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曠世纔女魂歸何處:張愛玲傳   》 “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4)      餘斌 Yu Bin

  與父親相比,張愛玲顯然對母親有更多的期待,這不光是指她原先對母親的崇拜豔羨,而且一般說來,溫情、眷戀一類的情感總是更多地與母親的形象聯繫在一起。也正因如此,當她領教了母親待她的冷淡之後,更覺得難以接受。細讀她的自傳性散文,我們可以感覺到她對母親的態度復雜微妙,一方面她時時要說到她的“忘恩負義”,另一方面又不能釋然地為自己辯解着。她對父親從未有太大的希望,所以也無太大的失望,事過境遷之後,她可以以一種相當平和的心境說起父親。她沒有忘記父親對自己的虐待,她沒有忘記父親曾揚言要打死她(而且不光是揚言,她在重病中他真是不管她死活的),即使如此,她甚至仍然能在某種程度上同情他的處境。當我們讀到“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的句子時,决不應懷疑“我知道”這三個字裏面的低徊、沉痛之意,後面加上的一句話也不能減輕它的分量。她同樣諒解母親的處境,但是你總能感覺到她的同情中多少夾雜着勉強之意,她似乎是在勉強自己去理解母親的苦衷,不想提起與她之間的恩怨,然而又忍不住要計較母親給她的那些“瑣屑的難堪”。鬍蘭成說,張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母親不是這個意義上的“好人”,她也不會把父親看成“小人”,但是衹要將二詞置換成“意欲親近的人”和“未抱幻想的人”,這個句子就可以用來解釋她後來對父母態度上的微妙之處。
  當然,我們也可以嘗試作其他的解釋:因為張愛玲差不多一直生活在一個女人世界裏,她對男人雖也有透徹的瞭解,卻畢竟有某種距離感,她對女人的弱點和心理則可以做到一覽無遺,像她的小說、散文表明的那樣,她對男人更容易達到寬容,而對女人有更多的挑剔和計較,她對父母態度的差異是否多少是這種傾嚮的延伸?此外,她與父親之間也許有着一種愛恨情結,不是弗洛伊德式的戀父之類,而是指她父親對她顯然比對她弟弟更有一份親情,站在他的立場上,甚至可以說他對女兒並不是沒有一種父愛的,儘管這種愛不可避免的是出自以他所理解的那種遺少加封建傢長的方式,你卻不能不承認那裏面有父女間特有的一種情愫。張愛玲不止在一處提到過父親對她的喜歡,雖說每一次都加上了限製性的飾語。順此想下去,父親最後對她的施暴也不是沒有由喜歡到憎厭的情緒在作祟。
  她母親對她則沒有流露過喜愛之意,即使在兩人沒有芥蒂之前,張愛玲感到的也衹是一種生疏。總之,除了淡漠還是淡漠,而這種淡漠你沒有可能將其解釋為任何形式的母愛。所以並非偶然的,張愛玲多次流露出她對母愛的懷疑和不信任,而她的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幾乎無一例外地是在缺少母愛的環境中長大的。
  張愛玲母親的淡漠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性情的索然寡味。她屬於張愛玲後來反感的那種被各種定型感情和生硬的條條框框所拘囿的人。張愛玲提供給我們的關於她的幾組鏡頭——讀周瘦鵑的“哀情小說”傷心落淚、與女友一起模仿電影中的戀愛場面、一本正經地告訴張愛玲關於“淑女”的刻板細則——在說明她衹會按照公式化的情感行事:另一種形式的“明於知禮儀,陋於知人心”。因為有一套“先進”的公式做後盾,她也有一般“新女性”的毛病,自以為是地執著於她的標準,沒有自省的能力和習慣。其結果是她成了一個對姿態比對內心的感受更感興趣的人,幾乎喪失了對於本然的情感的體驗能力,包括對母愛的體驗。當她嘗試對女兒實施她的淑女培訓兩年計劃時,她的這一面愈發暴露無遺。她不體諒女兒的苦衷,衹是一再用她刻板生硬的“淑女”標準,用她不時流露的懷疑,用她的不耐煩提示女兒的不合格。事實上,她的那一套標準已經成為對張愛玲天性的壓抑,而那一番訓練對於張愛玲也成了一種不折不扣的痛苦折磨。如果張在父親傢的遭遇是一枚苦果的話,那麽她在母親傢裏嘗到的仍是苦果,而且不見得比那一枚更易於吞咽。重要的是,母親的苛責使她在心理成長的這個决定性時刻喪失了她最需要的東西——自信心。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資料來源】南京大學出版社
引言1引言(1)引言(2)從前(1)
從前(2)從前(3)從前(4)家庭生活場景(1)
家庭生活場景(2)家庭生活場景(3)家庭生活場景(4)家庭生活場景(5)
家庭生活場景(6)“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1)“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2)“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3)
“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4)“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5)“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6)讀書歲月(1)
讀書歲月(2)讀書歲月(3)讀書歲月(4)讀書歲月(5)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