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三刻拍案惊奇   》 第十六回 见白镪失义 因雀引鸣冤      陆人龙 Liu Renlong

  交情浪欲盟生死,一旦临财轻似纸。何盟誓,真蛇豕,犹然嫁祸思逃死! 天理昭昭似,业镜高悬如水。阿堵难留身弃市,笑冷旁人齿!《应天长》如今人最易动心的无如财,只因人有了两分村钱,便可高堂大厦,美食鲜衣,使婢呼奴,轻车骏马。有官的与世家不必言了,在那一介小人,也妆起憨来,又有这些趋附小人,见他有钱,希图叨贴,都凭他指使,说来的没有个不是的,真是个钱神!但当日有钱还只成个富翁,如今开了个工例。读书的萤窗雪案,朝吟暮呻,巴得县取,又怕府间数窄分上多,府间取了,又怕道间遗弃。巴得一进学,侥悻考了前列,得帮补,又兢兢持持守了二、三十年,没些停降,然后保全出学门,还只选教职、县佐贰。希有遇恩遴选,得选知县、通判。一个秀才与贡生,何等烦难!不料银子作祸,一窍不通,才丢去锄头、扁挑,有了一百三十两,便衣巾拜客,就是生员。身子还在那厢经商,有了六百,门前便高钉“贡元”匾额,扯上两面大旗,偏做的又是运副、远判、通判,州同,三司首领,银带绣补,就夹在多绅中出分子请官,岂不可羡?岂不要银子?虽是这样说,毕竟得来要有道理。若是贪了钱财,不顾理义,只图自己富贵,不顾他人性命,谋财害命,事无不露。究竟破家亡身,一分不得。
  话说南直隶有个靖江县,县中有个朱正,家事颇颇过得,生一子叫名朱恺,午纪不上二十岁,自小生来聪慧,识得,写得,打得一手好算盘。做人极是风流倜傥,原是独养儿子,父母甚是爱惜。终日在外边闲游,结客相处,一班都是少年浪子,一个叫做周至,一个叫做宗旺,一个叫做姚明,每日在外边闭行野走,吃酒、弹棋,吹箫、唱曲。因家中未曾娶妻,这班人便驾着他寻花问柳。
  一日,三、四个正捱着肩同走,恰好遇一个小官儿,但见:额覆青丝短,衫笼玉笋长。色疑娇女媚,容夺美人芳。
  小扇藏羞面,轻衫曳暗香。从教魂欲断,无复□(忆)龙阳。
  那朱恺把他看了又看,道:“什人家生这小哥?好女子不过如此!”
  那宗旺道:“这是文德坊裘小一裘龙的好朋友,叫陈有容,是他紧挽的。”
  朱恺道:“怎他这等相好得着?”
  姚明道:“这有什难?你若肯撒漫,就是你的紧挽了。待我替你筹画。”
  姚明打听,他是个寡妇之子,极在行的。
  次日绝早,姚明与朱恺两个,同到他家,敲一敲门,道:“陈一兄在家么?”
  只见陈有容应道:“是谁?”出来初见了,问了姓名,因问道:“二位下顾,不知什见教?”
  姚明道:“朱兄有事奉凟,乞借一步说话。”
  三个同出了门,到一大酒店,要邀他进去,陈有容再三推辞,道:“素未相知,断不敢相扰。”
  姚明便一把扯了,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陈兄殊不脱洒!”
  陈有容道:“有话但说,学生实不在此。”
  朱恺道:“学生尽了一个意思方敢说。”
  陈有容道:“不说明,不敢领。”
  姚明道:“是朱敝友要向盛友裘兄求戤几两银子,故央及足下。足下是个小朋友,若在此扯扯拽拽,反不雅了!”
  三个便就店中坐下,朱恺□□(只顾)叫:“有好下饭拿上来!”摆了满桌。
  陈有容□□□□□(只是作腔,不)吃,姚明便放开箸子来,吃一个饱。
  吃了一会,那陈有容看朱恺穿得齐整,不似个借银的,故意道:“□□□(二位有)约在这边么?”
  姚明道:“尚未曾写,还要另日奉□(劳)。”□(那)朱恺迷迷吐吐,好不奉承。
  临起身,又捏手捏脚,灌上几钟,送他下楼故意包中打开,现出三五两银子,丢一块与店家,道:“你收了,多的明日再来吃。”别了。
  次日□(清)早,朱恺丢了姚明自去,叫得一声,陈有容连忙出来,道:“日昨多扰!”
  朱恺道:“小事!前日苏州朋友,送得小弟一柄麁扇在此,转送足下。”袖中取来,却是唐伯虎画,祝枝山写,一柄金面棕竹扇,又是一条白湖绸汗巾儿。
  陈有容是小官生性,见了甚觉可爱,故意推辞道:“怎无功受禄?”
  朱恺道:“朋友相处,怎这样铢两!”
  推了再四,朱恺起身往他袖中一塞,陈有容也便笑纳,问道:“兄果是要问老裘借多少银子?此人口虽说阔,身边也拿不出什银子,且性极吝啬,不似兄慷慨。”
  朱恺便走过身边,附耳道:“小弟不才,家中颇自过得,哪里要借银子?实是慕兄高雅,借此进身。倘蒙不弃,便备礼来见足下,与兄结为弟兄。”
  此时陈有容,见朱恺人也撒漫,且首语温雅,便也有心,道:“不敢仰攀!”
  朱恺道:“说什话来,小弟择日便过来拜干娘!”朱恺自去了。
  不多时裘龙走来,见了陈有容拿着这柄扇子,道:“好柄扇子!”先看了画,这面字,读也读不来,也看了半日。道:“哪里来的?”
  有容道:“是个表兄送的。”
  裘龙道:“你不要做他不着,是哪个?”
  道:“是朱诚夫;南街朱正的儿子。”
  裘龙道:“那朱恺是一个浪子,专一结交这些无赖,在外边饮酒,闝妓、赌钱,这人不该与他走。况且向来不曾听得说是你们亲。”
  有容道:“是我母亲两姨外甥。”
  裘龙听了道:“这是新相与了。”也甚不快。从此脚步越来得紧,钱却越不肯用。这陈有容也觉有些相厌。
  不过两日,朱恺备了好些礼,来拜干娘。他母亲原待要靠陈有容生发的,假吃跌收了他礼物,与他往来。朱恺常借孝顺干娘名色,买些时新物件来,他母亲就安排留他,穿房入户,做了入幕之宾。又假眼瞎,任他做不明不白的勾当。
  朱恺又因母亲溺爱,常与他钱财,故此手中撒漫,常为有容做些衣服。两个恰似线结鸡双出双入,的是割得头落。那裘龙来时,母亲先回报不在,无极奈何,候得他与朱恺吃了酒回来,此时回报不及,只得与他坐下。那裘龙还要收罗他,与他散言碎语,说当日为他用钱,与他恩爱。那陈有容又红了脸反与他顶皮。勉强扯去店中,与他作东赔礼,他又做尽态不吃,千求万告,要他复旧时,也不知做了多少情,仍时时要丢。到后来朱恺踪迹渐密,他情谊越疏,索性不见,及至路上相遇,把扇一遮过了。裘龙偏要赶上前叫住他,朱恺却又站在前面等。陈有容就有时勉强回他几句话,一迳去了。裘龙见了,怎生过得?骂道:“好个没廉耻的!年事有了,再作腔得几时?就是朱恺,他家事也有数,料也把他当不得老婆,我且看你下场!”回想道:“我当日也为他用几分银子,怎就这般待我?便朱恺怕没人相与,偏来抢陈有容!”不觉气上心头。
  一日朱恺带着陈有容、姚明一干弟兄在酒楼上唱曲吃酒,巧巧的裘龙也与两个人走来。陈有容一见便起身。只见裘龙道:“我这边也坐一坐,怎就走了?”一把扯住。
  陈有容道:“我家中有事,去去便来。”裘龙那里肯放。
  朱恺道:“实是他家有事,故此我们不留他。”
  裘龙道:“你不留,我偏要留!”一把竟抱来放在膝上。
  那陈有容便红了脸,道:“成什么模样!”
  裘龙道:“更有甚于此者!”
  朱恺道:“人面前也要存些体面!”
  裘龙便把陈有容推开,一起身道:“关你什事,你与他出色?”那陈有容得空,一溜风走了。
  朱恺道:“好扯淡!青天白日,酒又不曾照脸,把人搂抱也不像,却怪人说!”
  裘龙道:“没廉耻小畜生,当日原替我似这样惯的,如今你为他,怕也不放你在心坎上!”
  又是一个人道:“罢!不要吃这样寡醋。”
  姚明道:“什寡醋?他是干弟兄,旁观不忿,也要说一声!”
  裘龙道:“我知道还是入娘贼!”
  朱恺道:“这厮无状!你伤我两个罢,怎又伤他母亲?”便待起身打去。
  那裘龙早已跳出身,一把扭住,道:“什么无状?”众人见了,连忙来拆,道:“没要紧,为什么事来伤情破面!”
  两个各出了几句言语,姚明裹了朱恺下楼,裘龙道:“我叫你不要慌,叫你两个死在我手里罢了!”两下散了火。
  朱恺仍旧自与陈有容往来,又为姚明哄诱,渐渐去赌,又带了陈有容在身边,没个心想,因为盆中不熟,自己丢出钱,却叫姚明掷色,赢来三七分钱:朱恺发本,得七分,姚明出手,得三分。不期姚明,反与那些积赌合了条儿,暗地泻出,不该出注,偏出大注;不该接盆,翻去抢。输出去倒四六分分,姚明得四股,却是姚明输赢都有。朱恺只是赢少输多,常时回家索钱。
  他母亲对朱正道:“恺儿日日回家要钱,只见拿出去,不见拿进来,日逐花哄,怕荡坏身子,你也查考他一查考。”果然朱正查访,见他同走有几个积赌,便计议去撞破他。不料他耳目多,赶得到赌场上,他已走了,回来不过说他几声“习成不改”,甚是不快。
  只是他母亲道:“恺儿自小不拘束他,任他与这些游手光棍荡惯了,以后只有事生出来,除非离却这些人才好。我有个表兄盛诚吾,见在苏州开段子店,不若与他十来个银子兴贩,等他日逐在路途上,可以绝他这些党羽。”朱正点头称是。
  次日,朱正便对朱恺道:“我想你日逐在家闲荡,也不是了期,如今趁我两老口在,做些生意,你是个唓嗻的人,明日与你十来个银子,到苏州盛家母舅处,撺贩些尺头来,也可得些利息。”
  朱恺道:“怕不在行。”
  朱正道:“‘上马见路。’况有人在彼,你可放心去。”说做生意,朱恺也是懒得,但闻得苏州有虎丘各处可以顽耍,也便不辞。
  朱正怕他与这干朋友计议变卦,道:“如今你去,不消置货,只是带些银子去。今日买些送盛舅爷礼,过了明后日,二十日起身罢!”
  朱恺便讨了几钱银子,出去买礼,撞见姚明,道:“大哥哪里去?”
  朱恺道:“要买些物件,到苏州去。”
  姚明道:“是哪个去?”
  朱恺道:“是我去。”
  姚明道:“去做什么?”
  朱恺道:“去买些尺头,来本地卖。”
  姚明道:“几时起身?”
  朱恺道:“后日早。”
  姚明道:“这等,我明日与大哥发路!”
  朱恺道:“不消,明日是我做东作别。”姚明就陪他买了些礼物,各自回家。
  次日果然寻了陈有容,与姚明、周至、宗旺一齐到酒楼坐下。
  宗旺道:“不见大哥置货,怎就起身?”
  朱恺道:“带银子去那边买。”
  陈有容道:“多少?”
  朱恺道:“百数而已。”
  周至道:“兄回时,羊脂玉簪,纱袜,天池茶,茉莉花,一定是要寻来送陈大兄的了。”
  姚明道:“只不要张公街、新马头顽得高兴,忘了旧人!”
  朱恺道:“须吃裘龙笑了,断不!断不!”
  到会钞时,朱恺拿出银子,道:“这番作我别敬,回时扰列兄罢!”众人也就缩手谢了。
  分手,宗旺道:“明日陈兄一定送到船边。”
  朱恺道:“明日去早,不消。”
  姚明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也便省了罢。”朱恺自回。
  只有姚明,因没了赌中酒(附注:赌中酒,指可以在赌博中受其哄弄的人,。下文之“今日赵家来了个酒”、“怕再没这样一个酒了”等句之“酒”,意皆与此同),心里不快,正走时,只见背后一个人,叫道:“姚二哥!哪里去?”
  正是赌行中朋友钱十三,道:“今日赵家来了个酒,你可去与他来一来。”
  姚明道:“不带得管。”
  钱十三道:“你常时大主出,怕没管?”
  姚明暗道:“苦!我是慷他人之慨,何尝有什银子?”利动人心,也便走去。
  无奈朱恺不在,稍管短,也就没胆,落场掷着是跌八,尖五,身边几钱碎银输了,强要去复,连衣帽也除光,只得回家。
  一到家中,迎着家婆开门,见他这光景,道:“什模样!前日家中没米,情愿饿了一顿,不曾教你把衣帽来当,怎今日出去,弄得赤条条的?要赌,像朱家有爷(外门内争)在前边,身边落落动,拿得出来;去赌,你有什家计,也要学样?我看你平日只是叨贴仙些,明日去了,将什么去赎这衣帽!”
  姚明道:“没了朱恺,难道不吃饭?”
  家婆道:“怕再没这样一个酒了!”絮絮聒聒,再不住声。
  弄得姚明,翻翻复复,整醒到天明,想出一条计策。
  忙走起来,寻了一顶上截黑、下截白的旧绒帽;又寻了一领又蓝、又青、一块新、一块旧的海青,抖去些黰气,穿上了;又拿了一件东西,悄悄的开了门,到朱恺家相近。此时朱恺已自打点了个被囊,一个挂箱,雨伞、竹笼等类,烧了吉利纸出门。
  那父亲与母亲送在门首,道:“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朱恺就肩了这些行李走路。
  才转得个湾,只见姚明道:“朱大哥!小弟正来送兄,兄已起身了,此去趁上一千两!”
  朱恺道:“多谢金口!”
  姚明道:“兄挑不惯,小弟效劳何如?”
  朱恺道:“岂有此礼?”两个便一头说,一头走,走到靖江县学前,此时天色黎明,地方僻静,没个人往来。
  朱恺是个娇养的,肩了这些,便觉辛苦,就庙门槛上少息。姚明也来坐了。朱恺见他穿戴了这一套,道:“姚二哥,怎这样打扮?”
  姚明道:“因一时要送兄,起早了,房下不种得火,急率寻不见衣帽,就乱寻着穿戴来了。”
  随即叹息道:“小弟前日多亏兄维持,如今兄去,小弟实难存活!”
  朱恺道:“待小弟回时,与兄商量。”
  姚明道:“一日也难过,如何待得回来?兄若见怜,借小弟一、二十两在此处生息,回时还兄,只当兄做生理一般。”
  朱恺道:“说迟了,如今我已起行,教我何处那趱?”
  姚明道:“物在兄身边,何必那趱?”
  朱恺道:“奈是今日做好日出去,怎可借兄?”提了挂箱,便待起身。
  姚明把眼一望,两头无人,便劈手把挂箱抢下,道:“借是一定要借的!”往文庙中迳走。
  朱恺道:“姚兄休得取笑!”便赶进去。
  姚明道:“朱兄,好借二十两罢!”
  朱恺道:“岂有此理,人要个利市!”忙来夺时,扯着挂箱皮条,被姚明力大,只一拽,此时九月,霜浓草滑,一闪,早把朱恺跌在草里。姚明便把来按住,扯出带来物件,却尺把长一把解手刀。
  朱恺见了,便叫:“姚明杀人!”
  姚明道:“我原无意杀你,如今事到其间,住不得手了!”便把来朱恺喉下一勒,可怜:夙昔盟言誓漆胶,谁知冤血溅蓬蒿。
  堪防见利多忘义,一旦真成生死交。
  姚明坐在身上,看他血涌如泉,咽喉已断,知他不得活了,便将行囊背了,袖中搜有些碎银、锁匙,拿来放在自己袖里,急急出门。看见道袍上溅有血渍,便脱将来,把刀裹了,放在肋下。
  跨出学宫,便是得命一般,□(只)见天已亮了,道:“我又不出外去,如今背了行囊,倘撞着相识,毕竟动疑,如何是好?姊姊在此相近,便将行囊背到她家。”
  正值开门,姚明直走进去,见了姊姊,道:“前日一个朋友,夹我去近村帮行差使,今日五鼓回来,走得倦了,行囊暂寄妳处,我另日来取。”
  姊姊道:“你身子懒得,何不叫外甥驼去?”
  姚明道:“不消得,左右没什物在里边,我自来取。”就把原搜锁匙,开了挂箱,取了四封银子,藏在袖内。还有血衣与刀,他暗道:“姊夫是个盐捕,不是好人,怕他识出,仍旧带了回去。”
  将次走到家中,却见一个邻人陈碧,问道:“姚辉宇哪里回,这样早?”
  姚明失了一惊,道:“适才……才去洗澡回来!”急急到家,忙把刀与衣服塞在床下,把银子收入箱中。
  家婆还未起床,吃些饭,就拿一封银子,去赎了衣帽回来。
  家婆道:“□□(怎得)赎这衣帽转来?”
  姚朋道:“‘小钱不去,大不来。’一遭输了一遭翻。今日被我翻了转来,还赢他许多银子。”就拿银子与妇人看,道:“你说朱恺去了不得过,这银子终不然也是朱恺家的?”
  妇人家小意,□(见)到有□□(几两)银子,□□□□□□□□□(也便快活,不查他来历)了。
  话说靖江县有一□□□□□□□□□(个新知县,姓殷,名云霄,)是隆庆辛未年进士,□□□□□□□□□□□□□(来做这县知县,未及一年,正万历)元□(年),他持身清洁,抚民慈祥,□□□□□□(断事极其明决,)人都叫他做“殷青天”。
  一日睡去,正是三更,却见两个猪,跪伏在他面前,呶呶的有告诉光景,醒来却是一梦:霜冷空阶叫夜虫,纱窗花影月朦胧。
  怪来头白辽东豕,也作飞熊入梦中。
  那殷知县道:“这梦来得甚奇!”正在床中思想,只见十条只乌鸦,咿咿哑哑,只相向着他叫。这些丫环、小厮,你也赶,我也赶,它哪里肯走?须臾出堂,这些乌鸦仍旧来叫,也有在柏树上叫的,也有在屋檐边叫的,还有侧着头,看着下边叫的。殷知县叫赶,越赶越来。
  殷知县叫门子道:“你下去吩咐,道有什冤枉,你去,我着人来相视!”
  门子掩着嘴笑,往堂下来吩咐。
  这堂上下人,也都附耳说:“好捣鬼!”不期这一吩咐,那鸦“哄”一声,都飞在半天。
  殷知县忙叫皂隶:“快随去!”皂隶听了乱跑,一齐赶出县门。
  人不知什么缘故,问时,道:“拿乌鸦!拿乌鸦!”东张西望,见一阵都落在一个高阁上,人道是学中尊经阁,又赶来,都沸反的在着廊下叫。
  众人便跑到廊下,只见一个先跑的,一绊一交,直跌到廊下,后边的道:“是……原来一个死尸!”一个死尸,看时,项下勒着一刀,死在地下,已是死两日的了。
  忙到县报时,这厢朱正早起开门,见门上贴一张纸,道:“是什人把招帖粘我门上?”
  去揭时,那帖粘不大牢,随手落下,却待丢去,间壁一个邻人接去,道:“怎写着你家事?”
  朱正忙来看时,上写:“朱恺前往苏州,行到学宫,仇人裘龙劫去!”
  朱正便失惊道:“这话跷蹊!若劫去便该回来了。近日他有一班赌友,莫不是朱恺将银赌去,难于见我,故写此字逃去?却又不是他的笔,且开了店,再去打听。”又为生意缠住。
  忽听街坊上传道:“文庙中杀死一个人了!”
  朱正听了,与帖上相合,也不叫人看店,不顾生意,跳出柜便走。走到学,只见一丛人围住,他努力分开人,进去看了,不觉放声大哭。
  这时知县正差人寻尸亲,见他痛哭,便扯住问,他道:“这是我儿子朱恺!”
  众人便道:“是什人杀的?”
  朱正道:“已知道此人了!”便同差人,到店中取了粘帖。他母亲得知,“儿天”,“儿地”,哭个不了。
  朱正一到县中,便大哭道:“小的儿子朱恺,二十日带银五十两,前往苏州,不料遭仇人裘龙杀死在学宫,劫去财物。”
  殷县尊道:“谁是证见?”
  朱正便摸出帖子呈上县尊,道:“这便是证见。”
  殷县尊道:“是何人写的?何处得来?”
  朱正道:“是早间开门,粘在门上的。”
  殷知县笑道:“痴老子!若道你儿子写的,儿子死了;若道裘龙,裘龙怎肯自写出供状?若是旁观的,既见,他怎不救应?这是不足信的!”
  朱正道:“老爷!裘龙原与小人儿子争风有仇,实是他杀死的!他曾在市北酒店里,说要杀小人儿子。”
  殷知县道:“谁听见?”
  朱正道:“同吃酒姚明、陈有容、宗旺、周至,都是证见。”
  殷知县道:“明日并裘龙拘来再审。”
  次日,那裘龙要逃,怕事,越敲实了。见官又怕夹、打,只得设处银子。来了班上,道打得一下,一钱,要打个出头。夹棍长些,不要收完索子。
  临审一一唱名,那殷知县偏不叫裘龙,看见陈有容小些,便叫他,道:“裘龙怎么杀朱恺?”
  有容道:“小的不知,是月初与小的在酒店中相争,后来并不知道。”
  县尊道:“叫下去人犯,都在二门俟候,待我逐名叫审!”
  又叫周至,道:“裘龙杀朱恺事有的么?”
  周至道:“小的不知,只在酒店相争是有的。”
  殷知县道:“可取笔砚与他,叫自录了口词。”
  周至只得写道:“裘龙原于本月初三,与朱恺争丰相斗,其杀死事情,并不得知。”
  又叫宗旺,也似这等写了。临后到姚明,殷知县看他有些凶相,便问他:“你多少年纪了?”
  道:“廿八岁,属猪的。”
  殷知县又想:“与梦中相合!”也叫他写,姚明写道:“本月初三日,裘龙与朱恺争这陈有容相斗,口称要杀他二人,至于杀时,并不曾见。”殷知县将三张口词,仔细看了又看,已知杀人的了。
  道:“且带起寄铺!”即刻差一皂隶,臂上硃标:“仰拘姚明两邻赴审。”皂隶赶去,忙忙的拿了两个。
  殷知县道:“姚明杀死朱恺,劫他财物,你可知情?”
  两个道:“小人不知。”
  殷知县道:“他二十日五鼓出去杀人,天明拿他衣囊、挂箱回家,怎么有个不见?”一个还推,只是陈碧道:“二十天明,小人曾撞着,他说‘洗澡回来’,身边带有衣服,没有被囊等物。”
  殷知县道:“他自学宫到家,路上有什亲眷?”
  陈碧道:“有个姊姊,离学宫半里。”殷知县又批臂着人到他姊家,上写道:“仰役即拘姚氏,并起姚明赃物,追究,毋违!”那差人火人火马,赶到她家,值他姊夫不在,把他姊姊一把抠住,道:“奉大爷明文:起姚明盗赃!”
  姊姊道:“他何曾为盗,有什赃物在我家?”
  差人道:“二十日拿来的,他已扳妳是窝家,还要赖?”
  他外甥道:“二十日早晨,他自出去回来,驼不动,把一个挂箱、被囊放在我家,并没什赃。”
  差人道:“你且拿出来,同你县里去办。”即拿了两件东西,押了姚氏到县。叫朱正认时,果是朱恺行李。打开看时,只有银二十两在内。
  殷知县便叫姚氏:“他赃是有了,他还有行凶刀杖,藏在哪边?”
  姚氏道:“妇人不知道。他说出外回来,驼不动,只寄这两件与妇人,还有一件衣服,裹着些什么,他自拿去。”
  再叫陈碧,道:“你果看见他拿什衣服到家么?”
  陈碧道:“小人见来。”
  殷知县道:“这一定刀在里边!”即差人与陈碧到姚明家取刀并这二十两银子。
  到他家,他妻子说道:“没有。”
  差人道:“大爷明文,搜便是了!”各处搜转,就是灶下,凡黑暗处,松的地,也去掘一掘,并不见有。叫他开箱笼,只得两只破箱,开到第二只,看见两封银子,一封整的,一封动的。
  差人道:“你小人家,怎有这两封银子?这便是赃了!”
  妇人听了,面色都青,道:“这是赌场上赢来。”逼她刀杖,这妇人也不知。
  差人道:“这赖不过的,赖一赖,先拿去一拶手,再押来追!”
  妇人道:“我实不□□(知道),只记得二十日早回,我未起,听得他把什物丢在床下,要还在床下看。”差人去看时,只见果有一团青衣,打开,都是血污,中间卷着解手刀一把,还有血痕。
  众人道:“好神明老爷!”带了他妻并凶器、赃银回话。
  殷知县见了,便叫带过姚明一起来,那殷知县便拍案大怒道:“有你这奸奴!你道是他好友,你杀了他,劫了他,又做这匿名,把事都卸与别人!如今有什说?”口词与匿名帖递下去,道:“可是你一笔的么?”众人才知,写口词时,殷知县已有心了。姚明一看,妻子、姊姊、赃仗都在面前,晓得殷知县已拘来问定了,无言可对。不消夹得,县尊竟丢下八枝签,打了四十,便援笔写审单道:审得:姚明与朱恺,(金)石交也。财利薰心,遽御之学宫,劫其行李,乃更欲嫁祸裘龙,不惨而狡乎!劫赃已获,血刃具在,枭斩不枉矣!姚氏寄赃,原属无心,裘龙波连,实非共罪;各与宁家。朱恺尸棺,着朱正收葬。
  写毕,申解了上司。那姚明劫来银子不曾用得,也受了好些苦。
  裘龙也懊悔道:“不老成!为一小官,争闹出□,轻易若不是殷青天,这夹、打不免,性命也逃不出!”在家中供了一个“殷爷”牌位,日逐叩拜。
  只有朱正,银子虽然得来,儿子却没了,也自怨自己溺爱,纵他在外交游这些无赖,故有此祸。后来姚明准“强盗得财杀人”律,转达部,部复取旨处决了。可是:谩言管鲍共交情,一到临财便起争。
   到底钱亡身亦殒,何如守分过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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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情词无可逗 羞杀抱琵琶第四回 设计去姑易 买舟送父难第五回 烈士殉君难 书生得女贞
第六回 冰心还独抱 恶计枉教施第七回 生报花萼恩 死谢徐海义第八回 义仆还自守 浪子宁不回
第九回 淫妇情可诛 侠士心当宥第十回 千秋盟友谊 双璧返他乡第十一回 捐金非有意 得地岂无心
第十二回 坐怀能不乱 秉正自无偏第十三回 匿头计占红颜 发棺立苏呆婿第十四回 郎材莫与匹 女识更无双
第十五回 劫库机虽巧 擒凶智倍神第十六回 见白镪失义 因雀引鸣冤第十七回 八两杀二命 一雷诛七凶
第十八回 奇颠清俗累 仙术动朝廷第十九回 血指害无辜 金冠雪枉法第二十回 良缘狐作合 伉俪草能偕
第二十一回 夫妻还假合 朋友却真缘第二十二回 藏珠符可护 贪色檄能诛第二十三回 猴冠欺御史 皮相显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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