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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邵氏聞見後錄 》
捲十七
邵伯溫 Shao Bawen
嘉六年三月,仁皇帝幸後苑,召宰執、侍從、臺諫、館閣以下賞花釣魚,中觴,上賦詩:“晴旭暉暉花盡開,氤氳花氣好風來。遊絲胃絮縈行仗,墮蕊飄香入酒杯。魚躍紋波時潑刺,鶯流深樹久徘徊。青春朝野方無事,故許歡遊近侍陪。”宰相韓琦、樞密曾公亮、參政張、孫、副樞歐陽修、陳旭以下皆和,帝獨稱賞韓琦“輕陰閣雨迎天步,寒色留春送壽杯”之句。時翰林學士承旨宋祁久疾在告,明日和詩來上,帝覽之已悵然。不數日祁薨,益加震悼雲。
真宗嘗問楊大年:“見《比紅兒詩》否?”大年失對。每語子孫為恨,後諸孫有得於相國寺庭雜賣故書中者。蓋唐末羅蚪、羅鄴、羅隱兄弟俱有文,時號“三羅”。蚪登科,從事坊州,有營妓小字紅兒,先為郡將所嬖,人不敢近,蚪亦悅之,郡將不能容,蚪棄官去,然於紅兒猶不忘也。擬諸美物,作《比紅兒詩》百首,事出《摭言》,亦略見《太平廣記》中,大年不知何也。
嘉中,侍從官列薦國子博士梅堯臣宜在館閣,仁皇帝曰:“能賦‘一見天顔萬人喜,卻回宮路樂聲長’者也。”蓋帝幸景靈宮,堯臣有詩,或傳入禁中,帝愛此二語。召試賜等,竟不登館閣以死。
兗州之東有漏澤,每夏中頻雨,則積水彌望;至秋分後,聲起水中如雷,一夕盡涸,初不可測,奇石林立,或尋其下得穴,水自此入。李衛公平泉有石,刻字曰漏澤,作亭其前,曰魯石。有詩云:“魯客持相贈,瓊壤乃不如”者,兗之漏澤石也。
《國史補》載:“韓退之好奇,與客登華山絶峰,度不可返,發狂慟哭,賴華陰令百計取得之。”或云無是事。予讀退之《答張徹詩》雲:“洛邑得休告,華山窮絶陘。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日駕此回轄,金神所司刑。泉紳拖修白,石劍攢高青。磴蘇達拳,梯飆伶俜。悔狂已咋齒,垂誡仍鎸銘。”可信《國史補》不妄。
韓退之使鎮州,《題壽陽驛》雲:“風光欲動別長安,春半邊城特地寒。不見園花並巷柳,馬頭唯有月團團。”《鎮州歸》再賦雲:“別來楊柳街頭樹,擺撼春風衹欲飛。還喜小園桃李在,留花不發待郎歸。”孫子陽為予言:“近時壽陽驛發地,得二詩石。唐人跋雲‘退之有倩桃風柳二妓,歸途聞風柳已去,故云’。後張籍《祭退之詩》雲‘乃出二侍女,合彈琵琶箏’者,非此二人邪。”錢昭度有《食梨詩》雲:“西南片月充腸冷,二八飛泉繞齒寒。”予讀《樂府解題》,《井謎》雲:“二八三八,飛泉仰流。”蓋二八三八為五八,五八四十也。四十為井字。
黃魯直詩云:“山椒欲雨好雲氣,湖面迎風生水紋。”汪彥章用其體雲:“野田無雨出龜兆,湖水得風生紋。”昔宋景文問晏元獻:“劉夢得‘壤西春水紋生’,生字當作何義?”元獻雲:“作生於紋意,不合當作生熟之生。”景文嘆服,以為妙語。今彥章以生對出,則作生長之生矣。豈不聞元獻之說邪?王元之,濟州人,年七八歲已能文,畢文簡公為郡從事,始知之。問其傢以磨面為生,因令作《磨詩》。元之不思以對:“但存心裏正,無愁眼下遲。若人輕着力,便是轉身時。”文簡大奇之,留於子弟中講學。一日,太守席上出詩句:“鸚鵡能言爭似鳳”,坐客皆未有對。文簡寫之屏間,元之書其下:“蜘蛛雖巧不如蠶。”文簡嘆息曰:“經綸之才也。”遂加以衣冠,呼為小友,至文簡入相,元之已掌書命矣。
唐人知貢舉者,有詩云:“梧桐葉落井亭陰,釒巢閉朱門試院深。嘗是昔年辛苦地,不將今日負初心。”後為下第者裁作五言以誚之。(原註:出《嵐齋記》)予嘗見南唐李侯撮襟,書宮人慶奴扇雲:“風情漸老見春羞,到處銷魂感舊遊。多謝長條似相識,強垂煙態拂人頭。”
唐荊州每解送舉人,多不成名,號曰“天荒”。至劉蛻捨人,以荊州解及第,號“破天荒”。東坡嘗以詩二句,遺瓊州進士薑唐佐。“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用此事也。題其後雲:“待子及第,當續後句。”後唐佐自廣州隨計過許昌,見潁濱時,東坡已下世,相持出涕,潁濱為足成其詩云:“生長茅間有異方,風流稷下古諸薑。適從瓊管魚竜窟,秀出羊城翰墨場。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目長。”
李士寧,蓬州人,有異術,王荊公所謂“李生坦蕩蕩,所見實奇哉”者。熙寧中,宗室世居,獄連士寧,呂惠卿初叛荊公,欲深文之,以侵荊公。神宗覺之,亟復相荊公。荊公平生好辭官,至是不復辭,自金陵連日夜以來,惠卿罷去,士寧止從編置。初,士寧贈荊公詩,多全用古人句,荊公問之,則曰:“意到即可用,不必皆自己出。”又問:“古有此律否?”士寧笑曰:“《孝經》,孔子作也。每章必引古詩,孔於豈不能自作詩者,亦所謂意到即可用,不必皆自己出也。”荊公大然之。至辭位遷觀音院,題薛能、陸龜蒙二詩於壁雲:“江上悠悠不見人,十年一覺夢中身。殷勤為解丁香結,放出枝頭自在春。蠟屐尋苔認舊蹤,隔溪遙見夕陽春。當年諸葛成何事?衹合終身作臥竜。”用士寧體也。後又多集古句,如《鬍笳麯》之類不一,《夫子曳杖之歌》有“泰山其頽,哲人其萎”之語。唐天寶中,長安雨木冰,寧王薨,謠曰:“鼕凌樹稼達官怕。”熙寧中,京師雨木冰,又華山崩阜頭𠔌,數幹百丈,壓七村之人。時王荊公為相,變亂典常,徵斂財利,識者危之。適韓魏公薨,荊公作輓詩云:“木稼曾聞達官怕,山頽果見哲人萎。”遂以魏公當之。潘老雲:“花妥鶯梢蝶,溪喧獺趁魚。”妥音墮,乃韻。老不知秦音,以落為妥上聲,如曰雨妥花妥之類,少陵,秦人也。唐詩傢有假對律,曰“床頭兩甕地黃酒,架上一封天子書”。又“三人鐺腳坐,一夜掉頭吟”。又“須欲沾青女,官猶佐子男”等句是也。或鄙其不韻,如杜子美“枸杞因吾有,雞棲奈汝何?”又“飲子頻通汗,懷君想報珠。”杜牧之“當時物議朱雲小,後代聲名白日懸。”亦用此律也。
“經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唐僧靈澈語,東坡《海會殿上梁文》全取之。陶淵明《讀山海經)詩云:“形天無千歲”,蓋校本之誤,乃“形天舞幹戚”耳。按《山海經》,海中有獸名形天,每出水,必銜幹戚而舞雲。
王荊公步月中山,蔣穎叔為發運使,過之,傳呼甚寵,荊公意不悅。穎叔喜談禪,荊公有詩云:“怪見傳呼殺風景,不知禪客夜相投。”按李義山《雜纂殺風景門》“月下傳呼”用此事。
《唐史》:中和四年六月,時溥以黃巢首上行在者,偽也。東西二都舊老相傳,黃巢實不死,其為尚址所急,陷太山狼虎𠔌,乃自髡為僧,得脫,往投河南尹張全義,故巢黨也。各不敢識,但作南禪寺以捨之。予數至南禪,壁間畫僧,巢也。其狀不逾中人,唯正蛇眼為異耳。老人言:更有故寫真絹本尤奇,巢題詩其上雲:“猶憶當年草上飛,鐵衣脫盡挂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憑闌幹看落暉。”為李易初取也。
慶歷中,翰林侍讀學士李淑守鄭州,題周少主陵雲:“弄耜牽車晚鼓催,不知門外倒戈回。荒墳斷隴纔三尺,剛道房陵半仗來。”時上命淑作《陳文惠公堯佐墓銘》,淑書“堯佐好為小詩,間有奇句”,及有“愎弗鹹”等語。陳氏子弟請易去,淑以文先奏禦,不可易。陳氏子弟恨之,刻淑《周陵詩》於石,指“倒戈”為謗。上亦以藝祖應天順人,非逼伐而取之,落淑學士。淑上章辨《尚書》之義,蓋紂之前徒,自倒戈攻紂,非武王倒戈也。上知淑深於經術,待之如初。宋內翰祁曰:“白公雲‘戶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詩’。其獻臣之謂乎?”獻臣,淑字也。為文尤古奧,有樊宗師體。
《王羲之傳》:“山陰道士好養鵝,羲之往觀,意甚悅,欲得之。道士雲:‘為寫《道德經》,當舉群相贈。’羲之欣然寫畢,籠鵝以去。”李太白《送賀監詩》乃雲:“鑒湖流水春始波,狂子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世人有以右軍寫《黃庭經》換鵝者,又承太白之誤耳。
李太白《俠客行》雲:“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元微之《俠客行》雲:“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或云,二詩同詠俠客,而意不同如此。予謂不然。太白詠俠不肯受報,如朱傢終身不見季布是也;微之詠俠欲有聞於後世,如聶政姊之死,恐終滅吾賢弟之名是也。
少陵:“陶冶性情存底物”,本顔之推:“至於陶冶性情,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又少陵:“悲君隨燕雀,薄宦走風塵。”本陳勝與人傭耕之語也。又少陵:“上君白玉堂,侍君金華省。”本班固自敘:“時上方向學,鄭寬中、張禹,朝夕入說《尚書》、《論語》金華殿中也。”又少陵:“露井凍銀床。”本《晉書·樂志·淮南篇》:“後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練汲寒漿”也。又少陵:“春水船如天上坐”,本瀋雲卿:“船如天上坐,人在鏡中行。”“船如天上去,魚似鏡中懸”也。或以此論少陵之妙。予謂少陵所以獨立千載之上者,不但有所本也,《三百篇》之作,果何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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