞開戶見生,且驚且喜,各以父母意交賀。生因牽貞袖求合。貞曰“兄鄭重!待婚禮成,取洞房花燭之喜,不亦善乎?”生曰:“天從人願,事已决矣。況機不可失,尚相拒耶?”遂抱貞就枕。貞不能阻。六禮未行,先赴陽臺之會;兩情久協,纔伸錦幔之歡。春染絞綃,香傾肺腑;恍若鴛侶,何啻鸞鳳。誠仙府之奇逢,實人間之快事也。天明,生就外,貞以玉如意贈生。生曰:“卿欲我如意耶?”一笑而別。生喜,作一詞以自道雲:
“佳期私許暗敲門,待黃昏,已黃昏。喜得無人,悄入洞房深。桃臉自羞心自愛,漏聲遠,入羅幃,解綉裙。”
枕邊枕邊好溫存,被已溫,釵已橫。愛也愛也,聲不穩,尤自殷勤。惟有窗前,明月露新痕。近照怕及花憔悴,花損也,比前番,消幾分?”(《江城梅花引》)
自是早出晚入,極盡繾綣。舉傢皆知。所未知者,廉夫婦也。
光陰迅倏,又及試期。生辭廉夫婦及秀、貞赴科。貞私贈甚厚,不可悉記,惟錄一詞,名曰《陽關引》:
“纔綰同心結,又為功名別。一聲去也,愁千結,也如割。願月中丹桂,早被郎攀折。莫學前科,誤盡了良時節。----記取枕邊情,衾上血。定成秦晉同偕老,歡如昔。最苦徵鞍發,從此相思急。安得魂隨去,處處伴郎歇。”
生途中惟以貞為念,至旅邸,鬱鬱不寧,寢食皆廢,作樂府一首,名曰:《長相思》:
“長相思,心不絶,思到相思心欲裂。羅幃素月清不寐,淚如懸河積成血。----山可崩,海可竭,人生不可轉離別。別時容易見時難,長嘆一回一嗚咽。”
時有同赴科者,名章臺,寄居花柳間,生因訪之。章喜生至,拉一妓,名玉紅,伴生。生雖同枕,若無情者。明日,又換一妓曹媚兒,生亦如之。又明日,換一妓喬彩鳳,生亦如之。至於名妓馬文蓮、蘇晚翠、趙燕寵、陳秋雲、姚月仙,日易一人,輪奉枕席,生皆不以介意,惟以麗貞是念。然章臺與生同席捨,欲利生之筆,必求一可生意者。至一院,衆妓方聚戲,內一妓張逸鴻笑曰:“昨晚妹子夢新解元是故人祁姓者。”生驚異,揖而問曰:“令妹為誰?”曰:“桂紅。”生求見,妓曰:“適一赴舉相公請去,今晚不回矣。”生乃就宿逸鴻以待之。明日,桂紅歸,即玉勝婢也。因紅與生私,怒而出之,媒利厚謝,私賣與妓傢。至得,得與生會,凄慘不勝。既而,賀曰:“昨夢君為榜首。”生喜而謝之,是夕,與桂紅寢,幸得故人,少舒憂鬱,乃浩然吟一首雲:
棲鶴樓中采嫩紅,百花叢裏又相逢。
姻緣想是前生定,故遣功名入夢中。
章臺見生與紅款厚,以為生溺於紅,捐金百兩,娶紅以贈生。生知其意在代筆,遂拜而受之。三場後揭榜,生果第一,章亦在百名內。
時笙歌集門,賓客填坐,忽一傢童秀郎者,忙奔報曰:“廉參軍事發,閤家解京,危在旦夕,窘中有書持奉。”生為之驚倒,急開緘視書,曰:
“即殿元子車酋行臺下,尚在官時,右丞相鐵木迭兒欲娶小女麗貞為婦,尚以彼蒙古人,不願從命,竟觸其怒,欲緻尚以死,近贛州蔡九五作亂,豈以玉勝翁竹副使與彼同謀為不軌,破破汀州寧化。尚久廢棄,毫不與聞,今乃坐已知情,陷以同黨,蒙上閤家拿問。尚為權要所仇,分在必死,但傢小輩不知下落耳,幸足下高科,必膺顯擢。次女麗貞,願操箕帚,其餘乞念骨肉至情,一體照亮,九泉之下,必拱手叩謝也,身罹國法,鎖禁甚嚴,情緒萬千,筆不能盡,再拜。”
生視書,每讀一句,則長嘆一聲,淚下如雨,即持書入示桂紅。紅亦捶胸哭曰:“流落煙花,得君留戀,自喜故鄉可歸,相見有日,何不幸復遭此耶?”遂促生早上春官,以探消息,且曰:“妾隨去,與小姐輩一面足矣。”豈生以榜首各事所係,淹留月餘,纔得就路。
及至京,廉與竹氏父子皆以謀逆棄市矣。兩傢女子麗貞、毓秀、曉雲,皆沒入宮為婢。其餘傢小,各流三千裏。生得信僕地,氣絶而蘇者數次。桂紅再三慰解,生終不能已,乃設醴牲、作文遙奠廉於逆旅。時延二年鼕十二月初三日也。
“嗚呼!以翁之德,宜受多福;以翁之賢,宜享厚祿。鬍為乎位止參軍,鬍為乎老見屠戮?嗚呼!”蒼天既無酬賢報德之私,乃有林木池魚之酷。每寄翁書,托其傢屬。今二女入宮,餘丁竄北,嘆箕帚之無緣,痛貞、秀之難贖。雲散長空,月沉西陸;春歸掖庭,雪消阡陌。嗚呼!翁真千古之冤,豈止一人之獄!翁視內親,情由骨肉;今翁已矣,不可復續。聊舉清樽,遙陳衷麯。嗚呼痛哉!侄不能輓天以雪冤,寧不臨風而長哭!”
祭畢,生愁苦無以自慰,遣秀郎訪問兩傢寄跡之地。店主皆曰:“入宮者入宮,流散者流散。衹有一白麵女子,身俊而雅,眉秀而長,香肩半勻,金蓮甚窄,臨入宮時留一緘,祝曰:“新科祁解元來京,即與之。”生知為麗貞緘也,急遣秀郎以謝意索緘。生得緘開視,乃一詩也:
八幅湘裙染血紅,母流父死欲消魂;
故人牽記鴛鴦夢,位顯須開控訴門;
自嘆有天難共戴,應知無地再通恩;
君心若似初相識,憐取蛾眉見至尊。
果麗貞筆也,托生復仇。生得詩,痛入脊骨,魂不附體。每月白風清,浩然長嘆,觸景題情,無非念貞意也。有和貞韻一律,極盡哀慕之苦:
淋漓衫袖血啼痕,不見多情幾斷魂;
冷月笑人多伏枕,飛雲為我渡長門;
深仇可復寧辭力,偕老無緣竟絶恩;
含淚羞消如意玉,倩誰傳語赭袍尊?
玉如意,貞所贈也,生睹物思人,手不能釋。每嘆曰:“麗貞,吾掌上珠也,今安在哉!”
時京師知生未娶,欲婚之者多,生皆不應。桂紅勸曰:“君取高科,豈有無妻之理?麗貞已入宮,無再會之期。他日仕途中議君溺於妓妾,不復婚娶,豈不重有玷乎?”生隱幾垂淚,默然不言。紅又諫曰:“君以萬金之軀,乃耽無益之苦,事出無奈,可別求佳偶,何伫意於難得之人耶?”生惟長嘆不答。紅因出汗巾為生拭淚,委麯勸之。生喟然嘆曰:“天下女子,豈有麗貞者哉?”紅曰:“麗貞固不易得,但多訪之,或有勝於貞者,未可知也。君何絶天下之無人耶?”生曰:“京城女子,我决不從。昔山中讀書,感龔老之恩,以女道芳見許,後遇麗貞,遂失約。而道芳尚未受聘,不得已,其在此乎!”桂紅謝曰:“君可謂不忘舊矣。”即遣人歸,以禮聘道芳。龔老以舊盟,遂納焉,但復曰:“願祁郎自重。餘相祁郎當作三元,但眉生二眉,花柳多情,此亦陰騭也。今已一元矣,後二元恐不可望。然連科危甲,位至三公,非世有者。幸以此言達之,以為他日之驗。”
後生會試,名在第九。殿試擬居狀元,但策中一段,頗礙權要:
“挾宮恩而居輔弼,半朝廷之官以為己隨;酷刑法而肆貪婪,傾國傢之財以為己出。山移日食,地震土崩,良有以也。”
時鐵木迭兒以太後命為右丞,內外弄權,姦貪不法。見生策,大怒遂以霍希賢為狀元,而生乃探花也。將拜官,生辭不就命,願請面奏。上召入,問曰:“卿何為不俗官?”生奏曰:“臣傢素守清白,世受國恩,黃門待製,刺史稽勳,各有功績,著在簡端。獨臣父為蕭氏所陷,致使無辜。臣聞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今臣既有不共之仇,又與冠裳之列,豈不上有忝於朝廷,下有忝於祖宗,中有負於所學?臣尚未娶,願陛下念臣,一雪此冤,臣不惟不願受官,亦願終身不娶。”上聞之惻然,令待御史往案其事。觀音保知生微時已欲復仇,今不可輓矣,蕭求於鐵木迭兒,不能救,父子逐相繼而死。
自是,金園,琴娘為衆所欺,傢日凌替,田産屋宇,消沒殆盡,金園寄食於母傢;琴娘遂為鐵木迭兒所得,甚愛之,時趙子昂以詩畫動。天下,鐵木迭兒每見子昂垂顧,必使琴娘捧硯,乞子昂之筆,子昂每呼為“玉硯兒”,鐵木迭兒因贈焉,且曰:“長使為君掌硯。”子昂笑曰:“君子不奪人之所好。”鐵木迭兒曰:“君之筆,予所好也。以予之所好易君之所好,何不可者?”子昂因畫五馬飲溪圖以謝之。又嘗呼琴娘為“五馬兒”,蓋以五馬圖所易也。
及祁生拜翰林修撰,為子昂同僚。子昂每勸生娶,生曰:“傢貧無以為禮。”子昂甚憐這,嘆曰:“天使孝子受此窮獨耶?”一日,子昂留生飲,半醉,與生聯句,呼曰:“五馬兒捧硯來。”生心在詩,不暇他目,惟執筆而已。
“香鬱金樽緑似油,幾番沉醉麯城頭(祁)。香雲有態時時變(趙),野水無情處處流(祁)。好醜原來都是夢(趙),窮通常事不須愁(祁)。英雄自古多磨滅(趙),且嚮花前一醉遊(祁)。”
琴娘時以眼視生。生忽見琴娘,遺詩不語。子昂曰:“君尚有所思乎?”生曰:“無。”子昂強之。生曰:“心事不敢言。”子昂曰:“如不言,罰以大觥。”使琴娘舉觥於生前。生欲言不言,徘徊間,琴娘不覺淚下。子昂疑,強問所以。生不能隱,遂告以實。子昂嘆曰:“為蕭氏婢,亦有救人之心,可謂賢矣。然君之故人,僕豈敢留?”即令肩輿送至生第。生感其恩,作詞以謝昂焉:
玉堂風伯,醉後風流佳句得。忽見嬌姿,淚眼凄涼捧玉卮。
可憐病客,錦帳鴛鴦猶未結。重感瑤琴,不贈豪傢衹贈貧。
(名《減字木蘭花》)
生見琴娘,問:“金園何在?”琴曰:“已還母傢矣。”生嘆息久之。
時蔡九五作亂,上命浙江樞密使張驢討之。鐵木迭兒惡生,纍薦生為監軍使。生與張揮旌策馬,直抵賊壘,三戰三捷之,賊衆潰散。生因經略賊營,收其輜重及所擄婦女三千,各審其籍貫,放還。是夜,生喜功成,飲酒數鬥,擊劍而歌曰:
“一擊劍兮定四方,星沉鬥轉兮夜蒼蒼。辭翰墨兮陷鋒芒,功名奏凱兮殿天子之邦。安得美人兮共舉觴,見我一笑兮為我解徵裳。”
歌罷,見二軍攘至帳前,相毆流血。生究其故,因放所擄婦女皆有所索,及一婦,自稱宦傢,且身無所有,軍以勢迫之,出一玉扇墜,二軍爭取,是以相毆。生見扇墜,嘆曰:“此徐氏故物,乃我所贈金園者,何以至此?”即令追其婦。婦至,即金園也。金園歸母傢,因賊至出逃,途中為賊所獲。生納之。
明日,生以捷書上聞,捷書中有一聯雲:
“臣等衣暫試於一戎,月連飛於三捷。鯀罪已戮,見東海之無波;氛氣盡消,仰太陽之普照。”
捷書至,上方侍太後,太後捧捷書讀,嘆曰:“軍中有此筆,必出才子之手。”因問承旨趙子昂,子昂曰:“此修撰祁羽狄筆也。此人自幼未娶,學識高才,且為復仇,孝行可加。今為監軍使。”太後曰:“求忠臣於孝子之門。此人既孝,則事君必忠,一戰破賊,乃其小試耳。然而至今未娶,何也?”子昂曰:“傢貧無以為禮,是以未娶。”太後與上嘆曰:“使臣子貧而無妻,皆朕之罪。待班師,朕給以寶鈔,再賜宮人四員,事彼歸娶,以彰朕厚賞之恩。”遂即降旨班師。
生至京,得聞上意,密謀於宦官續元暉曰:“上欲賜臣宮女四人,臣,吳中人也,有新入宮者,亦吳人,廉氏名麗貞,乞查訪,得賜,當效犬馬。”暉曰:“鄙人有梅竹圖,得君佳句,即效力如命。”生即題曰:
漏泄春光有此花,凍雷驚動亦萌芽;
九天雨露冰姿瑩,咫尺雲霄鳳尾斜;
青鎖曉臨聞禁笛,紫宸朝罷玉衝牙;
高堂清逸懸圖處,不比尋常力士傢。
元暉喜,即入宮。及出,見生曰:“宮人十餘,不能盡齒頰,將安得耶?”生不言久之。繼而喜曰:“我有玉如意,乃此人舊物,君持入宮,彼或見此,必自訴也。”元暉持而復入。過一側殿,果一宮人見而問曰:“此物何來?”暉曰:“此吾友所贈也。卿何相問?”宮人曰:“友為誰?”暉曰:“祁修撰也。”曰:“非羽狄乎?”曰:“然。”宮人問未完,即流淚。暉曰:“卿非廉氏麗貞否?”貞驚曰:“君何識妾名?”暉告其故,貞大喜,即與毓秀、曉雲共以金贈暉,皆求賜出,旁一宮人,亦關中女也,知貞等謀,亦願出金求賜,暉並許之,及生見上,上果賜焉。
生受賜,謝恩還第,惟以得貞為念,不意秀與雲皆與焉。相見,抱頭號哭,悲淚交集。貞、秀與雲收淚相拜謝。其一女尚掩面嗚咽,生怪而問這,乃陸嬌元也,自為舟人所逼,即欲赴水,舟人惡之,賣與一富傢,富傢有女該宮人,其母不忍,乃匿其女,而出元代焉。元自湖口別生,經歷萬苦,不意復得見生,是以慘甚。生再三撫慰,同載而還。
錦纜牽風,開檣漫水。白雲江上,咿咿一棹笙歌:碧樹灘邊,泐泐半帆山色。心懸離合,情集悲歡。生命鈎簾設宴,言笑怡然。酒半酣,生撫麗貞肩,嘆曰:“我與卿不意今日有此會也。”貞曰:“吾入宮時留詩奉君,已有‘無地通恩’之嘆,今幸合為一傢,昔日之盟庶不負矣。”生曰:“僕和卿韻亦有‘偕老無緣竟絶恩’之句。今事出於無心,而夙願已從。則少年時遇玉仙子賜詩一律雲‘相逢玉鏡臺,’蓋與卿等會也;又云‘天朝賜妙纔’,蓋今日上之賜以卿也。其言驗矣,吾與卿等焚香拜空以謝之。”及衆拜起,見雙鶴繞舟,半響而去。生喜,即命酌酒,琴娘起舞,桂紅雅歌,毓秀點板,金園吹簫,曉雲撥箏,嬌元捧壺,麗貞執爵,共勸之曰:“今日之樂,亦非尋常,願君酩酊。”生曰:“誠奇會也,固當一醉。但無詩不可以記勝,予為首倡,卿等繼之。”
“把酒歡良會,猶疑夢寐中(生)。姻緣天已定(),離合散還同(貞)。歷難投金闕(元),留恩免劍峰(園)。狂雷中露發(季),深院隔墻逢(紅)。梅老鶯初壯(貞),衾寒日已東(琴)。玉堂金挂緑(生),粉臉昔題紅(貞)。痛母心千裏(秀),私恩拜九重()。何方吳與越(琴),誰料始能終(元)。歌舞慚多辱(紅),興衰覺亂衷(園)。大傢須一醉,何必訴窮通?”
生曰:“琴娘之‘吳越’、金園之‘興衰’,尚有恨耶?”琴、園謝以無心,各舉爵奉生。生飲之,不覺沉醉。乃即舟中設枕大被,衆女解衣擁生而寢。生眷戀之情,人各及焉。
明早,過陳夫人宅,生登涯訪之。陳甚喜,令孔姬出見,視生微笑,各理舊情。不意陳族中及外人皆知之,生乃避嫌還舟中。時差人饋答往為,凡三日,道姑宗淨等知之,恨生不至,且與陳因生結仇,絶不往來,難以就陳見生,惟與衆道姑悵恨而已。
時有道士劉志先,乃蔡九五黨也,有妖術,因蔡敗逃匿院中。宗淨素知劉有術,請計於劉。劉曰:“不難,夜即誅陳。”衆不之信。是夜,祁生以絞綃帕寄詩於陳,陳方坐燈下讀詩,因呼孔姬,語曰:“祁君以此見寄,請亦切矣,奈不可近何!”
數載相思窈窕娘,臨風幾欲斷愁腸。
而今久泊孤舟待,咫尺無緣到枕旁。
孔姬未及答,忽戶外有兵戈聲。方欲趨避,忽然見一人長丈餘,手持雙斧,身披甲胄,發赤面青,形狀甚怪,嚮前喝曰:“誰為陳也?”陳疑其盜,跪而告曰:“妾,陳氏也,將軍用寶,任將軍取之。”其人曰:“奉劉元帥令,取汝首級,焉用寶為。”言罷,斬陳首懸腰馳去。
孔姬閤家驚倒僕地,不知所以。至晚乃蘇,率婢輩同奔生舟,告以故,以遂匿焉。即令人訪陳氏事。首級血流一路,直至院中。生知陳與院中不和,必為道姑所謀,托官府追究。各道姑懼禍,皆指劉。劉知不可脫,遂擁衆作亂,殺傷官兵,不可勝計。
官府以變聞。上遣樞密使院判官章臺督兵捕之。章即生之同科友也,將與劉戰,請計於生。生曰:“此人久處道院中,道姑必知其術,可先擒之。”章臺令甲士擒宗淨等數十餘人。章究其術,衆雲:“不知。”及加以酷刑,惟叩頭流血,毫無所言。生往救之,宗淨等已付軍法,惟涵師與錫未受刃,急令止之。生曰:“願代君討賊,以贖二人之命。”章曰:“君能破賊,何惜二奴。”即令涵師與錫還俗歸生。
生從容問錫曰:“此賊在院所為何事?”錫曰:“無他事,惟剪紙作戲具耳。”生曰:“戲具何狀?”曰:“其狀如甲胄之士。”孔姬在旁應曰:“殺陳者,即甲胄士也。”生即入軍中,令曰:“人各持狗血一升,賊至,先以血衝之。”生乃自束戎裝,以仙女所贈玉簪插於冠頂,且祝曰:“玉香仙子曾雲簪能解厄,今與賊戰,宜衛我矣。”祝罷,即搗賊營,賊望生頂紅光貫天,威風颳地,不覺失聲而潰。生令軍中二中以狗血,賊皆僕地。生就視之,皆紙人也。生命以火焚之,劉志先乃伏誅。殘黨七十餘人,前舟人謀生者亦在內,生並斬之,遂與章別,發舟南還。章臺崇酒於樽,作詞以送之:
“千裏故人,一樽席上,笑口同開。念五六年前,三千士內,隨君驥尾,得占名魁。君受皇恩,妙齡歸娶,一棹笙歌碧水隈。青霄立,見中天奎壁,光動三臺。-------如君海內奇才,七步風流氣似雷。況韜略兼全,兩番滅賊,他年麟閣,預卜仙階。沙燕留人,潭花送客,把手高歌一快哉。蒼生望,願早攜鴛侶,共駕回來。”
時生歸娶,妾媵女十餘人矣。及道芳入門,恭敬自持,麗貞等甚畏之,而奴輩不敢亂步。此亦大傢之風範,才子之傢箴也。生憶溜兒在獄,令人賫書至嬌元母傢,其父即以書告官,言“女在,與溜兒無幹。”溜兒歸,生以琴娘配之。
生娶畢還京,恨鐵木迭兒之肆惡,糾同內外監察御史四十餘人,劾其“逞私蠹國、難居師保之任”。上不聽。鐵木迭兒遂謀陷生,因出生為邊方經略使。生即戎服跨馬,以肅清邊為己任。臨行,吟詩以自誓雲:
三尺竜泉吐赤光,英雄千載要流芳。
長驅直搗單於窟,烈烈轟轟做一場。
生到任點軍,殘缺死者甚衆。生查其妻小遺孤,編為一册。册內有一人與生同裏閭者,觀其名,即陸用也。用以狡詐主母至死,遂問軍。生以軍令取用,時用以陣亡,其妻山茶入見。生問曰:“汝夫既死,衹身何托?”山茶叩首告曰:“幸吳妙娘夫亦以販賣官????,問軍到此,今其夫亦戰死矣,而妙娘尚有私蓄,是以相依在此,苟全性命。”生曰:“妙娘湖上之恩,乃我再生之主也。”即令入見。時分雖尊卑,而情同離合,會晤之頃,不覺淚下。生問妙娘:“歸否?”妙娘泣曰:“恨無路耳。”生乃匿以為妾;山茶則以秀郎配之,將名概除之,以絶查究。妙娘曰:“妾少為情客妻,壯為軍人婦,年逾三十流落於此,幸君帶歸,不死足矣,敢亻替衾枕耶?”生曰:“吾為重臣,美妾如簇,非愛卿色也。第卿乃始交之人,又有湖上之惠,豈為薄幸郎,身貴便忘賤耶?”是夜,輓妙娘同寢,喜甚,作《重疊金》詞:
少年一枕吳歌夢,春光怕泄驚相送。許久憶芳容,相逢湖水中。贈金知惠重,銘刻心嘗頌。今日是天緣,難將貴賤言。”
生既得妙娘,即起馬巡邊,梯山航水,自北而南,名震蠻夷,威如雷電。一日,過廉、竹所流之地。廉夫人岑氏、竹夫人鬆娘已疾故矣,所存者,玉勝、驗紅及各婢耳。見生至,皆放聲號哭,生亦惻然。玉勝揮淚問曰:“聞二妹、曉雲皆得侍左右,妾等不知生死,君寧忍耶?”生曰:“卿等暫止此。待還朝,當為卿復仇。卿等與貞、秀會有期矣。”勝等拜謝,祝曰:“此地非人所居,況無男子相衛,早一日歸,乃一日之惠也。”
生自是邊功名重天下。上頗知賢異,擢生為招文館大學士兼平章軍國中書左丞相。後以英宗被弒、迎立晉王功,進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太師。鐵木迭兒為太子太師,生乃劾其“誣殺忠良,姦貪不道,至陷廉、竹傢小。”自是,玉勝、驗紅並兩傢婢妾,皆從生矣。鐵木迭兒恨生,使其歡為御史者,亦劾生“享大爵而以事夷君為恥,詐巡邊而以故軍婦為妾”,蓋指吳妙娘也。上不聽。生喜,歸語道芳。道芳曰:“功名富貴,皆有定數,人亦何為!”時麗貞侍側,從容進曰:“妾聞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君之謂也。君見欹器乎?滿則覆。今君滿矣,願急流勇退,保攝天和,行歌花鳥,坐擁琴棋,不亦樂乎?”生聞之,豁然大悟,乃抱麗貞置之膝,兩臉相親,豁然嘆曰:“久沉宦海,得卿提醒。大丈夫棄功名如敝屣,視富貴如浮雲,安用擔驚受恐、拖朱紫為傀儡態耶?”懇乞天恩,為求致仕,賦詩《浩然》而歸:
浩然長笑一臨風,解帶於今脫鳥籠。
此去溪山訪明月,不來朝陛拜重瞳。
詩書事業原無底,將相功勞總是空。
塵外逍遙真樂地,早攜仙侶醉花叢。
生歸,又娶美姬二人,曰碧梧、曰翠竹,及麗貞、玉勝、曉雲等共十二人,號曰“香臺十二釵”。婢輩山茶、桂紅等及新進者僅百餘人,號曰:“錦綉百花屏”,環之聲,聞於市井,麝蘭之氣,達於街衢。生每夜暮,皓齒輕歌,細腰雙舞,笙歌雜作,珍饈若山,紅粉朱顔,環侍左右,雖南面之樂,不過是也。宅後設一圃,大可二百畝,疊石為山,器籬為徑,峻亭廣屋,飛閣相連,異木奇花,顔色相照,四景長春,萬態畢集。生得遊,必命侍妾捧筆硯,每至一處,必加題詠。然亦不能悉記,而吳中傳聞者,止二三詞而已。
《題綉𠔌堂》---(詞名《臨江仙》)
“簾捲華常名綉𠔌,高山翠列如屏。四圍風送環聲。奇花千萬種,鬆林兩三層。----山外有山山外水,水邊山頂皆亭。緑陰斜徑小橋橫。眼前堆錦綉,何處問蓬瀛?”
《題筠溪軒》---(詞名《浣溪沙》
香銷籬黃金地棠,風生水榭竹陰涼。小窗飛影印池塘。
浪潑春雷魚欲化,竹圍山徑鳳來翔。署天水簟即瀟湘。
《題麯水流觴》---(詞名《天仙子》)
“春曉轆轤飛勝概,麯麯清流塵不礙。玉竜昨夜臥鬆陰,雲自蓋,山自載,偃仰屈伸常自在。----浮觴要把蘭亭賽,別是人間閑世界。恍如仙女渡銀河,溪雖隘,行偏快,衹用光生長坐待。”
園內鑿池,近百餘畝,內設六島,每島皆有樓、臺、亭、榭,其製各異,石橋相連,下可舟楫,謂之“西池六院”一院則使二妾居之,二妾則以六婢事之。每院笙歌,晝夜不絶。
一夕月夜,生與道芳駕小舟遍遊池島,命各院八窗洞開,垂簾明燭,簫鼓低奏。清風徐來,水月相蕩,時執棹者吳妙娘也,生命為吳歌,隨波宛轉,聲若洞簫。各院皆以清笛應之,儼如鶴唳鬆稍,不覺塵骨皆爽。生樂甚,命酌酒,與道芳對飲。因舉手托道芳腮,戲曰:“今夜夫人興動矣。”道芳正色應曰:“夫妻相敬如賓,何戲狎如此!”生曰:“夫人乃鐵石人耶?”舟過一院,匾曰:“碧香瓊館”,貞與雲所居也。生因以手招貞,貞與雲登舟。生曰:“纔得罪夫人,二卿為我謝之。”貞舉爵勸道芳,芳卻之。貞跪下,芳急扶起,曰:“貞姐自重,即當強飲。”繼而,曉雲亦舉酒跪奉。芳亦扶起。謝曰:“量不能矣。”生笑曰:“量頗容人,乃不能容酒耶?”芳又強飲之。西南一院隔欄遙呼曰:“妾未嘗見夫人飲,願下執壺。”生視之,乃玉勝、金園也。令取小舟渡至。亦各捧酒奉道芳,芳力辭。玉勝、金園勸曰:“妾等樗材,恩承木,久涵飲德之恩,恨無涓滴之報。今藉花獻佛,望夫人少飲。”生亦勸曰:“來意至誠,亦當少盡。”道芳乃啜其半。復強飲之,不覺香肌醉軟,睡態漸增。生命臥榻設重茵綉枕,扶道芳寢。乃與麗貞推篷坐月中,飛觴浪飲,縱棹遍遊各院,笙歌愈覺嘹亮。生曰:“與卿等聯句可乎?”衆曰:“可。”
“筵開畫舫夜初長(生),絶勝當年醉白堂(園)。水底明河斜轉影(),雲連新月細生光(貞)。詩盟不就君須罰(),………”
生抱雲戲曰:“卿今夜欲罰我乎?尚記得床後小軒不能禁否?”雲笑曰:“此為驗紅所誘耳。”生以手插入雲懷,摩弄其乳,春興勃然,欲狎雲於坐中。雲曰:“夫人在坐,願公少待。”生曰:“汝畏夫人乎?我當先狎夫人。”乃捨雲而就榻,將欲解道芳衣;生醉後性急,忽動道芳佩玉一聲,道芳驚醒。生抱而戲曰:“如此良夜,適興何妨。”道芳起坐,曰:“侍妾滿前,明月照目,不意海內名公、朝廷重宰,乃兒戲一至此耶?”生不答,惟求相合。道芳怒起,拂衣登岸。貞等勸生曰:“夫人性重,欲與聚首,在妾院中可也。”生曰:“然。”率貞等邀道芳同宿,使衆妾即環侍左右。明日生酒醒,但見玉人如砌,香霧衝簾,生心蕩然,恣意縱欲。芳諫曰:“公非少年矣,願當自惜。”生笑曰:“老當益壯,何惜之有?”
自是,淫樂無所不至,或吟詠,或局戲,有清談,皆與衆妾在焉。一日,月上忘歸,嘗有詩云:
共榻清談花霧濃,並頭聯句月明中。
起來一笑同攜手,綉𠔌堂深燭已紅。
或宿一院,則各院送茶,婢輩皆待生睡,方敢散歸。或生少出,則各院或明燭待之,香薫翠被,任生擇寢。或生浴,則衆妾環侍如肉屏。或天寒,必三妾共幔。生之傢事,各有所司,生不自與,惟吟風弄月、逍遙池島而已。
一夕中秋,月明如晝,生方與衆妾泛舟,忽見西南祥雲聚起,鸞鶴旋飛,空中隱隱如有鼓吹。頃間,紅光照水,香氣逼人。生與芳等視之,見一女子立涯上,呼曰:“祁君,妾復來矣。”生停舟相接,乃玉香仙子也。玉香自袖中出丹一帖授生,且曰:“令傢人一服之,皆可仙矣。況道芳乃織女星,貞乃王母次女也,餘皆蓬島仙姬,不必盡述。今欲緣已盡,皆當隨公上升。”言畢而去。
生自是飄逸有登天之志,絶欲服氣,還精固神,舉足能行空,出言可以驗禍福。人皆異之。後攜芳,貞等人終南山學道,遂不知所終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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