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评论 》 紅樓藝術 》
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
周汝昌 Zhou Ruchang
脂硯在“諸奇書之秘法”中,提出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法。這個典故原本出自楚、漢相爭時,劉邦將從漢中攻打項羽,故意明修棧道,暗中卻繞道奔襲陳倉,取得勝利。脂硯意中所指以何為例?暫且不管,我如今藉它來舉示雪芹寫《紅樓》的一大關目,即他如何來寫寶玉這個核心人物,真主角。我的領會是:他一面明修,一面暗度;明修是假,暗度為真。這與軍事傢用兵的策略本是兩回事,但在寫一個人,卻從明暗兩面一齊用筆,則實為小說文學中的首創之奇跡,別傢也是再沒有與之比肩望背的。
前章已曾略涉雪芹如何傳寶玉之神的“描寫”問題,那衹是從一個題目或層次來講論,如今則宜更從明暗兩種筆法來重溫續理。
如前所舉,寶玉是何如人?他是通了靈性的一塊未得補天之用的神石,因受屈抑歧視,不甘寂寞,要下世為人,經歷紅塵中的享受。但他賦氣殊常,秉性特異。第一場冷子興嚮賈雨村“介紹”,已把這個孩童說得十足的不成樣子。王夫人嚮黛玉的“介紹”,更為“嚴重”可怕!真是天下難逢、人間罕見的一個“怪物”。此即明修是也。甚至還又加上了兩首“顯眼”的《西江月》,大書特書,將此寶玉直貶得是一無可取,渾身是病。甚至直到寫了寶釵入府之後,大得人心,黛玉有所忿忿不平,那時方敘寶玉與黛玉的熟慣親密,還是要給他加上一個“愚拙偏僻”的“考語”(“鑒定”也)。請看,雪芹在使用明筆時,不但不肯“省力”,不肯“留情”,而且是着實的加重渲染勾勒,絶不含糊。
可是,賈雨村聽了冷子興的話,就曾正言厲色地指點說:非也,你們都弄錯了,不懂這孩童的“來歷”——他的聰明靈秀,居於萬人之上!
然後,那是到了第五回,寶玉在秦可卿房中午息,“神遊”幻境,遇見了那位多情的“警幻”仙姑,從她口中也“援引”了寧榮二公先靈的話:“唯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情怪譎。”又加重了一層明修之筆。這真是“一之為甚,豈可再乎?”豈可再三再四乎?
然而,石破天驚——仙姑所引寧榮二公之言,跟着又出現了一句——聰明靈慧,略可望成。
這已奇了。更奇的是仙姑自己又加上了一句: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
仙姑因而明白表示“吾所愛汝者”,此也。
這就是好例:在明筆中,猛不防給了一個暗筆!暗筆份量很微,而且中間又總帶着明筆來“掩護”——如仙姑也說他“未免迂闊怪詭”,是也。
雪芹行文至此,到底讀者領會的是什麽?好還是壞?他就“悉聽尊便”,不遑恤矣。
還有奇的,“知其子者莫若父”,讀者以為賈政給人的“印象”,總離不開一條:見了寶玉就瞪眼,申斥,排揎,駡“畜生”、“孽障”——以為他對寶玉是“恨之入骨”的了。這真真是“被作者瞞過”(脂硯語)。今時人己不懂二三百年前八旗大傢父子的關係,嚴厲至極,不能當衆表現出一點兒撫愛之情——於是都大駡賈政“封建勢力”。其實又弄錯了。——怎麽說?如何會錯了?
我請你看看這一例:
第二十三回,元春怕園子荒閉,傳命姊妹寶玉等可以入園居住。那賈政遂召集子女,都先到了,衹寶玉不敢來(怕又是責斥),“一步挪不了三寸”。及至到了房門,趙姨娘打起簾子,寶玉低身挨入(也許是倚門而立。門口側立,是舊時晚輩進屋後的侍立的“合法”地位)。那賈政舉日一看,——
見寶玉站在跟前:神采飄逸,秀色奪人。
請看這八個斤兩奇重的大字!這一種“描寫”,又是詩的傳神句法,畫的“頰上三毫”。但這種奪人的神采,不由黛、釵或任何一位女兒心目中傳來,卻偏偏從嚴父的心臆中流露而出。那筆似乎輕輕一點即止,實則其力千鈞,因為整部書中賈政也從不曾“假以詞色”的,漫說如此着語了。
這又是一層似明而暗、似暗又明的寫法。
以上,人人都說寶玉的稟性乖張奇僻,到底是怎麽一個樣子?書中又是在哪兒寫的?這是直到第二十一回,襲人箴寶玉,這纔首次“正”寫;然而回目既標上一個“箴”字,可知雪芹是“又要蒙蔽讀者”(脂硯語),他總是先從俗常“正統”觀念的角度去“明”寫寶玉之“短”之“病”,而衹在“暗”裏淡淡傅彩,輕輕勾綫——透露的真情何在?讓我們自去“參禪”,自尋悟境。
襲人為什麽要“箴”他?所“箴”者皆是何綱何目?這就說來話長。在寶玉的原來秉賦上,從“神遊”起,又更加上了新的乖僻、迂闊、荒誕……。所以在第五回回後,戚序本有一段總評,說得最好:
將一部(書)全盤點出幾個(人物),以陪襯寶玉,使寶玉從此倍偏,倍癡,倍聰明,倍瀟灑,亦非突如其來。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筆妙人!
這正是一位最懂得(理解)寶玉和雪芹的人,纔批得出這樣的妙語。你看他雖衹用排句舉出四點,也恰恰是世俗貶者的與知音見賞者的高層評贊的兩大“對立面”這就可知,襲人之箴,大約不出那“偏”、“癡”的欄目之外了。
那是元春省親既罷,史湘雲首次見面——她總是在熱鬧繁華局面之後最末一個出場。她來後,立即有“四個人”的妙文(黛、釵、湘與玉)。湘宿黛處,寶玉戀戀,夜不知歸屋,晨不待其梳洗;倩湘雲為他打辮子,透露了押辮珍珠竟送了密友(至於要吃胭脂,被湘雲打落,與前文見了鴛鴦便要吃她唇脂一脈相連,都不遑細論)……。這種“無曉夜地和姊妹們廝鬧”,引起了襲人的不悅,掀起了小小一場風波。這又純屬明筆。若衹認這些“不肖”行徑,便會忽略了別的層次。原來這一回並非“初箴”,在第十九回“花解語”時早已“箴”過了一次了。那時所箴何條何款?何以要箴他?——
……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於衆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着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
此皆一個丫鬟的瞭解與理解。她之所箴者:
一,不許說“瘋話”(如願她們永守不離,直到化灰化煙、沒了知覺形質為止……)。
二,假裝喜歡“讀書”(按:此特指八股文章的事情,不可誤會),不許當衆譏誚“讀書上進”的是“祿蠢”,說前賢之書都不可信,……惹父親生氣、打嘴……。
三,不許再毀僧謗道。
四,不許調脂弄粉。
五,不許吃人嘴上搽的胭脂與那“愛紅的毛病”。
凡此,盡屬“明”的一面,是“暴露”和“揭發”的性質。
但是緊跟着下文是什麽呢?是聽麯文,喜得擊節不已,幾乎“唾壺盡碎”。又仿作,又作褐,還又“續《莊》”。用最簡單的話來說:他何嘗不喜讀書?衹不過“書”是不同的,《西廂》,《牡丹》,《莊》,《騷》,……他簡直入迷了——也就是說:他有一面為俗常人詫訝難容的“不肖形景”,他又另有一面同樣為世人不解的高層次的精神追求探索,審美品味。但這一面,總是不用正筆,總帶着“貶詞”,或衹“暗度”,——並且絶無孤芳自賞、駡世嫉俗的任何口鋒,嘆惜傷感的氣味。
在這兩三回書中,方是專寫寶玉性情氣質、天分才華的真正文章,而你已可看得分明,雪芹寫人,畢竟都是怎麽運筆傳照的。這就是《紅樓》藝術的一大絶技。
舊日的欣賞批點者,並不是用今天我們這種語文和方法來表達他們的感受的,他們用的是咱們中華傳統的方式,且引一二則來,似乎也可以佐助瀎發今日讀者的靈智。第十九回之前有一絶句,寫道是——
彩筆輝先若轉環,心情魔態幾千般。
寫成濃淡兼深淺,活現癡人戀戀間。
同回回後又有一段總評雲——
若〔欲〕知寶玉真性情者,當留心此回:其與襲人,何等留連;其與畫美人事,何等古怪;其遇茗煙事,何等憐惜;其於黛玉,何等保護!再,襲人之癡忠,畫(美〕人之惹事,茗煙之屈奉,黛玉之癡情,……千態萬狀,筆力勁尖,有水到渠成之象,無微不至——真畫出一個上乘智慧之人,入於魔而不悟,……
批者的理解力是高級的,也正說明了《紅樓》藝術的非凡超衆,使他心折不已。(我略去的一些“警悟”語,其實也是當時為了公開,不得不周旋世俗的障跟法而已。)問題落到今日我們這一代人,是否也還能同樣賞會那支勁(簡淨健舉)尖(深刻鋒利)而運掉自如的彩筆呢?
至於寶玉究為何等人?批者所指最為中肯:乃一上乘智慧之人。但本書旨在談藝,不能多涉此義〔1〕;為曉雪芹筆法之妙,且再引二例,以為本章收束。一例是寶玉病起,出戶行散,杏花謝盡之時;一例是他“不肖種種”挨打之後,蓮葉嘗羹之際。
那日正是清明佳節,天氣甚好,寶玉飯後悶倦,襲人因勸他園內散散:
寶玉聽說,衹得拄了一支杖,靸着鞋,步出院外。因近日將園中分與衆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烏刂]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又有駕娘們行着船夾泥種藕。香菱、湘雲、寶琴與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們取樂。寶玉也慢慢行來。湘雲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衆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也笑道:“人傢的病,誰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兒。”湘雲笑道:“病也比人傢另一樣,原招笑兒,反說起人來。”說着,寶玉便也坐下,看着衆人忙亂了一回。湘雲因說:“這裏有風,石頭上又冷,坐坐去罷。”
這已又是詩境了,中間還夾着湘雲對他病中瘋狀的戲謔,也是一種暗筆“三染”,然後——
寶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衹見柳垂金綫,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己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緑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緑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如銀,紅顔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衹管對杏流淚嘆息。正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裏來與杏花一會了?“
這纔真是“活畫出一個上乘智慧之人”的“心情魔態”,令人不勝其感嘆,為之震動,為之惆悵。
但是,正在這一點上,他與世俗的“價值觀”、“利害觀”都發生了衝突,世人如何能理解這麽一個“怪物”?說他是瘋,是呆,是愚拙乖僻,所謂“萬目睚眥,百口嘲謗”了。他父親不是不愛他,衹是不“懂得”他;加上了諸事湊泊,最後賈環使壞,誣陷他“強姦母婢”,纔激怒了賈政,誓欲置之死地——怕他今後會惹出“拭君”的大禍來!這怎怪得那時代的一位嚴父?寶玉吃了虧,死裏逃生,臥床不起,這引出蓮葉嘗羹一段故事。這都“不算”,最妙的是偏偏此時傅秋芳女士傢婆子來看望慰問,寶玉一段癡心,看在秋芳的面上,破例讓婆子進來了。及婆子告辭,出了院門,四顧無人,她兩個悄悄對話起來——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傢寶王是外像好裏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傢裏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裏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綫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兩個人一而說,一面走出園來,辭別諸人回去,不在話下。
請你且慢開顔捧腹,請你掩捲一思:雪芹是何等樣人?他怎麽想出來的這個筆法?寫一位全部書的核心主角的外貌內心,卻讓兩個陌生的、無文化教養的婆子來給他下“考語”,寫“鑒定”!你道奇也不奇?古今中外,小說如林,可有哪一部是這麽用筆的?
這個,我真不知道在新的文藝理論上用什麽術語來標名此一藝術奇跡?所以在孤陋寡學的無可奈何中,我衹得藉來了“明修暗度”的提法。
自然,你也會更為明白什麽叫做“背面傅粉”了吧?
〔1〕請參看拙著《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中編,專論這個主題。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
|
|
自序 | 解題 | 第一章 《紅樓》文化有“三綱” | 第二章 “奇書文體”與《紅樓》“三要” | 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 | 第四章 脫胎·攝神·移生 | 第五章 一喉兩聲 一手二牘 | 第六章 巨大的象徵 | 第七章 伏脈千裏 擊尾首應 | 第八章 勾勒·描寫·積墨 | 第九章 “奇書”之“秘法” | 第十章 “補遺”與“橫雲斷嶺” | 第十一章 怡紅院的境界 | 第十二章 “詩化”的要義 | 第十三章 熱中寫冷 細處觀大 | 第十四章 鼕閨夜景 | 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 | 第十六章 衆生皆具於我 | 第十七章 兩次餞花盛會 | 第十八章 鼓音笛韻(上) | 第十九章 鼓音笛韻(下) |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詩 | 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 | 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構件” | |
| 第 I [I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