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雙和歡   》 第十六回      呂天成 Lv Tiancheng

  觀音閣冒險相視
  文殊庵陶情題詠
  
  詞曰:
  
  事雖難料,細想自然周到。一味慌張,百般鬼跳,哪有些些功效。也非推調,算將來總是木人無竅。可惜濃情未曾禁受,忽然消耗。
  
  右調《柯梢青》
  
  話說宦氏因翠翹一紙供狀,遂許她入觀音閣寫錄經捲。束生聽了又喜又恨,喜的是翠翹入觀音閣,等她在那裏吃碗幹淨飯,不致受萬般摧殘,當面凌辱。恨的是自此以後,見也不能一見,可不是苦殺人也。想了一會,又歡喜道:“還是把她去的好,雖是眼前不見,心中到底還放落些。若日日在我面前,不是打便是駡,莫說我的翠翹,連束守也氣死了。她若到觀音閣,不過冷靜些,強似在這房帷中,要睡不得睡,要坐不得坐,要吃不得吃,要穿不得穿。”思思想想,轉轉念念,翻來復去,終睡不着。
  
  宦氏知他心為翠翹,卻也不好說出。天明起來梳洗,沐浴更衣,同束生送翠翹入觀音閣。翠翹盡換布衣,黃冠、氅服、佛塵,謁見宦氏,欲行大禮。宦氏道:“出傢便為人,寫經乃替我了願,即是佛門弟子,再不必行這個禮了。”吩咐擺香花、燈燭,送入觀音閣。門公開了後園,四下觀望,是好一座園子也。四時有不絶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有四言古詩為證,詩曰:
  
  蕩蕩夷夷,物則由之。
  
  蠢蠢庶類,王亦柔之。
  
  道之既由,化之既柔。
  
  木以秋零,草以春抽。
  
  獸在於草,魚躍淵流。
  
  四時遞射,八風代扇。
  
  纖阿案咎,星變其躔。
  
  五緯不愆,六氣無易。
  
  ##我王,紹文之跡。
  
  進園登樓,樓上塑着一位觀音大士,宦氏、束生雙雙拜了,翠翹也拜了四拜。宦氏祝道:“弟子束門宦氏,告許手錄《華嚴寶經》一部,今特……”便住了口。對束生道:“怎好對菩薩說叫花奴代寫,豈不輕褻了經捲?”束生道:“論名分不該,若論寫經分上,便該說供養了。”宦氏道:“正是。但花奴二字不好對佛稟得,相公替他取個道號。”
  
  束生深厭那花奴二字,趁她有這個口風,便擡頭一看。見扁上題“濯泉”二字,指着道:“即以名‘濯泉’吧”。宦氏大喜,遂再禱雲:“原許《華嚴寶經》一部,今特供養濯泉道姑,一手寫錄。圓滿之日,再修功德。”
  
  祝畢,吩咐春花、秋月道:“寫經非等閑事,你二人須伏事殷勤。茶喝、食用不可斷缺,換水、燒香、烹茶、掃地,俱你二人職任。若有一毫伏侍不到,我訪出來,每人定重責三十。”春花、秋月連連應聲。束生同宦氏下樓,翠翹欲送,宦氏道:“你自寫經,往來之禮不必拘得,須要小心用意。”說罷,同束生下樓去了。
  
  束生當時看她把翠翹凌辱,恨不得挖個地洞藏過了。如今見把翠翹軟監在樓上,又恨不能搶了她出去。怎奈計窮力竭,無策救拔,則索心灰腸斷,如醉如呆而已。
  
  且說翠翹見宦氏、束生去了,嘆道:“我王翠翹落軟監也。古人以囹圄為吉地,安知醋海中不開一廣大法門。且前生罪孽深重,故種種魔難不止。今正好虔誠錄經拜佛,以消孽債。倒放開肚皮,以平心易氣處之。淡食蔬水,清淨無為,倒也無榮無辱。雖心地不能脫然無挂礙,但落在其中,也是沒奈何,不得不作見在之相。”見樓臺高曠,池水滄茫,早朝夜晚,春去秋來,一盞清燈,半床禪榻,感而詠詩一律。詞曰:
  
  平池面起白豪光,高閣當空倒影長。
  
  細雨一階蘭箭發,西風秋月桂花香。
  
  魚驚清罄銜輕浪,雁唳滄溟帶夕陽。
  
  坐對不堪思舊事,琉璃色界護禪床。
  
  不言翠翹在觀音閣修錄經事,且說束生見翠翹軟監在那裏寫經,名色說是供養,其實是牢籠之計。左右思量,救之無策。寢食俱廢,要與翠翹相見一面那能夠得,初一、十五雖同宦氏去觀音閣上拜拂,相逢不能一語,愈增悲惋。在傢住不安,收拾琴、劍、書箱,別宦氏往惠山肄業。宦氏因束生在傢,恐怕他二人通話,倒也要留一分心去待他。自翠翹監在觀音閣,也省了一半提防,不免還要照管。聽得束生去讀書,順水推船,也省得去行監坐守。一個人肚皮裏一個主意。
  
  束生去後,宦氏過了半月,思量母親,打轎回宦府去。卻好此日束生到城中會文回傢,問丫頭道:“娘哩?”丫頭道:“望宦夫人去了。”束生聽了此言,就象久旱逢甘雨,何異金榜挂名時。也不問宦氏幾時去,幾時回,或去幾日,心中要見翠翹念重,一頭竟走入後花園。門公哪裏敢阻,竟登觀音閣,見了翠翹。翠翹猶恐宦氏同來,不敢嚮前。
  
  束生見止得翠翹一人,趕上前一把抱着,大哭道:“我害你,我害你。我衹道你臨淄被焚,哪知你活在這裏受罪,她逼得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對面不能一語。你監在此,何日是結局收場?妻,痛殺我肝腸碎,哭得我眼兒枯。哪一日不想你到三更鼓,哪一夜不念你到五更天。怎奈計中牢籠,認又不好認,說又不好說。眼睜睜看你受這活罪孽,疼的是你肉,苦的是我心。我幾欲與爾同死,以了現前之孽。怎奈我黃金未曾入庫,子嗣尚無,束傢一脈,單單靠我一身。所以欲死不能,忍看你當面受摧殘,忍看你當面受凌辱。我恨不得魂附你體,魄代你身。恨不得替你受了千般苦,怎奈徒有此心,沒有此術,衹落得妄想心癡,徒踴徒泣而已。妻,你怎不回我一言,你恨我麽?妻,誤了你青春年少,誤了你佳期多少,誤了你春花秋月,誤了你度麯吟詩。你恨我,我也無怨;你怨我,我也無辭。妻,可也把一句言語安慰我安慰,怎絶口不言,衹清汪汪流淚麽?妻!”
  
  翠翹看他哭得悲傷,淚如雨落,衹是低着頭流淚。見束生問得急了,道:“叫我講甚的?咳,人落地頭鐵落爐,木已成舟飯已熟,生死由他,榮辱聽命罷了。”束生道:“寫經乃軟監之別名,經完必又有不情之使。她明知我二人情熟如火,卻以冷眼覷之。把你在宦傢送來,令我再不好舉齒,不認我從前娶妾,如今難認你為妻。她機深計詭,包藏禍心,我你俱落她術中,這苦怎生受得了?妻,我有一策,嚮欲對你密說。人眼多,提防緊,不敢啓齒。此妒婦如此敢作敢為,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子。她既擺了絶陣計,是必竟要弄死你的。她主意已定,再不輓回。你在此死了,我又認不得你,何異於豬犬!此園西去盡多庵院,俱是尼姑。你收拾微資,逃往他處,暫躲幾時。待事少定,你遠去他方,逃命罷了。你丈夫恩愛止於此了。”
  
  翠翹點頭而已。忽驚問道:“小姐在哪裏?你卻獨自來此。”束生道:“她回娘傢去了,我在惠山讀書,回來見她不在,偷空來會你一面。”
  
  翠翹聽得宦氏不在,方敢開言道:“夫,你妻子吃得好苦。自到宦府,先打二十下馬威。後到束傢,不知受了多少苦惱,多少熬煎。衹道是薄命紅顔,遭人掠劫,流賣侯門,哪裏是伊傢大娘擺下的牢籠計較。但我止一身,死亦何難。但可憐我恁的一個人品,不明不白死在丫頭隊中,心實不甘,故苟延歲月於此。夫,你須念舊時情,放我一條生路,今生不能補報,來世再填還你罷了。”
  
  言畢,哭死於地。束生一把抱住道:“是我束守不聽你言,至墮妒婦之計。誤得身入牢籠,陷在孽海,超升無策,拔救無門。千思萬想,止有十疋一着,還是逃生保命之方。妻,你不要自誤了前程。”講到傷情處,納頭便拜,翹亦跪倒。
  
  忽春花上樓道:“相公,娘回來了。”束生、翠翹連忙站開,整衣收淚,將欲下樓,宦氏已到。束生拿着一把汗,翠翹懷着一個鬼胎。衹見宦氏滿臉堆着笑容道:“相公,幾時回傢的?”束生道:“明日乃文會,方纔回來。”宦氏道:“看寫的經何如?”束生道:“正在這裏看,果是寫得好。”
  
  宦氏淨手登樓,拜了佛,翠翹上前稽首,宦氏與束生見了禮,看那寫的經捲道:“果然寫得好,顔筋柳骨,鐵畫銀勾,是好一筆字。我歸傢與夫人說之,夫人也要手錄一部藏經,待我這裏完了,便送你過去。”翠翹應道:“是。”因忖道:“計又來矣,可憐,可憐。”宦氏問道:“此經幾時寫完?”翠翹道:“還得兩月。”宦氏道:“好生用心寫,不要落了字畫,差了旨義,是大傢的罪過。”翠翹道:“曉得。”吃了幾杯茶,半言不發,歡天喜地同束生下樓而去。
  
  翠翹問春花道:“娘來幾時了?”春花道:“你樓上說苦說屈的時候,娘已在樓下了,不叫我通報,故不敢報耳。”翠翹暗暗道:“好厲害的女娘也,真有卒然加之不驚,遽然臨之不懼的手段。一肚皮不合時宜,滿臉上堆着春風和氣。當此光景又未有不怒者,而彼反談笑而道之。怒者人之常情,笑則其心安可測?如今若再復到宦傢,我性命方纔沒了,如何報得冤仇?我且將經事趕完,逃往他方,又作道理。”自是日夜不輟,一月之內,經已錄完,收拾些供佛金銀器皿,打了一個包裹,到西壁樹上係了一條索子,自己包了幅巾,竟是道姑打扮。吩咐春花、秋月睡了,遂題一偈,詞曰:
  
  去去去,無生寄。踢倒醋瓶,扯斷孽係。如來八萬四千,獅吼三十六處。不是腳快得逃生,又被頸套無間室。咦!去得趣,一瓢一鉢蕩天涯,無拘無束隨風住。
  
  大書在門上,攀緣上樹,引繩而下。月色朦朧,背了包裹往西就走。一路地僻人靜,行至天明,漸有人走動,心中着慌,擡頭忽見“招隱庵”三字,翠翹大喜道:“此安身之處也。”叩庵門,移時一道婆念佛而出,開門見翠翹,是道扮,便問道:“菩薩從哪裏來的?怎恁般早得緊?”翠翹道:“雲遊至此,見寶剎清淨,特藉一隨喜。”那道婆道:“我是做不得主的,道菩薩自去問當傢的便是。”翠翹隨道婆而入。
  
  在中堂坐了兩個時辰,走出一個尼姑。年紀雖半老,卻是道骨仙風,替翠翹和南了,道:“仙姑從何處到此?”翠翹道:“一言難盡。小道從師父雲遊至此,要到招隱庵訪一道友,一路同行,不知那裏錯了路頭,一時找尋不着。小道見寶剎上題‘招隱庵’,我師父不知曾到這裏否?”
  
  那尼姑道:“令師尊號?我小道名叫覺緣,令師可是尋我的麽?”翠翹便接口道:“正是覺緣師父。我師父道名磽水。”覺緣道:“莫不是鎮江的恆水師兄麽?”翠翹道:“正是。”覺緣道:“幾年不見,卻在何方?”翠翹道:“一位夫人帶往京中,住了幾載。小徒也是北京收的,今備得有幾件供佛物件送與師叔,師父不來怎麽處?”
  
  尼姑聽了有物件送她,就象蒼蠅見血的道:“令師既要望我,必然尋來,你年幼路生,哪裏去尋她?不如坐我庵中,等她便是。”翠翹連聲多謝,取出金鐘、銀罄送上覺緣。覺緣大喜。問翠翹尊號,翠翹道:“小道名濯泉。”敘話時即整素齋。自此後就在招隱庵中居住。
  
  等了幾日,不見師父來,翠翹故意道:“莫不是還有個招隱庵留住了麽?”覺緣道:“出傢人,安得身處便是傢。令師不來,在我庵中住了便是,不須又起他念。上人不棄,願拜為世外姐妹。”翠翹聽得此言,將機就計,便拜了覺緣為道兄,兩人甚是莫逆。一日登玉皇閣,翠翹撫景興懷,高詠一律。詩曰:
  
  帝閣凌空上,登臨豁達心。
  
  索纖分水次,空闊辨山林。
  
  法語鐘聲度,天顔香氣侵。
  
  瞻依方半晌,萬念盡沉沉。
  
  覺緣道:“不知道兄善詩如此,我必須要請教。”翠翹道:“這個不難。又題宿招隱庵。詩曰:
  
  風煙迷四野,林木已蕭然。
  
  鳥散青天外,詩成緑水前。
  
  心隨秋神射,榻共暮雲連。
  
  莫問傢何在,凝神看白蓮。
  
  季春,覺緣偕翠翹、肇空、不瑕,四人夜坐升仙橋。覺緣道:“美景良宵,不可無詠。我輩俗腸,辜負此景。濯泉道兄無惜珠玉,染翰豪吟,無令山水笑人不韻。”翠翹笑而允之,乃題三律。
  
  其一
  
  仙橋長話夜,明月印疏林。
  
  鷺宿汀沙暖,魚翻藻荇深。
  
  臨風開慧想,止水定禪心。
  
  萬慮從茲淨,蛙聲雜梵音。
  
  其二
  
  涼月映池水,好風吹我懷。
  
  興隨佳境發,詩就慧心裁。
  
  喜共良朋集,因之笑口開。
  
  遊魚聞麯聽,仿佛去還來。
  
  其三
  
  一時多勝事,千古仰風流。
  
  池水通仙境,山雲覆畫樓。
  
  變禽時靜聽,隊鯉盡空遊。
  
  子夜歌聲發,蓮渠蕩小舟。
  
  大傢一齊道:“濯泉道兄真是好纔,可惜我們都是村腸俗腑,不能一和。當滿引大白,以為上人謝。”於是角勝爭奇,飛觴傳□,直至五鼓方罷,此後習以為常。正是:
  
  半榻禪單消白日,一聯佳詠度清宵。
  
  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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