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古典 快士传   》 第十六卷 招俊彦少女结良姻 格奸顽快士传佳话      Xu Shukui

  诗曰
  殉义岂容无善报,行仁安得有仇加?
  到头感应君知否,天道人心两不差。
  却说天子听了鄢宠所奏,从此不想召常奇入宫了。董闻知了这消息,不胜欣喜,因便具疏,奏称常奇归命立功,宜更从优褒赏。又称伊妻马氏,当其夫发愤自宫,远适异国之后,而能守身无二,贞操可嘉,今应给与封诰。天子传旨,赐常奇金印一颗,玉带一条,蟒衣一袭,加敕一道,使兼督运东都指挥使,司各卫兵马,诰封其妻马氏为夫人。敕命至山东,常奇大喜,与马氏拜受恩荣。正是:
  乾妻蒙赐命,闭帅美虚名。
  看官听说,常奇虽然没了鸡巴,却得做了大大的官,又博得五花官诰封了浑家,真是一段绝奇的事。一时,闻其事者,都称叹常奇是个奇男子。有诗为证:
  司马多才下蚕室,千秋共叹文人厄。君非被刑自腐之,聊以效颦真足奇。效颦割须犹自可,效颦割势何太苦?势虽去兮封诰华,老妻实去名还嘉。
  又有称叹马二娘的,说他是个奇女子。为常奇困难,为马氏尤难。到今日虽无朝云暮雨之乐,却博得凤冠霞帔之荣。青楼中岂易有此女?非此女不足以配常奇,非常奇亦不能致此女。也有诗一篇为证:
  竖习白宫欲入宫,君今自宫意不同。不甘没没声名遏,发愤便将势自割。当其割兮妻在傍,妻若悲兮应涕滂。青楼侠气如男子,慷慨听之贞独矢。今日名成恩命来,是夫是妇真奇哉。
  又有轻薄的,说马二娘虽从了良,却有名无实,因作七言绝句一首嘲笑道:
  惆怅青楼命本孤,命中到底是无夫。
  夫当昔日无为有,夫在今朝有若无。
  闲话少说。且说常奇夫妇深感董闻周旋之力,备下些礼物,修书一封,遣人送与董闻,聊表谢意。董闻也甚欢喜,想道:“常善变慷慨义侠,不但能为其母舅报仇,并能为方正学诸公吐气。我结义得这个弟兄,也不枉了。昔年我几番画策,保全了他的性命,今日又画策成就了他的功名,又替他浑家马二娘讨了封诰。他结义得我这个弟兄,也不枉了。大丈夫为人须为彻,今我为人既彻,已放心得下了。只是年兄丁士升与恩兄董遐施军前显圣一事,尚未奏闻天子。我想前日国公坠马之时,若非二公阴灵相救,必被擒捉。纵使月仙公主有归顺之意,不至加害,然我等体面何在?二公显圣之力,所全不小,不可不使天子知之。”因即具疏奏闻其事,并将丁士升开河尽瘁,与董济阴助河工之事,一一奏闻。天子降旨,追赠丁士升为工部郎中,董济为太常寺寺丞,立庙河干,春秋致祭。正是:
  既为生交效肝胆,更于死友竭情悰。
  过了几日,天子有诏访求山林隐逸之士,命诸辅臣各举所知。那时杨士奇已告老回籍,庄文靖入阁办事。董闻便对庄文靖说,举荐计高、金畹二人文才可用。天子准奏,召二人入京。计高应召而来,诏拜翰林院编修。金畹却不愿出仕,坚辞不赴召。董闻知其志不可强,因于奏封之时,婉转奏道:“上有尧舜,下有巢由。金畹既抱林泉之癖,朝廷宜成其志,不必强之出仕。”天子听了,遂不复召之。一时间者都道金畹人品之高,比杨士奇更觉高一步。有无名子题诗一首,慨叹云:
  “竹君子兮松大夫,问有调羮手段无?
  若使梅花终隐逸,高风更比二杨殊。”
  不说金畹不肯赴京。且说董闻出外日久,思念父母,上疏告假省亲。天子准与休沐一年,驰驿还乡。董闻辞了朝,别了庄文靖、计高二人,并同僚各官,起身出京。马前打着两面金宇牌,上书“钦假”、“省亲”,所遇之处,官府迎送趋承,自不必说。及回家中,恰值父亲董起麟、母亲郝氏六十双寿,贺者填门,十分热闹。此时本府同知虞龙池已升了本府太守,亲到门来拜贺。总兵余建勋与守备卫人豹也来祝寿。常奇在山东闻知,特遣习风送礼来称祝。徐国公也差沙伏虎来送礼。董家大排筵宴,款待贺客。习风与沙伏虎饮酒中间,说起董闻辞婚的高义。原来此事董闻与常奇密书往来,只有习风知之,沙伏虎是国公亲随家将,故亦知其事,其余更没外人知道。董闻回家,并不曾言及。今因二人说起,家中的人方才晓得。淑姿因对董闻说道:“贵易交,富易妻,人之常情。相公独能矢义如此,可敬可羡。”董闻道:“你当初既能守志,我今日何忍负心?”淑姿道:“相公归家之后,为何并不提起?”董闻道:“今公主已为国公夫人,我若说起这话,于国公面上不好意思。”淑姿点头道是。董闻因分付家中,把这话隐过,不可宣扬。习风与沙伏虎告别之时,董闻嘱付道:“辞婚一事,只好你知我知,今后切莫再言,当为国公隐讳。”习风与沙伏虎闻言,爽然自失,悚然叹服,一发敬重董闻为不可及。正是:
  假清惟恐人不知,真清惟恐人知道。
  从来假清与真清,一好名兮一不好。
  当下董家宾客满堂,往来不绝,只有金畹足迹不肯轻至。董闻愈服其高雅,因常到他家拜望。情礼交至,并不敢自恃富贵,简慢旧友。有时敦请他到家中相叙。一日叙谈间,董闻说起:舍妹彩姑,年已及笄,家君欲择一快婿,未知先生意中可有其人否?金畹沉吟了半晌,说道:“有一个少年,姓黄,名绣,字东衮,乃建文时靖节忠臣黄子澄之后。一向藏匿在这里亲戚家中,今始出头。此兄英俊不凡,后日必成大器。但今正当久屈未伸之时,若不嫌其寒素,可备东床之选。”董闻道:“择婿但论人才,不论贫富。先生赏鉴的人,自然不差。况是忠臣后裔,将来必然显达。但家君于择婿一事极其详慎,敢屈先生于明日与此兄同来,待家君亲炙一番,方可议婚。”金畹道:“要他突然造宅,颇觉形迹。不若待我先约他到合下,贤乔梓也到舍下来,如不期而会者方妥。”董闻道:“如此甚妙!小弟明日便随家君到宅,先生可先约下黄兄。”金畹应诺而去。董闻把这话告知父母。次日,董家父子都到金畹家中,那黄绣已先在那里了。金畹引他与董家父子相见,果然生得器宇轩昂,神情潇洒。董起麟见了,先有五分中意,只不知内才若何,要试他一试。因问话间说道:“今年正月里立春,中间又闰了个八月,到十二月终又遇立春。一年有了两春,三秋增了一秋,正合着个现成对句道:‘岁遇二春双八月,一年两度春秋。’只是没人对得出。”金畹未及回言,黄绣接口道:“要对这一对,也不甚难。”因想了一想,道:“闻太老先生今年六秩大庆,只此便可生发出了对句了。”起麟道:“有何妙对?”黄绣道:“历过六甲五周星,四海重逢甲子。”金畹、董闻齐声称赞,起麟心中大喜。少顷,金畹命酒小酌。董闻与黄绣都起身逊谢道:“怎好叨扰先生?”倒是起麟道:“今日难得与黄兄相会,便借先生的酒肴,叙谈片刻也好。”于是四人依次就坐。酒行三巡,金畹取过色盆来,要起麟行令。起麟一心要试黄绣的才思,因说道:“不如行个口令儿,或说一句诗,或说一个古人,大家想一想倒妙。”金畹会意,便道:“既如此,就请出令。”起麟饮了一杯酒,说道:“要说《四书》一句,暗合后代古人姓名在内。”因先说一句道:“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合着唐人阳城。说罢,就要黄绣说。黄绣谦让,不敢占先,起麟道:“总是要请教的,黄兄说过,才依次轮将去。”黄绣不敢过辞,便吃了酒,说道:“王勃然变乎色。”合着唐人王勃。起麟赞道:“说得甚妙!”董闻因是父亲出的令,逊金畹先说。金畹说了“丕承哉武王烈”,合着汉人王烈。董闻说了“尔何曾比予于是”,合着晋人何曾。金畹道:“曾字借用得好。”起麟道:“令已完,学生罚一杯。”起麟一面吃酒,金畹一面自沉吟道:“《四书》上只有这几句,不知可更有了么?”黄绣道:“还有一句未说。”起麟道:“还有那一句?”黄绣道:“何晏也。”合着三国时人何晏。起麟父子都赞道:“好个何晏也!”金畹叹道:“王勃之才,何晏之貌,都被黄兄占去了。”起麟道:“学生已僭妄了,如今请黄兄行令。”黄绣逊谢道:“晚生幼辈,在先生长者之前,岂敢行令?”金畹看着董闻道:“黄兄想不肯僭老盟兄,今请老盟兄先行罢。”董闻道:“家君在此,小弟岂有行令之理?”金畹笑道:“你二位都不肯行令,难道倒教我做主人的行不成?”起麟道:“这倒绝妙,竟是先生先出一令。”便呼童子快送令酒。金畹道:“那有此理?”起麟道:“口令原不算什么令,譬如拟一个题目,大家想一篇文字,何分彼此?”金畹推不过,只得吃了酒,说声“僭了”,道:“我今要说一句诗,含着个词名或曲名在内。”董闻道:“请教程文。”金畹说了一句“神童□道,未去朝天子”,合着曲名《朝天子》。轮到起麟说,起麟说一句唐诗道“只今惟有西江月”,合着词名《西江月》。董闻也说一句唐诗道“打起黄莺儿”,合着曲名《黄莺儿》。董闻说过,轮该黄绣说了,黄绣说道“仙人掌上玉芙蓉”,合着曲名《玉芙蓉》。董闻赞道:“此是金华殿中语。”金畹看着董、黄二人道:“小弟倒先僭过,如今须二位行令了。”黄绣逊董闻行令,董闻推说家君在此,不敢放肆。起麟意中还要试黄绣一试,因倒对董闻说道:“既是黄兄这般谦先,此时总没外人在此,你就胡乱说一个什么便了。”金畹道:“说得是。老先生可先饮一杯酒,好时令即出令。”于是起麟饮了酒。董闻告过无礼,说道:“今要席面上生风,说两个故事,须要各不相干的,牵合来做一处。”因指着盘中的鱼说道:“武王白鱼入舟,赵盾以之为餐。”金畹、黄绣都赞说:“好今!”董闻请金畹说,金畹因盘中有鹿筋,便道:“曹操许田射鹿,赵高指之为马。”董闻笑道:“常善变在华光国中把鹿当马骑,鹿原可以当得马的。”金畹道:“如今该董老先生说了。”起麟假意道:“学生一时想不起,多吃杯酒,求黄兄代说罢。”黄绣只得应承了,因见盘中有鸡,便道:“孟尝君鸡鸣出关,刘琨闻而起舞。”董闻赞道:“此事豪杰有志之事。”起麟道:“这只算代老夫说的,黄兄自己还不曾说。请再说一句。”黄绣见盘中有鹅,因道:“盖大夫受生鹅之馈,王右军爱而畜之。”金畹笑道:“右军是东床坦腹之人,黄兄说起右军,有坦腹东床之意了。”董闻也笑道:“騩上之鹅,可当雍上之雁。”于是大家欢笑。金畹还要黄绣行令,黄绣再三逊谢。时天色已晚,起麟道:“本当候黄兄尊令,但日暮酒阑,愚父子不得奉陪了。”黄绣道:“晚生也就此告别。”遂一齐起身,向金畹致谢,揖让而别。起麟看得黄绣十分中意,回家与老妻郝氏说知,郝氏也甚欢喜。次日,金畹又索得黄绣平日所作文字与董闻看,董闻大加赞赏。起麟遂央金畹为媒,选定吉期,将黄绣赘入家中,与女儿彩姑成亲。是年彩姑十七岁,黄绣十九岁,真好一对少年夫妇。当时闻者都道黄绣造化,遇了不势利的丈人、阿舅,比董闻当初遇着柴昊泉父子大不相同。正是:
  善择婿者论人才,不善择婿论家财。
  试看黄生今遇董,大异董生昔遇柴。
  又有好事的,闻得董家父子于酒席间行令,看中了女婿,便将黄生所说酒令,编成一双《西江月》词儿道:
  “王勃英才足比,何朗粉面堪齐。仙人掌上有明珠,同入芙蓉帐里。既具一双义爱,还添两对家鸡。莫嫌二物太轻微,可作右军聘礼。”
  说话的,你忘了一边了。董家庆寿纳婿,恁般热闹,第一个势利的是柴昊泉,为何不见他来称贺,又不见董闻去拜望丈人哩?看官有所不知。此时昊泉夫妇两个都不在家,已起身往广州去了。你道他因何远出,几时去的?原来柴白珩自往广州东莞县赴任之后,有人从广州来,讹传白珩为解粮差误,被徐国公与董监军处斩了。昊泉听了这句话,举家惊惶,老夫妇两个日夜啼哭。此时董闻正在出征之际,音问未通,没处打听实信。淑姿遣人传话,安慰父母道:“这消息多应不确。若果解粮差误,我家相公看郎舅面上,自然周全,必不相害。如真有凶信,为何不见一个家人回来报知?且嫂嫂在彼,为何不见回来?据此必系讹传,不须愁虑。”昊泉那里肯听,终日慌慌乱乱,求神占卦。先请一个善卜的先生来问卜,那先生叫做詹绝康,昔年柴家与董家联姻,是他卜吉的。当即昊泉教他占卜儿子太象如何,那先生占了一卦,说是“地火明曳卦”,外三天都发动,变了“天火问人”。“曳者伤也,未免有些灾难,然到底没事。此文王囚于羑里之象。文王后来终得无恙,况游魂卦变了归魂卦,即日想当归来也。”吴泉道:“据这等说,不至伤身么?”那先生道:“包管没事。今日是乙亥日,甲戌旬中空申西。明曳是坎宫之卦,坎宫以申西为父母爻。父母当头克子孙,今喜得父母落空,子孙必然安稳,不须过虑。”昊泉半信半疑。又去寻一个相面的来看自己面上气色。那相士姓时,自称时神相。他看了昊泉的面庞,说道:“尊官面上有黑气,那黑气谓之墨。当初吴王夫差与诸侯大会于潢池之日,面有黑气。晋大夫对晋君说道:‘肉食者无墨。今吴王有墨,国胜乎?太子死乎?’果然他国里被越王攻破了,太子被越王杀了。这黑气是极不祥的,须要小心。”昊泉听听这些话,倍加吃惊,不忖量自己绰号唤做柴黑子,面孔是天生黑的,闻时相士之言,越发慌乱起来。再请了算命先生来推算白珩的八字。那算命的叫做谭近理。算了一回,说道:“令公郎命宫里虽有灾星过度,亏得有恩星吊照,不妨事的。”昊泉犹豫未决。正是三人说了九头话,不知听那一个的是。他妻子艾氏平日极信师巫的,因去请一个赵师娘来问问吉凶。那师娘不但会关亡召魂,又会肚里说话。原来那肚里说话的鬼,有浑名叫做什么灵姐。当下艾氏问那灵姐道:“我家大爷可安稳?在那里?”灵姐道:“不好了,他已不在世了。”艾氏听说,慌得啼啼哭哭,便教赵师娘:“快与我关召亡魂来问。”赵师娘教取一个大瓮来,放在桌子底下,把桌围遮了,口中念念有词。只听得瓮内嘤嘤的有哭声。艾氏惊问道:“你是那个?”瓮中隐隐的答道:“我便你的儿子,我死得好苦。”艾氏带着哭再问时,只听得隐隐的哭去了。艾氏号淘一恸,昏晕在地,半晌方才苏醒。举家老幼,都弄得惊惶无措。殊不知从来师巫邪术,总是虚妄,以神合人,以气合气。妇人女子,往往被他骗信。有一曲《寄生草》为证:
  灵姐何曾有?师巫总是邪。止因他瓮中合着腹中诈,便认做生人已说亡人话。更不信思星能把灾星化,凭你游魂且喜变归魂,只道是有灾占却无灾卦。
  当下柴昊泉没做理会处,因想道:“关亡不如关仙。前年虞二府失了官银,亏得法官洪觉先请仙降乩,指示藏银所在,千分灵异。我今也去请教洪觉先,求他关仙来问,便知端的。”遂备下香仪,来到洪法官寓所,要他召请仙灵,明示儿子吉凶之信。那知这洪法官的仙术也是假的。他见昊泉这般着急,又风闻柴自珩与董闻不对的,便假托仙人降乩,写下四句道:
  “冤家相遇,回避不得。
  军法甚严,岂容纵释?”
  柴昊泉见了,信为实然,奔回家中,说与艾氏知道。夫妇二人跌脚搥胸,相对而哭,道是儿子凶信,千真万真,谁知又被洪觉先骗了。也有一曲《寄生草》为证:
  信鬼诚如梦,求仙也是迷。只因他官人难把强人□,为此教道人假托仙人笔。怎认做罪人已正军人律,何异相人妄引晋人言,生把黑人指作吴人墨。
  淑姿闻得父母如此着急,遣人多方安慰他,劝他莫信鬼话,只等我家有信来,便见分晓。昊泉那里等得及?先差家人赶到广州去探问,急切里不等回报,便要买舟亲往广州。连夜下了船,兼程而进。只因心上又苦又急,不到半路,忽然患病起来。病势渐觉沉重,家人劝他回家调冶,昊泉不肯转来,把船泊在半途,延医服药。原随去有三个家人,三人中着一个奔回家来报与艾氏知道。艾氏闻丈夫病笃,惊上加惊,便分付几个老诚的管家婆看了家,自己连忙买舟赶去看视。不则一日,来到吴泉舟中。艾氏也劝他且转回家去,昊泉不听,只顾催船前进。那边淑姿因京中有家信来,晓得白珩无恙,随差一个家人前去请昊泉夫妇转来。奈路已去远,一时追赶不上。正是:
  家人将使旅人笑,大畜休疑小畜凶。
  已议子孙无祸咎,只愁父母落虚空。
  柴昊泉、艾氏一齐都往广州去了,所以董闻回家之时,柴家老夫妇两个都不在家。董家差去的家人直追近广州,才赶着了昊泉的船。正待报他喜信,恰好柴白珩夫妇已从广州回来,与父母在路上相遇了。原来白珩自在军前回到任所之后,便写一封家书,差一个家人寄归。只因这家人于半路病死,所以不曾寄到。直待昊泉差人到了广州,白珩方知家中误听讹言,惊慌啼哭。因对妻子说道:“我如今的性命已是余生,还要做什么官?不如回去见父母一面。”遂往上司处具了一纸告病的呈词,辞了官职,挈了家眷,买舟而归。不想于路遇着了昊泉的船。昊泉夫妇见了儿子媳妇,出于意外,喜极而悲,相抱涕泣。白珩诉说董家妹丈救命之德,又说他为周全了我,被人首告,几乎连累了他。昊泉夫妇听了,十分感激。白珩又把杜龙文几番奸谋暗算一向都错疑了董家妹丈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昊泉夫妇一发惭愧无地。正是:
  早知今日是,追悔昔年非。
  柴白珩与父母回到家中,随即备礼到董家称贺,并致感谢之意。见了董闻,拜伏于地,道:“多感妹丈大人活命之恩。真是重生父母了。”董闻连忙答礼道:“小弟与老舅是骨肉至亲,合当相救,何劳致谢?”白珩道:“向来多开罪,难得海涵,不记前非。不瞒妹夫大人说,当初只为错疑了你,以致做出许多不是处。”因把杜龙文暗算,与自己错疑的事,一一细述。董闻道:“大丈夫心事如青天白日,量小弟岂有暗算老舅之理。”白珩道:“自恨当初有眼不识,屡次误认,真是罪难擢发。”董闻道:“老舅既自知其误,何罪之有?今已说明,嗣后把从前的话一笔都勾,不必提起了。”白珩感谢不尽。董闻唤淑姿出来与他相见,又请父亲来陪了他,设席相款,尽欢而别。次日,董闻到柴家问候丈人。先是白珩出来接着,随后艾氏出来,望着董闻倒身下拜道:“多谢你救了我孩儿性命。”慌得董闻连忙答拜道:“岳母是尊长,如何行此礼?且引我去看岳父来。”艾氏引董闻至昊泉榻边,原来昊泉在舟中时,病已八九分。后虽得见子媳,心里放宽,无奈病已入骨,不可救治。到得家中,僵卧在床,奄奄一息,看看待毙。见了女婿,眼中进出泪来。董闻惊问道:“岳父为何一病至此?”昊泉道:“你如今是一位大贵人了。多谢你亲来问我。”董闻道:“小婿依旧是小婿,何出此言?”昊泉道:“你舅子犯了死罪,若不是你相救,性命不知那里去了。这畜生屡次得罪于你,难得你大度优容,我自恨当初不识好人,不曾厚待得你。今日蒙你大恩,好生惭愧。我要起来,拜你一拜,总奈起身不得。”董闻道:“说那里话。小婿是半子,与老舅便如弟兄一般,患难相救,理之当然,何烦称谢?岳父如今只以将息病体为重,休把闲事挂在心上。”昊泉道:“我病多应不好了。我死之后,还望你看顾我后人。”说罢,泪如雨下。董闻也挥泪道:“这不消分付。只是小姐还望你病好,莫便说这短话。”当下董闻又安慰了他几句,作别回家,告知淑姿,明日淑姿也到家中去问病。艾氏姑媳两个见了,千恩万谢,自不必说。淑姿到父亲榻前看视,只见昊泉一丝两气,面已脱形。白珩坐在床边,替他摩足,挥泪对妹子道:“爹爹今日昏迷了几次,不比昨日清爽了。”淑姿涕泣道:“不想爹爹病得这般模样。”艾氏指着淑姿对昊泉道:“你女儿在此问病,你可晓得么?”昊泉张目看了一看,把头略点一点。淑姿含泪问道:“爹爹可有甚分付?”昊泉哽哽咽咽,捱了半晌,捱出两句话来,道:“你休记我的不是。我死后,还望你看顾我家。”淑姿掩面涕泣,未及回言,只见昊泉看着儿子,又捱出两句话来,道:“我没甚分付你,只教你自今以后,切莫怠慢穷人。”白珩听说,也点头涕泣。正是:
  知过一念,临终乃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昊泉说罢,便昏迷了去。众人再三呼唤,过了一盏茶时,方才复醒转来。淑姿见这般光景,便教白珩及早去备办后事,自己且不回家,只在房中,与艾氏姑媳做一搭儿坐着,守候病人。守到黄昏时分,看看痰塞气短,三更以后,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可叹柴昊泉一生悭吝,不曾干得件好事。看他所作所为,好像自己没死日的。今日奄然长逝,究成何用?然前日舟中得病,几乎死于道路,今得安床而死,儿女送终,也算勾了他了。正是:
  堪叹财翁性本悭,一生钱与命相连。
  多藏到底成何用,安得携金赴九泉。
  董闻知柴昊泉已死,即亲来送殓。淑姿十分哀痛,赙真极厚。董闻又指教柴白珩丧礼,替他主持丧事。这些亲朋,与合城绅士,看董尚书面上,都来吊奠,好生热闹。艾氏与白珩团董闻光辉了他,一发感谢不尽。董家亲友有不喜柴家的,对董起麟说道:“柴家当初待令郎令媳何等薄情。今日令郎令媳如此待他,倒觉太过分了。”董起麟道:“说那里话。从来娶媳只论人,不论财。纵使嫁奁礼厚,万一媳妇欠贤能,虽有嫁资,亦何足取?若媳妇贤能,便值黄金千两,还要论甚嫁资?况且平心而论,凭你女家没甚嫁资,到底女家吃亏,男家便宜。难道倒是男家折了东西不成?即使女家白白受了聘金,一些奁具也没有,他把女儿送与人家做媳妇,替他主持中馈,还要生男育女,接代百年香火,这也十分勾了。常言道:娶妻的九子不忘媒。媒人尚不可忘,何况妻之父母?至于为妇之道,虽以夫家为家,把父母之家倒算做外家,然公姑既当孝顺,难道生身父母倒不当孝顺?就是那没爹娘的女儿,在叔伯身边抚养长成,亏他婚嫁,还要把叔伯与叔伯母当做亲爹娘一般孝顺,何况真正亲爹娘?《诗经》上说‘归宁父母’,文王后妃,尚不敢忘自己出身之处。若忘了出身之处,便算不得淑女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多少为奴作婢的,幼时被父母把他卖了,他后来有了好日,还要寻自己父母来养在身边,何况做了夫人。纵然父母当初薄待了他,亦何忍记恨在心。今小儿夫妇尽礼于外家,此情理之所当然,非为过分。”这些亲友听了这一席话,都道起麟见地高明,立心忠厚。柴白珩母子传闻了起麟之言,愈加惭愧。想道:“他家娶媳妇,尚然论人不论财;如何我家当初讨女婿,倒论财不论人起来?”母子两个追思前事,十分愧悔。正是:
  厚薄性情霄壤判,贤愚识见地天分。
  且说董闻居家一载,钦假之期已满,朝廷特差行人一员,赍诏到来,召他还朝。董闻受诏谢恩,款待天使。那天使不是别人,就是丁士升的公子丁嗣孝。他新中了进士,殿试二甲,选了行人之职,今日恰好赍诏到此。相见之时,极致感谢之意,把千金送与董闻,作加利奉还昔日代偿之物。董闻那里肯受?说道:“不佞焚了契券,已说过不要还的,今岂敢受此厚赐?”丁嗣孝道:“这是小侄代先君还债,老年伯若不受,不但小侄不安,亦何以安先君于地下?”董闻再三推辞,丁嗣孝只是不肯收去。董闻沉吟半晌,道:“既如此,这项银子有个用处。”丁嗣孝道:“老年伯要作何用?”董闻道:“令先尊已奉旨立庙于仅封县,庙宇虽成,但未能十分宏丽。今可将此银为增饰庙貌之费。庙中有先兄董遐施神像附祀于内,若庙貌壮观,不佞亦与有荣施,即如拜占惠矣。”丁嗣孝听说,愈加伤感。董闻便与他同至仪封县,先备三牲祭礼,入庙拜祭毕,即把银子付与县官,着落该地方召集匠工,增修庙宇,务要十分宏丽。一时闻者见者,莫不叹服董闻高义。丁嗣孝又备下一分厚礼,去拜候虞龙池,谢他当年周济之德。董闻也辞了地方官与各乡绅及亲友辈,束装起行,把家事都托付妹丈黄绣与妹子彩姑看管。自己奉了父母,挈了夫人,一齐进京。起身之日,候送者如市。只有柴白珩直送至三百里之外,涕泣再拜而别。正是:
  能使小人顽性革,只因君子义声高。
  后来董闻官至太子少保、吏部尚书,入阁办事。了数年,方才告归林下,父母妻子俱受一品封诰。妹夫黄绣于正统间也中了进士,入了翰林,彩姑也受了封诰。淑姿生二子,俱贵显。董起麟夫妇皆享遐龄。位禄名寿,一门全备。看官听说,凡人不可貌相。当董闻在柴家寄食,及列家索债之时,何等艰难,何等狼狈。谁料他后来这般富贵。然前穷后通,古来尽有,不足为奇。但要如董闻这般为人,这般作事,却是古今绝少。知恩真能报恩,知怨更能化怨,疏财偏能用财,近色偏能远色,有血性又有大度,极慷慨又极清高,比那负薄行、浅量褊衷、忘人大德、记人小怨、惟利是图、见色便好之辈,相去何啻天渊?宜乎当世称为快士,后人传为快谈,编成这一段不平的平话。有一诗总赞之曰:
  丈夫有胜概,能使众心倾。
  肝胆日争烈,襟怀冰似清。
  色财入不染,恩怨化还明。
  佳话千秋在,欣传快士名。
  无名子总评曰:
  快士非独董闻一人。常奇之侠烈,一快士也。董济之慷慨,一快士也。丁士升之廉明,庄文靖之敏智,徐国公之礼贤,余建勋之重文,丁嗣孝之报德,虞龙池之好名,金畹之高尚,皆快士也。婿如黄绣,则为快婿,翁如起麟,则为快翁。至于巾帼不异须眉,女中亦有快士焉。淑姿以矢义而遇义夫,月仙以怜才而配才偶,彩姑以妙年闺秀,而得归□□□不谓大快乎。他如青楼中有马幽仪,□□□缁衣中有沙有恒,亦一快。绿林中有寇尚义与习风,亦一快。穿窬中有宿积,亦一快。固当合而名之曰《快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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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富家翁百计磨豪杰 空门衲一饭结英雄
第二卷 疏财汉好议订宗盟 总兵官观诗礼文士第三卷 书生拾兔惊响马 侠客抽鬃接弹弓
第四卷 惯负人俗子误身谋 不忘生英雄偿死债第五卷 走健卒误拿差役 脱禁犯权借乞儿
第六卷 赚真砚物归原主 释假贼憎雪冤诬第七卷 奸徒乔装真耳聋 贤官巧辨诈眼瞎
第八卷 饮寿觞漫题冷暖句 救色妓不动雨云情第九卷 竭心力臣忠感鬼神 焚契券友义动官长
第十卷 公子感恩代请命 府卒遇侠托求仙第十一卷 假僧人连累真僧人 真太监引出假太监
第十二卷 雪愤恨外国草文 善反覆小人花面第十三卷 监军忘怨释大罪 学士诘奸省远行
第十四卷 俊红颜阵上动芳心 侠谷楼军中投片札第十五卷 守糟糠义让佳丽 慑宦竖智遣神偷
第十六卷 招俊彦少女结良姻 格奸顽快士传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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