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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姜夔(1155—1221?)字堯章,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先世出九真姜氏(九真唐時屬嶺南道愛州,在今越南境)。姜夔早歲孤貧。二十歲後,北遊淮楚,南歷瀟湘。淳熙十三年(1186),結識蕭德藻於長沙。泛湘江,登衡山,作《一萼紅》、《霓裳中序第一》、《湘月》諸詞。次年,姜夔隨蕭德藻同歸湖州,卜居苕溪之上,與弁山之白石洞天為鄰,後永嘉潘檉就為他取字曰白石道人。楊萬裏稱他“於文無所不工,甚似陸天隨(龜蒙)”,範成大稱其“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紹熙元年(1190),姜夔再客合肥,此年鼕,姜夔戴雪詣石湖,授範成大以詠梅之《暗香》、《疏影》新聲兩闋,成大喜以歌妓小紅為贈。紹熙四年(1193)起,姜夔出入貴胄張鑒(中興名將張瀎之後)之門,依之十年。慶元二年(1196)後遷移杭州。
曾上書論雅樂,進《大樂議》一捲,《琴瑟考古圖》一捲,因與太常議不合而罷。慶元五年(1199),復上《聖宋鐃歌鼓吹》十四首,詔免解,與試禮部;不第,遂以布衣終身。嘉泰三、四年間(1203—1204),以《漢宮春》、《永遇樂》諸詞與辛棄疾蓬萊閣、北固亭之作唱酬。二人雖詞風不同,辛棄疾亦“深服其長短句”,堪謂並世知音。姜夔六十以後,旅食金陵、揚州等地,晚境益牢落困苦。卒年約在嘉定十三四年之際。卒後由吳潛等助殯,葬於杭州錢塘門外之西馬塍。姜夔一生睏躓場屋,然襟期灑落,氣貌若不勝衣。
傢無立錐,而富於翰墨圖書之藏。精賞鑒,工書法,品評法帖有“書傢申韓”之稱。著有《白石詩集》一捲,《詩說》一捲,《白石道人歌麯》六捲,別集一捲,《續書譜》一捲,《絳帖平》二十捲等十三種。姜夔為南宋開宗立派的詞傢巨擘之一,與周邦彥並稱“周薑”。且精於樂律,能自製麯。自謂作詞“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律”,與拘譜盲填者不同。集中有十七首詞,自註工尺旁譜,是流傳至今惟一完整的宋代詞樂文獻。張炎《詞源》推尊姜夔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後世即以“清空”與“騷雅”標舉白石詞風。
南宋後期詞人大多“遠祧清真,近師白石”,就是仰承與追隨這種詞風。清初的浙西詞派則專奉姜夔為不祧之宗,從而形成“傢白石而戶玉田”的盛況,一直延續至乾隆中葉。
●江梅引
姜夔
人間離別易多時。
見梅枝,忽相思。
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
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濕紅恨墨淺封題。
寶箏空,無雁飛。
俊遊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暉。
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
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
漂零客,淚滿衣。
姜夔詞作鑒賞
在白石詞中,對梅花的描寫總是與其對合肥情人的追憶聯繫在一起的,這成為白石心中一個解不開的“情結”,因此,睹梅懷人成為白石詞中常見的主題。
這首《江梅引》正是如此。宋寧宗慶元二年丙辰之鼕,薑白石住在無錫梁溪張鑒的莊園裏,正值園中臘梅綻放,他見梅而懷念遠在安徽合肥的戀人,因作此詞,小序指出:“予留梁溪,將詣淮南不得,因夢思以述志。”說明這是藉記夢而抒相思之作。
上片以悲歡兩種不同夢境反映相思之情。“人間”三句,回想起五年前兩人依依難捨的惜別場面,這曾在另幾首詞中提到“擬將裙帶係郎船”,“玉鞭重倚,卻瀋吟未上,又縈離思”。時光流逝,匆匆五年過去,相會仍是無期。看到“翦翦寒花小更垂”的臘梅,相思之情,悄然而生,然思而不見,就衹能在夢中尋覓。
“幾度”句,寫兩人歡會夢境。小窗之下,伊人幾度進入詞人的夢境仿佛當年兩人攜手出遊,蕩舟賞燈,移箏撥弦,其樂融融。“今夜”四句,寫另一種夢境,今夜卻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詞中衹好在凄涼的庭院中獨自徘徊,卻一無所見,不禁悲從中來,以致寒氣侵入衾被,也感覺不到。兩種夢境相比,前者能給予暫時的安慰,後者卻帶來無限的傷感。夢境,本來是虛無縹緲的,詞人正是藉此進一步訴述別後對情人刻骨銘心的相思之情。白石寫夢,多用提空描寫,即不拘泥於對夢境本身的細膩描寫,而是化實為虛跳出夢境,重在敘寫對夢境的難以言傳的獨特感受。
下片“濕紅”三句,用晏小山詞意:“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薄薄香箋,和淚寫成,而無限傷心往事,盡在其中;所恨的是書已成而信難通。於是想起伊人當年彈箏情狀:“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當筵秋水慢,玉柱斜飛雁。”如今玉顔既不可見不見,那玉柱斜列如飛雁的寶箏也蹤影全無。“無雁飛”,包融有二層含意,一是指伊人不見無人彈箏,另一是無雁傳書,音問難通。亦即秦少遊所云:“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這一種刻骨相思之情,又能訴與誰人說?
“俊遊”四句,通過回憶透露內心的惆悵和傷感。先憶舊日攜手同遊之地,恐怕巷陌依稀而人事已非,那斜陽枯樹,徒然增人悲思,正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再念別時曾指花相約:“問後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江山,甚時重至。”在送人往合肥詩中,也曾表示後會有期:“未老劉郎定重到,煩君說與故人知。”但如今看來是泛舟同遊的舊約已難以實現,這種悲苦的心事也衹能深埋於自己的心底了。
“歌罷”兩句,用《楚辭》淮南小山賦春草之句,“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眼下鼕將盡而草已青,春草萋萋歸期何時?一種惆悵迷離之感彌漫心頭,無人與說。結尾兩句,總收全詞,夢已醒,人不歸:淚下沾襟,是既恨相見之難,兼以自嘆飄泊,自傷身世。白石一生布衣,雖不乏名公臣卿與之交遊,但仍多有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之感。白石戀情詞註重的不是聲色描寫,也不是行動描寫,而主要是反復傾訴一種難言的內心感受,故以藴藉深摯見長,本詞也不例外,可說是落落而多低徊不盡的風緻。
●憶王孫
姜夔
冷紅葉葉下塘秋,長與行雲共一舟。
零落江南不自由。
兩綢繆,料得吟鸞夜夜愁。
姜夔詞作鑒賞
這首詞題下有序雲:“鄱陽彭氏小樓作。”鄱陽,即今江西波陽縣,是詞人的故鄉。彭氏為宋代鄱陽世族,神宗時彭汝礪官至寶文閣直學士,傢聲頗為顯赫。此詞寫秋日登彭氏小樓,傷飄泊、懷遠人是這首小詞的主題。
起句以寫景引起,並點明節序。冷紅,蓋指楓葉。霜後的楓葉一片緋紅,在肅殺的秋風中,正一葉一葉飄落到秋塘中去。白石詞多用“冷”字,如《揚州慢》“波心蕩,冷月無聲”,《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念奴嬌》“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暗香》“香冷入瑤席”,而且往往以通感的形式出現,將自己凄涼的身世之感移情到幾個創造的意象中。用“冷紅”形容飄散的楓葉,頓覺凄冷的氣氛籠罩全詞。古代文人傷時悲秋,見秋風落葉,或懷念故土,或憂傷身世,並不稀見。不過,次句“長與行雲共一舟”,句法頗為新穎。行雲,常用來比喻飄泊江湖的遊子。如曹植《王仲宣誄》:“行雲徘徊,遊魚失浪。”張協《雜詩》:“流波戀舊浦,行雲思故山。”姜夔一生未仕,四處飄泊,行蹤不定,用“行雲”來象徵其身世,很為恰切。這裏他不直說身如行雲,而偏說“長與行雲共一舟”,這就不落俗套。詞人浪跡江湖,居無定所,乘舟走到哪裏,天上的行雲也仿佛跟到哪裏,這難道不是與行雲“共一舟”麽?以上兩句,泛寫登樓所見所感,不僅切合當時所處的環境,其創意出奇之處,也透露出白石詞“氣體超妙”(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捲二)“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張炎《詞源》)的特色。下一句承上意,具體點明所處之地。不自由,即不由自主。白石一生未仕,布衣終身,窮愁潦倒的知識分子為生計所迫,以請客身份或寄人籬下,或因人遠遊,輾轉風塵,哪有安身立命之地?“不自由”,看似淺淡,卻道出了飄泊江湖的無窮酸辛。遊子在孤獨落寞之際,總要想起知心體貼自己的故舊或親人,結尾兩句即由傷飄泊轉到懷遠人。“兩綢繆”,一筆兩用,兼寫男女雙方。綢繆,纏綿之意。《詩。唐風盈觴酒,與子結綢繆。“此句寫自己與合肥情侶雙方情意綿綿,相互思念。”料得吟鸞夜夜愁“則專寫對方。古人覺以鸞鳳喻夫婦,此處”吟鸞“而加上”料得“,當指因相思之苦而夜不成寐的伊人。讓人想起李商隱的詩句”夜吟應覺月光寒。“由自己思念對方而想到對方會無限思念自己,透過一層,感情更為深至,意境更為深遠。”夜夜愁“,寫出對方無夜不思,無夜不愁。詞人相信對方對自己如此真摯思念,也正反映了詞人對於對方的一往深情。
白石的羈旅飄泊之詞不重對飄泊的具體抒寫,而重在抒發一種孤獨、傷感的內在情緒,將人引嚮更幽微之處。這首詞的妙處在於將身世之感與懷人之思打並在一處,因而顯得藴藉含蓄,別繞風緻。
●鬲溪梅令
丙辰鼕,自無錫歸,作此寓意
姜夔
好花不與殢香人。
浪粼粼。
又恐春風歸去緑成陰。
玉鈿何處尋。
木蘭雙槳夢中雲。
小橫陳。
漫嚮孤山山下覓盈盈。
翠禽啼一春。
姜夔詞作鑒賞
詞人對於戀情詞,或多依紅偎翠的狎摯描寫,或多秦樓楚館的聲色描寫。白石詞則不然,有的衹是“美人如花隔雲端”的抒情,給人一種可愛慕不可褻瀆的高雅感覺。這是因為白石本人用情專一,他除了在詞中提到合肥情侶外,沒有提過他人。是的,真正刻骨銘心的戀情應該衹有一次,而且是無可替代,九死其猶未悔的唯一。於湖詞中懷念李氏之作,白石詞中懷念合肥情侶之作,皆寫此種美好感情。白石《鬲溪梅令》,正是懷人之詞。序雲:“丙辰鼕,自無錫歸,作此寓意。”丙辰即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詞人同時作《江梅引》,序雲:“丙辰之鼕,予留梁溪(無錫),將詣淮南(指合肥),不得,因夢思以述志。”此詞所寓之意,不應遠求,當即《江梅引》所述之志。二詞皆以梅名調,亦不可忽視。尤其白石懷人諸詞多有恐怕歸去遲暮之憂思,可以印證此詞。如《一萼紅》:“待得歸鞍到時,衹怕春深。”《淡黃柳》:“怕梨花落盡成秋色。”《長亭怨慢》:“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點絳唇》:“淮南好。甚時重到。陌上生青草。”此詞所寫:“又恐春風歸去緑成陰。玉鈿何處尋。”正是同一種憂懼歸遲的心情。故此詞實為懷念合肥情侶之作。在這首詞中,詞人靈心獨運,用想象營造出一如夢如幻、恍惚迷離的意境,極富朦朧之美。
“好花不與殢香人。”起筆運用提空描寫,空中傳恨。好花即梅花,亦暗喻所念之情人。以好形容花,純然口語而一往深情。殢香人是詞人自道。好花不共惜花人,美人不與憐香惜玉者,傳盡天地間一大恨事。
“浪粼粼。”詞人寤寐求之,求之不得,想象之中,遂覺此梅花所傍之溪水,碧浪粼粼,將好花與惜花人遙相隔絶。正是盈盈一水,隔斷萬古柔情。此即調名“鬲溪梅”之意。《詩·漢廣》雲:“沒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蒹葭》雲:“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古詩十九首》亦有“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千古詩人,精誠所至,想象竟同一神理。“又恐春風歸去緑成陰。玉鈿何處尋。”想望好花,在水一方。衹怕重歸花前,已是春風吹遍,緑葉成陰,好花已無跡可尋。杜牧《嘆花》詩云:“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緑葉成陰子滿枝。”此詞化用其語意,又不露痕跡,正是白石詞的妙處。又恐二字,更道出年年傷春傷別的無限傷感。玉鈿本為女子之首飾,此轉喻梅花之芳姿。“玉鈿何處尋”一句又暗用周邦彥“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之意(《夜飛鵲》)。此詞本以好花象徵美人,此則用首飾象喻好花,喻中有喻,而出入無間,真如羚羊挂角,無跡可求。尤妙者,由玉鈿之一女性意象,遂幻出過片之美人形象,真是奇之又奇。
“木蘭雙槳夢中雲。小橫陳。”全幅詞境本來全是想象,過片二句,則是想象中之想象,可謂夢中之夢,幻中之幻。夢寐中,詞人忽與久違之美人重逢,共蕩扁舟於波心,恍若遨遊于云表。木蘭雙槳,語出《楚辭。湘君》:“桂櫂兮蘭枻,”襯托美人之美。“小橫陳”三字,為連綿句,描繪出美人斜倚舟中之“橫陳”二字,讓人想起“玉體橫陳”等粗俗豔冶之事,但白石詞以“清空”為本色,且“不唯清空,又具騷雅”(張炎《詞源》),這等字面原不易見。細體味之,始知此是詞人之險筆是詞人精心策劃的“陰謀”。大概非此二字,不足以寫出美人之奇豔,不足以盡傳心中之美感。狀以小字,愈見化豔冶為美好。碧浪粼粼,“蘭棹兮桂槳”,與美人蕩舟天外,天光雲影,物我皆忘,這種超凡脫俗的境界,實為詞人平生夢寐追求所幻出的具備理想神采之意境。然而,夢有夢後人醒,雲有風流雲散。結筆二句,已從夢幻跌回想象中之現境。“漫嚮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夢醒雲散,如花美人無法尋覓,即好花亦亦不可得。此情此景,人何以堪?從過片至結筆,詞境情節呈大幅度跳躍,裁雲縫月之妙,在盈盈二字。《古詩十九首》雲:“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盈盈本為美人之形容,此又藉美人轉喻好花之芳姿,一語雙關,美人之形象又幻化為想象中之好花。句首下一漫字,寫盡好花亦不可求之失落感。惜花人空嚮孤山山下尋覓好花,而好花終不可得,整個春天,唯聞翠禽對鳴而已。孤山,本指杭州西湖之孤山。多梅花,昔為梅妻鶴子之林逋隱居之處。詞中之孤山,藉為好花之地之代語而已。
空嚮好花之地尋覓好花,意味着惜花人縱然重歸故地,也已是花落人空,唯有緑葉成陰,鮫銷淚痕了。一春二字結穴,用凄美之字面,象徵時間之綿延,寫出詞凄豔哀絶的愛情悲劇,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絶期”了。結句暗用一則神異傳說。《竜城錄》雲:趙師雄,睢陽人,(隋)開皇中過羅浮山,天寒日暮,見林間有酒肆,旁有茅捨,一美人淡妝靚逸,素服出迎,相與扣酒傢門共飲,不覺醉臥。即覺,乃在大梅樹下,有翠羽嘈唧其上,月落參橫,惆悵而已。
結筆暗用這一故事,愈增全幅詞境如夢如幻的朦朧美感。
此詞藝術造詣確有獨到之處。論意境乃如夢如幻,夢中有夢,幻中有幻。好花象徵美人,煙波象徵離絶,此是詞中第一境界。木蘭雙槳,夢中美人,乃夢中之夢,幻中之幻,是第二境界。第一境界實為詞人平生遭際之寫照,第二境界則為其平生理想之象徵。營造出如此奇幻之意境,真是匪夷所思。論意脈則如裁雲縫月,無跡可求。上片以玉鈿喻好花,遂幻出如花之美人,下片用盈盈喻好花,又由美人幻為好花。故過片夢境之呈現,真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玲瓏剔透,不可湊泊。論聲韻則如敲金戛玉,極為美聽。全詞八拍,句句葉韻,用平聲真文等韻,誦之如聞笙簧。句中兼采雙聲、疊韻、疊字,如好花、浪粼為雙聲,成陰、雙槳、夢中為疊韻,粼粼、山山、盈盈為疊字,尤增音節之美。這是因為白石不僅精於填詞,亦妙解音律,以音樂人的身份寫詞,自是千錘百煉,刻意求工了。楊萬裏曾激賞白石之詩“有裁雲縫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聲”(見《直齋書錄解題》引),可以移評此詞。
●點絳唇·丁未鼕過吳鬆作
姜夔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
數峰清苦。
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
今何許。憑欄懷古。
殘柳參差舞。
姜夔詞作鑒賞
白石論詩有四素:氣象、體面、血脈、韻度。對四者的要求且是“氣象欲其渾厚”、“體面欲其宏大”、“血脈欲其貫通”、“韻度欲其飄逸”。雖是論詩之語,移之於詞,也甚貼切。讀此詞,知其所言非虛。
南宋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之鼕,白石往返於湖州蘇州之間,經過吳鬆(今江蘇吳江縣)時,乃作此詞。為何過吳鬆而作此詞?因為白石平時最心儀於晚唐隱逸詩人陸龜蒙,龜蒙生前隱居之地,正是吳鬆。
上片之境,乃詞人俯仰天地之境。“燕雁無心”。燕念平聲(yān煙),北地也。燕雁即北來之雁。時值鼕天,正是燕雁南飛的時節。陸龜蒙詠北雁之詩甚多,如《孤雁》:“我生天地間,獨作南賓雁。”《歸雁》:“北走南徵象我曹,天涯迢遞翼應勞。”《京口》:“雁頻辭薊北。”《金陵道》:“北雁行行直。”《雁》:“南北路何長。”白石詩詞亦多詠雁,詩如《雁圖》、《除夜》,詞如《浣溪沙》及本詞。可能與他多年居無定所,浪跡江湖的感受及對龜蒙的萬分心儀有關。劈頭寫入空中之燕雁,正是暗喻飄泊之人生。無心即無機心,猶言純任天然。點出燕雁隨季節而飛之無心,則又喻示自己性情之純任天然。此亦化用龜蒙詩意。龜蒙《秋賦有期因寄襲美(皮日休)》:“雲似無心水似閑。”《和襲美新秋即事》:“心似孤雲任所之,世塵中更有誰知。”下句緊接無心寫出:“太湖西畔隨雲去。”燕雁隨着淡淡白雲,沿着太湖西畔悠悠飛去。燕雁之遠去,暗喻自己飄泊江湖之感。隨雲而無心,則喻示自己純任天然之意。宋陳鬱《藏一話腴》雲:白石“襟期灑落,如晉宋間人。語到意工,不期於高遠而自高遠。”範成大稱其“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張羽《白石道人傳》亦曰其“體貌輕盈,望之若神仙中人。”但白石與晉宋名士實有不同,晉宋所謂名士實為優遊卒歲的貴族,而白石一生布衣,又值南宋衰微之際,傢國恨、身世愁實非晉宋名士可比。故下文寫出憂國傷時之念。太湖西畔一語,意境闊大遙遠。太湖包孕吳越,“天水合為一”(龜蒙《初入太湖》)。本詞意境實與天地同大也。“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商略一語,本有商量之義,又有醖釀義。湖上數峰清寂愁苦,黃昏時分,正醖釀着一番雨意。此句的數峰之清苦無可奈何反襯人亡萬千愁苦。從來擬人寫山,鮮此奇絶之筆。比之辛稼軒之“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虞美人》),又是何種不同的況味。卓人月《詞統》評雲:“商略二字,誕妙。”
下片之境,乃詞人俯仰今古之境。“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第四橋即“吳江城外之甘泉橋”(鄭文焯《絶妙好詞校錄》),“以泉品居第四”故名(乾隆《蘇州府志》)。這是陸龜蒙的故鄉。《吳郡圖經續志》雲:“陸龜蒙宅在鬆江上甫裏。”鬆江即吳江。天隨者,天隨子也,龜蒙之自號。天隨語出《莊子。在宥》“神動而天隨”,意即精神之動靜皆隨順天然。龜蒙本有胸懷濟世之志,其《村夜二首》雲:“豈無緻君術,堯舜不上下。豈無活國力,頗牧齊教化。”可是他身處晚唐末世,舉進士又不第,衹好隱逸江湖。白石平生亦非無壯志,《昔遊》詩云:“徘徊望神州,沉嘆英雄寡。”《永遇樂》:“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但他亦舉進士而不第,飄泊江湖一生。
此陸、薑二人相似之一也。龜蒙精於《春秋》,其《甫裏先生傳》自述:“性野逸無羈檢,好讀古聖人書,探大籍識大義”,“貞元中,韓晉公嘗著《春秋通例》,刻之於石”,“而顛倒漫漶翳塞,無一通者,殆將百年,人不敢指斥疵纇,先生恐疑誤後學,乃著書摭而辨之。”白石則精於禮樂,曾於慶元三年(1197)“進《大樂議》於朝”,時南渡已六七十載,樂典久已亡滅,白石對當時樂製包括樂器樂麯歌辭,提出全面批評與建樹之構想,“書奏,詔付太常。”(《宋史·樂志六》)以布衣而對傳統文化負有高度責任感,此二人又一相同也。正是這種精神氣質上的認同感,使白石有了“沉思衹羨天隨子,簑笠寒江過一生”(《三高祠》詩),及“三生定是陸天隨”(《除夜》詩)之語。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即是這種認同感的體現。
第四橋邊,其地仍在,天隨子,其人則往矣。中間下擬共二字,便將仍在之故地與已往之古人與自己連結起來,泯沒了古今時間之界限。這是詞人為打破古今局限尋求與古人的精神句誦而采取的特殊筆法。再如劉過《沁園春》之與東坡、樂天、林和靖交遊,亦是此一筆法。以上寫了自然、人生、歷史,筆筆翻出新意結筆更寫出現時代,筆力無限。“今何許”三字,語意豐富,涵蓋深廣。何許有何時、何處、為何、如何等多重含義。故今何許包含今是何世、世運至於何處、為何至此我又如何面對等意。此是囊括宇宙、人生、歷史、時代之一大反詰,是充滿哲學反思意味一大反詰。而其中重點,主要在今之一字。憑欄懷古,筆力雄勁,氣象闊大。古與今上下映照成文,補足“今何許”一大反詰之歷史意藴。應知此地古屬吳越,吳越興亡之殷鑒,曾引起晚唐龜蒙之無限感慨:“香徑長洲盡棘叢,奢雲豔雨衹悲風。吳王事事須亡國,未必西施勝六宮。”(《吳宮懷古》)亦不能不引起南宋白石之無限感慨:“美人臺上昔歡娛,今日空臺望五湖。殘雪未融青草死,苦無麋鹿過姑蘇。”(《除夜》)
懷古正是傷今。“殘柳參差舞,”柳本纖弱,那堪又殘,故其舞也參差不齊,然而仍舞之不已。舞之一字執著有力,蒼涼中寓含悲壯,悲壯中透露蒼涼。“殘柳參差舞”這一自然意象,實際上是南宋衰世的象徵,隱然包含着雖已殘破仍不甘滅亡的意味。這與李商隱《登樂遊原》“夕陽無限好,衹是近黃昏”,象徵唐朝國運的不可輓回有同工之妙。而其作為自然意象之本身,則又補足“今何許”一大反詰之自然意藴。結筆之意境,實為南宋國運之寫照。返觀數峰清苦二句,其意藴正為結尾之伏筆。在此九年之前,辛稼軒作《摸魚兒》,結雲:“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乃是同一意境。白石本詞用舞字結穴,藴含無限蒼涼悲壯。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雲:“《點絳唇。丁未鼕過吳鬆作》一闋,通首衹寫眼前景物,至結處雲‘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衹用今何許三字提唱,憑欄懷古下僅以殘柳五字詠嘆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吊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推絶調。”善於提空描寫,從虛處着筆,正是白石詞的一大特點。此詞將身世之感、傢國之恨融為一片,乃南宋愛國詞中無價瑰寶。而身世傢國皆以自然意象出之,自然意象在詞中占優勢,又將自然、人生、歷史(尚友天隨與懷古)、時代打成一片,融為一體。
尤其“今何許”之一大反詰,其意義雖着重於今,但其意味實遠遠超越之,乃是詞人面對自然、人生、歷史、時代所提出之一哲學反思。全詞意境遂亦提升至於哲理高度。“今何許”,真可媲美於《桃花源記》“問今是何世”,《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首詞無限感慨,全在虛處,正是“意愈切而詞愈微”,這種寫法,易形成自我抒寫之形象與所寫之意象間接開距離,造成朦朧之美感。此詞聲情之配合亦極精妙。上片首句首二字燕雁為疊韻,末句三四字黃昏為雙聲,下片同位句同位字第四又為疊韻,參差又為雙聲。分毫不爽,自然天成。雙聲疊韻之回環,妙用在於為此一尺幅短章增添了聲情綿綿無盡之致。
●點絳唇
姜夔
金𠔌人歸,緑楊低掃吹笙道。
數聲啼鳥,也學相思調。
月落潮生,掇送劉郎老。
淮南好,甚時重到?
陌上生春草。
姜夔詞作鑒賞
白石此詞,與其合肥情事有關,詞中思戀的是其合肥情侶。詞人以宋光宗紹熙元年庚戌(1190)到合肥,見《淡黃柳》詞序,第二年辛亥正月二十四日離開,見《浣溪沙》詞序。又據一些詞看,辛亥年他似乎再到過合肥,經秋再次離去。這首《點絳唇》就是再到合肥又離去時的作品。請參看夏承燾《薑白石詞編年箋校》所載《行實考》第七《合肥詞事》。這首詞上片說聚首的歡愉,下片寫離別的痛苦。上下片內容不是同時。歡聚或在春晚、夏初。離散似是鼕季。
白石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自從“當初不合種相思”,這種刻骨銘心的思戀便成為白石心靈深處一個拆解不開的“情結”,終白石之一生,雖九死而不悔,真是天地至性,人間至情。
首句“金𠔌人歸”,金𠔌除普通以代指園中多美人以外,還有三種可能:(一)或暗示琵琶女姓梁。《嶺表錄異》上雲:“石崇以明珠三斛換緑珠於容州,本姓梁氏。”(二)或贊美其人妙解音律。幹寶《晉紀》雲:“石崇有伎人緑珠,美而工笛。”與本詞下句“吹笙”疑有連係。白石他詞中寫合肥情事時,也多寫到樂器。(三)或意在引起一極美好的宜於美人的環境的想象。庾信《春賦》雲:“河陽一縣併是花,金𠔌從來滿園樹。”白石《凄涼犯》詞序雲:“合肥巷陌皆種柳。”但合肥當日不過一荒涼邊城。“出城四顧,則荒野煙草,不勝凄黯。”(《凄涼犯》詞序)“巷陌凄涼,與江左異。”(《淡黃柳》詞序)。如此城郭,豈宜為美人居止?幸其多柳,故不惜重筆渲染,比於金𠔌,亦略為伊人居處增色。
白石寫情,不在於情事本身,故對情人的容妝和行動很少着筆,而重在對情事的獨特的內心感受,抒發自己綿綿無盡的相思之苦。故以下三句,都衹寫景。
本來,世間情人相對,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都直見深心,更不容一語表白,何況文字?這就是寫情常寓於景,寫景就是寫情的心理根據。玉田《詞源》捲下“離情”說:“言情之詞,必藉景色映托,乃具深婉流美之致。”近人王國維亦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故所謂寫景,不過是詞人把自己的感情噴射嚮外物,與物“一化”,就是莊子所謂“物化”。這也是我們現在所說的美學上的移情作用。這裏的緑楊啼鳥,實際是詞人對吹笙人的整個靈魂的擁抱。還不僅此,不僅是詞人化身為自然來“莊嚴”自己的情人,而且,尤其是,在詞人眼中,她儼然就是宇宙的中心,她飄然莅臨,成為萬物的主宰。中國傳統文學中此例頗多,如曹子建的《洛神賦》。當寫到人神心通的時候,洛神感動了,於是“屏翳(雨師)收風,川後靜波,馮夷(河神)鳴鼓,女媧(這裏用為音樂女神)清歌”。看吧,洛神就是宇宙的中心,萬物的主宰,因為她就是美和愛。但創造的魔杖還是握在詩人(或詞人)的手中的。詩人是可以驅遣鬼神,促使萬物,創造一個再造世界。韓愈說李白、杜甫“陵暴萬象”,當作如是解。
本詞雖分兩片,卻非平列。上片是追憶聚首的歡愉,似水的柔情,如夢的深永。下片是詞的現實世界,是訣別的痛苦。“月落潮生”,語出元稹《重贈樂天》:“明朝又嚮江頭別,月落潮平是去時。”“掇送”猶斷送(張相說)。“劉郎”,用入天台山遇仙女的劉晨自比。“天若有情天亦老”,何況自知無分再見神仙的劉郎呢。“淮南好”三句用淮南小山《招隱士賦》:“王孫遊兮不歸,芳草兮萋萋。”這和《江梅引》結韻說“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漂零客,淚滿衣。”意境相同。本詞“陌上生春草”五字截斷衆流,頓時使上片的“小得團囫”(玉溪句:“小得團囫足怨嗟”),盡成愁緒,正是“此恨綿綿無絶期。”杜牧之詩:“恨如春草多,事與孤鴻去”(《題安州浮雲寺樓……》),可以題此詞。白石詞善於後路作結,即歇拍處化情為景,篇終接混茫,無限深情,千般感慨,都在一種迷離凄涼的意境中深化升華,餘音裊裊,韻味無窮。
●鷓鴣天
己酉之秋,苕溪記所見
姜夔
京洛風流絶代人,因何風絮落溪津?
籠鞋淺出鴉頭襪,知是凌波縹緲身。
紅乍笑,緑長嚬。
與誰同度可憐春?
鴛鴦獨宿何曾慣,化作西樓一縷雲。
姜夔詞作鑒賞
姜夔多次舉進士而不第,布衣終身,過着飄泊江湖、寄人籬下的生活,這種坎坷的身世使他對遭逢不幸的人有着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宋孝宗淳熙十年(1189),姜夔在苕溪(今浙江湖州)為一位不幸女子的身世所感動,寫下了這首詞。而且,由於他有着一段不同尋常的合肥情事,他不知不覺中將這位不幸女子與其合肥情侶連係起來。故通篇皆是對不幸女子的深深憐憫和同情,而毫無輕薄浮浪之語,格調高雅,意境醇正。
京洛,河南洛陽。周平王開始建都於此,後來東漢的首都也在這裏,所以又稱京洛。後人使用此詞包括洛陽或京都兩種含義。此處代指南宋都城臨安,風流,指品格超逸。開篇即寫這個婦女出處不凡,她來自南宋的都城臨安;她既有超逸的品格,又有舉世無雙的美貌。首句“京洛風流絶代人”七個字,包括這樣三層意思。
那麽,這位曾風光一時的佳人,“因何風絮落溪津”?為何像風中飛絮似的,飄落到苕溪的渡口來呢?
說她的來到苕溪是如柳絮的隨風飄落,含意深厚。“顛狂柳絮隨風舞”(杜甫《絶句漫興》),這風中之絮是不由自主,又是無人憐惜的。用風中之絮來比喻,暗示人的不幸遭遇,一個“落”字雙關出人與柳絮的同等命運。其中也摻雜着作者的身世之感。這句前面用“因何”這一似問非問的句式,後面用荒僻的“溪津”與繁華的“京洛”作鮮明對比,深刻地寫出了這個“風流絶代人”的不幸遭遇。也表達了作者對其的深深憐憫和同情。
“籠鞋淺出鴉頭襪”。籠鞋,鞋面較寬的鞋子。鴉頭襪,古代婦女穿的分出足趾的襪子。這句是說從籠鞋中微微地露出了鴉頭襪。“知是凌波縹緲身”。化用曹植《洛神賦》典故,曹植形容洛水女神是“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這詞裏的女子穿了這樣款式的鞋襪,步態輕盈,如宓妃洛神一般。這仍是對“風流絶代人”的贊美:她高潔,飄逸,和一般風塵女子迥然不同。
過片,暗示她的辛酸生活,並表達了對她不幸遭遇的同情。“紅乍笑,緑長嚬”。“紅”,指她朱紅的嘴唇,說輕啓朱唇,露出淺淺的笑;或說紅指她笑時蓮臉生春;總之是說她笑時的美麗。“緑”,指青黛色的眉毛,說她雙眉緊鎖,隱含憂傷。“乍”,表示時間短暫,與“長”相對。說明她笑時短,嚬時長。僅用六個字,不僅使人的神態畢現,而且寫出了人酸苦的內心世界。這笑,看來是勉為歡笑,而嚬纔是真情的流露。“紅乍笑,緑長嚬”六字用得高妙奇絶。“紅”與“緑”對,色彩鮮明,讓人頓覺佳人的儀態萬方:“乍”與“長”對,以時間長短刻畫佳人神態的流程:“笑”與“嚬”對,揭示出佳人復雜的心態。意藴本融,言簡意賅。描寫女子情態的詞句本也常見,如“修眉斂黛,遙山橫翠,相對結春愁”(柳永《少年遊》),十三個字衹寫出了人的“春愁”:“嬌香淡染胭脂雪,愁春細畫彎彎月”(晏幾道《菩薩蠻》),十四個字衹寫了人在梳妝打扮時而“愁春”。它們都沒有薑詞這樣高度濃縮,韻味悠遠。
“與誰同度可憐春”。春光無限美好,可是面對這樣的良辰美景,有誰與她共同度過呢?與誰,即沒有誰。賀鑄有“錦瑟華年誰與度”(《青玉案》)句,與此境界極相似。這深情的一問,不僅表現出詞人對她的同情,惺惺相惜,而且寫出了她的孤苦寂寞。從整首詞看,所寫是一個歌妓之類的人物。她在繁華的京城也許曾經有過“一麯紅綃不知數”的美好時光,如今卻淪落溪律,無人與度芳春。對於她的不幸遭受,詞人一個字也沒有寫,女主人公也始終未發一語,全從我之“所見”方面着筆。感慨都在虛處,這樣詞人的同情之感,表達得酣暢淋漓,人物形象也栩栩可見,特別最後兩句更是神來之筆:“鴛鴦獨宿何曾慣,化作西樓一縷雲!”
古人傳說鴛鴦雙宿雙飛,常用來作為夫妻間愛情的象徵。“鴛鴦獨宿”,深一層表明無人與之“同度”,衹剩下孤苦一人了。“何曾慣”,也深一層地流露出她的憶舊念往,直至今天仍懷着感情上的痛苦。因此接着說:“化作西樓一縷雲”。宋玉《高唐賦》載巫山神女與楚王的故事:“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說她化作西樓上空一縷飛雲,如巫山神女,對過去那“朝朝暮暮,陽臺之下”的歡愉情景,不能忘懷,表現出她對愛情生活的無限回憶和執着追求。
白石詞的基本風格是“清空”,要“清空”,就要有一種衝冷的胸懷,不讓七情六欲無節制地發展,從而達到一種超逸空靈的境界。對情詞來說,就不能熱情過度,因熱情過度容易形成癡迷狀態,要用冷筆處理。本詞就是冷筆寫熱情的作品。本詞用筆,有時從實處落墨,有時虛處着筆(如“籠鞋”以下四句),但它“無窮哀怨,都在虛處”(陳延焯《白雨齋詞話》評姜夔《點絳唇》結句語),雖有深情,由於用冷筆處理,故顯得氣體高妙,清遠空靈。
●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
姜夔
人繞湘臯月墜時。
斜橫花樹小,浸愁漪。
一春幽事有誰知?
東風冷,香遠茜裙歸。
鷗去昔遊非。
遙憐花可可,夢依依。
九疑雲杳斷魂啼。
相思血,都沁緑筠枝。
姜夔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詠物詞。白石的詠物詞所詠最多的是梅、柳,這是因為其中關合着他的一段“合肥情事”,他與合肥情侶相遇於合肥赤蘭橋,其地多柳樹,而分手時為梅開時節。夏承燾先生的考證即為:“白石客合肥,嘗屢屢來往,……兩次離別皆在梅花時候,一為初春,其一疑在鼕間。故集中詠梅之詞亦如其詠柳,多與此情事有關。”(《薑白石詞編年箋校行實考》)
張炎說:“詩難於詠物,詞為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斯為絶妙。”(《詞源》捲下)並標舉了詠物詞的幾條原則:第一,求神似而不求形似;第二,結構上要能放能收,渾然天成;第三,所用典故必須符合題旨;第四,結句必須點明“一段意思”。若用以上原則衡量此詞,可謂處處吻合。這首詞在調下標明“賦潭州紅梅”,潭州(今湖南省長沙市)盛産紅梅,以“潭州紅著稱於世。詞中從詠紅梅入手,但又不拘泥於純粹寫梅,寫梅寫人,即梅即人,人梅夾寫,梅竹交映,含藴空靈,意境深遠,收放自如,達到似花非花,似人非人,花人合一的朦朧迷離的審美境界。
起句“人繞湘臯月墜時”,點明人物、地點、時間。湘臯,湘江岸邊。屈原《離騷》:“步餘馬於蘭臯兮。”註:“澤麯曰臯。”水濱江岸往往是情人幽會的理想場所,加之紅梅掩映,更富詩情畫意的美感。然而此刻詞人寫的不是相聚時的歡樂,而是寫離別後的哀愁。一個“繞”字,寫出百般無奈,萬種離愁。繞者,徘徊也。“月墜”二字說明其“人”(抒情詩中的主人翁常常是作者自己)已在此徘徊良久。月墜湘臯,環境凄清,以此烘托心境,其愁苦悲涼可以想見。第二、三兩句由人及梅,正面點題。林逋《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然詞人不是寫梅影映照於水面,而是寫梅影浸透在水中,着一“浸”字,感情已很強烈,再以“愁”字形容漣漪,將漣漪擬人化了。王國維說:“以我觀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間詞話》)。愁人觀物,觸目皆是愁色,這在美學和修辭上叫做移情。詩人寫梅多寫其橫,寫其斜。如蘇東坡《和秦太虛憶建溪梅花》詩云:“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詞人這裏不僅寫其疏影橫斜,而且突出一個“小”字。“花樹小”,一作“花自小”。小字有嬌小纖弱意。唯其嬌弱,更顯得楚楚可憐,讓人頓起愛心。以上三句用寫意的筆法,描繪出潭州紅梅獨特的品格風貌,奠定了全篇離別相思的基調。
“一春”三句既是寫人,也是寫梅。它既承上句,進一步寫梅之愁,又從“幽事”漸漸逗引起無限傷心往事,暗暗點出心目中那個“人”來。梅的“一春幽事”是什麽?是“嫁與車風春不管”,轉眼間“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白石《暗香》)春殘花落,惆悵自憐,除清風明月外,亦復誰知?“香遠茜裙歸”,是以茜裙女子的歸去,象徵梅花之飄零。茜裙,即紅裙。香氣被寒冷的東風吹遠了,而落花仍依戀殘枝,在樹下迴旋。此句充滿了奇妙的想象,“香”猶花魂,縹緲而去;茜裙則是由花瓣幻化出來的形象,如在眼前。這個幻化出來的形象,即是白石魂縈夢牽的合肥情侶,這是白石一生的“情結”所在,所以看到了梅花,會馬上聯想到分離的情人。那時節春寒料峭,紅梅綻放,他與穿着紅裙的女子在江邊分別。詞人漸行漸遠,回首岸邊,衹見那紅裙漸遠漸小,以至成為一個紅點,就像江邊的一朵紅梅。……此時此刻,詞人又深情地望着湘江邊上的紅梅,雙眼漸漸模糊,幻化出當年江邊的“茜裙”來。人耶?梅耶?真耶?幻耶?這樣的描寫,是寫物而不凝滯於物,符合上面張炎所標舉的第一個標準。
過片一筆宕開,以“鷗去”結束對往事的回憶。詞中本詠紅梅,為何一下子又扯到江鷗?此法即張炎所云“收縱聯密”中的一個縱字,也就是說不拘泥於故實,而要從遠處着筆。鷗是眼前的景物,符合湘臯這一特定地點。詞人在江臯徘徊,驚起一灘鷗鳥;而鷗鳥的拍翅聲又驚醒詞人,使他從迷惘的回憶中回到當前。啊,這一切原來都是幻覺,往昔的情事就象鷗鳥一樣飛去了。詞寫到此處,如果繼續從遠處着筆,則失其收縱自如之妙,於是“遙憐”二字又把它收回本題,並與上闋的“香遠”遙相綰合,從而構成一體,深得“聯密”之致。“花可可”,與前面的“花樹小”遙相呼應。可可,小也,形容梅朵小如紅點。“可可”和“依依”俱為疊字,且平仄相諧,聲韻極美。
《詞林紀事》引樓敬思語,說薑白石詞“能以翻筆、側筆取勝”。這首詞上闋由梅及人,寫己之相思,下闋始則宕開,幾經翻轉,寫對方之相思。從對方寫來,將兩地相思係於一樹紅梅,故其相思之情,愈翻愈濃,益轉益深。細細品味“遙憐”以下諸句,即可探知個中消息。“九疑”三句,看似寫竹,實為寫梅。
在詞人看來,這紅梅之紅,分明是娥皇、女英二女的相思血淚染成的,也即自己戀人的相思血淚染成的。這裏用湘妃的典故,既關合潭州湖南之地,又藉斑竹暗喻紅梅,以娥皇、女英對舜帝之相思,比作合肥戀人對己之相思,雖從對方寫來,並以側筆刻畫,然卻“用事合題”,非常精當。因為其中“相思血”三字,是牽合梅與竹的媒介。這也可見白石用典的妙處。前人用典,用其本意,有時顯得呆板、平直;白石用典,衹是取其所需,衹取其大意,不拘泥於故實,用的非常靈活。
這首詞在審美價值上是創造了一種含蓄朦朧的美。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捲一中說:“所謂瀋鬱者,意在筆先,神餘言外。……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現,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此詞沒有像一般的詠物詞那樣,斤斤於一枝一葉的刻畫,而是着重於傳神寫意。從空處攝取其神理,點染其情韻,不染塵埃,不着色相,達到“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張炎《詞源》的妙境)。它通過“月墜”、“鷗去”、“東風”、“愁漪”以及“緑筠”的渲染烘托,通過“茜裙歸”、“斷魂啼”、“相思血”的比擬隱喻,塑造出一種具有獨特風采的、充滿愁苦、浸透相思情味的紅梅形象,藉以表達對心上人的深深眷戀。
●浣溪沙
姜夔
予女須傢沔之山陽,左白湖,右雲夢,春水方生,浸數千裏,鼕寒沙露,衰草入雲。丙午之秋,予與安甥或蕩舟采菱,或舉火罝兔,或觀魚下;山行野吟,自適其適;憑虛悵望,因賦是闋。
著酒行行滿袂風。
草枯霜鶻落晴空。
銷魂都在夕陽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
當時何似莫匆匆。
姜夔詞作鑒賞
白石此詞作於三十二歲,是懷念合肥情侶最早的作品之一。白石與其相識於合肥赤蘭橋,那裏春則楊柳依依,鼕則梅雪溶溶,他們都妙解音律,白石作詞,伊人歌之,其樂陶陶,不啻神仙眷屬矣。可是造物弄人,天妒馨香,白石與愛侶最終分袂,這成為白石一生“情結”所係。白石與合肥女子最後之別在三十七歲那年。然而,似乎在最後一別之前許久,白石就已預感到愛情的悲劇性質,以致其懷人之作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沉痛深哀的悲劇氣氛。
詞前有序。序前半篇寫山陽之壯觀。女須同女嬃,指姐姐,白石幼年即住在姐姐傢,在漢陽之山陽村,太白湖、雲夢澤(代指湖泊群)環抱左右。春水生時,連幾千裏。鼕寒水退,荒草接天。後半篇寫遊賞之快樂。丙午即淳熙十三年(1186),這年秋天,詞人與外甥(名安)晝則蕩舟采菱,夜則舉火捕兔(罝,捕兔網),有時則觀看捕魚(竹木製的柵欄,用來斷水取魚)。山行野吟,真似自得其樂。然而,末尾筆調突轉:“憑虛悵望,因賦是闋。”原來,遊賞之樂竟絲毫不能彌補詞人悲傷的心靈。序末正是詞篇的引子。
“著酒行行滿袂風。”起句寫自己帶了酒意在原野上奔走,秋風滿懷,便覺天地之寥廓。“草枯霜鶻落晴空,”舉目清秋,恙草接天但見一隻蒼鷹從晴空中直飛落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此二句極寫天地之高曠,便見出詞人之“憑虛悵望”。於是由景生情,寫出下句:“銷魂都在夕陽中。”歇拍極精闢,將情與景、人與宇宙融為一境。境界隨夕陽之無極而無限展開,憂傷亦隨夕陽之無極而生生無已。有夕陽處有憂傷。憂傷冉冉彌漫於此夕陽無極之境界中。原來上二句所寫天地之高曠,竟似容不下詞人無限之惆悵。“銷魂都在夕陽中”,可媲美於周邦彥《蘭陵王》名句“斜陽冉冉春無極”。詞人究竟為何銷魂如此?“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別賦》)歇拍意脈已引發下片。起到上勾下連,承前啓後的作用。
“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過片二句對偶,寫想象中之情人對己的刻骨相思。上句想象伊人憂傷欲老。四弦指琵琶,周邦彥《浣溪沙》雲:“琵琶撥盡四弦悲。”合肥女子妙解音律,故白石詞多次寫到其所用樂器。如《解連環》雲:“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伊人滿懷幽怨沉恨,傾註進琵琶之聲,琵琶之聲可以怨,但又何能真個解恨?在聲聲怨恨中,伊人亦紅顔漸老。白石本年三十二歲,合肥情侶年齡諒在三十以下,何至言老?“思君令人老”《古詩十九首》,故老之一字,下得沉重。不僅寫出合肥情侶對自己相思成疾,亦寫出自己對合肥情侶相知之深。不僅如此。白石合肥情遇之深亦於此句見出。合肥情侶與白石皆妙擅音樂,乃是知音。可見其愛情之內藴原是極高雅亦極深厚。善於設身處地地為對方着想,從對方的角度來刻畫雙方的情深意重和相思之苦,是白石情詞的一個特色。如“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鷓鴣天》),“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踏莎行》)。以及本詞這兩句。下句寫伊人夢中相覓之苦。山長水闊,天遙地遠,伊人縱然夢飛千驛,也難尋到自己傾訴衷情啊。詞情仿佛晏小山《蝶戀花》“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如此慘淡之句,竟成為愛情悲劇之預讖。白石與合肥情侶含恨終身,當非偶然。夢中亦意難平,人生必多恨事。重逢難,夢中相逢亦難。詞人不禁從肺腑中發出萬千感慨和無限遺恨:“當時何似莫匆匆。”痛恨當時與情侶匆匆分別,而今天各一方,重逢難期,無限深悲巨痛,化於一句之中。實則當日之別,必有不得已之緣故。今日之追悔,便屬無可奈何,這是白石一生的一大恨事。結句與晏殊《踏莎行》“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相若。
全詞整體構思頗見白石特色。序與詞,上、下片,皆筆無虛設,一脈關聯,而又層層翻進,實為渾然一體。序中極寫遊賞之適意,既引起詞中無可排解的憂傷,又反襯憂傷之沉重。上片極寫天地之高曠、夕陽之無極,實為下片所寫相思之深遠、傷心之無限造境。
縱觀全幅,序作引發之勢,上片呈外嚮張勢,下片呈內嚮斂勢,雖是小令之作,亦極變化開闔之能事,此是尺小興波之一法。
此詞是白石懷人係列詞之序麯。白石懷人詞始於此年,終於四十三歲時所作之兩首《鷓鴣天》,中間經歷之十餘年歷程,這是人生最可寶貴的一段經歷,成為白石創作歌詞的深厚的情感源泉;白石所作之情詞,俱深沉幽邃,寄意深微。在宋代文學史上,白石懷念合肥女子之係列詞,與於湖懷念李氏之係列詞、放翁懷念唐琬之係列詩,先後輝映。具是至情至性之人所留之性情之作。
●杏花天影
姜夔
丙午之鼕,發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惟楚,風日清淑,小舟挂席,容與波上。
緑絲低拂鴛鴦浦。
想桃葉、當時喚渡。
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金陵路、鶯吟燕舞。
算潮水、知人最苦。
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嚮甚處?
姜夔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思念舊日情人的情詞,白石年輕時曾在合肥與兩位歌女(姊妹二人)有過一段豔故事,後來“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古詩十九首》)。從白石詞中大量存在的記夢詞、詠物詞等與“合肥情事”有關的詞作來看,白石與舊日情人雖佳期難會,前緣不再,但他在舊日情人的纏綿悱惻之情與刻骨相思之念是終其一生的。詞序中所說丁未,為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白石於上年鼕自漢陽隨蕭德藻乘船東下赴湖州,此年正月初一抵金陵,泊舟江上。當夜有所夢,感而作《踏莎行》(燕燕輕盈)詞,次日又寫了這首《杏花天影》。此詞句律,比《杏花天》多出“待去”、“日暮”兩個短句,其上三字平仄亦小異,係依舊調作新腔,故名曰《杏花天影》。
起首三句寫當地實有之物,詠當地曾有之事。然所云“緑絲”,卻非眼中之柳,而是心中之柳。因為江南雖屬春早,但正月初頭决不能柳垂緑絲,惟青青柳眼,或已依約可見。故首句因青青柳眼而想到垂垂緑絲,而念及巷陌多種柳的合肥。引起懷人之思此因柳起興,而非摹寫實景,但也不是憑空落筆;金陵自古多柳,南朝樂府《楊叛兒》雲:“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是其明證。“鴛鴦浦”,江邊船泊之地。以鴛鴦名浦,不僅使詞藻華美,亦藉以興起懷人之思。
“想桃葉、當時喚渡”,明點所思之人。桃葉是東晉王獻之的妾。獻之曾作歌送桃葉渡江雲:“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來迎接。”此藉指合肥情侶。古桃葉渡在金陵秦淮河畔,也是本地風光。見渡口青青楊柳,想前朝桃葉典故,再“北望淮楚”,益動懷人之思,這是非常符合生活邏輯的。“又將愁眼與春風”一句,又回到柳眼,與起句“緑絲”相呼應。這一句有兩重含意:愁人所見的柳眼,自然也成為“愁眼”;春風乍到,柳眼欲綻還閉,恍似含愁。王國維曰:“以我觀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間詞話》),這是一種移情作用。詞人此處所云之愁,蓋寓柳可再見而人難重覓景物猶在,情事已非之恨也,故着一“愁”字,可見含蓄得妙。“待去;倚蘭橈,更少駐”,先是一縱,繼而一收,波折頓生,感情極其婉麯。白石此番到金陵本是路過,所謂“解鞍少駐初程”(《揚州慢》);但此行一路所經,以金陵距合肥為最近,一經解纜,即將愈駛愈遠,故而情勢上是“待去”,而行動上則是“少駐”。其心之癡,其意之苦,其情之深,其思之切,雖未明言,已然“盡在不言中”了。這幾句刻畫極其之細,心理極其微妙。
過片“金陵路”句又一提頓。自然界的“鶯吟燕舞”,於此尚非其時,所指的當然是秦淮佳麗的妙舞清歌。詞人北望淮楚,心係伊人,在想象中,“金陵路”遂幻化為合肥楊柳依依的巷陌,眼前的“鶯吟燕舞”也幻化為他魂牽夢縈的往日情人(白石於前一日所作《踏莎行》有“燕燕輕盈,鶯鶯嬌軟”,似與此有關)。然回首處已是前緣不再,舊俗難逢了。“算潮水、知人最苦”,着力一跌,與上句若不相承,一金陵一波上,空間不同;一歡樂,一悲苦,悲歡異趣,這是白石詞中的一種暗綫結構。“最苦”二字,用語最明白,最平淡,寫其此際心情亦最深刻。“此恨誰知”?有“潮水”知。蓋此時詞人“小舟挂席,容與波上”,唯與潮水為最近。此“潮”,是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潮打空城寂寞回”之潮。它閱歷千百年業事滄桑,無所不察,無所不知。詞人認為唯潮水能知其“最苦”處,亦兼以潮聲嗚咽,好象與自己交流心聲。一“算”字亦非虛下,其意即“算唯有”,包含了除此以外別無知我心者之意。但“潮水”是詞人給予人格化了的自然物,然則當前真無知我心之人矣!托喻微妙,感慨亦深。“滿汀”一句推想將來。
此行千裏依人,而今小泊金陵,行將東邊,去心心相係之合肥亦將日遠,歸計難成,故曰“不成歸”。“汀”指江中小洲,寫舟中所見:“芳草不成歸”,用《楚辭》含思凄惻,離散之愁,漂泊之感,一時畢觀。結尾三句,襯足“苦”字。“日暮”二字,依律為短句葉韻,連上讀;然依文意當屬下。天已嚮晚,暮色四合,然心中惘然,今宵移舟何處?此化用崔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黃鶴樓》)而又有所不同。
“嚮甚處”,此問非問,乃表現心中惘然若有所失的神態。蓋雖小駐,為時亦已無多,勢成欲不去而不能,欲去又不忍,徘徊回顧,有不知身寄何處之概。無限痛楚,均註於詞意轉折之中,神情刻畫之內。
張炎稱薑白石等數傢之詞“格調不侔,句法挺異,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刪削靡曼之詞”(《詞源》捲下)。這首詞懷念合肥情侶,以健筆寫柔情,托意隱微,情深調苦,而又格高語健,空靈清遠,讀後但覺清空騷雅,無一點塵俗氣。此詞為小令,然佈局與慢詞相似,在有限的五十八個字中,筆意縱橫,繁音促節,回環往復,麯折多變,令人一唱三嘆。
●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
姜夔
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
白頭居士無呵殿,衹有乘肩小女隨。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
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
姜夔詞作鑒賞
這首詞作於宋寧宗慶元三年(1197)。元宵為我國傳統節日農歷正月十五賞燈。據周密《武林舊事》捲二記載,南宋時,“自去歲賞菊燈之後,迤邐試燈,謂之預賞。一入新正,燈火日盛。”此詞題作“正月十一日觀燈”,乃寫燈節前的預賞。但此詞的主旨不在於描繪燈節的繁華熱鬧景象和敘寫節日的愉悅心情,而在於抒寫飄泊江湖的身世之感和情人難覓的相思之情。以冷筆寫熱情,以樂景襯哀情,是本詞的基本特色。
起首二句先描述臨安元宵節前預賞花燈的盛況。這一天大街小巷張燈結彩,士庶熙熙攘攘,縱情遊賞。“籠紗未出馬先嘶”一句,寫當時王孫公子賞燈情景,非常符合歷史真實。據吳自牧《夢粱錄》捲一“元宵”雲:“公子王孫,五陵年少,更以紗籠(即燈籠)喝道,將帶佳人美女,遍地遊賞。”籠紗即紗籠。詞人僅以七字概括了這些貴族公子外出觀燈的氣派,氣象華貴,雋永有味,意境高遠。正如況周頤所說:“七字寫出華貴氣象,卻淡雋不涉俗。”(《蕙風詞話》捲二)其所以達到如此藝術效果,主要是因為詞人從側面着筆,寫出一個典型的細節,故能先聲奪人,造成一種無形的美感。若從正面落墨,不知要費多少氣力,然終不如此句的含蓄有味。“白頭”二句,筆勢驟轉,寫自身寂寥落寞,與前兩句形成鮮明對照。詞人一生未入仕途,布衣終生,長年以清客身份依居於名流公卿之傢,過着寄人籬下、輾轉飄泊的生活。寫此詞時,詞人已四十三歲,當時詞人移傢臨安,依附於張鑒門下。因慨嘆年老而功名未立,故自稱“白頭居士”。
所謂“呵殿”,即前呵後殿,指身邊隨從。這兩句正為“籠紗”句反襯:貴傢子弟出遊,前呼後擁;詞人觀燈,唯有小女乘肩其冷暖自知,悲歡異趣,固有不同矣。“乘肩小女”,舊有二說。《武林舊事》捲二“元夕”雲:“都城自舊歲孟鼕駕回,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綰者數十隊,以供貴邸豪傢幕次之玩。”係指歌舞藝人。黃庭堅《山𠔌內集》捲六《陳留市隱》詩序雲:陳留市上有刀鑷工,惟一女年七歲,日以刀鑷所得錢與女醉飽,則簪花吹長笛,肩女而歸。詩有“乘肩嬌小女”之句。白石此處當用後一事,藉以抒寫窮中覓歡。苦中作樂之意,而筆鋒也關顧到燈節舞隊中的“乘肩小女”。吳文英《玉樓春。京市舞女》有“乘肩爭看小腰身”之句,與《武林舊事》所記的“乘肩小女”舞隊,同敘南宋臨安燈節風光。本句中以“隨”字暗射“呵殿”,這與晉代阮鹹,當七月七日循俗曬衣,同族富傢皆紗羅錦綺,阮鹹獨以竹竿挂大布犢鼻褌,雲“未能免俗,聊復爾耳”,同一機杼,有異麯同工之妙,不惟解嘲,亦含激憤。
過片三句抒寫個人悲慨。“花滿市,月侵衣”,是上闋“巷陌風光”的具體化:“少年情事老來悲”,則是說見此滿市花燈,當空皓月,回憶少年時燈夕同遊之樂事,而今風光依舊,而情事已非,翻成老來之悲。其中應有所寄寓。詞人三天之後又有同調作品雲:“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春未緑,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題作“元夕有所夢”。此雲“少年情事老來悲”,彼雲“人間別久不成悲”,所悲者何?合肥舊侶不可得見也。如今詞人已雙鬢如霜,而情人遠隔天涯,其間悲痛,固人訴難堪矣。以手法言之,“花滿市,月侵衣”,乃是樂景乃是熱情:“少年”句則是哀情乃是冷筆。以樂景寫哀,則倍增其哀,以冷筆處理熱情,其冷情心境固已自明矣。細細涵泳,這幾句確實是動人的。
結尾二句寫夜深燈散,春寒襲人,遊人逐漸歸去。沙河塘,在錢塘縣(今浙江杭州)南五裏,蘇軾《虞美人》詞雲:“沙河塘裏燈初上,水調誰傢唱?”王庭珪《初至行在》詩云:“行盡沙河塘上路,夜深燈火識昇平。”南宋定都臨安後,那裏已成繁華地區。這裏的沙河塘,即首句“巷陌”的具體化查明具體地點;兩個結句,也是與起首二句前後呼應的。來時巷陌馬嘶,何其熱鬧;去時遊人緩歸,又何其冷清。這與李清照寫元宵佳節的《永遇樂》“不如同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實有一種相同的說不出的痛。兩相對照,視柳永的“隨分良聚,堪對此景,爭忍獨醒歸去。”(《迎新春》),又是何種不同的心情。不過,相比於李清照詞的凄涼、冷寂,柳永詞的歡欣鼓舞,白石詞更能化實為虛,空靈含藴,所謂無限感慨,都在虛處。
●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姜夔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
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春未緑,鬢先絲。
人間別久不成悲。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姜夔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情詞,與姜夔青年時代的“合肥情事”有關,詞中懷念和思戀的是合肥的舊日情侶。可以看出,白石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雖往事已矣,但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轉換,加上人事變幻的滄桑,並沒有改變白石對合肥情侶的深深眷戀。所以在長期浪跡江湖中,他寫了一係列深切懷念對方的詞篇。宋寧宗慶元三年(1197)元夕之夜,他因思成夢,夢中又見到了舊日的情人,夢醒後寫了這首纏綿悱惻的情詞。這一年,上距初遇情人時已經二十多年了。
頭兩句揭示夢的原因,首句以想象中的肥水起興,興中含比。肥水分東、西兩支,這裏指東流經合肥入巢湖的一支。明點“肥水”,不但交待了這段情緣的發生地,而且將詞人拉入到遙遠的沉思。映現在詞人腦海中的,不僅有肥水悠悠嚮東流的形象,且有與合肥情事有關的一係列或溫馨或痛苦的回憶。東流無盡期的肥水,在這裏既象是悠悠流逝的歲月的象徵,又象是在漫長歲月中無窮無盡的相思和眷戀的象徵,起興自然而意藴豐富。正因為這段情緣帶來的是無窮無盡的痛苦思念,所以次句筆調一轉翻怨當初不該種下這段相思情緣。“種相思”的“種”字用得精妙無比。
相思子是相思樹的果實,故由相思而聯想到相思樹,又由樹引出“種”字。它不但賦予抽象的相思以形象感,而且暗示出它的與時俱增、無法消除、在心田中種下刻骨鏤心的長恨。正是“此情無計可消除,纔下心頭,又上眉頭。”(李清照)“不合”二字,出語峭勁拗折,貌似悔種前緣,實為更有力地表現這種相思的真摯深沉和它對心靈的長期痛苦折磨。
“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三四兩句切題內“有所夢”,分寫夢中與夢醒。刻骨相思,遂致入夢,但由於長期睽隔,夢中所見伊人的形象也恍惚迷離,覺得還不如丹青圖畫所顯現的更為真切。細味此句,似是作者藏有舊日情人的畫像,平日相思時每常展玩,但總嫌不如面對伊人之真切,及至夢見伊人,卻又覺得夢中形象不如丹青的鮮明。意思翻進一層形成更深的朦朧意藴。下句在語言上與上句對仗,意思則又翻進一層,說夢境迷蒙中,忽然聽到山鳥的啼鳴聲,驚醒幻夢,遂使這“未比丹青見”的形象也消失無蹤無處尋覓了。如果說,上句是夢中的遺憾,下句便是夢醒後的惆悵。與所思者睽隔時間之長,空間之遠,相見衹期於夢中,但連這樣不甚真切的夢也做不長,其情何堪?上片至此煞住,而“相思”、“夢見”,意脈不斷,下片從另一角度再深入來寫,抒發夢醒後的感受。
換頭“春未緑”關合元夕,開春換歲,又過一年,而春郊尚未緑遍,仍是春寒料峭:“鬢先絲”說自己輾轉江湖,蹉跎歲月雙鬢已斑斑如霜,縱有芳春可賞,其奈老何!兩句為流水對,語取對照,情抱奇悲,造意奇絶。
接下來“人間別久不成悲”一句,是全詞感情的凝聚點,飽含着深刻的人生體驗和深沉的悲慨。真正深摯的愛情,總是隨着歲月的積纍而將記憶的年輪刻得更多更深,但在表面上,這種深入骨髓的相思卻並不常表現為熱烈的爆發和強烈的外在悲痛,而是象在地底運行的岩漿,在平靜甚至是冷漠的外表下潛行着熾熱的激流。又象是地表之下的地下河,深處奔涌激蕩,外表卻不易覺察。特別是由於年深歲久,年年重複的相思和傷痛已經逐漸使感覺的神經末梢變得有些遲鈍和麻木,心田中的悲哀也積纍沉澱得太多太重,裹上了一層不易觸動的外膜,在這種情況下,就連自己也仿佛意識不到內心深處潛藏的悲哀了。“多情卻似總無情”(杜牧《贈別二首》),這“不成悲”的表象正更深刻地反映了內心的深切悲痛。而當作者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時,悲痛的感情不免更進一層。詞人在幾天前寫過的一首同調作品中有“少年情事老來悲”,正與此同。這是久經感情磨難的中年人更加深沉內含、也更富於悲劇色彩的感情狀態。在這種以近乎麻木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刻骨銘心的傷痛面前,青年男女的卿卿我我、纏綿悱惻便不免顯得浮淺了。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紅蓮夜,指元宵燈節,紅蓮指燈節的花燈。歐陽修《驀山溪·元夕》:“剪紅蓮滿城開遍”,周邦彥《解語花。元宵》:“露浥紅蓮,燈市花相射”,均可證。歇拍以兩地相思、心心相知作結。與李清照“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相同。“歲歲”照應首句“無盡”。這裏特提“紅蓮夜”,似不僅為切題,也不僅由於元宵佳節容易觸動團圓的聯想,恐怕和往日的情緣有關。古代元宵燈節,士女縱賞,正是青年男女結交定情的良宵,歐陽修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時)、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柳永的《迎新春》可以幫助理解這一點。
因此年年此夜,遂倍加思念,以至“有所夢”了。說“沉吟”而不說“相思”,不僅為避免重複,更因“沉吟”一詞帶有低頭沉思默想的感性形象,頗有李商隱“月吟應覺月光寒”的意境。“各自知”,既是說彼此都知道雙方在互相懷念,又是說這種兩地相思的況味(無論是溫馨甜美的回憶還是長期別離的痛苦)衹有彼此心知。兩句用“誰教”提起,似問似慨,如泣如訴,象是怨恨某種不可知的力量使雙方永遠睽隔,又象是自怨情癡不能泯滅相思。正是“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歐陽修《玉樓春》)在深沉刻至的“人間別久不成悲”句之後,用“誰教”二句作結,這是一句提空描寫,變實為虛、化人為物,詞的韻味顯得悠長深厚,含藴空靈。
情詞的傳統風格偏於柔婉軟媚,這首詞卻以清健之筆來寫刻骨銘心的深情,別具一種峭拔雋永的情韻。全篇除“紅蓮”一詞由於關合愛情而較豔麗外,都是用經過錘煉而自然清勁的語言,可謂洗淨鉛華。詞的內容意境也特別空靈藴藉,純粹抒情,絲毫不及這段情緣的具體情事。所謂“意愈切而詞愈微”,“感慨全在虛處”,正是此詞的特點。
●浣溪沙
辛亥正月二十四日,發合肥
姜夔
釵燕籠雲晚不忺。
擬將裙帶係郎船。
別離滋味又今年。
楊柳夜寒猶自舞,鴛鴦風急不成眠。
些兒閑事莫縈牽。
姜夔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與情人依依惜別的情詞,作於紹熙二年辛亥(1191)正月二十四日離別合肥之際。此一別,很可能就是白石與合肥女子最後之別,至少本年之後,即成生離死別。此後,白石陷入“天不老,情難絶。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張先《千秋歲》的”情結“中,演化為白石一生的腸斷史,生出南宋詞中之一段奇情異彩——白石懷人係列詞。這是白石與合肥女子分別時,所始料不及的。
上片從女子一方寫惜別。“釵燕籠雲晚不忺。”釵燕者,帶有燕子形狀裝飾之釵。籠雲即輓結雲鬟。忺,高興、適意。晚來梳妝,釵燕籠雲,然而,打扮起來,卻掩飾不住愁容慘淡。起句寫女子之美麗容妝,次句寫其言為心聲。“擬將裙帶係郎船。”裙帶如何係得住郎船?真是無理而妙。白石論詩有四妙,其一是“理高妙”,即“礙而實通”,看似無理,實真有理,且自然而妙。癡語最見癡情,故妙。用女子之物,道女子之情,又妙。“別離滋味又今年。”“又”說明別離已非一次,衹有體味過別離滋味的人,才能在臨別之前,體會到即將來臨的那種別離滋味。語意從李煜《相見歡》“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中化出。喃喃一語,辛酸何限。凄涼的情味,與美麗的容妝,自成鮮明對比,無限傷情,盡在其中。
下片從自己一面寫對情人的勸慰。“楊柳夜寒猶自舞,鴛鴦風急不成眠”,你看那寒夜之楊柳,樹欲靜而風不止,柳枝參差飛舞,哪得片刻安寧?你看那水上之鴛鴦,固疾風勁吹也不得安眠。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何止你與我?“些兒閑事莫縈牽。”離別不會太久,重逢仍舊有期,你不要縈心牽懷,放心不下啊!大有“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的豪情與瀟灑。不曾想到,此一刻即為生離死別,“此恨綿綿無絶期”,所以後來纔有“當時何時莫匆匆”(《浣溪沙》)的痛悔。鴛鴦風急不成眠,實為離別時不祥之語,實為後來重逢難期的不幸之預讖,白石合肥情遇,後來終成一生悲劇。
此詞不用典實,不假藻飾,純似口語,而具見性情。上片由女子之容妝寫出女子之心聲,筆筆都寫出足不出戶的古代女子之特徵——用情專執。下片由風中之楊柳說到風中之鴛鴦,語語都見得飽讀詩書的古代讀書人特徵——溫文爾雅。女子衹是順情直說,讀書人則言必用比興。但他比興用得好,以眼前景,喻心中情,又純似口語。這純似口語的藝術語言,源於詞人“純似友情”(夏承燾《合肥詞事考》)的真誠愛心,是從詞人性靈肺腑之中自然流出。白石愛情詞的本原在於此,其價值亦在於此。
●浣溪沙
丙辰歲不盡五日,吳鬆作。
姜夔
雁怯重雲不肯啼。
畫船愁過石塘西。
打頭風浪惡禁持。
春浦漸生迎棹緑,小梅應長亞門枝。
一年燈火要人歸。
姜夔詞作鑒賞
這首詞寫還傢過年之情。過年是中國家庭天倫之樂的重要體現。傢往往是中國人人生理想的起點和躲風避雨的港灣。特別是對多年飄泊在外的遊子,傢的感覺異常溫馨。白石一生布衣,以清客身份依人籬下,輾轉飄泊,除夕不能回傢過年,已是常事。宋寧宗慶元二年丙辰(1196)除夕前五日,白石從無錫乘船歸杭州(當時白石移傢杭州,依張鑒門下),途中經過吳鬆,遂作此詞。
“雁怯重雲不肯啼。”起筆寫嚮空中。大雁無聲,穿過重雲,飛嚮南方。南方溫暖,對大雁來說,是一溫馨的傢。長空彤雲重重密佈,雁兒心情緊張,故說“怯”字。但雁兒急於回傢,一個勁往南飛,故不肯啼。此一畫面,恰成詞人歸心似箭的寫照。妙。“畫船愁過石塘西,次句寫出自己。石塘,蘇州之小長橋所在。句中著一愁字,便似乎此一畫船,是載了滿船清愁而行。又妙。既是歸傢,又有何愁?原來是:”打頭風浪惡禁持。“歇拍展開水面。頭指船頭。惡者,甚辭,猛也、厲害也。禁持,擺布也,禁,念陰平。都是宋人口語。滿河風浪,猛打船頭,阻擋詞人歸路。
人間有風浪猛打船頭。天上,有重雲遮攔鳥道。又怎得令人不愁!然而,南飛之雁,豈是重雲所可遮攔?歸傢之人,又豈是風浪所能阻擋?“春浦漸生迎棹緑”。過片仍寫水面,意境卻已煥然一新。浦者水濱,此指河水。河水漲緑,漸生春意,輕拍槳櫓。雖雲漸生,可是春之一字,冠於句首,便覺已是春波駘蕩,春意盎然。歇拍與過片,對照極其鮮明。從狂風惡浪過變而為春波蕩漾,從風浪打頭緊接便是春波迎槳,畫境轉變之大,筆力幾於回天。
真有“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陸遊詩)的突兀感和欣悅感。筆峰驟轉,卻不顯得生硬,兩相對照,衹覺筆意輕靈,意境超逸。時猶臘月,詞人眼中之河水已儼然是一片春色,則此時詞人之心中,自是一片溫暖。“小梅應長亞門枝。”下句更翻出想象。離傢已久之詞人,揣想此時之傢中,門前小梅,新枝生長,幾乎高與門齊了。此一意境,何其馨逸,又何其溫柔。小梅之句,頗似有一番喻意,暗示兒女之生長。經年飄泊在外之人,每一還傢,乍見兒女又長高如許,其心情之喜慰,可想而知。小梅應長亞門枝,正是這種人生體驗之一呈現。“一年燈火要人歸。”結筆化濃情為淡語。除夕守歲之燈火,一年一度而已矣。燈火催人快回傢,歡歡喜喜過個年。一筆寫出傢人盼歸之殷切,亦寫出自己歸心之急切。此是全幅詞情發展之必然結穴,於淡語中見深情。
此詞的顯著藝術特色,是以哀景寫歡樂,以淡筆寫濃情。上片以雁怯重雲,畫船載愁,浪打船頭等慘淡景象反襯歸傢之歡欣,下片的春浦漸緑,小梅長枝,燈火催歸等淡語寫想法的濃情。
●霓裳中序第一
姜夔
丙午歲,留長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麯,曰《黃帝????》、《蘇合香》。又於樂工故書中得商調《霓裳麯》十八闋,皆虛譜無辭。按瀋氏《樂律》:《霓裳》道調。此乃商調。樂天詩云:“散序六闋”。此特二闋。未知孰是。然音節閑雅,不類今麯。予不暇盡作,作中序一闋傳於世。予方羈遊,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辭之怨抑也。
亭臯正望極。
亂落江蓮歸未得。
多病卻無氣力。
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
流光過隙。
嘆杏梁、雙燕如客。
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顔色。
幽寂。亂蛩吟壁。
動庾信、清愁似織。
沉思年少浪跡。
笛裏關山,柳下坊陌。
墜紅無信息。
漫暗水、涓涓溜碧。
飄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垆側。
姜夔詞作鑒賞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薑白石客遊於湖南長沙,登南嶽衡山七十二峰之最高峰祝融峰,發現了獻神麯《黃帝????》、《蘇合香》樂譜。兩麯原來都是唐代樂麯。繼而又從樂師舊書之中,發現了商調《霓裳羽衣麯》樂譜。《霓裳羽衣麯》,原為盛唐著名宮廷音樂,其樂、舞、服飾皆着力描繪仙境與仙女形象,調屬黃鐘商,乃唐樂之代表作。薑白石所發現之譜,調屬夷則商(俗名商調),雖與唐樂原貌不盡相同,但畢竟是煌煌唐樂之遺響。白石,是南宋大音樂傢妙解音律。一年之中而兩度發現稀世樂譜,豈非貨遇識傢!於是,他采用了《霓裳羽衣麯》中序部分之第一闋樂麯,填入此詞。
本詞之主題,是懷念合肥情侶。白石一生愛情的悲劇根源乃在於其愛情之始終無法如願以償與詞人對愛情之始終忠貞不渝的強烈衝突;這是白石一生的高峰式情感體驗之一。采用描繪仙女仙境的稀世唐樂《霓裳羽衣麯》譜寫此詞,實為其心靈之中所奉獻出對愛情對愛人的一片馨香禱祝之至誠。
“亭臯正望極。”起筆便展開一高遠之境界。亭臯指水邊平地。正望極,極寫望盡天涯。其情之深,意之切,其所懷之遙其所念之遠,盡收入極之一字。此句與晏殊之“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蝶戀花》),柳永之“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鳳棲語》),吳文英之“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亭”(《鶯啼序》),各盡其妙,然意境更空靈藴藉。望極何所見,何所思?“亂落江蓮歸未得。”江蓮指水鄉之紅蓮,下片所寫“墜紅”即此。詞人望極天涯,但見滿目紅蓮,一片凋零而已。此暗喻所懷之人,已韶顔漸老,容光憔悴,而自己卻當歸不得歸。難以言喻之隱痛,蒼涼凄惻之情感,全融於歸未得三字。上四字景,下三字情,情景交融,渾然一體。為何“歸來得”?多病卻無氣力。“此句一筆雙關。既是暗示無力歸去,亦是實寫憂思成疾。”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紈扇是細絹製成之團扇。前人常用夏去秋來紈扇收藏,比喻恩愛斷絶。相傳漢成帝時,班婕妤失寵,作《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載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絶。“(《文選》捲二七)羅衣指細絹縫之夏衣。索與疏互文見義,亦疏遠義。詞人在此衹是剋服眼前夏去秋來之時令變化,詞境則暗轉為室內。”流光過隙。“點明光陰飛逝,離別苦久。此句語出《莊子。知北遊》:”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嘆杏梁、雙燕如客。”杏梁,屋梁之美稱。語出司馬相如《長門賦》:“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清秋燕子又將南飛,此杏梁雙燕正如客子,何能久棲。不言客如雙燕,反言雙燕如客,造語新奇。
清真《滿庭芳》“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來寄修椽”,是正言之,白石則反言之各極其妙。再比較陶淵明《讀山海經》“衆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是寫人與鳥各得其所之樂,白石則寫出人與燕同悲飄零如寄。並且雙燕反襯自己孤獨,由此直逼出歇拍。“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顔色。”上文欲吐還咽,層層蓄勢,至此終於明明白白傾訴出懷人之主題,詞情涌起高潮。伊人何在?想象一窗淡月,仿佛照見了她慘淡的容顔境界逼真,語意慘淡。此是上片之題眼。詞句從杜甫《夢李白》“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顔色”化出。杜詩薑詞,皆一片精誠凝聚。這一想象中的幻境,不僅寫出了所懷之人的深情高緻,意態閑遠,更暗示了自己對所懷之人的刻骨相思。語淡而意深。幻境恍惚,一霎而已。換頭又跌回現實。“幽寂”二字輓盡離散孤獨羈旅飄泊之悲感。“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蛩即蟋蟀。庾信曾作《愁賦》,有“誰知一寸心,乃有萬斛愁”之句。(見《海錄碎事》捲九。今本庾集不載。)庾信由梁朝出使西魏被扣留,長期不得當,又曾作《哀江南賦》,抒發故國之思。
此言壁下蟋蟀亂吟,使我愁緒如織。“沉思年少浪跡。笛裏關山,柳下坊陌。”此三句直寫出當年情事,乃反為“人何在”一節張本。白石本年三十二歲,年少浪跡正指二三十歲時漫遊江淮,與合肥情侶相知相愛之情事。笛裏關山,語出杜甫《洗兵馬》:“三年笛裏關山月。”古橫吹麯有《關山月》,關山一語雙關,既指笛聲、音樂,又指跋涉關山。柳下坊陌暗指合肥情遇。白石《凄涼犯》序雲“合肥巷陌皆種柳”,可以印證。杜詩原是寫戰亂流浪,此則以柳下坊陌對笛裏關山,極為刺眼。也許,白石合肥情遇本來就與那一亂離時代有關係。應知合肥當時乃是邊城,正當淮河前綫。“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此三句與“亂落江蓮”前後照應。上句從杜甫《秋興》“露冷蓮房墜粉紅”化出。漫,空也。暗水,語出杜甫《夜宴左氏莊》“暗水流花徑。”涓涓,水緩緩流動貌。紅蓮墜落無聲無息,隨着一片碧水暗暗流淌而去。“墜紅無信息”與前“亂落江蓮”都是喻指所懷之人杳無音信,不知流落何處。“漫暗水,涓涓溜碧”則暗示年光流逝,想思日久,仍無法確知伊人消息。情人離散,四海茫茫,縱有鴻燕,可托何處?其間無限悲慨,都化於具體意象中。由此遂直推出結筆:“飄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垆側。”酒垆是安置酒甕之土臺子。
結筆用典,寄托幽微。《世說新語。任誕》:“阮公(籍)鄰傢婦有美色,當垆沽酒。阮……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臥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詞人實取此故事之精髓以寄托自己之情意。語意是:飄零離散久矣,當年醉臥酒垆側之豪情逸興,從今已無。喻說少年情遇之純潔美好,亦表明今後更絶無他念矣。全幅詞情至此掀起最高潮,愛情境界亦提升至超凡脫俗之聖境。以清空騷雅之筆寫至情至愛,是本詞特色之一。
整首詞寫景空靈,寫情遙深,意象玲瓏清徹,意境超曠深遠,正如劉熙載所說:“薑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客,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藝概》)聲情韻律高度配合情感高潮,是本詞又一特色。兩處高潮,聲情亦最吃緊。“一簾淡月,仿佛照顔色”,九字連下七仄(除簾、顔二字)。“而今何意,醉臥酒垆側。”九字連下五仄(除前三字及垆字)。尤其兩結下句皆五字四仄聲間一平聲,聲情極其拗峭。
總覽全幅詞體,則詞韻用激越凄楚之入聲字,樂調屬“凄愴怨慕”之商調(《中原音韻》),對於詞情亦無不高度配合。薑白石詞多兼具情感、文采、聲情、音樂全幅之美,本詞是一典範。
●慶宮春
姜夔
紹熙辛亥除夕,予別石湖歸吳興,雪後夜過垂虹,嘗賦詩云:“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雲衣。長橋寂寞春寒夜,衹有詩人一舸歸。”後五年鼕,復與俞商卿、張平甫、銛樸翁自封禺同載詣梁溪,道經吳鬆。山寒天迥,雲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鬥下垂,錯雜漁火,朔吹凜凜,卮酒不能支。樸翁以衾自纏,猶相與行吟。因賦此闋,蓋過旬塗稿乃定。樸翁咎餘無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己也。平甫、商卿、樸翁皆工於詩,所出奇詭,予亦強追逐之。此行既歸,各得五十餘解。
雙槳蒓波,一簑鬆雨,暮愁漸滿空闊。
呼我盟鷗,翩翩欲下,背人還過木末。
那回歸去,蕩雲雪,孤舟夜發。
傷心重見,依約眉山,黛痕低壓。
采香徑裏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
垂虹西望,飄然引去,此興平生難遏。
酒醒波遠,政凝想、明璫素襪。
如今安在,唯有闌幹,伴人一霎。
姜夔詞作鑒賞
詞有小序述寫作緣起。它首先追敘了紹熙二年辛亥(1191)除夕,作者從範成大蘇州石湖別墅乘船回湖州傢中,雪夜過垂虹橋即興賦詩的情景。詩即《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十絶句,“笠澤茫茫雁影微”是其中的一首。當時伴隨詩人的還有範成大所贈侍女小紅,故又有《過垂虹》一首雲:“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麯終過盡鬆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五年以後,慶元二年(1196)鼕,作者自封禺(二山名,在今浙江德清縣西南)東詣梁溪(今無錫)張鑒別墅,行程是由苕溪入太湖經吳鬆江,沿運河至無錫,方向正與前次相反,同往者有張鑒(平甫)、俞灝(商卿)、葛天民(樸翁,為僧名義銛),這次又是夜過吳鬆江,到垂虹橋,且頂風漫步橋上,因賦此詞,後經十多天反復修改定稿。這次再遊垂虹,小紅未同行,範成大逝去已三載。從小序看,這首詞是一首寫景紀遊之詞,但從全詞看,則兼有傷逝、懷古、懷人等多重內容。此詞的妙處正在將多重主旨溶成一片,復雜含混,意藴豐厚。
上片開篇便描繪出一幅凌寒蕩舟的廣阔畫面:飄浮着蒓菜的水面,雙槳劃動;鬆風時送雨點,冷凝在簑笠上;暮靄漸漸籠罩湖上,令人生愁。起三句“蒓波”、“鬆雨”、“暮愁”,或語新意工,或情景交融,“漸”字寫出時間的推移,“空闊”則展示出境界的深廣,為全詞定下了一個清曠高遠的基調。以下三句繼寫湖面景象:沙鷗在湖上盤旋飛翔,仿佛要為“我”落下,卻又背人轉嚮,遠遠掠過樹梢。沙鷗親切可愛之情態畢現。因為故地重遊,所以稱這些水鳥為“盟鷗”(和“我”有舊交的鷗鳥。)後三句忽爾轉到五年前雪夜蕩舟的情景:“那回歸去,蕩雲雪、孤舟夜發”,正是:“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雲衣……”。眼前隱約出現的不又是那重疊蜿蜒的遠山?這是舊夢重溫麽?然而當年的人又到何處去了?結句“傷心重見”三句,輓合今昔,感慨遙深。“依約眉山,黛痕低壓”,將太湖遠處的青山,比作女子的黛眉,不是無緣無故作形似之語,而顯然有傷逝懷人的情緒。所謂傷逝懷人,則可能既有對友人範成大的追念,又有對範成大所贈歌妓小紅的想念,而且還似有對合肥情侶的深深思念(正是是年正月,詞人與合肥情侶惜別,於今有近一年矣。)。朦朧迷離,麯盡其妙。
下片過拍寫船過采香徑。這是香山旁的小溪,據《吳郡志》:“吳王種香於香山,使美人泛舟於溪以采香。今自靈岩望之,一水直知矢,故俗又稱箭徑。”面對這歷史古跡,最易引發人的思古之幽情,“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老子婆娑(猶徘徊),自歌誰答。”對照“那回歸去”的情景——“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如今老夫我對山川歌舞,有誰應答?仍與上片結句傷逝情緒一脈相承。西望是垂虹橋,它建於北宋慶歷年間,東西長千餘尺,前臨太湖,橫截吳江,河光海氣,蕩漾一色,稱三吳絶景,以其上有垂虹亭,故名。船過垂虹,也就成為這一路興致的高潮所在。從“此興平生難遏”一句看,這裏的“飄然引去”之樂,實兼今昔言之。這一夜船抵垂虹時,作者曾以“卮酒”袪寒助興,在他“飄然引去”時,未嘗不回想那回“麯終過盡鬆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的難以忘懷的情景。從而,當其“酒醒波遠”後,不免黯然神傷。“政(正)凝想、明璫(耳墜)素襪。”“明璫素襪”藉指美人。曹植《洛神賦》有“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句。這裏“明璫素襪”所代的美人,聯繫“采香徑裏春寒”句,似指吳宮西子,而聯繫“那回歸去”,又似指小紅。還可能是遠隔千裏,年初與自己依依惜別的合肥情侶。其妙正在於懷古與思念之情合一,又不說明,反令人神遠。末三句即以“如今安在”四字提唱,“唯有闌幹,伴人一霎”一嘆作答,指出千古興衰、今昔哀樂,猶如一夢,由懷想跌到眼前,收束有力。而傷懷幽怨,餘味不盡。
此詞雖然有濃厚的傷逝懷昔之情和具體的人事背景,但作者一概不直抒,不明說,衹於一路景物描寫之中自然帶出,並將它與懷古之情合併寫來,衹覺清幽空靈,藴藉含蓄。即如郭麐所謂“一洗華靡,獨標清渏,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入其境者疑有仙靈,聞其聲者人人自遠。”(《靈芬。館詞話》)。從小序看,這一夜同遊共四人,且相呼步行於垂虹橋,觀看星鬥漁火,而詞中卻絶少徵實描寫。惟致力刻畫在這雲壓青山、暮愁漸滿的太湖之上、垂虹亭畔飄然不群,放歌抒懷的詞人自我形象,頗有遺世獨立之感。
●齊天樂
姜夔
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
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
哀音似訴。
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
麯麯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
為夜頻斷續,相和砧杵?
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
豳詩漫與。
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
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姜夔詞作鑒賞
姜夔此詞,前有小序雲:“丙辰歲與張功父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父約予同賦,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辭甚美。予裴回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為促織,善鬥。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緻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丙辰是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張功父即張鎡.他先賦《滿庭芳。促織兒》,寫景狀物“心細如絲發”,麯盡形容之妙;姜夔則另闢蹊徑,別創新意。
詞先從聽蟋蟀者寫入。“庾郎先自吟愁賦。”庾郎,即庾信,曾作《愁賦》,今已不傳,此似指《哀江南賦》、《傷心賦》、《枯樹賦》一類哀愁之作。杜甫詩云:“庾信生平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次句寫蟋蟀聲,凄切細碎而以“私語”比擬,生動貼切,並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因而和上句的吟賦聲自然融合。“更聞”與“先自”相呼應,將詞意推進一層。騷人夜吟,已自愁情滿懷,更那堪又聽到如竊竊“私語”的蟋蟀悲吟呢!從中寄寓了詞人深沉的身世之感、傢國之痛。“露濕”三句是空間的展開,目的是藉以觸發更廣泛的人事。銅鋪,銅做的鋪首,裝在門上銜門環;此指門外。石井,此指井欄邊。說蟋蟀鳴聲在大門外;井欄邊,到處可聞。“哀音似訴”,承上“私語”而來,這如泣似訴的聲聲哀鳴,使一位本來就轉側無眠的思婦更加無法入夢了,衹有起床以織布來消解煩憂(蟋蟀一名促織,正與詞意符合)。於是蟋蟀聲又和機杼聲融成一片。這幾句遺貌取神,離影得似,妙在如“野雲孤雲,去留無跡”(張炎《詞論》)。詞中的蟋蟀的鳴聲為綫索,把詩人、思婦、客子、帝王、兒童等不同的人事巧妙地組織到一篇中來。其中,不僅有詞人自傷身世的喟嘆,而且還麯折地揭示出北宋王朝的滅亡與南宋王朝苟且偷安,醉心於暫時安樂的可悲現實。“麯麯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寫思婦懷念遠人的心情。面對屏風上的遠水遙山,不由神馳萬裏。秋色已深,什麽時候才能將親手織就的鼕衣送到遠方徵人的手中?秋夜露寒,什麽時候徵人才能回到自己的身邊?遠人遙隔,如今衹餘一人對影自憐,又有什麽情緒來尋歡作樂呢?幾句言簡意遠,委婉盡情。
下片首句嶺斷雲連,最得換頭妙諦,被後人奉為典範。嶺斷,言其空間和人事的更換——由室內而窗外,由織婦而搗衣女。雲連,指其着一“又”字承上而做到境換意連,脈絡暗通。寒窗孤燈,秋風吹雨,那蟋蟀究竟為誰時斷時續地凄凄悲吟呢?伴隨着它的是遠處時隱時顯的陣陣搗衣聲。“為誰”二字,以有情嚮無情境界引嚮空靈深遠之處。
以下“候館”三句,繼續寫蟋蟀鳴聲的轉移,將空間和人事推得更遠更廣。客館,可以包舉謫臣遷客、士人遊子各色人等;離宮,可以包括不幸的帝王後妃、宮娥彩女。這些飄泊者、失意者,不論尊卑長幼,都要悲秋吊月,聞蟲鳴而傷心無限在國懷鄉愁緒襲擾心頭。
以上極寫蟋蟀的聲音處處可聞,使人有欲避不能之感。它似私語,似悲訴,時斷時續;它與孤吟聲、機杼聲、砧杵聲交織成一片。仿佛讓人聽到一組凄婉哀愁的交響樂。“豳詩漫與”,詞人說自己受到蟋蟀聲的感染而率意為詩了。語出《詩經。豳風。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是,下面突然插入“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兩句,寫小兒女呼燈捕捉蟋蟀的樂趣,聲情驟變,似與整首樂章的主旋律不相協調。而與友人張鎡《滿庭芳》詞中“八時曾記得,呼燈灌穴,斂步隨音。任滿身花影,猶自追尋”意境相若。然細加品味,正如陳延焯所說:“以無知兒女之樂,反襯出有心人之苦,最為入妙。”(《白雨齋詞話》)的確,這是這闋大型交響樂中的一支小小插麯,其妙用在於以樂寫苦,所以當這種天真兒女所特具的樂趣被譜入樂章之後,並不與主旋律相悖逆,反倒使原本就無限幽怨凄楚的琴音,變得“一聲聲更苦”了。以樂筆寫愁然,正是白石詞的匠心妙用。
這首詞看似詠物,實則抒情,通過寫聽蟋蟀鳴聲,寄托傢國之恨。這首詞的妙處在於分闢蹊徑,別開生面,用空間的不斷轉換和人事的廣泛觸發,層層夾寫,步步烘托,達到一種凄迷深遠的藝術造境。
●滿江紅
姜夔
仙姥來時,正一望、千頃翠瀾。
旌旗共、亂雲俱下,依約前山。
命駕群竜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
嚮夜深、風定悄無人,聞珮環。
神奇處,君試看。
奠淮右,阻江南。
遣六丁雷電,別守東關。
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
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
姜夔詞作鑒賞
這首詞作於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春初,前有小序,詳細地敘述了寫作此詞的原委:《滿江紅》舊調用仄韻,多不協律“如末句云”無心撲“三字,歌者將”心“字融入去聲,方諧音律。
予欲以平韻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聞遠岸簫鼓聲,問之舟師,雲:“居人為此湖神姥壽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風徑至居巢,當以平韻《滿江紅》為迎送神麯。”言訖,風與筆俱駛,頃刻而成。末句云“聞佩環”,則協律矣。書以緑箋,沉於白浪。辛亥正月晦也。是歲六月,復過祠下,因刻之柱間。有客來自居巢雲:“土人祠姥,輒能歌此詞。”按曹操至濡須口,孫權遺操書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曰“孫權不欺孤”,乃徹軍還。濡須口與東關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歸其功於姥雲。
《滿江紅》這個詞牌,原調用仄韻,多以柳永格為準,但有融字的麻煩。所以白石為求協律而改仄為平。白石是南宋著名的大音樂傢和大詞人,妙解音律,對景填詞,既能依舊調填詞,又能自創新調,還能變舊調為新聲。此詞即是一首變仄為平的變調。仄韻《滿江紅》多押入聲字,聲情激越豪壯;然而此詞改為平韻,聲情頓變,讀之衹覺從容和緩,婉約清空,宜其被巢湖一帶的善男信女用作迎送神麯而歌唱了。
詞中塑造了一位可敬可親的巢湖仙姥形象。她沒有男性神仙常有的那種凜凜威嚴,而是帶有雍容華貴的姿態,神定氣閑的風範。她能夠運籌帷幄,指揮若定,保境安民,鎮守一方,成為詞人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也間接達了詞人對那些居高官,領厚祿而衹知紙醉寶迷,不管國憂民難的男人的諷刺和鞭撻。傳統神話中常常記載着我國的名山大川由女神來主宰。如昆侖山的西王母、巫山的瑤姬、洛水的宓妃等,這些形形色色的山川女神,大抵是母係社會的遺留。巢湖仙姥當是山川女神群像中的一位。
詞的上片是詞人從巢湖上的自然風光幻想出仙姥來時的神奇境界顯得波譎雲詭,恍惚迷離。它分三層寫:先是湖面風來,緑波千頃,前山亂雲滾滾,從雲中似乎隱隱可見無數旌旗,這就把仙姥出行的氣勢作了盡情的渲染波瀾壯闊,氣象萬千。特別是“旌旗共、亂雲俱下”一句更為精采:一面是亂雲翻滾,一面是旌旗亂舞,對比何其鮮明景象何其壯麗!從句法來講,頗似王勃《滕王閣賦》中的“落霞與孤鶩齊飛”而各極其妙。這是一層。接着寫仙姥前有群竜護駕,後有諸娣相隨,甚至連群竜的金軛、諸娣的玉冠也熠熠生輝。至於仙姥本身的形象,詞人雖未着一字,然而從華貴的侍禦的烘托中,已令人想見她的儀態和風範這是烘雲托月之法,妙在從虛處着筆。這些當然是出於詞人的想象,但也有一定的現實根據。原詞在“相從諸娣玉為冠”句下有自註云:“廟中列坐如夫人者十三人。”此為第二層。最後蕩開一筆,意境驟轉寫夜深風定,湖面波平如鏡,偶而畫外傳來清脆的丁當聲,仿佛是仙姥乘風歸去時的環珮餘音。在《疏影》一詞中,詞人曾寫王昭君雲:“想珮環、月夜歸來……”兩處都是化用杜甫《詠懷古跡五首》“環珮空歸月夜魂”詩句。這三句意境清幽空靈,與前面所描繪的氣象萬千的景象形成鮮明對照和巨大反差。善於跳離前境,翻出新境,富有麯折變化、搖曳多姿之美,是白石詞的妙處。此雲湖上悄然無人,惟聞珮環,境界杳冥,啓人暇思。此為第三層。通過這三層描寫,巢湖仙姥的形象幾乎躍然紙上呼之欲出了。
下片進一步從威力與功勳方面描寫仙姥的神奇。
過片處先以兩個短語提挈,振起後片境界。然後以實筆敘寫仙姥指揮若定的神奇才能,她不僅奠定了淮右,保障了江南,還派遣雷公、電母、六丁玉女(案《雲笈七籖》雲:“六丁者,謂陰神玉女也。”),去鎮守濡須口及其附近的東關。這就把仙姥的神奇才能誇張到極度,儼然就是一位坐鎮邊關威震敵膽的統帥。緊接着詞人又聯想起歷史上曹操與孫權在濡須口對壘的故事,發出了深深的感慨:“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為什麽英雄人物中竟沒有一個真正的好手,結果卻衹能靠一篙春水把北來的曹瞞逼走?這曹瞞當然不是實指歷史上的曹操,英雄好手也不會是指歷史上的孫權本人。詞人一方面是出於想象,把歷史故事牽移到仙姥的身上,以歌頌其才能之神奇,如同小序結尾所云:“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歸其功於姥雲。”另一方面也是藉歷史事跡表現他對現實的憤慨,因為當時距宋金的隆興和議將近三十年,偏安江南的南宋王朝也正是依靠江淮的水域來阻止金兵的南下的。這兩句以古諷今,寄興深微,而又渾融貼切,不露痕跡,無限感慨,都在虛處。
結句含蓄委婉,生活中沒有一個真正頂用的英雄人物,真正能夠以“一篙春水”迫使敵人不敢南犯的卻是“小紅樓、簾影間”的仙姥。以仙姥的神功蓋世而不居功自傲,反刺那些苟且偷安而又善於邀功請賞的無恥男人。“小紅樓、簾影間”的幽靜氣氛,跟上片“旌旗共、亂雲俱下”的壯闊場景,以及下片的“奠淮右,阻江南”的雄奇氣象,構成了截然不同境界。然正因為一個“小紅樓、簾影間”的人物,卻能指揮若定,驅走強敵,這就更顯出她的神奇才能。這種突然變換筆調的方法,特別能夠加深讀者的印象,強化作品的主題,並使行文顯得搖曳多姿,富有麯折變化之美。姜夔曾在《詩說》中總結自己的創作經驗說:“篇終出人意表,或反終篇之意,皆妙。”此詞結句,正是反終篇之意而又能出人意表的一個顯例,因此能給人以無窮的回味。
●一萼紅
姜夔
丙午人日,予客長沙別駕之觀政堂。堂下麯沼,沼西負古垣,有盧橘幽篁,一徑深麯。穿徑而南,官梅數十株,如椒、如菽,或紅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蒼苔細石間,野興橫生,亟命駕登定王臺,亂湘流、入麓山。湘雲低昂,湘波容與。興盡悲來,醉吟成調。
古城陰。
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
池面冰膠,墻陰雪老,雲意還又沉沉。
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
野老林泉,故王臺榭,呼喚登臨。
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
朱戶粘雞,金盤簇燕,空嘆時序侵尋。
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裊萬絲金。
待得歸鞍到時,衹怕春深。
姜夔詞作鑒賞
白石此詞作於三十二歲,當時客居長沙。詞中抒寫懷人之思及飄泊之苦。據夏承燾《薑白石係年》,這是白石詞中最早的懷念合肥情侶之作。白石青年時在合肥曾結識姊妹二人相交情深,後來卻演化為一場愛情悲劇,使白石從此鬱鬱寡歡,刻骨相思。白石與合肥情侶初識合肥赤蘭橋,其地多種柳,分手時為梅開時節,故白石詞寫及梅、柳,均與此一段“合肥情事”有關,由梅、柳而憶及舊日情侶,抒發一種綿綿不盡之相思之情,成為白石的一種思維定勢和其詞的一種慣性情緒。
小序記作詞緣起。丙午即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人日是正月初七。長沙別駕指湖南潭州通判蕭德藻,當時白石客居其觀政堂。堂下有麯池,池西背靠古城墻,池畔植有枇杷竹林,麯徑通幽。穿徑南行,忽見梅花成林,滿枝花蕾,小的如花椒,大的如豆子,少許花蕾乍開,有紅梅,也有白梅。頭上枝影扶疏,腳下蒼苔細石,詞人與朋友們漫步其間,不覺動了遊興,於是立即動身,出遊城東的定王臺,又渡過城西的湘江,登上嶽麓山。俯眺湘雲起伏,湘水慢流,終於遊興已盡,悲從中來,遂醉吟成詞。
上序片詞序相表裏,主寫遊賞心情。“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古城墻下,些許官梅,紅萼尚小,還不到摘花插發的時候呢。官梅即官府種的梅花,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詩,有”東閣官梅動詩興“之句,何況梅花與柳樹一樣,最能鈎起白石的傷心心事呢。句中幾許、未宜簪等語,流露出一片愛憐護惜之情。序中既描寫出梅花的各種姿態,故詞中便着意於抒發情意,詞較序翻進一層。”池面冰膠,墻陰雪老“,二句對仗極工整。以膠狀冰,以老狀雪,寫出凝冰難化、積雪不融,字面生新硬瘦的是白石詞筆。白石詩法江西詩派,以拗折瘦硬為追求,給人一種剛勁的感覺,形成一種深遠清苦的意境。寒意猶深,解凍何時。”雲意還又沉沉。“彤雲沉沉,欲雪大時,加倍寫出寒意。詞境之幽深清苦,正暗示着詞人心境之沉鬱。詞人有意無意,也想舒散一下鬱解的情懷。”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於是與友人一起,閑步穿過翠藤、竹徑,來到林園能幽之處。一路行來,興致漸高,不覺談笑風生,驚起水邊棲鳥。這兩句很好地表達了此時詞人野興橫生,樂以忘憂的心情。下一漸字,尤能傳出心境由鬱悶而趨嚮開朗。這是大自然對人心的感發。這幾句與前幾句境界迥異,一邊是官梅紅萼,一邊是冰雪寒寒,一邊又是翠藤徑竹和沙禽,移步換景,情隨景移,真有”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張炎《詞源》)的妙處。
“野老林泉,故王臺榭,呼喚登臨。”歇拍以簡練生動之筆,寫出偕友登定王臺、渡湘江、登嶽麓之一段遊賞。故王臺榭,指漢長沙定王劉發所築之臺。野老林泉,雖然泛指,但或者也不無懷昔感今之意。以前名人流寓長沙者不少,如唐末韓侂便曾避地於此,其《小隱》詩云:“藉得茅齋嶽麓西,擬將身世老鋤犁。”投入大自然懷抱,興林泉之逸趣,發思古之幽情,詞人一時樂以忘憂。呼喚登臨四字,寫出一片歡鬧場景,試比較“雲意又還沉沉”,前後心情已迥然不同。
下片從序言興盡悲來四字翻出,寫出追遠懷人的深深悲慨。“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嶽麓山上,詞人極目天際,看湘雲起伏,湘水緩流,頓時傷心無限,自己年年南去北來,飄泊江湖,竟為何事?白石《玲瓏四犯》雲:“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羇旅。”可作此詞換頭之詮釋。陳銳《袌碧齋詞話》雲:“換頭處六字句有挺接者,如‘南去北來何事’。”上片以呼喚登臨之樂歇拍,換頭挺接南去北來之悲,筆峰驟轉,突兀峭拔,兩相對比,大能突出詞人悲懷之年深日久,以致刻骨銘心,於歡樂處猶不解釋懷於往日悲情。此處有嶺斷雲連之勢。蕩湘雲楚水一句亦妙,寫盡詞人平生浪跡江湖無所歸依之感。“朱戶粘雞,金盤簇燕,空嘆時序侵尋。”朱門貼上畫雞,寫人日民俗。《荊楚歲時記》雲:“人日貼畫雞於戶,懸葦索其上,插符於旁,百鬼畏之。”金盤即春盤,金盤所盛之燕,乃生菜所製,此寫立春風俗。
《武林舊事》雲:“春前一日,後苑辦造春盤,翠縷紅絲,金雞玉燕,備極工巧。”此三句,慨嘆轉眼又是新年,時光徒然流逝。空嘆二字,呼應換頭何事二字,流露出光陰虛擲而又無可奈何的悲苦。詞人所傷心空嘆者何?“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裊萬絲金。”全詞主旨,至此纔轉折顯現出來。忘不了,曾與伊人在西樓的美好集會,窗外,萬縷嫩黃的柳絲,在春風中裊裊起舞。想垂柳、還裊萬絲金,堪稱佳句。
此句用一想字、一還字,便將回憶中昔日之景與想象中今日之景粘連疊合,靈思妙筆,渾融無跡。美好的回憶不過一剎而已。“待得歸鞍到時,衹怕春深。”等到回到舊地,衹怕已是春暮。結筆由過去想到未來,春初想到春深,時空轉換處更顯其情極悲傷,含不盡之意於言外。從字面上看,是應合此時紅萼未宜簪的早春時節而言,而其意藴實為無計可歸,歸時人事已非的隱痛。白石懷念合肥女子諸詞,如《淡黃柳》“恐梨花落盡成秋色”,《點絳唇》“淮南好。甚時重到。陌上青青草”,《鬲溪梅令》“又恐春風歸去緑成陰。玉鈿何處尋”,與此詞結筆同一語意。
此詞與序是一整體。序主要寫景物、遊賞,上片與之相映照。但序以寫景為主,詞上片則融情入景,如“雲意又還沉沉”。下片擺脫序文籠罩,托出傷心人之別有懷抱,另闢一境。但亦融景入情,如“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裊萬絲金”。下片既是核心層次,上片及序文所寫景物、遊賞,便成為下片所寫悲懷難遣之反襯。此詞結構安排可謂嚴謹。詞中意境,先由狹而廣,即由城陰竹徑而故王臺榭,再由廣而狹,而深,即由湘雲楚水而寫出種種悲懷。詞境的迤邐展開,也反映出詞人心靈由鬱悶而希求解脫但終歸於悲沉的一段變化歷程。此詞營造意境亦可謂精心。
這是白石詞的一大特點:善用暗綫結構,時空的轉換,意境的切換,情緒的變換均筆斷意連,看似無跡可求實,則有暗脈潛通。構思之妙,無如白石。
●念奴嬌
姜夔
餘客武陵,湖北憲治在焉。古城野水,喬木參天。餘與二三友日蕩舟其間,薄荷花而飲,意象幽閑,不類人境。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見日,清風徐來,緑雲自動。間於疏處窺見遊人畫船,亦一樂也。渴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絶。故以此句寫之。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
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
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
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
衹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
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
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姜夔詞作鑒賞
這是一篇托物比興的詠物詞,藉寫荷花寄托身世。
宋代詞人周邦彥是錢塘人,寫下“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蘇暮遮》)的名句。姜夔的這首詠荷詞,也同樣把讀者帶到一個光景奇絶清幽空靈的世界,那裏有冰清玉潔的美人,有您尋找的清香幽韻的夢……。從這首《念奴嬌》詞的小序知道,姜夔曾多次與友人倘徉於江南荷塘景色之中,因感其“意象幽閑,不類人境”,而有是作。
詞一開頭就把讀者帶嚮那美好的境界:正是荷花盛開的時候,荷花從中蕩舟,一路上一對對鴛鴦伴着船兒戲水。真是到了荷花世界了,這裏人跡罕到,衹見那望不見邊的荷塘,緑波蕩漾,荷葉翻飛。“水佩風裳”,本指美人妝飾,代指荷葉荷花,與周邦彥“一一風荷舉”共得荷花之神理。從那碧緑的荷葉間,吹來陣陣涼風,那鮮豔的荷花,好象美人玉臉帶着酒意消退時的微紅。一陣密雨從菰蒲叢中飄灑過來,荷花倩影娉婷,嫣然含笑,吐出幽幽冷香。惹起詩人詩興大發,寫出了優美的詩句。
不覺光陰飛逝,已是日暮時分,衹見那車蓋般的緑荷,亭亭玉立,就像那等候情人的凌波仙子,情人未見,欲去還留。凌波用曹植《洛神賦》之典故。衹怕西風起時,舞衣般的葉子經不住秋寒的蕭瑟而容易凋殘,更為那無情的秋風將把南浦變成一片蕭條而憂愁。還有那高高柳樹垂下緑陰,肥大的老魚吹波吐浪,這一切,都要輓留我住在荷花中間呢。田田的荷葉呵,您多得難以計算,可曾記得我多少回在沙堤旁邊的歸路上依戀徘徊?
姜夔以清空騷雅的詞筆,把荷塘景色描繪得十分真切生動。可是,這樣的好詞,王國維卻看不上眼,他在稱贊周邦彥詠荷名句後,接着就批評姜夔詠荷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其實,姜夔詠荷在“得荷之神理”方面,並不比周詞遜色。周詞主要是寫客子思鄉之情,詠荷就是“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數句,它使人看到的還僅僅是荷葉之物態,而姜夔詠荷,不僅具有荷花之物態,還使人同時隱隱看到一位荷花化身清馨幽逸的美人,她“玉容銷酒”,像荷花般的紅暈,她“嫣然”微笑,像花朵盛開。荷花生長水中,她便似凌波仙子;荷香清幽,她又是美人“冷香”。花如美人,美人如花,恍惚迷離,具有朦朧之美。更可貴的是,姜夔這首詞寫出了賞愛荷花的最真切的心靈感受。姜夔一生襟懷清曠,詩詞亦如其人。
他寫“意象幽閑,不類人境”的荷塘,實是要體現他所追求的一種理想境界,在這個冰清玉潔,一塵不染的境界中,有美人兮,在水一方。你看,“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這不簡直是一場富有詩意浪漫的人花之戀麽?“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荷花對詞人深情如此,詞人對荷花呢,“衹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也是無限依戀。因此不妨這樣說,姜夔這首《念奴嬌》實是一支荷花的戀歌。由於荷花在我國文學中是象徵着“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潔品格,姜夔對荷花的愛戀不正寄托着他對自己的超凡脫俗的生活理想的追求嗎?姜夔寫荷花,不是停留在實際描摹其形態,而是攝取其神理,將自己的感受和體驗融合進去,把自己的個性和神韻融合進去,寫花實是寫人也。
姜夔這種空際傳神的詞筆,往往意在言外,寄托深微充滿美妙的想象,而富有啓發性。這種寫法與一般實際摹寫景物者大異其趣。如“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之類,讀者須充分發揮想象才能品味,否則,便有如王國維所說“霧裏看花”之感了。寫出對荷花的一片憐惜愛護之情,留連忘返之意,情深意切,使人感到作者胸襟之曠蕩,心情之依戀。“田田”形容浮在水面的荷葉,南朝民歌有“江南可採蓮,蓮葉荷田田”之句。
●月下笛
姜夔
與客攜壺,梅花過了,夜來風雨。
幽禽自語。
啄香心,度墻去。
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殘茸半縷。
悵玉鈿似掃,朱門深閉,再見無路。
凝竚,曾遊處。
但係馬垂楊,認郎鸚鵡。
揚州夢覺,彩雲飛過何許?
多情須倩梁間燕,問吟袖弓腰在否?
怎知道、誤了人,年少自恁虛度!
姜夔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白石追懷昔日冶遊,思念舊日情人之作。
白石一生布衣作客,輾轉江湖,且生性多情,所以疏狂流連的韻事,亦在所不見。這在那個時代的文人學士,也是尋常之事。光陰已逝,情事已非,但詞人卻念念不忘割捨不下,於是“與客攜壺”,藉酒澆愁有了這首《月下笛》。
薑白石作詞,多從細微處着筆,而且善於表現情景交融的特定境界。“梅花過了”,已點出仲春的時令,“夜來風雨”揭示梅花過了“的原因。接下來,描寫”幽禽“。幽禽,當指黃鶯,柳永《黃鶯兒》詞,有”幽𠔌暄和,黃鸝翩翩“之句,可證。稱黃鶯為幽禽,暗示作者心情的孤寂、幽獨。”幽禽自語。啄香心,度墻去“十個字,寫黃鶯的鳴叫、啄食、飛翔,都是從細微之處着筆,表現出騷人墨客特有的情緒,暗示了詞人清苦寂寞的情懷。這幾句與其《慶宮春》中之”呼我盟鷗,翩翩欲下,背人還過木末“。各盡其妙。下面寫到春衣,更可看出作者用筆之細。”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殘茸半縷“。柔荑,用細白柔嫩的初生茅草比喻美女的手,語出《詩經。碩人》”手如柔荑“。茸,即綉茸,刺綉用的絲綫。身上穿的春衣,是伊人素手親綉,這與傳為蘇東坡作的《青玉案》詞所寫的”春衫猶是,小蠻針綫“思路相同,但薑白石的筆觸更為細膩,同是睹物思人,他卻把無限深情凝聚在春衣的細微局部上,凝聚在香澤猶存的一點點綫茸兒上,而這”殘茸半縷“恰恰成為了感情的焦點,所以更見深度正是”於細微處見精神“。接下來,用”玉鈿“指代意中人,同時點明”朱門深閉,再見無路“的事實,而其用語則顯然是從唐人崔郊《贈去婢》詩中那”侯門一入深入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的名句化出的無限惆悵難解之情,溢於言外。過片用”凝竚“作引領,從凝神靜思之中描寫了回憶與追尋的心理活動。用”係馬垂楊,認郎鸚鵡“八個字描寫往日的冶遊,寫得既生動又巧妙極見詞人靈思妙用。說它生動,是能把當日冶遊的氣派神情描摹得活靈活現,係馬足見風采,認郎以示熟稔,說它巧妙,是在前面加上一個”但“字,就由過去轉到現在,如今衹剩下垂楊和鸚鵡,從而把人去樓空、事過境遷的感慨傳達了出來。這兩句構思之精,用語之妙,寄情之深,直可與蘇軾《永遇樂》”燕子樓空,佳人何在?
空鎖樓中燕“相媲美。皆有風景不殊而精事已非的深深慨嘆。再下幾句,可以說是針對杜牧那”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遣懷》的著名詩句所作的發揮。大夢既覺,知道”彩雲“已經”飛過“,——彩雲是用北宋詞人晏幾道”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臨江仙》句意,那就不必再癡癡地回憶了。可是,對能歌善舞的”吟袖弓腰“還是難以忘懷,衹得讓多情的”梁間燕子“去代為探問,——這是用李商隱”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句意。可是,探問的結果卻是仍然不知下落,故而衹得以自傷昔日為多情所誤,虛度少年時光結束全詞。這”誤了人“的自傷自嘆,表面上看是自傷多情,實則更反襯出詞人的一往情深。
●側犯·詠芍藥
姜夔
恨春易去,甚春卻嚮揚州住。
微雨,正繭慄梢頭弄詩句。
紅橋二十四,總是行雲處。
無語,漸半脫宮衣笑相顧。
金壺細葉,千朵圍歌舞。
誰念我、鬢成絲,來此共尊俎。
後日西園,緑陰無數。
寂寞劉郎,自修花譜。
姜夔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吟詠芍藥風情,描寫揚州景物的詠物詞。
姜夔的詠物詞,不重在描摹物態的外形,而是遺其外形,重在神似,即攝取事物之神理,因而能達到一種清遠空靈的境界。姜夔遊歷揚州,反映在作品中可以查考的有兩次,一次是孝宗淳熙三年(1176),他二十來歲,因事路過這座古城,目睹經過戰火洗劫的蕭條景象,感慨萬端,於是創作了名篇《揚州慢》,以寄托自己的“黍離之悲”;一次是寧宗嘉泰二年(1202),他重遊揚州,已人到中年,時值暮春,芍藥盛開,歌舞滿城,詞人置身於名花傾國之中,頓生遲暮之感。這就是《側犯。詠芍藥》的緣起。
開頭“恨春易去”四字籠罩全篇,是命意所在。“甚春卻嚮揚州住”,用疑問的語氣表現出對比之意和詠嘆之情。暮春時節,花事漸闌,別的地方已是春色無多,而在揚州,春意獨多,春天好像對這座美麗繁華的城市有着特殊的感情,故而遲遲不願離去。“微雨,正繭慄梢頭弄詩句”。繭慄,本言牛犢之角初生,如繭如慄,見《禮記。五製》。任淵註黃庭堅詩“紅藥梢頭初繭慄”句,謂“此藉用以言花苞之小”。白石此句即本於黃詩。此刻,細雨如煙,芍藥枝頭的蓓蕾,吮吸甘霖,生機勃發,孕育着醉人的詩意。“弄”字下字極工。“紅橋二十四”,指揚州的風流名勝二十四橋,橋邊芍藥彌望。“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至北宋已僅存七橋(瀋括《夢溪筆談》捲三註),此言其多而已。
紅橋、碧水、明月、名花、美人,加上那仙樂一般的簫聲,多麽令人神往!“總是行雲處”似藉宋玉《高唐賦》中楚王夢與巫山神女相會的故事來描寫仕女如雲,從而給紅橋一帶塗上一層玫瑰色的浪漫光彩。以下由寫人采用比擬的手法寫芍藥的曼妙風情:“無語,漸半脫宮衣笑相顧。”芍藥的蓓蕾在雨露的滋潤和遊人的矚目下,悄悄地開放了。她們半裹紅妝,微露笑靨,深情地顧盼着來來往往的觀賞者(包括詞人自己)。
此句寫芍藥之有情,正人之有情也。此視《揚州慢》“念橋邊江藥,年年知為誰生?”何如?此句之妙,可與周邦彥詠薔薇“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六醜》相媲美)。句意隱含着我已無福消受的意思,為下片寫自己遲暮之悲張本。
“金壺細葉”展示的是盛開的芍藥。碩大的金紅色花朵,襯以細密的緑葉,顯得分外明豔驚人。“千朵圍歌舞”美貌的女郎在花叢中盡情地唱着、跳着,應和春的旋律。這聲色交融、春情激蕩的場面,頓時勾起詞人的遲暮之感。“誰念我鬢成絲”化用“紅藥梢頭初繭慄,揚州風物鬢成絲。”之句(黃庭堅《廣陵早春》),揚州風物雖好,無奈自己已兩鬢斑白,置身於粉紅黛緑之間,顯得多麽的不相稱。白石布衣清客一生,多依名公臣卿,但生性孤傲,不合衆流。故詞中每於衆人歡樂之際反寫己之清苦寂寞。他如《慶宮春》,本是四人同遊,偏寫出“老子婆娑,自歌自答”;《鷓鴣天》寫賞燈之樂,偏寫出自己“少年情事老來悲”。結末以劉攽自況。據《宋史。藝文志》記載,劉攽的著述除《彭城集》、《公非先生集》等外,還有一捲《芍藥譜》,可惜已經失傳。“後日西園,緑陰無數。寂寞劉郎,自修花譜”,意思是說,待到春盡夏來,名園緑肥紅瘦之時,我願意默默無聞地為芍藥編修花譜。此與蘇軾《虞美人》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同一意境。”寂寞“二字,與”自“字相映合,充滿苦澀滋味,映現出類似”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凄涼心境,讀來倍覺情深意切。
昔人評論薑詞,認為清遠空靈是其基本特色。張炎說:“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薑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詞源》捲下)薑詞之所以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原因在於作者有着豐富的美感經驗,能夠在感受、記憶、思考、想象等心理活動的基礎上進行聯想,然後選用清新秀逸的言辭,把它化作動人的意象。這類意象或意境總有些迷離恍惚,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唯其如此,言外之意,畫外之境纔更加繁富,更加耐人尋味。這首詞就大量采用比擬、雙關的修辭手法,以物擬人,寫物兼寫人。物與人猶形與影,若合若離,顯得明明麗麗而又影影綽綽。遺其形而得其神。像“無語,漸半脫宮衣笑相顧”,以多情的人來比擬無情的花,以人的情態來表現花的容貌,妙不可言。聯繫上文“微雨,正繭慄梢頭弄詩句”,前者描述欲放未放的花苞,這裏展示已開但未全開的花朵。而聯繫下文“金壺細葉,千朵圍歌舞。誰念我,鬢成絲,來此共尊俎”,寫花之外,又分明是在寫人,由揚州風物寫到揚州風情,從而勾出“鬢成絲”的遲暮之感。這樣,就大大豐富了作品“恨春易去”的命意。遺貌取神,離形得似,這大概就是構成清空高遠境界的一種有效手段。
姜夔還慣於采用避實就虛、提空寫景的方法。例如芍藥枝頭的蓓蕾,在春雨的催發下迅速膨大,不斷發生變化。那過程,那狀態,極其微妙,無法實言。在姜夔的筆下,它表現得非常簡潔,也非常生動:“微雨,正繭慄梢頭弄詩句。”“弄詩句”是醖釀詩情的意思,它確乎比較抽象,沒能把花苞受雨後迅速發育成長的狀況具體地顯示出來,但卻深刻地揭示出變化的微妙以及含藴其間、難以言說的詩意美。
●八歸·湘中送鬍德華
姜夔
芳蓮墜粉,疏桐吹緑,庭院暗雨乍歇。
無端抱影銷魂處,還見篠墻螢暗,蘚階蛩切。
送客重尋西去路,問水面琵琶誰撥?
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鴂.長恨相從未款,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
渚寒煙淡,棹移人遠,縹緲行舟如葉。
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羅襪。
歸來後,翠尊雙飲,下了珠簾,玲瓏閑看月。
姜夔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一首送別詞,據夏承燾《薑白石詞編年箋校》考證,大約寫於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以前,詞人客遊長沙時。鬍德華,生平不詳。全詞描述了離別前的憂傷、臨別時的依依不捨,以及懸想別後友人歸傢與親屬團聚的情景。前面實寫,後面虛寫,多次轉移時間和空間,逐層抒發離情別緒,在章法和佈局方面頗具匠心。
上闋分兩層。前六句為一層,以雨後寂寞蕭條的庭院為背景,寫別前的憂傷。蓮花凋零了粉色的花瓣,桐樹吹動着帶緑的葉子,是初秋院中之景。竹籬邊發光暗淡的螢蟲,苔階下鳴聲凄切的蟋蟀,是秋夜庭前之物。筱(xiāo)墻,指竹墻。這四樣景物,有晝景,有夜景;有植物,有動物;植物又有花、有葉,動物又有光、有聲,配置勻整,而且從目見寫到耳聞,從視覺寫到聽覺,造成一種冷清凄迷的意境,無限煩惱盡在其中。中間“暗雨乍歇”寫天時,“抱影銷魂”寫人事。“還見”二字,更透露出一種無可奈何之感。
何以如此,是因為即將送別友人。江淹《別賦》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這種離愁別緒,由於用了許多惹愁的景物層層烘染,便見得加倍的濃重。這六句詞,使人儼然進入宋玉《九辯》的境界。
“送客”以下開始轉入離別,是第二層。場景由庭院逐漸移至送別的水邊。西去,表客行方向。重尋,表明在此送行已非一回。“問水面琵琶誰撥”,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中“忽聞水上琵琶聲”的詩句,而改為以“問”字領起的設問句,語簡意深,餘味悠長。
接着,“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鴂”,則聲情激越,境界闊遠寄慨遙深。啼鴂,或作鵜鴂、鶗鴂,又名子規、杜鵑,此鳥“春分鳴則衆芳生,秋分鳴則衆芳歇”(《廣韻》)。屈原《離騷》中有“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之句。這裏也是藉啼鴂的鳴聲來表現衆芳蕪穢、山河改容的衰颯景象,襯托離情,極為沉痛感人。其中還隱微地寄托了詞人的身世之感、傢國之痛。飄泊江湖的遲暮之感,山河異色的憂愁之悲,都體現在這一凄迷闊遠的境界之中。正是無限感慨都在虛處,意愈切而詞愈微。
下闋也有兩層意思。前六句承上,着重寫惜別之情。“長恨”三句與柳永《雨霖鈴》過片處“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有同工之妙。柳詞以“更那堪”三字遞進一層,本詞則以“而今何事”的設問追進一步,以傾吐惜別的深情。然後再以“渚寒”三句景語來代替情語,這裏又與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詩的“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的藝術手法相似,藉淡煙寒水之中一葉行舟縹緲遠去的景象,來表達送別者伫立江頭,凝望着棹移人遠的那種依依不捨的感情。這與周邦彥《蘭陵王》“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首迨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有異麯同工之妙。周詞是站在離別者回望送別者的角度來寫,薑詞是從送別者眼中離別者遠處的情景,雖角度不同而各盡其妙。
最後六句寫別後,用美好的設想來排遣雙方的離愁別恨。文君即卓文君,藉指鬍的妻室。“倚竹”句藉用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和李白《玉階怨》詩:“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中的婦女形象,以表現想象中鬍妻等待丈夫歸來的情景。“翠尊”三句亦化用李白同詩的後兩句:“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描繪鬍氏夫婦團聚的情景。點化前人詩句的藝術形象為自己所用,不着痕跡,盡得風流,這也是姜夔詞的藝術特色之一。
這首詞以清筆寫濃愁,以健筆寫深哀,故感情真切而不流於頽表,符合白石詞中和的特色。陳延焯《白雨齋詞話》評論說:“聲情激越,筆力精健,而意味仍是和婉,哀而不傷,真詞聖也。”細膩而有層次的抒情筆法,配合以移步換形的結構形式,也有助於形成那種清健空靈的藝術風格。
●探春慢
姜夔
予自孩幼從先人宦於古沔,女須因嫁焉。中去復來幾二十年,豈惟姊弟之愛,沔之父老兒女子亦莫不予愛也。丙午鼕,千岩老人約予過苕霅,歲晚乘濤載雪而下,顧念依依,殆不能去。作此麯別鄭次臯、辛剋清、姚剛中諸君。
衰草愁煙,亂鴉送日,風沙迴旋平野。
拂雪金鞭,欺寒茸帽,還記章臺走臺。
誰念漂零久,漫贏得幽懷難寫。
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閑共情話。
長限離多會少,重訪問竹西,珠淚盈把。
雁磧波平,漁汀人散,老去不堪遊冶。
無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東下。
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
姜夔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敘寫友情、慨嘆飄泊之作。白石一生舉功名而不第,布衣終身,以清客身份依居於名公臣卿之間,交遊既廣,輾轉亦多,天涯羈旅之嘆,飄泊江湖之感,皆融於與友人的依依惜別之中。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姜夔回到了他幼年生活過的湖北漢陽。
他是為了去探望嫁在漢陽的姐姐和鄭次臯等朋友們的。
據《白石道人詩說自序》:“淳熙丙午立夏,餘遊南嶽,至雲密峰。”之後,在秋天來到漢陽。他這次在漢陽逗留的時間不很長,而感情上卻眷戀很深。他因應千岩老人也就是他的叔嶽蕭德藻之約,在年底就冒雪乘舟順江而下轉浙江湖州了。這首詞是臨別前與朋友們敘別之作,時約三十二歲。
詞的開頭,是對臨別時漢陽鼕天風景的描寫。“衰草愁煙,亂鴉送日,風沙迴旋平野。衰草雲煙發愁,烏鴉嚮夕陽送別,風沙在平野迴旋。”愁“、”送“二字,下語工妙,以擬人化的手法寫出了恙草與烏鴉的憂愁和惜別之情,意境凄迷,氣象闊遠,一下子把人帶入孤獨憂傷的情緒之中。正是以愁人觀物,物皆着愁之色彩。這時的姜夔已是人到中年,儘管他多才多藝,仍然是功不成,名不就,長期過着飄泊江湖天涯羈旅的生活。從這首詞可以看出,他對江湖遊士、豪門清客的生活,已有些厭倦了,然而他無法改變現狀,無可奈何之情已隱約暗現。
接着是對自己往事的回憶:“拂雪金鞭,欺寒茸帽,還記章臺走馬。”章臺“:漢朝長安有章臺街,是妓女居住的地方。後來章臺便成為妓女住所的代稱。
姜夔以自己的詩才,結識了著名詩人蕭德藻,蕭並把侄女嫁給了他。蕭德藻與尤袤、範成大、陸遊齊名,有“尤蕭範陸四詩翁”之稱。通過蕭德藻,他又結識了範成大、楊萬裏、陸遊、辛棄疾、葉適、朱熹等社會名流。作為權門清客,他有過遊冶流連的生活,遊蕩過繁華的娛樂場所。詞中追憶了這段冶遊生活之後,他認為最值得珍惜的還是昔日的友情:“誰念飄零久,漫贏得幽懷難寫。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閑共情話。”
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詞傢,他的詩曾受到楊萬裏的高度評論:“尤蕭範陸四詩翁,此後誰當第一功。新拜南湖為上將,更推白石作先鋒。”憑着他的社會關係與在詩壇的盛名,他决不至於晚年傢貧如洗,死後靠別人的資助來埋葬,原因就在於他不同於一般的權門清客。他是一個講究氣節純粹的詩人。他所交結的也都是既有名望又有氣節的人。據說張鑒要出錢給他捐官,又要把良田送他,他都拒絶了。楊萬裏稱他甚似晚唐隱逸詩人陸龜蒙,範成大稱其“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他一生最珍視的不是高官厚俸,他是一個絶對忠於文學、忠於愛情友情的高人。所以在懷念往日壯遊生活之後,不禁深深地感嘆:有誰憐念我湖海飄零,衹落得滿腔傷感!他感到同漢陽朋友的久別重逢,小窗閑話,是多麽難得和多麽珍貴!
下片的開頭,是對舊遊之地的追憶與深沉的感嘆:“長恨離多會少,重訪問竹西,珠淚盈把。雁磧波平,漁汀人散,老去不堪遊冶。”他深深感嘆的是在人生的旅程裏,同朋友們“離多會少”。對於一個忠於友情的人,離別當然是最痛苦和難以承受的。眼前的現實又逼迫他在漢陽衹能有短暫的停留,又要東下湖州了。
接着是追憶他的揚州、衡嶽、洞庭等地之遊。竹西:揚州城東禪智寺側有竹西亭。杜牧《題揚州禪智寺》有“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此代指揚州。
白石在《揚州慢》中也有“誰左名都,竹西佳處”之句以代揚州。“雁磧”、“漁汀”都不是泛指大雁翔集的沙灘,和漁舟往來的洲渚,是指他曾經“遊冶”過的名山勝地。他曾遊衡嶽、洞庭,回雁峰是南嶽七十二峰之一,濱臨湘水,水邊灘磧相連;洞庭湖,漁舟往來不歇,因此應指他曾經遊歷過的衡嶽、洞庭。(《昔遊詩》中說:“昔遊衡山下,看水入朱陵。”又說:“蘆洲雨中淡,漁網煙外歸。”)他重訪揚州為什麽會使他“珠淚盈把”呢?因為金人在建炎三年(1129)和紹興三十一年(1161)大舉南下之後,昔日繁華的揚州,遭到了戰火的慘重破壞。他在初訪揚州時寫的《揚州慢》一詞中說:“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詩人懷着愛國的黍離之悲,重訪揚州,怎能不令人傷痛!對於衡嶽、洞庭的壯麗風光,他在《昔遊詩》這一組詩中,曾盡情地描繪和歌頌。他歌頌洞庭說:“洞庭八百裏,玉盤盛水銀。長虹忽照影,大哉五色輪。”他描寫南嶽說:“飛雲身畔遇,攬之不盈掬。”描寫南嶽湘濱的風光說:“昔遊衡山下,看水入朱陵。半空掃積雪,萬萬玉花凝。”現在由於詩人老去,情懷悲涼,沒有那種遊樂之情了。白石論詩,主張“意中有景,景中有意”,主張“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這首用白描手法描寫的詞,所以令人讀來藴藉含蓄,餘味不盡,正是由於“景中有意”的緣故。比如竹西亭吧,這是揚州勝景,然而白石重訪時,卻是“珠淚盈把”。衡陽的“雁磧”,洞庭的“漁汀”是多麽幽雅的畫面,然而詩人已覺得“老去不堪遊冶”了。他在寫景時,賦予自己的深情厚意,因而使人讀來餘味無窮。
詞的結尾也是很奇特的:“無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東下。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苕溪,指湖州,千岩老人蕭德藻的住所。這裏,他從對昔日壯遊的回憶轉回到現實情境中的惜別,又跳到對將來歸來的設想,反映出白石詞在結構上的特色是多采用暗綫結構,即打破時空局限,將回憶、現境、設想溶成一片,達到“野雲孤飛,去留無跡”的意境。這種結構,正如白石所說:“波瀾開闔,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傢之陣,方以為正,又復是奇;方以為奇,忽復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而法度不可亂。”(《白石道人詩說》)
●琵琶仙
姜夔
《吳都賦》雲:“戶藏煙浦,傢具畫船。”唯吳興為然。
春遊之盛,西湖未能過也。己酉歲,予與蕭時父載酒南郭,感遇成歌。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麯桃根桃葉。
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絶。
春漸遠,汀洲自緑,更添了、幾聲啼。鴂十裏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裏、匆匆換時節。
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
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
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姜夔詞作鑒賞
宋詞獨詣之美,在於發舒靈心秀懷之思,極盡要眇馨逸之致。在中國人文化心靈發育史上,宋詞意味着一種新境界。薑白石詞,“天籟人力,兩臻絶頂”(馮煦《宋六十一傢詞選例言》),幾乎篇篇都是宋詞中的珍品。
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白石在吳興(今浙江湖州)載酒遊春時,因見畫船歌女酷合肥情侶,而引發懷人之情,一襟芳思。詞中“桃葉桃根”擬其舊日情侶為女子二人,其人善彈琵琶。《解連環》有“大喬能撥春風”,《浣溪沙》有“恨入四弦”句,亦可為論。這就是調名為《琵琶仙》的緣故,是白石自創新調。
白石對舊日情人的一往情深,正如瀋祖棻所說:“蛾眉雖自奇絶,而屬意故人,所謂”任他弱水三千,我衹取一瓢飲也。“(《姜夔詞小札》)吳興北瀕太湖,山水清絶。東西苕溪諸水流至城內,匯為霅溪,流入太湖。詞序贊美吳興”戶藏煙浦,傢具畫船“,”春遊之盛,西湖未能過也“。到過西湖、太湖的人都知道,西湖以韻緻勝,太湖以氣象勝。吳興春遊之盛,北宋著名詞人張先有《木蘭花。乙卯吳興寒食》留下寫照。白石此詞,主旨卻並不在春遊,而在感發懷人之思。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麯桃根桃葉。”開頭便“從所遇說起,破空而來,筆勢陡健,與他詞徐徐引入者不同”(陳匪石《宋詞舉》)。舊麯,舊指舊遊,麯指坊麯。“倡傢謂之麯,其選入教坊者,居處則曰坊”(鄭文焯《清真集校》)。桃葉,晉代王獻之妾,桃根是其妹。獻之篤愛桃葉,曾作《桃葉歌》贈之,桃葉以《團扇歌》作答(《隋書。五行志》、《樂府詩集》捲四五)。此處用桃葉桃根指稱歌女姊妹。水面上忽來雙槳,那畫船由遠而近,船上之女子,乍一睹之,其容貌竟酷似我舊時相知的坊麯情人。仔細諦視,纔發現不是。這翻驀然一驚、一喜、復又釋然,而又不勝悵惘之感受,盡見於似之一字。“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絶。”歌扇是歌女手持之團扇,可以遮面障羞,上寫歌麯之名以備忘。約,掠也,攔也,宋人口語。此處輕約可解為輕接。空中飛花點點,那歌女舉起歌扇,輕接飛花,這下可看清了她的真正容顔,真是美豔絶倫。奇絶二字映照開頭,暗示出了舊日情人之絶色,亦寫出了自己之情深意重。接着詞筆悠悠宕遠。“春漸遠,汀洲自緑,更添了、幾聲啼鴂.”此三句一韻,愈添境界悠遠、煙水迷離之致。春意漸遠,汀洲已緑,更聽得幾聲凄切的鵜鴂聲。鵜鴂,鳥名,即子規、杜鵑、杜宇、鳴於春暮。古人認為,鴂鴂啼叫,百花就要凋零。屈原《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可以為證。詞中亦多見此一意象,如張先《千秋歲》“數聲鵜鴂,對報芳菲歇。”辛棄疾《虞美人》“緑樹聽鵜鴂,……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此三句以自然喻人事,一筆雙關。
春漸遠,象徵美好往事之漸遙。啼鴂聲,更是隱喻美人遲暮之深悲。有此一層意藴,故直逼出歇拍三句:“十裏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上一韻筆緻紆徐和緩,至此換為鬥硬生新之筆,寸幅之間筆調截然迥異。杜牧《贈別》:“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山𠔌《廣陵早春》:“春風十裏珠簾捲,仿佛三生杜牧之。”三生謂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人生。歇拍化用杜、黃詩句。十裏揚州,喻說舊遊之美好綺麗。三生杜牧,喻說舊遊之恍如隔世,亦暗示着情根之永種不斷。唯其如此,前事休說,藴含詞人無限傷心沉痛。直至九年後,白石作《鷓鴣天。十六夜出》,仍有“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之句。
換頭又漾開筆鋒寫景。“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裏、匆匆換時節。”此化用韓翃《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傢。”唐宋有清明日皇宮取新火以賜近臣之習俗。此藉喻又當清明時節,風景依然,年華卻已暗換。奈愁裏、匆匆換時節,語意藴藉含蓄,既是嘆惋現境之春暮,又是悲慨今昔之變遷無限傷昔懷人之情,已是詞中暗現。於是,筆脈又繞回欲休說而不能之舊事。“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此二句化用韓愈《晚春》:“楊花榆莢無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飛。”又當春歸,人不得歸,一襟芳思,化為寸灰,又何異於榆莢之盡委空階。大有李商隱“春心莫共花爭歲,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極可註意的是,上二韻所化用的二韓之詩,皆含有楊柳之描寫。由此而引出下一韻,實為天然湊泊。“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前句語近周邦彥《渡江雲》:“千萬絲、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玉尊,指酒筵。雪喻柳絮。
此一韻之精妙,妙在從現境之楊柳青青,幻化出別時之情境依依。眼前千萬縷楊柳深矣,漸可藏鴉,不由人想起當年別筵,細柳飛舞,飛絮漫天,替人依依惜別。從化用二韓之詩引出楊柳之實寫,從現境之楊柳引發憶別之幻境,轉換自然而意境空靈清遠,如水中之舟,鏡中之花,天然湊泊,無跡可尋,真有草灰論綫之妙。楊柳象徵離別之情,最早出於《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劉禹錫《楊柳枝》:“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管別離。”白石“合肥情遇與柳有關”(夏承燾《薑白石詞編年箋校》)。其《淡黃柳》序雲:“客居合肥南城赤欄橋之西,……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凄涼犯》序雲:“合肥巷陌皆種柳,秋風夕起騷騷然。”楊柳又隱喻合肥情遇。於是縱筆寫出結末:“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此化用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捨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亦含兩層意藴。王維詩原寫出柳色,正與合肥風光暗合,一妙也。合肥在南宋已是邊城,譬之陽關,尤為精當,二妙也。白石《凄涼犯》:“緑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正可印證。結筆是詞情的高潮,又戛然而止,餘音裊裊,含不盡之意於言外,深得結筆之妙諦。
此詞藝術造詣有幾個特色。陳銳《碧齋詞話》稱白石詞“結體於虛”,正可移評此詞。這是首懷人詞。懷人之詞,結構造境神明變化之能事,無過於清真。但清真筆法主要是追思實寫,有很強的現實之感,便別具一種引人入勝情味。白石則另闢蹊徑,所寫回憶,皆一筆帶過(但亦極認真),全詞之主體構成是寫景及唱嘆,結體於虛無限感慨都在虛處着筆。詞人所着力的是寫出其纏綿悱惻之情味、要眇馨逸之韻緻。
其效果正“如瘦石孤花,清笙幽馨,入其境者疑有仙靈,聞其聲者人人自遠”(郭麐《靈芬館詞話》)。追思實寫,故渾厚。結體於虛,故空靈。清真以境勝,白石則以韻勝。此詞之情景交融,妙在天然湊泊。本詞之此中奧妙,在於兩個層面。一是寫景含有傳統比興之意藴。如傷春即傷愛情,寫柳即寫別情。二是寫景含有特定背景之指嚮。如合肥巷陌皆種柳,寫柳即是懷合肥情遇。故此詞情景交融,自然天成。全詞頗以健筆寫柔情。開頭筆勢峭拔,歌扇句筆緻旖旎,蛾眉句復為重筆。春漸遠一節及下片大半幅皆筆走輕靈,紆徐和緩,但兩片歇拍又皆復出勁健清剛之筆。全詞又頗以虛字傳神。詞中虛字如似、正、漸、自、更、了、休、又還是、奈、都、為、初,層出疊見。詞中虛字,有如畫中空白,皆靈氣韻味運行之處,教人隨時停下品味,領會其要眇之情,含蓄之致。用健筆寫柔情,及用虛字傳神,遂形成清剛空靈之風格。
●揚州慢
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麯,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
自鬍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姜夔詞作鑒賞
這首詞寫於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鼕至日,詞前的小序對寫作時間、地點及寫作動因均作了交待。
姜夔因路過揚州,目睹了戰爭洗劫後揚州的蕭條景象,撫今追昔,悲嘆今日的荒涼,追憶昔日的繁華,發為吟詠,以寄托對揚州昔日繁華的懷念和對今日山河破的哀思。
白石到達揚州之時,離金主完顔亮南犯衹有十五年,當時作者衹有二十幾歲。這首震今爍古的名篇一出,就被他的叔嶽肖德藻(即千岩老人)稱為有“黍離之悲”。《詩經。五風。黍離》篇寫的是周平王東遷之後,故宮恙浮,長滿禾黍,詩人見此,悼念故園,不忍離去。
這首詞充分體現了作者認為的詩歌要“含蓄”和“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白石道人詩說》)的主張,也是歷代詞人抒發“黍離之悲”而富有餘味的罕有佳作。詞人“解鞍少駐”的揚州,位於淮水之南,是歷史上令人神往的“名都”,“竹西佳處”是從杜牧《題揚州禪智寺》“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化出。竹西,亭名,在揚州東蜀崗上禪智寺前,風光優美。
但經過金兵鐵蹄蹂躪之後,如今是滿目羔塢了。經過“鬍馬”破壞後的殘痕,到處可見,詞人用“以少總多”的手法,衹攝取了兩個鏡頭:“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和滿城的“廢池喬木”。“薺麥青青”使人聯想到古代詩人反復詠嘆的“彼黍離離”的詩句,並從“青青”所特有的一種凄豔色彩,增加青山故國之情。“廢池”極見蹂躪之深,“喬木”寄托故園之戀。
這種景物所引起的意緒,就是“猶厭言兵”。清人陳廷焯特別欣賞這段描寫,他說:“寫兵燹後情景逼真。‘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纍千百言,赤無此韻味。”(《白雨齋詞話》捲二)這裏,作者使用了擬人化的手法,連“廢池喬木”都在痛恨金人發動的這場不義戰爭,物猶如此,何況於人!這在美學上也是一種移情作用。
上片的結尾三句:“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卻又轉換了一個畫面,由所見轉寫所聞,氣氛的渲染也更加濃烈。當日落黃昏之時,悠然而起的清角之聲,打破了黃昏的沉寂,這是用音響來襯托寂靜更增蕭條的意緒。“清角吹寒”四字,“寒”字下得很妙,寒意本來是天氣給人的觸覺感受,但作者不言天寒,而說“吹寒”,把角聲的凄清與天氣的寒冷聯繫在一起,把産生寒的自然方面的原因抽去,突出人為的感情色彩,似乎是角聲把寒意吹散在這座空城裏。
聽覺所聞是清角悲吟,觸覺所感是寒氣逼人,再聯繫視覺所見的“薺麥青青”與“廢池喬木”,這一切交織在一起,一切景物在空間上來說都統一在這座“空城”裏,“都在”二字,使一切景物聯繫在一起。着一“空”字,化景物為情思,把景中情與情中景融為一體,寫出了為金兵破壞後留下這一座空城所引起的憤慨;寫出了對宋王朝不思恢復,竟然把這一個名城輕輕斷送的痛心;也寫出了宋王朝就憑這樣一座“空城”防邊,如何不引起人們的憂心忡忡,哀深恨徹。
用今昔對比的反襯手法來寫景抒情,是這首詞的特色之一。上片用昔日的“名都”來反襯今日的“空城”;以昔日的“春風十裏揚州路”(杜牧《贈別》)來反襯今日的一片荒涼景象——“盡薺麥青青”。下片以昔日的“杜郎俊賞”、“豆蔻詞工”、“青樓夢好”等風流繁華,來反襯今日的風流雲散、對景難排和深情難賦。以昔時“二十四橋明月夜”(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的樂章,反襯今日“波心蕩、冷月無聲”的哀景。下片寫杜牧情事,主要目的不在於評論和懷念杜牧,而是通過“化實為虛”的手法,點明這樣一種“情思”:即使杜牧的風流俊賞,“豆蔻詞工”,可是如果他而今重到揚州的話,也定然會驚訝河山之異了。藉“杜郎”史實,逗出和反襯“難賦”之苦。“波心蕩、冷月無聲”的藝術描寫,是非常精細的特寫鏡頭。二十四橋仍在,明月夜也仍有,但“玉人吹簫”的風月繁華已不復存在了。詞人用橋下“波心蕩”的動,來映襯“冷月無聲”的靜。“波心蕩”是俯視之景,“冷月無聲”本來是仰觀之景,但映入水中,又成為俯視之景,與橋下蕩漾的水波合成一個畫面,從這個畫境中,似乎可以看到詞人低首沉吟的形象。總之,寫昔日的繁華,正是為了表現今日之蕭條。
善於化用前人的詩境入詞,用虛擬的手法,使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餘音繚繞,餘味不盡,也是這首詞的特色之一。《揚州慢》大量化用杜牧的詩句與詩境(有四處之多),又點出杜郎的風流俊賞,把杜牧的詩境,融入自己的詞境。
●凄涼犯
姜夔
緑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
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戍樓吹角。
情懷正惡,更衰草寒煙淡薄。
似當時、將軍部麯,迤邐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攜歌,晚花行樂。
舊遊在否?
想如今、翠凋紅落。
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係著。
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後約。
姜夔詞作鑒賞
此詞大約是光宗紹熙元年(1190)作者客居合肥(今屬安徽)時的作品。原題下有序雲:“合肥巷陌皆種柳,秋風夕起騷騷然;予客居闔戶,時聞馬嘶,出城四顧,則荒煙野草,不勝凄黯,乃著此解;琴有《凄涼調》,假以為名。凡麯言犯者,謂以宮犯商、商犯宮之類,如道調宮‘上’字住,雙調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調麯中犯雙調,或於雙調麯中犯道調,其他準此。唐人樂書云:”犯有正、旁、偏、側;宮犯宮為正,宮犯商為旁,宮犯角為偏,宮犯羽為側。‘此說非也。十二宮所住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宮特可犯商、角、羽耳。予歸行都,以此麯示國工田正德,使以啞觱慄吹之,其韻極美。亦曰《瑞鶴仙影》。這篇長達二百餘字的詞序,交代了寫作緣起,並論述了關於“犯調”的問題,從詞序中可以看出,作者當時確實感觸很深,“情動於中而形於言”。
這首詞上片描寫淮南邊城合肥的荒涼蕭索景象,下片在對昔日遊冶生活的懷念中隱隱透露出一種“黍離”之悲。無限感慨,都在虛處。上片描寫邊城合肥的蕭條景象和自己觸景而生的凄苦情懷。南宋時,淮南已是極邊,作為邊城重鎮的合肥,由於經常遭受兵災,已經失去了昔日的繁華。發端兩句,概括寫出合肥城的荒涼冷落。“合肥巷陌皆種柳”,詞人將“緑楊巷陌”置於“秋風”“邊城”的廣阔背景中,以楊柳的依依多情反襯秋日邊城的蕭瑟無情。就更容易突現那“一片離索”。宋朝王之道《出合肥北門二首》描繪南宋初年合肥附近的殘破景象是“斷垣甃石新修壘,折戟埋沙舊戰場。闤闠凋零煨燼裏,春風生草沒牛羊”。“一片離索”全屬寫實。
然而,這兩句還衹是粗綫條的勾勒,猶如一幅大型油畫,人們首先看到的是畫面的總體輪廓:蕭索的邊城街巷中,一片楊柳在秋風中裊舞;及至近處觀察,讀者仿佛進入了具體的畫境,見到軍馬嘶鳴,行人匆匆,戍樓孤聳寒角悲吹。“馬嘶”、“吹角”訴諸聽覺,旅人、“戍樓”訴諸視覺;這些意象,或處於運動之中,或呈現為靜態,在蕭瑟的秋風中交織成一幅畫面,調動起讀者各種不同的感官,使之充分感受到邊城遭受兵燹那種特有的凄涼氣氛。接着,作者拋開對客觀景物的描繪,將自己此時的心情用“情懷正惡”四字,溝通了與讀者的聯繫,隨即又在上述這幅畫面上抹上“衰草寒煙”的濃重一筆,再着一“更”字,寓情思於景語中,於是,畫面便在景情交融的高度上融為一體了。至此意猶未盡,歇拍二句再反實入虛,藉助帶有某種特殊格調的比喻,傳寫自己身臨其境時的感覺:行經這座曾經繁華一時的名城,就好象當年隨將軍出塞的士兵,在荒無人跡的沙漠上艱難地跋涉,所感受到的是四處蕭條,一片荒涼,讓人難以忍受的無邊無際的寂寞孤獨。部麯,此泛指軍隊。迤邐,麯折連綿貌。這個比喻,為暗淡的畫面註入了一定的時代特色,它啓發當時的讀者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靖康之變以來的種種往事,不禁興起沉深的傢國之恨,身世之愁。因而,這句比喻性聯想所觸發的滄桑之感,也就進一步深化和升華了畫面的意境。
換頭由“追念”二字引入回憶,思緒折轉到過去,帶起整個下片。碧水紅荷,畫船笙歌,往日西湖遊樂的美好生活,令作者難以忘懷。淳熙十四、五年間,姜夔曾客居杭州,他在當時所寫的一首《念奴嬌》詞中,曾以清新俊逸的筆調,傾吐過對於西湖荷花的深情:“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衹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如今,肅殺的秋風已把南浦變成一片蕭索,西湖荷花那幽幽的冷香可能也隨着“水佩風裳”的凋零而消逝了吧?“舊遊在否”一句設問,將詞意稍稍振起,調節一下敘述的節奏。
“想如今”句以揣測的語氣寫對西湖荷花的凋落的想象。前一句寫人,後一句詠荷,而於詠荷中也暗寓着撫今追昔、人事已非的滄桑感。這兩句與換頭三句所描繪的畫面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在時間上則是一個過渡,即由追念轉到目前。如果說換頭三句是通過對西湖的優美風光及遊樂生活的描繪,反襯了淮南合肥的冷落,則此二句對於西湖蕭條秋景的描寫,乃是由於作者置身於淮南的現實環境,受到周圍景物的觸發,因“情懷正惡”而對西湖景物進行聯想的結果,時空的穿插在這裏得到了和諧的統一。作者愈是感到眼前環境的凄涼黯淡,對西湖舊遊的懷念之情就愈加強烈。
於是,以下幾句,作者索性放筆直抒這種不能自己的感情。“漫寫羊裙”,用王獻之書羊欣白練裙的故事。《南史·羊欣傳》載,南朝宋人羊欣,年少時即工於書法,很受王獻之的鐘愛。羊欣夏天穿新絹裙(古代男子也着裙)晝寢,王獻之在他的新裙上揮筆題字,羊欣看到王獻之的墨跡,把裙子珍藏起來。這裏“羊裙”代指準備贈與伊人的字幅墨跡。作者想象着:要把表達他此刻心情的信箋係到雁足上,讓他捎給心愛的情人。寫到此處作者猶覺意思未盡,但是,姜夔卻把鴻雁傳書這個人們熟悉知的故事再翻進一層:衹怕大雁行色匆匆,不肯替我帶信,因而耽誤了日後相見的約會。所以,“羊裙”衹是空寫,懷友之情也就始終無法開解,這就使讀者對詞人的寂寞處境和悲傷情懷更加同情。
這也是姜夔的一首自度麯。序中所說的“犯”調,就是使宮調相犯以增加樂麯的變化,類似西樂的轉調。所謂“住字”,即“殺聲”,指一麯中結尾之音。《凄涼犯》這個詞調,是仙呂調犯商調,兩調住字相同,所以可以相犯。關於它的聲情,正象竜榆生所說:“在整個上片中沒有一個平收的句子,把噴薄的語氣,運用逼側短促的入聲韻盡情發泄。後片雖然用了兩個平收的句子,把緊促的情感調節一下;到結尾再用一連七仄的拗句,顯示生硬峭拔的情調”(《詞麯概論》)。姜夔在行都(杭州)令國工吹奏此麯,謂“其韻極美”。麯調與詞情契合,聲情並茂具有一種獨特的音樂美,體現了姜夔高度的音樂修養。
●暗香疏影
姜夔
辛亥之鼕,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徵新聲,作此兩麯。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肄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
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暗香。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慣鬍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緑。
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
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竜哀麯。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疏影。
姜夔詞作鑒賞
這兩首詞是文學史上著名的詠梅詞,是姜夔的代表作之一。白石詠梅詞共有十七首,古其全詞的六分之一,此二篇最為精絶。張炎在所著《詞源》中說:詩之賦梅,惟和靖一聯而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耳。詞之賦梅,惟薑白石《暗香》、《疏影》二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絶唱。
所謂“和靖一聯”,即宋初詩人林逋《山園小梅》中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姜夔非常欣賞其句,就摘取句首二字,以之為“自度麯”詠梅詞的調名。白石是南宋大音樂傢,妙解音律,從此二篇詠梅詞亦可看出其獨創之功。
白石詞往往有小序,或述作詞緣起,或紀心緒行蹤,要言不煩,與詞的內容溶為一體,不可分割。從題序看,這兩首詞作於南宋光宗紹熙三年辛亥(1191)鼕季,當時詞人應邀到範成大退休隱居的蘇州附近的石湖別墅作客。範成大也喜愛梅花,買園種梅,並著有《梅譜》。白石投主人之雅好,馳騁才華,創作了這兩篇詠梅絶唱。
這二篇詞的主旨令人難以索解。歷代讀者在欣賞它的美妙的詞句的同時,不免要追尋它的言外寄托,於是,勸阻範成大歸隱、哀嘆徽欽二帝北狩、感慨今昔盛衰、懷念合肥舊遊等等說法就都出現了。這些說法的是非頗難截然判斷,因為作者是不明言他的寄托的,讀者的理解各有不同也是完全允許的,不論見仁見智,衹要言之成理,就可以自成一說。或者說,這兩首詞具有多功能指嚮,寄托國事,感慨今昔,追念舊遊,思戀情人等多種主旨都有,形成一種含混,朦朧之美。
《暗香》、《疏影》在體製上也很有特點。作者自述“作此兩麯”,從音樂上講是兩衹麯子:“授簡索句”,從詞篇上說卻是一個題目,兩首詞,也可以說是一首。這種特殊體製為姜夔所首創,我們不妨稱之為“連環體”,兩環相連,似合似分,以其合者觀之為一,以其分者觀之為二。
《暗香》一詞,以梅花為綫索,通過回憶對比,抒寫今昔之變和盛衰之感。全詞共分六層。上片,開篇至“不管清寒與攀摘”五句為一層,從月下梅邊吹笛引起對往事的回憶。以“舊時月色”開頭,以往事遞入,落筆便不平凡。已經勾勒出了時空範圍,渲染出了感情基調。回憶舊時,拉開了時間距離;月色在天,撐起了空間境地;眼前的景象勾連着過去的經歷,令人搖曳生情。首句落筆得此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清劉體仁《七頌堂詞繹》)。“喚起”二句,又引入懷人層層蕩開,環環相生:由月色寫到“算幾翻照我”,畫出回憶往日情事時的屈指凝神之態;再寫“梅邊吹笛”,在月下笛聲中點出“梅”字,詠物而不避題面,亦見大手筆,直將“藏題”的技法視為細末,不屑遵循;再由笛聲“喚起玉人”,以美人映襯梅花,直欲喧賓奪主,卻急以“不管清寒與攀摘”收住,化險為夷,仍不離詠梅的本題。至此,一幅立體的,活動的,有人有物,有情有景,有聲有色的生活圖景、藝術境界,乃展現在讀者的面前。月色下、笛聲中,一位玉人在犯寒摘梅,境界何其清空幽雅。賀鑄的一首《浣溪沙》中有“玉人和月摘梅花”之句,意境已自高雅幽美,但與薑白石詞相比,仍顯單薄。薑詞“不管清寒與攀摘”一句藴藏着兩層沒有明說的意思:一是“與”人攀摘,既有與人同摘之義,也有摘梅以贈別人之義,這就暗中用上了“驛寄梅花”的典故,透露了陸凱的詩句“聊贈一枝春”的一層意思;另一層含義是,玉人之所以“不管清寒”,因為她懷着滿腔的熱情,且與外界的“清寒”恰相反襯。
玉人的一片深情密意全都傾註在梅花上,梅花的感情負載就格外厚重了。開頭幾句寫的是回憶中的情景,到“何遜而今漸老”兩句,筆峰陡轉,境界突變,由回憶回到現實,由歡樂往事轉到而今的遲暮之悲。詞人以何遜自此,是說自己年華已逝,詩情銳減,面對梅花,再難有當年那種春風得意的詞筆了。正如詞人所說:“纔固老盡,秀句君休覓”(《暮山溪》)。與上五句相比,境界何等衰颯。這是第二層。其實詞人當時年僅三十五六歲,所以這當是自謙之詞。而且何遜寫的那首《揚州法曹梅花盛開》詩,“兔園標物序,驚時最是梅”等,實在算不得什麽好詩,跟他喜愛梅花,一直挂念着揚州廨捨那株梅樹的心情並不相稱,可是後來,他從洛陽特意趕回揚州,再訪那一樹梅花時,卻彷徨終日,不能下筆,連原先那平庸的詩也寫不出來了。何遜雖有愛梅之心,而其才力不逮,沒有做出好詩來(“春風詞筆”是指他的《詠春風》詩“可聞不可見,能重複能輕。鏡前飄落粉,琴上響餘聲”,詠物頗稱工細)姜夔以之自比而表示謙遜不是相當合適嗎?
“但怪得”至上片結尾為第三層,又把筆鋒轉回來,意謂儘管纔不附情,見到石湖梅花的清麗幽雅,亦不免引動詩興,以答謝主人的盛情美意。這幾句映照小序,點明題旨。“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也是蘇東坡《和秦太虛梅花》詩“竹外一枝斜更好”之意,是對石湖梅花的具體描繪。以竹枝映襯疏花,寫其形貌姿色;以瑤席映襯冷香,寫其高潔的品性,着墨不多而形神俱現。
下片承上片中寫身世之感。從“紅國”到“紅萼無言耿相憶”是第四層,感情麯折細膩而又富於變化。
換頭餘雞獨處異鄉,空前冷清寂寞,內心情感波瀾起伏。“寄與路遙,夜雪初積”,則言重重阻隔,縱然折得梅花也無從寄達,相思之情,難以為懷,衹有耿耿於懷,長相憶忘而已。“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詞采甚美。“翠”與“紅”是作者特意選用的豔色,用以與上文的“月”、“玉”、“清”、“瑤”等素潔的字面相“破”,通過對比,取得相得益彰的色彩效果。把翠尊而對紅萼,由杯中之酒想到離人之淚,故曰“易泣”;將眼前的梅花看作遠方的所思,悄然相對,雖曰“無言”,而思緒之翻騰、默默之訴說又何止萬語千言。正是無言勝有言,無聲勝有聲。
“長憶曾攜手處”三句是第五層。由“相憶”很自然地接續到“長記”,於是又打開了另一扇回憶的窗子,寫到當年與情人攜手同遊梅林的情景。千樹梅花,無盡繁英,映照在寒碧的西湖水面之上。這一片繁梅,亦如鄧尉山的“香雪海”,在作者的筆下顯得十分壯觀,比起上文的“竹外疏花”來,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午樹壓、西湖寒碧是詞中名句,境界幽美,詞語精工,冷峻之中透露出熱烈的氣氛。詞情發展至此,終於形成高潮。
最後兩句又是一層,詞筆頓時跌落,寫到梅花的凋落飄零的肅刈景象。“又片片吹盡也”,語似平淡而感嘆惋惜之情卻溢於言表。“幾時見得”,應是一語雙關之詞,梅花落了何時再開?相憶之人分別已久何時再逢?正因為巧妙綰合兩重意思,所以顯得韻味十分深長。
《暗香》重點是對往昔的追憶,而《疏影》則集中描繪梅花清幽孤傲的形象,寄托作者對青春、對美好事物的憐愛之情。《疏影》一篇,筆法極為奇特,連續鋪排五個典故,用五位女性人物來比喻映襯梅花,從而把梅花人格化、性格化,比起一般的“遺貌取神”的筆法來又高出了一層。
上片寫梅花形神兼美。“苔枝綴玉”三句自成一段,它描繪了一株古老的梅樹,樹上綴滿晶瑩如玉的梅花,與翠禽相伴同宿。苔枝,長有苔蘚的梅枝。綴玉,梅花象美玉一般綴滿枝頭。這三句用了一個典故。
講的是隋代趙師雄在羅浮山遇仙女的神話故事,見於曾慥《類說》所引《異人錄》略謂:隋開皇年間,趙師雄調伍廣東羅浮,行經羅浮山,日暮時分,在梅林中遇一美人,與之對酌,又有一緑衣童子歌舞助興,“師雄醉寐,但覺風寒相襲,久之東方已白,起視大梅花樹上有翠羽剌嘈相顧,月落參橫,惆悵而已。”
原來美人就是梅花女神,緑衣童子大亮以後就化為梅樹枝頭的“翠禽”了。作者用這個典故,入筆很俏,衹用“翠禽”略略點出。讀者知其所用典故,方知“苔枝綴玉”亦可描摹羅浮女神的風緻情態,“枝上同宿”也是敘趙師雄的神仙奇遇。姜夔愛用此典,其《鬲溪梅令》有句云:“謾嚮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這個典故,使得梅花與羅浮神女融為一體,似花非花,似人非人,在典雅清秀之外又增添了一層迷離惝恍的神秘色彩。
“客裏”三句由“同宿”,轉嚮孤獨,於是引出第二個典故——詩人杜甫筆下的佳人。杜甫的《佳人》一詩,其首尾雲:“絶代有佳人,幽居在空𠔌。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位佳人,是詩人理想中的藝術形象,姜夔用來比喻梅花,以顯示它的品性高潔,絶俗超塵,寧肯孤芳自賞而絶不同流合污。北宋詞人曹組《驀山溪》詠梅詞中,有“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的句子,也用了蘇詩和杜詩的典故。詩詞用典,都要經過作者的重新組合與精心安排,姜夔在引出佳人這個藝術形象之前,先寫了“客裏相逢”一句,使作品帶上了一種漂泊風塵的知遇情調,又寫了“籬角黃昏”一句,這是與梅花非常相稱的環境背景,透露了一點冷落與遲暮的感嘆,顯示了梅花的高潔品格。
“昭君”至上片結句是詞中重點,寫梅花的靈魂。意謂:梅花原來是昭君的英魂所化,她不僅有絶代佳人之美容,而且更有始終榮辱於祖國的美好心靈。這幾句用王昭君的典故,作者的構思,主要是參照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之三: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嚮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鬍語,分明怨恨麯中論。
“一去紫臺”句,被姜夔加以想象,強調昭君“但暗憶江南江北”,用思國懷鄉把她的怨恨具體化了:“環佩空歸”一句也得到了發揮,說昭君的月夜歸魂“化作此花幽獨”,化為了幽獨的梅花。為昭君的魂靈找到了歸宿,這對同情她的遭遇的人們是一種慰藉;同時,把她的哀怨身世賦予梅花,又給梅花的形象增添了楚楚風緻。
換頭三句推開一筆,說明梅花不僅有美的容貌,美的靈魂,而且還有美的行為——美化和妝扮婦女。
用的是壽陽公主的典故。蛾,形容眉毛的細長;緑,眉毛的青緑顔色。《太平御覽》引《雜五行書》雲:“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猶記深宮舊事”一句綰合兩個典故,王昭君入宮久不見幸,積悲怨,乃請行,遠嫁匈奴,也是“深宮舊事”,“猶記”二字一轉,就引出“梅花妝”的故事來了。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緑“,寫出了公主的嬌憨之態,也寫出了梅花隨風飄落時的輕盈的樣子。這個典故帶來了一股活潑鬆快的情調,使全詞的氣氛得到了一點調劑。
最後一個典故是漢武帝“金屋藏嬌”事,《漢武故事》載,漢武帝劉徹幼時曾對姑母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盈盈,儀態美好的樣子,這裏藉指梅花。這三句由梅花的飄落引起了惜花的心情,進而聯想到護花的措施。這與上片“昭君”等句遙相綰合,是全詞的題旨所在。“莫似春風,不管盈盈”,直是殷切的呼喚,“早與安排金屋”,更是熱切的希望。可是到頭來,“還教一片隨波去”,花落水流,徒有惜花之心而無護花之力,梅花終於又一次凋零了。
五個典故,五位女性,包括了歷史人物、傳奇神話、文學形象;她們的身分地位各有不同,有神靈、有鬼魂,有富貴、有寒素,有得寵、有失意;在敘述描寫上也有繁有簡、有重點有映帶,而其間的銜接與轉換更是緊密而貼切。
“卻又怨、玉竜哀麯”,可以看作是為梅花吹奏的招魂之麯。馬融《長笛賦》:“竜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故玉竜即玉笛。李白詩云:“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哀麯”當是《梅花落》那支古代麯子。這是從音樂這一側面來申明愛護梅花的重要性。再有,這兒的“玉竜”是與前篇的“梅邊吹笛”相呼應的,臨近收拍,作者着力使《疏影》的結尾與《暗香》的開頭相呼應,顯然是為了形成一種前勾後連之勢,以便讓他所獨創的這種“連環體”在結構上完整起來。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又從繪畫這一角度加以深化主題。《疏影》最後一句的“小窗橫幅”應該是與《暗香》的開頭一句“舊時月色”相呼應的,那麽,“小窗橫幅”就既可解釋為圖畫又可解釋為梅影了。月色日光映照在紙窗上的竹影梅影,也是一種“天然圖畫”,非常好看。《疏影》中所出現的梅花的形象,梅花的性格,梅花的靈魂,梅花的遭遇,寄托了作者身世飄零的感嘆,表現了對美好事物應及時愛護的思想。
姜夔作《暗香》、《疏影》詞,的確是“自立新意”,新在何處?在於他完全打破了前人的傳統寫法,不再是單綫的、平面的描摹刻畫,而是攝取事物的神理創造出了多綫條、多層次、富有立體感的藝術境界和性靈化、人格化的藝術形象。作者調動衆多素材,大量采用典故,有實有虛、有比喻有象徵,進行縱橫交錯的描寫;支撐起時間、空間的廣阔範圍,使過去和現在、此處和彼地能夠靈活地、跳躍地進行穿插;以詠物為綫索,以抒情為核心,把寫景、敘事、說理交織在一起,並且用顔色、聲音、動態作渲染描摹,並且多用領字起到化虛為實的作用,這樣,姜夔就為梅花作出了最精彩的傳神寫照。
●長亭怨慢
姜夔
予頗喜自製麯,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律,故前後闋多不同。桓大司馬雲:“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予深愛之。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傢,緑深門戶。
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嚮何許?
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
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衹見亂山無數。
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
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
算空有並刀,難剪離愁千縷。
姜夔詞作鑒賞
姜夔二十三歲時,曾遊安徽合肥,與此地的歌女姊妹二人相識,時日一長,往來酬唱,情投意合。無奈客子行色匆匆,終有一別。後來,作者屢次到合肥與二女相會,情意愈濃。光宗紹熙二年,作者再次來到合肥,但不久就離去了,這首詞大概作於離去之時,以寄托對二女的無盡眷念之情。
題序中所謂“桓大司馬”指桓溫。而題序中所引“昔年種柳”以下六句,均出庾信《枯樹賦》,按此詞是惜別言情之作,而題序中衹言柳樹,一來合肥的街巷都種柳樹,因此作者寫的有關合肥的情詞,多藉柳樹發感。二來作者故意為之,以掩飾其孤寂之懷。
上半闋是詠柳。開頭說,春已深,柳絮吹盡,柳陰濃緑。這正是合肥巷陌情況。“遠浦”二句點出行人乘船離去。“閱人”數句又回到說柳。長亭(古人送別之地)邊,離人黯然銷魂,而柳則無動於衷,依然“青青如此”。暗用李長吉詩“天若有情天亦老”句意,以柳之無情反襯自己惜別的深情。這半闋詞用筆不即不離,寫合肥,寫離去,寫惜別,而表面上卻都是以柳貫串,藉做襯托。
下半闋是寫自己與情侶離別後的戀慕之情。“日暮”三句寫離開合肥後依戀不捨。唐歐陽詹在太原與一妓女相戀,別時有“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之句。“望高城不見”即用此事,正切合思念情侶之意。
“韋郎”二句用唐韋臯事。韋臯遊江夏,與女子玉簫有情,別時留玉指環,約定數年後來娶。後來諾言成空,玉簫絶食而死(《雲溪友議》捲中《玉簫記》條)。
這兩句是說,當臨別時,自己嚮情侶表示,不會象韋臯那樣“忘得玉環分付”,自己必將重來的。下邊“第一”兩句是情侶叮囑之辭。她還是不放心,要姜夔早早歸來,否則“怕紅萼無人為主”。因為歌女社會地位低下,是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其情甚篤,其辭甚哀。“算空有”二句以離愁難剪作結。這半闋詞寫自己惜別之情,情侶屬望之意,凄愴纏綿。陳廷焯評此詞雲:“哀怨無端,無中生有,海枯石爛之情。”(《詞則。大雅集》捲三)可謂的評。
姜夔少時學詩取法黃庭堅,後來棄去,自成一傢,但是他將江西詩派作詩之藝術手法運用於詞中生新瘦硬,自成一傢。男女相悅,傷離怨別,本是唐宋詞中常見的內容,但是姜夔所作的情詞則與衆不同。他屏除穠麗,着筆淡雅,不多寫正面,而藉物寄興(如梅、柳),旁敲側擊,有迴環宕折之妙。它不同於溫、韋,不同於晏、歐,也不同於小山、淮海,這是極值得玩味的。
●解連環
姜夔
玉鞍重倚。
卻沉吟未上,又縈離思。
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
柳怯雲鬆,更何必、十分梳洗。
道郎攜羽扇,那日隔簾,半面曾記。
西窗夜涼雨霽。
嘆幽歡未足,何事輕棄。
問後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
水驛燈昏,又見在、麯屏近底。
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
姜夔詞作鑒賞
薑白石作詞,體悟到自然的妙境,他在其所著《詩說》中言:“詩之不二,衹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屬多亦奚為?”他的詞也體現了佈局精緻,用詞精緻的特點。即選擇現成調名,也往往有所用意。此詞是白石離開合肥後,在驛捨追念分手情境所作惜別之詞。調名《解連環》,正喻示着主題。
“玉鞍重倚。卻沉吟未上,又縈離思。”起筆三句,點出事因。驛捨清晨,即將離開所愛的人,詞人卻沉吟徘徊,離情別緒,又縈繞心頭,牽絆得他難以遽去。卻字轉折有力,刻畫出將漸行漸遠而又不忍遠去的內心衝突。又字亦可玩味。雖說又縈離思,衹在這裏停留了片刻,何曾片時忘懷。離思為何?“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三國時東吳“橋公兩女,皆國色”(《三國志。吳志。周瑜傳》),人稱大橋、小橋。橋常又寫作喬。此指合肥戀人姊妹。臨別前,姊妹倆為行人作臨行踐別的最後一次演奏,姐姐撥動琵琶,妹妹彈起箏,訴說衷麯。句中春風二字代指琵琶及其演奏技藝。王安石《明妃麯》:“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黃金捍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鬍酒。”黃庭堅《次韻和答曹子方雜言》:“侍兒琵琶春風手。”雁字切箏,以箏承弦之柱斜列暗合雁行。由春風與雁,營造出琵琶聲如春風流拂、箏聲如雁唳秋江的音樂意境,使此詞有象外之象之妙。“柳怯雲鬆,更何必、十分梳洗。”柳怯,喻體態柔弱,雲鬆,喻發髻蓬鬆,四字狀女子在情郎將要離開時梳妝無意的狀態,亦暗示出女子之美。粗服亂頭,不掩國色,又何必梳妝整齊呢。接上來三句,用道字領起女子的話語。“道郎攜羽扇,那日隔簾,半面曾記。”半面指初次見面。那時的相見是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樣子。女子道:還記得初次見面那天,隔着簾兒看見您攜了羽扇而來的樣子。語短情深,聲吻宛然。女子緬懷初次見面,實嘆惋輕易離別。追憶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難忘印象,又可見其愛情之深摯纏綿。
“西窗夜涼雨霽。”換頭寫臨別前夕情境,以收束追憶。亦能起承上啓下之功。當雨住時,天將拂曉,人將啓程矣。心念及此,怎不叫人惋嘆天地,詞人不禁嘆息:“嘆幽歡未足,何事輕棄。”嘆歡好未足,何苦輕別,詞筆已收回現在,遙遙應合起筆之“沉吟未上,又縈離思”。許昂霄《詞綜偶評》於此雲:“與起處遙接。從合至離,他人必用鋪排,當看其省筆處。
評其用語真是自然高妙;由奇返常。用思而不痕跡,簡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緊接着,詞人又陷入追憶。“問後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
溪山映照伊人。白石《點絳唇》雲:“淮南好。甚時重到。”與此可以相互印證。溪山、淮南,皆指合肥,實即指合肥女子。女子詢問何時才能夠再相會,詞人指薔薇花謝為期,詞語用杜牧《留贈》詩:“不用鏡前空有淚,薔薇花謝即歸來。”(清真《氐州第一》:“也知人懸望久,薔薇謝、歸來一笑”,並同。)實則自己亦心中茫然,溪山如此美好,不知何日才能重到。
自己心中茫然但為給情人一個希望,衹能空指薔薇,掩飾不住的悽惶盡現於表。此三句是臨別情境之一重要補筆,刻畫出合肥女子的一片癡情,也寫出詞人內心的失落感。論筆緻可謂麯折盡致。正如許昂霄《詞綜偶評》所說:“深情無限。覺少遊‘此去何時見也’淺率寡味矣。”追憶至此已到盡頭,接下來寫的是幻覺之境。“水驛燈昏,又見在、麯屏近底。”見,想象之辭,在,語助辭。近,白石自註:“平聲。”按詞律此字須用平聲,白石製詞心細如發,此亦可見。底,裏也。以上皆宋人口語。水邊驛捨,一燈昏黃,朦朧中,詞人好象又回到伊人居處,麯麯屏風旁邊。此一霎幻覺之描寫,亦寫出此時詞人相思入骨以致神志恍惚。極言相思之切尤妙者,將水驛燈昏之現境與麯屏近底之幻境疊印為一境,真耶,幻耶,恍不可辨。白石《霓裳中序第一》雲:“一簾淡月,仿佛照顔色”,與此同一意境。夢畢竟是夢況且又是想象的夢,即刻便醒。結筆,詞人又陷入癡情之懸想:“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想得伊人夜來最苦,衹有淮南皓月,冷照伊人孤眠。一結凄涼無盡。
此詞顯著特色是寓敘事於抒情。情以敘出主要是藉助於其動作言語的悲傷,而使敘述、抒情融合無間。起筆三句寫現境,“為大喬”以下直至換頭,全是追憶惜別情境。“嘆幽歡”二句纔收回現在,“問後約”四句又跌入追憶。“水驛”三句則是幻覺,結筆變為懸想。縱觀全幅,上片主寫追憶,層次較為單純,抒情更為直接、鮮明,下片則遠為繁復,把追憶與現境、幻覺與懸想打成一片。由單純而趨繁復之抒情結構,亦反映出詞人由深沉而趨激烈之心態變化。寓敘事於抒情之筆法,實遠紹清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捲三雲:“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白石懷人諸詞,多不以回憶為主,而是另闢蹊徑,化渾厚為清白,有別於清真,此詞卻逼近清真筆法。其風格顯示出洗盡鉛華,氣格緊健之感。《解連環》詞律規定要用一係列仄聲單字領起下文。領字兼有聲情並至之妙,是此詞又一特色。詞中每下一領字,如:卻、為、更、道、嘆、問、算、又、念,便領起一層詞情詞境。領字遞用,則情境層層翻進。諸領字又多為感嘆辭,表達懷想嘆惋,最是虛處傳神。用字在聲律上對和諧要求與講究,除卻字外,其餘領字皆用去聲,去聲振奮,恰好振起聲情。萬樹《詞律》雲:“名詞轉折跌宕處多用去聲。薑白石深通音律,作詞精美,其風格清真瘦勁,如秋林疏葉,互相異了周邦彥的華豔豐腴。”此詞正是好例。
●淡黃柳
姜夔
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惟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闋,以紓客懷。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
馬上單衣寒惻惻。
看盡鵝黃嫩緑,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
明朝又寒食。
強攜酒,小橋宅。
怕梨花落盡成秋色。
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姜夔詞作鑒賞
此詞是寫作者客居合肥的心感。金人入侵,由於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江淮一帶在當時已成邊區。符離之戰後,百姓四散流離,一眼望去,滿目荒涼。合肥的大街小巷,多植柳樹。作者客居南城,其時已近寒食,春光明媚。但人去蒼茫,衹有緑柳夾道,仿佛在嚮作者嗚嗚傾訴,有感於此,作者便作了這首《淡黃柳》。
上片寫清曉在垂楊巷陌的凄涼感受,主要是寫景。
首二句寫所聞,“空城”先給人荒涼寂靜之感,於是,“曉角”的聲音便異常突出,如空𠔌猿鳴,哀轉不絶,象在訴說此地的悲涼。聽的人偏偏是異鄉作客,更覺苦痛,此二句與《楊州慢》“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意境相近。那詞前面還說:“自鬍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此詞雖未明言,但其首二句傳達的“巷陌凄涼”之感,亦有傷時意味,不惟是客中凄涼而已。緊接一句是倒捲之筆,點出人物,原來是騎在馬上踽踽獨行的客子,同時寫其體膚所感。將“寒惻惻”的感覺係於衣單不耐春寒,表面上是記實,其實這種生理更多地來自“清角吹寒”的心理感受。繁榮已成為過去,無奈春光依舊,物是人非,更添身世之感。下二句寫所見,即夾道新緑的楊柳。“鵝黃嫩緑”四字形象地再現出柳色之可愛。“看盡”二字既表明除柳色外更無悅目之景,又是從神情上表現遊子內心活動——“都是江南舊相識”。“舊相識”唯楊柳(江南多柳,所以這樣說),這是抒寫客懷。而“柳色依依”與江左同,又是反襯着“巷陌凄涼,與江左異”,語意十分深沉。於是,作者就從聽覺、膚覺、視覺三層寫出了“岑寂”之感。
過片以“正岑寂”三字收束上片,包籠下片。當此心情寂寞之際,又逢“寒食。雖是荒涼的”空城“,沒有士女郊遊的盛況,但客子”未能免俗“,於是想到本地的相好。白石詞中提到合肥相好實有姊妹二人,一是能撥春風的大喬,一是能妙彈琴箏的小喬。說”強攜酒,小橋宅“,是本無意緒而勉強邀遊,”攜酒“上著”強“字,已預知其後醉不成歡慘將別的慘景。上數句以”正岑寂“為基調,”又寒食“的”又“字一轉,說按節令自該應景為歡:”強“字又一轉,說載酒尋歡不過是在凄涼寂寞中強遣客懷而已。再下面”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的”怕“字又一轉,說勉強尋春遣懷,仍恐春亦成秋,轉添愁緒。合肥之秋如何?
作者衹將李賀“梨花落盡成秋苑”易一字葉韻,又添一“怕”字,意恐無花即是秋,語便委婉。以下三句更將花落春盡的意念化作一幅具體圖畫,以“燕燕歸來,問春何在”二句提唱,以“唯有池塘自碧”景語代答,上呼下應,韻味自足。“自碧”,是說池水無情,則反見人之多感。這最後一層將詞中空寂之感更寫得切入骨髓聞之慘然。
全詞從聽角看柳寫起,漸入虛擬的情景,從今朝到明朝,從眼中之春到心中之秋,其惆悵情懷已然愈益深濃。然而還不僅此。前人曾道“自古逢秋悲寂寥”,作者卻寫出江淮之間春亦寂寥,並暗示這與江南似相同而又相異,又深憂如此春天恐亦難久。這就使讀者感到全詞的情感决非“客懷”二字可以說盡,作者的感葉傷春,實際上反映出同時代人的一種普通的憂懼。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末日之感。因此張炎贊此詞:“不惟清空,且又騷雅,讀之使人神現飛越。”
●永遇樂·次韻辛剋清先生
姜夔
我與先生,夙期已久。
人間無此。
不學楊郎,南山種豆,十一徵微利。
雲霄直上,諸公袞袞,乃作道邊苦李。
五千言、老來受用,肯教造物兒戲?
東岡記得,同來胥宇,歲月幾何難計。
柳老悲桓,鬆高對阮,未辦為鄰地。
長幹白下,青樓朱閣,往往夢中槐蟻。
卻不如、窪尊放滿,老夫未醉。
姜夔詞作鑒賞
南宋著名詩人白石曾作有一詩,詩名叫《奉別沔鄂親友》,詩中寫道:“詩人辛國士,句法似阿駒。別墅滄浪麯,緑陰禽鳥呼。頗參金粟眼,漸造文字無。……”自註:“辛泌,剋清。”由此可以推斷:這是一位品德高潔的文人。詞首三句敘友誼。以下入辛先生的志行。“楊郎”句用楊惲《報孫會宗書》語:“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又云:“幸有餘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這三句說辛剋清不逐(徵,有求的意思)利。下三句說辛也不求名。
“諸公袞袞”是主語,“雲霄直上”是謂句。杜甫《醉歌行》贈鄭廣文雲:“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用的也正是這句話。“乃作道邊苦李”,用王戎幼與群兒嬉,不折道邊李,以為必苦李事。見《世說新語。雅量》。東坡《次韻王定國南遷回見寄》:“我願得全如苦李。”詞意正是這樣。“五千言”二句是說辛剋清有得於道傢的哲學。不肯讓“造物”(客觀的辯證法)戲弄自己。就是說,不求名利,也就無所損辱。
下片說平生志欲結鄰,多少年前曾同到東岡去相宅(“胥宇”字出《詩。大雅。帛係》),準備他年結鄰。哪知相宅之處,柳已老哪,鬆已高哪。卜鄰的地還是不能到手!這六句一氣呵成,氣勢恢宏。第三句插入一頓,便不傷直緻。柳老鬆高,接上“歲月”無跡。“悲桓”:《世說新語。言語》說桓溫見昔年種柳,皆已十圍。嘆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對阮”:用杜甫《絶句四首》之一:“梅熟喜同朱老吃,鬆高擬對阮生論。”連用可謂悲而雅。那麽,兩人對十丈軟紅塵中的生活呢?長幹白下,俱在金陵,青樓朱閣,美人所居。象這樣奢侈豪華、舒適的生活,在他們兩人看來,有如水中月,鏡中花。結尾說,不如聽任窊尊中的酒斟得滿滿的吧,因為老夫還沒喝醉哩。窪(窊)尊,元結為道州刺史時,發見東湖小山上石多窪下,可作無數酒樽。於是建亭其上,作《窊尊銘》。又有《窊尊詩》。結句說:“此尊可常滿,誰是陶淵明!”這首詞的風格在白石詞中是獨特的。可以說它樸老,也可以說是樸老放逸。樸老是基調。這可以看做是白石的功底。詞論傢公認白石是先專學山𠔌,後來由江西詩派引入晚唐,主要是學陸龜蒙。於是轉以這支妙筆寫詞,詞又獨具一格,影響詞壇近一千年。他的底子衹是個樸老。能樸老便可以棄絶纖巧輕奇,便不以達到別人能寫的文章自己不寫,自己要寫的是別人寫不了的東西。元遺山論江西詩派說:“古雅誰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論詩寧下涪翁拜,不作江西社裏人。”白石之所以可上接杜陵,衹看他的樸老的風緻,自是少陵親血脈。宋翔鳳便說過:“詞中之有薑白石,猶詩中之有杜少陵。繼往開來,文中關鍵。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寄托比興,於長短句寄之。”(《樂府餘論》)但白石的性情讓他自己的詞變為清空超妙一路。他是在樸老放逸的基礎上深思積學,自證妙境的。我看這和楊萬裏、範成大的影響有關係。有人說白石從辛棄疾來。細看轉似較遠。
這首詞雖不是白石的代表作,但幸而有這首詞,讓我們知道,惟性情深厚的人才可以寫出樸老的詞。由此積學深思,纔可以證入聖境。從浮華新巧入手衹能成就小傢小派。我不贊成把白石道人說成江湖遊士。遊士或清客,是絶無這樣深厚的性情的。
●永遇樂·次稼軒北固樓詞韻
姜夔
雲鬲迷樓,苔封很石,人嚮何處?
數騎秋煙,一篙寒汐,千古空來去。
使君心在,蒼厓緑嶂,苦被北門留住。
有尊中酒差可飲,大旗盡綉熊虎。
前身諸葛,來遊此地,數語便酬三顧。
樓外冥冥,江臯隱隱,認得徵西路。
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
問當時依依種柳,至今在否?
姜夔詞作鑒賞
宋寧宗嘉泰四年(1204),抗金老將辛棄疾由浙東安撫使被派知鎮江府。其秋,寫下了“氣吞萬裏如虎”的名篇《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姜夔此闋,即步稼軒原詞之韻以和。二詞同是就登北固樓事而生感之作,但主題思想與表達方式有異。辛詞懷古傷今,自抒其滿懷忠憤。薑詞則藉古人古事以頌稼軒,通過贊揚稼軒來寄寓自己心係國傢興亡,擁護北伐大業的政治熱情。此詞最可貴之處,在於反映了北方人民盼望統一的迫切心情,並激勵老年的辛棄疾努力完成收復中原的重任。詞的上片,由樓前風景起興,引出抗金英雄辛棄疾獨當一面、統率千軍萬馬的高大形象。
起三句,言江山沒有什麽變化,而往古英雄已經作古。言外之意是,今日國傢急需英雄以禦外侮、以圖中興。這個意思與辛詞開頭略同,但寫法與意境各異其趣。
辛詞起三句出語豪壯,不重寫景,直呼古人,以見本懷。薑詞這裏卻用對仗十分工整的對偶句寫出此間的情境。“雲鬲迷樓”,寫望不見江北雲霧遮隔的揚州:“苔封很石”,點北望所在之地的北固山。很石為劉備孫權共商抗曹大計之處。點處英雄遺跡,自有它的深刻涵意。白石十分註意不蹈辛棄疾的詞的老路。在情景交融的含蓄境界中別饒雄渾雋永的韻味。接下來三句:“數騎秋煙,一篙寒汐,千古空來去。”承上而來,寫古代英雄往矣,衹有秋煙中的徵騎、寒潮中的船衹,仍然年復一年空自來去。這裏的意思與辛詞同位句“舞榭”三句也略同,都是寓江山寂寞、時勢消沉之慨,但在具體寫法和風格特徵上卻不遺餘力。辛詞此處正面吊古,寫已經消失的事物,筆力雄大,感慨從語氣中直接流露,顯得悲壯而沉鬱;薑詞此處卻出以側筆,寫樓前景緻,藉千古長有之物反襯已逝的人事,暗寓感慨於言外,顯得凄婉而空靈。薑詞之學稼軒而善於變化,於此可見一斑。通過這一番不勝今昔之感的慨嘆,呼喚當今英雄的主題就可水到渠成地展現了。
如果說,辛、薑二詞的前六句懷古之意相近,而表現手段不同,那麽,它們的下文就衹是保留風格上的某種一致,而在內容上和抒情意象的塑造上卻都自成一體,各具審美意義了。辛詞的下文,繼續懷古,以南朝劉宋之初兩代皇帝北伐的成敗,來鑒誡當今,表達自己的政見,並於篇末透露自己空具北伐壯志的悲憤。辛詞的基本點,是利用典故含義來寄寓本懷。
而姜夔此闋的下文,雖也多次運用歷史典故,其用途卻在於塑造自己所崇敬的當代英雄——辛棄疾的形象,並在這個衆望所歸的英雄豪傑的形象裏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從“使君心在”以下至篇末,中間雖有上下片的界限,但在內容上卻衹是一個大段落,一個大層次,全是歌頌辛棄疾其人。“使君”三句是說:辛棄疾長期罷官閑居,本已熱愛上了青崖緑嶂的田園生活,但政局的變化,國傢的需要,使得他被委派到京口這個北疆門戶來坐鎮,無法遂其隱居之志了。這裏既贊頌了辛棄疾的高風亮節,又隱隱約約地表示了對他長期被投降派頑固勢力排斥打擊的不平。上片末二句,承“北門留住”而來,描寫辛棄疾在鎮江練兵備戰的赫赫軍威。上句用東晉桓溫“京口酒可飲,箕可用,兵可使”的話(見《世說新語。捷悟》劉註引《南徐州記》),切地切人又切事,可謂融化不澀,體認點題;下句以軍旗之圖案暗示辛棄疾部下將士的勇武,和這位主帥本人的治軍有方。過片三句,進一步熱烈的推崇、贊頌辛棄疾,把他比為致力北伐大業、為國事鞠躬盡瘁的偉大政治傢、軍事傢諸葛亮,認為南宋要收復中原,非辛棄疾莫屬。這三句贊語,並非溢美之辭,而是南宋有識之士對辛棄疾的公論。當時的人們普遍認為辛棄疾的纔德堪與古代最傑出的將相比肩,如陸遊《送辛幼安殿撰造朝》雲:“大材小用古所嘆,管仲蕭何實流亞”;劉宰《賀辛待製知鎮江》雲:“某官捲懷蓋世之氣,如圯下子房;劑量濟時之策,若隆中諸葛”。姜夔這種堅信辛棄疾有驚人膽略才幹、能使北伐成功的褒揚之辭,與稼軒原詞下片藉古諷今、反對無準備的北伐的那三句遙相呼應,深得唱和之旨。
接下來,“樓外冥冥,江臯隱隱,認得徵西路”三句,又把筆墨移到京口的遠景上來。東晉桓溫拜徵西大將軍,北討苻秦,以及後來劉裕北伐中原之時,京口地區都是兵員和戰略物資的重要集中地,歷來為兵傢必爭之地。這裏通過對這個古今戰略要地的形勢進行描繪,突出了辛棄疾對北伐的方略與路綫穩操勝券。這與辛詞同位句“望中猶記,風火揚州路”再次呼應,互相輝映。作者因辛棄疾所登樓眺望的,是失陷已久的中原大地,故下文“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三句,直抒胸臆,把筆觸轉入北伐這個時代的最大課題上來。白石在一般人心目中是脫離現實的清客,但這裏他卻絲毫沒有超然塵外,而是沉痛地為北方淪陷區人民道出了迫切盼望北伐的心聲。詞的結尾兩句,引出桓溫的故事來比擬描寫辛棄疾此時的激動感慨的心理,尤覺意味深長。東晉大將桓溫從江陵出發北徵前秦時,看到他早年在路上種的柳樹已長得很粗,不禁感嘆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因而攀援枝條,至於下淚。這裏是在想象稼軒的心理活動道:稼軒啊,當此北伐的前夕,你在想什麽?你可能在想:“我南渡之前在北方親手栽種的依依細柳,今天一定還在吧?”這一虛擬之筆,以代稼軒傾訴揮師北伐的要求來寄托白石自己心中同樣迫切的願望,顯得非常含蓄婉轉,給人留下發揮想象的餘地。白石詞的結尾大多含藴豐富,搖曳生姿,意境悠遠,有幽雋秀雅之致。從這篇刻意學辛的作品中,仍可看出他自己的這些特長。
●踏莎行
姜夔
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
分明又嚮華胥見。
夜長爭得薄情知?
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綫。
離魂暗逐郎行遠。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姜夔詞作鑒賞
白石二十多歲時,在合肥有過一段情緣,後來分手了,但白石對舊日情人始終戀戀不忘,這成為他心靈深處永遠的悲哀和傷痛。所謂時間能衝淡一切的說法並不適用於至情至性之人,餘於白石尤然。從此詞看,白石所戀似是姊妹二人,句中出現“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可證。其他詞中也出現過“大喬小喬”,“桃根桃葉”二人連用的典故,亦可為證。淳熙十四年(1187丁未)元旦,姜夔從第二故鄉漢陽(宋時沔州)東去湖州途中抵金陵時,夢見了往日的情人,寫下此詞。
上片寫夢,哀怨之極。北宋時蘇軾聽說張先老人時已八十五歲買妾,作詩調侃道:“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這首詞一開始即藉“鶯鶯燕燕”字面稱往日的情人,從稱呼中流露出一種卿卿我我的纏綿情意。這裏還有第二重含義,即比喻其人體態“輕盈”如燕,聲音“嬌軟”如鶯。這“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本以為是現實中的旖旎風光,讀下句方知乃是詞人夢中所見的情境。《列子。黃帝》載“黃帝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故詞寫好夢雲“分明又嚮華胥見”。夜有所夢,乃是日有所思的緣故。以下又通過夢中情人的自述,體貼對方的相思之情。她含情脈脈道:在這迢迢春夜中,“薄情”人(此為昵稱)啊,你知道我綿綿無盡的相思之苦嗎?言下大有“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的意味。“染”字用得精妙,惟辛棄疾《鷓鴣天》“春風不染白髭須”可比。
過片寫別後睹物思人,舊情難忘。“別後書辭”,是指情人寄來的書信,檢閱猶新:“別時針綫”,是指情人為自己所做衣服,仍有遺香。二句雖僅寫出物件,而不直接言情,然讀來皆情至之語這是托物言情的妙處。緊接着承上片夢見事,進一層寫伊人之情。“離魂暗逐郎行遠”,“郎行”即“郎邊”,當時熟語,說她甚至連魂魄也脫離軀體,追逐我來到遠方。比之韋應《木蘭花》“千山萬水不曾行,魂夢欲教何處覓”更多一層深情。然而魂魄飛越千山萬水,尋覓情郎的結果卻是“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末二句寫作者夢醒後深情想象情人魂魄歸去的情景:在一片明月光下,淮南千山是如此清冷,她就這樣獨自歸去無人照管。一種惜玉憐香之情,一種深切的慚愧負疚之感,洋溢於字裏行間,感人至深。
這首詞緊扣感夢之主題,以夢見情人開端,又以情人夢魂歸去收尾,意象渾成,境界空靈清遠。詞的後半部分,尤見幽邃清冷。在構思上藉鑒了唐傳奇《離魂記》,記中倩娘居然能以出竅之靈魂追逐所愛者遠遊,着想奇妙。在意境與措語上,則又融合了杜詩《夢李白》“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詠懷古跡》“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句意。妙在自然天成,不著痕跡。王國維說:“白石之詞,餘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人間詞話》刪稿)可見評價之高。白石的情詞不惟寫自己的相思寂寞之苦,而且照應雙方,多從對方着眼,為對方設身處地地着想,亦可見白石之至情至性。
●惜紅衣
姜夔
吳興號水晶宮,荷花盛麗。陳簡齋雲:“今年何以報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見矣。丁未之夏,予遊千岩,數往來紅香中,自度此麯,以無射宮歌之。
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餘無力。
細灑冰泉,並刀破甘碧。
墻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
岑寂。
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
虹梁水陌。
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
維舟試望故國。
眇天北。
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
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
姜夔詞作鑒賞
薑白石詞素,以深至之情為體,以清勁之筆為用。這首《惜紅衣》詞,頗能見其特色。
白石詞多有序居首,此詞亦然。小序述作詞的起源。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白石依蕭德藻寓居吳興(今浙江湖州)。吳興水鄉,北臨太湖,境內有苕、霅二溪,溪水清澈可鑒,屋宇的影子照入湖中,好象水中宮殿,故稱為水晶宮。但言上白石感觸最深的,還是吳興荷花茂盛清麗。故在序中強調引用陳與義居吳興青墩鎮時寫的《虞美人》詞句,對荷花加以贊美。
接着,記述丁未夏天,白石自己遊吳興之弁山千岩。“數往來紅香中”一語,正印證着陳詞“一路荷花相送”之句,文情雋美。荷花給予白石之感觸極深,白石遂作此詞。調名《惜紅衣》,藉取惜荷花凋零之意。
樂譜為白石自製,屬無射宮調。但此詞所寄予的深意,序中並未道出。白石之辭,極為含蓄雋永,道人之的未道,創人之未新,於欲言又止中見神奇,於奇偉而不怪誕之中見功力。實乃詞象一派,該序乃以拋磚引玉之意。
首句“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餘無力。”起筆用對偶句開頭,開篇就使人便覺筆力精健,氣勢動人。簟枕指涼席涼枕,下一邀字,盡傳暑天取涼之心切。琴書指撫琴讀書,下一換字,翻出永晝難捱之意。在白石的煉字煉句之間,便覺意脈伸展。陸輔之《詞旨》,曾舉此聯為屬對之範例。第三句睡餘無力,寫夏日渴睡,無力二字已暗指主意,但含蓄而隱。在下邊二句,筆鋒卻又宕蕩開。“細灑冰泉,並刀破甘碧。”冰,用以形容泉水之清冷。並刀,指快刀,古時並州(治今太原)素以出産快刀而著稱。甘碧,指香甜鮮碧的瓜果。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浮甘瓜於清泉。”此二句寫夏日瓜果解暑之趣,趣在灑清水洗之,用快刀破之。句法略同清真《少年遊》“並刀如水”,“纖手破新橙”。但寫出細灑冰泉之趣,及以甘碧之感覺代瓜果之名稱,則又顯出白石詞創新生趣的特色。體味上下文,言外時時有一種聊遣寂寞的意味。接着下一句“墻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反用杜甫詩事,直接寫出自己客居的無限寂寞來。杜甫《夏日李公見訪》詩云:“遠林暑氣薄,公子過我遊。貧居類村塢,僻近城南樓。旁捨頗淳樸,所須亦易求。隔屋喚西傢,藉問有酒不?墻頭過濁醪,展席俯長流。清風左右至,客意已涼秋。巢多衆鳥鬥,葉密鳴蟬稠。苦道此物聒,孰謂吾廬幽。……”“城南詩客”,就是藉所居“僻近城南樓”的詩人杜甫來自指。縱是如杜甫那樣,當佳客來訪時,鄰傢有酒可藉,一喚即從墻頭遞來,但自己卻是索居無人過訪,縱然有這種想法也是徒然。言“誰問訊”,可見是沒有人來問訊。下即緊接“岑寂”二字,真可以說是冷清、寂寞啊。這一短韻,總輓以上所寫種種生活細節,無一處不是對孤寂無聊地表現,同時也引起以下所寫層層哀愁。“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其意境也是順手藉自杜詩後面幾句,但以情景恰當的交融,故不覺其有所藉用之感。高柳晚蟬,聲聲訴說着時序將變、秋風將至的消息,其高邁蒼茫的意象,透露着凄然以悲的心事。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換頭以素描之筆寫景,使人感覺筆力不懈怠。虹梁,摩狀水鄉拱橋之美。水陌,描繪湖心之堤如畫一樣。魚浪吹香之句,傳“魚戲蓮葉間之神。二句的景象極其清美,似可用以忘憂。第三句紅衣半狼藉,卻將筆鋒硬轉,轉寫荷花已半凋零之凄涼景象,遂接起歇拍西風消息之意脈。鄒祇謨《遠志齋詞衷》稱道白石詞”有草蛇灰綫之妙“,這正好說明了白石詞的這種風格。以上極寫寂寥之感,時序之悲,下邊,終於轉出此詞的本意——懷人。”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維舟即係舟。原來,紅衣半狼藉,乃是水上所見所指,故感觸親切如此。捨舟登岸後,遙望天北故國,卻唯渺邈而已。”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渚邊沙外是指水岸。吳興水鄉之美,正如東坡《將之湖州戲贈莘老》詩云:”餘杭自是山水窟,仄聞吳興更清絶。“可惜,此水鄉儘管清絶之地,竟不得與故國之美人一起飽覽旖旎的風景。美人在天一涯,渺不可及呵。白石懷人情感至深,由此可見。這正是詞之內藴所在。”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維舟“二句,”可惜“二句,此二句,皆輓合人我雙方語,具見深情。唯前二句是眇望,中二句是感喟,此二句卻是期待。曰”秋色“,似乎可期,但冠以”問甚時“三字,便覺無期,流露出心頭的沉沉失落感。別易相會難,思之傷心無極。結穴”三十六陂秋色“,極美,亦應細玩。三十六陂,言水鄉湖塘之多,也是荷花生長的環境。白石在吳興另有賦荷花的《念奴嬌》詞雲”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在此處用法相同。王安石《題西太—宮壁》詩:”柳葉鳴蜩緑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煙水,白頭想見江南“,亦連結荷花而言。”秋色“二字連上”三十六陂“,並非泛指,乃是暗點秋荷。南朝梁昭明太子《芙蓉賦》雲:”初榮夏芬,晚花秋曜。興澤陂之徽章,結江南之流調。“足見江南陂塘的秋荷,也是很可愛的。”同賦“即是同賞,賞而有所詠,故云”賦“。結句拈出賞荷,與詞中的序言直接在呼應並緊扣,而期於不可捉摸之”甚時“,亦可哀矣!詞已畢而情卻未了,正如劉熙載所謂:”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藝概。詞麯概》)至此,詞人的未道出真意,以欲言又止,欲敘止的欲揚剋抑的手法盡情渲染悲涼凄切之意,引人以揣度和深思,究竟為誰而愁,為何事而憂?
此詞所懷思之人指誰?已難確考。可能是指一位摯友,但更可能是指一位合肥女子。詞中,“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可考證。按白石為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縣)人,幼隨父宦久居於漢陽(今屬湖北武漢市)。鄱陽、漢陽,俱在吳興之西方,不能說是望故國眇天北。從吳興遙望天北,實矚目於江淮一帶。
當白石二三十歲時,客遊於江淮間,曾與合肥女子結下終身不解的情緣。而此情卻無法如願以償,鑄成白石一生之悲劇。白石詞集中有關懷念合肥女子之作,極多,極好(詳夏承燾《合肥詞事考》)。白石若以合肥為故國,應屬情理之中,就象今天所稱的第二故鄉。無論所懷之人為誰,此詞至深之情,都是能感動人肺腑的。
此詞藝術造詣頗能見出白石詞創作的特色。首先,是結構意脈之麯折精微。上片前三韻共七句,刻繪了種種生活細節,看似與懷人無關,但層層暗透寂寞之感,卻正是懷人之苦的鋪墊與烘托。歇拍與換頭三韻共六句,描寫時序變遷的消息,則是暗示離別已久之感,別易會難之悲,意脈已漸趨懷人之本意。但仍未點明此意。直至最後四韻六句,纔一氣傾註出望遠懷人相思期盼之苦。末句又嘆何時能同賞荷花,與詞序所述自己“數往來紅香中”遙遙映射,既有照應,又有發展。縱觀全幅,結構麯折而意脈精微,層次分明,而意緒疏動,貫通全文。尤其千回百折於現境之內,顯然有別於清真詞的時空錯綜之結構,可謂白戰不許持寸鐵,確實表現出白石自己的特色。其次,是風格之清新剛勁。這要從兩個角度分論。論其筆法,有清疏空靈之美,比如宕開筆墨去描摩生活細節、時序景物:“墻頭喚酒”以下五句,運用杜詩,有正有反,有明有暗,不粘不脫,稱意愜心,語同己出。又有剛勁峭拔之美,有如從暑日夏景之宜人硬轉至西風消息,從虹梁、水陌、魚浪之美景硬轉至荷花紅衣狼藉之凄景。論其字面句構,亦有生新精健之美。如邀涼、換日、吹香、眇天北等,無不字字新奇,句句生輝。而且全篇辭無虛設,筆無稍懈。(白石詞幾乎篇篇無敗筆,這衹有清真詞可與媲美。)這樣獨特的筆法與字句整合,遂産生清剛之風格。第三,是聲情與詞情妙合一體。宋代精於音律的詞人,前有清真,後有白石。
此詞是白石創調,其聲律獨具匠心。全詞用入聲韻,其聲激越。不協韻的句腳字,又異乎尋常的多安排仄聲而少用平聲。仄聲高亢,與入聲韻相聯綴,遂構成一部激越的樂章。這對於表現深至高邁的懷人之情,不僅適得其宜,而且增添效果。尤其下片後六句為懷人重點段,前二句疊下韻腳,聲情愈急密。後四句連用兩個去聲字作句腳,聲情愈高亢。聲情與詞情,同時推嚮高潮。白石雖因詞作不多,在南宋未能稱為大傢,但其詞少而精,在技巧上的細膩與風格上的清瘦,也顯示出獨特的成就地位。於此詞可見。
●翠樓吟
姜夔
淳熙丙午鼕,武昌安遠樓成,與劉去非諸友落之,度麯見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鸚鵡洲者,聞小姬歌此詞,問之,頗能道其事,還吳為餘言之;興懷昔遊,且傷今之離索也。
月冷竜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
新翻鬍部麯,聽氈幕元戎歌吹。
層樓高峙。
看檻麯縈紅,檐牙飛翠。
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
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裏。
天涯情味。
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
西山外,晚來還捲,一簾秋霽。
姜夔詞作鑒賞
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秋,其時姜夔正住在漢陽府漢川縣的姐姐傢。入鼕以後,武昌黃鶴山上建起了一座安遠樓。作者為參加落成典禮,曾攜友人劉去非前往一遊,並自度此麯記述了這件事。十年過後,朋友在漢陽江邊聽到歌女詠唱此麯,昔日情景,如在目前,於是便道出了該詞的本事。姜夔得知這一消息,深受感動,於是,便為此麯補寫了詞序。
此詞為新樓落成而作,前五句就“安遠”字面着想,虛構了一番境界,也客觀地顯示了築樓的時代背景。“竜沙”語出《後漢書。班超傳贊》:“坦步蔥嶺,咫尺竜沙”,後世用來泛指塞外,這裏則指金邦。“虎落”為護城笆籬。宋朝南渡時,武昌是抵抗金人的戰略要地,和議達成,形勢安定下來,遂出現了“月冷竜沙,塵清虎落”的和平局面,這便是“安遠”的意指了。漢製禁民聚飲,有慶典時則例外,稱為“賜酺”。“今年漢酺初賜”是藉古典以言近事。據《宋史軍共一百六十萬緡,軍中載歌載舞,一片歡樂景象。故接雲:“新翻鬍部麯,聽氈幕元戎歌吹。”鬍部本是唐代西涼地方樂麯。》新唐書。禮樂志《:“開元二十四年,升鬍部於堂上。……後又詔道調、法麯與鬍部新聲合作。”由此邊地鬍麯進入殿堂。又據》新唐書琵琶、笙、橫笛、短笛、拍板,皆八;大小箜篥,皆四。工七十二人,分四列,屬舞筵之隅,以導歌詠。“它在盛唐時本是”新聲“,今又”新翻“之,用此盛大樂隊以為帥府中歌舞伴奏,頗具氣象。以邊地之麯歸為我用,亦寓”安遠“之意。
以下正面寫樓的景觀。先寫樓的整體形勢,然後作細部刻畫,從局部反映建築的壯麗:紅漆欄幹麯折環繞,琉璃檐牙嚮外伸張。“檻麯縈紅,檐牙飛翠”二句,鑄詞極工,狀物準確生動,特別是“縈紅飛翠”的造語,能使人産生形色相亂、目迷心醉的感覺。緊接“人姝麗”三句,又照應前文“歌吹”,寫樓中宴會的盛況“粉香吹下,夜寒風細。”夜寒點出鼕令,風細則粉香可傳,歌吹可聞。全是一派溫馨承平的氣象。“此地”便是黃鶴山,其西北磯頭為著名的黃鶴樓所在,傳說仙人子安曾乘鶴路過。所以過片就說:這樣的形勝之地,應有妙筆生花的“詞仙”乘白雲黃鶴來題詞慶賀,人仙同樂。仙人乘鶴是本地故事,而“詞仙”之說則是就樓成盛典而加以創用。“擁”字較“乘”為虛,“君”乃泛指,都能見出作者運思用筆的靈活自如。說“宜有”並非真有,不免有些遺憾。
其實通觀詞的下片,多化用崔顥《黃鶴樓》詩意,進而寫登樓有感。大抵詞人感情很復雜,“安遠樓”的落成並不能引起一種生逢盛世之歡,反而使他産生了空虛與寂寞的感受。“玉梯凝望久”,他在想什麽?“嘆芳草萋萋千裏”翻用崔詩“芳草萋萋鸚鵡洲”。“天涯情味”,正是崔詩“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況味。這是客愁。“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靠流連杯酒與光景銷磨志氣,排遣閑愁。這是歲月虛擲之恨。這和“安遠”有什麽關係呢?關係似乎若有若無。或許“安遠”的字面能使人産生返還家乡、施展抱負等等想法,而實際情況卻相去很遠吧。於是詞人幹脆來個不瞭瞭之,以景結情:“西山外,晚來還捲,一簾秋霽”,仍歸到和平的景象,那一片雨後晴朗的暮色,似乎暗寓着一個好的希望。但應指出,這三句乃從王勃《滕王閣詩》“朱簾暮捲西山雨”化出,仍然流露出一種冷清索寞之感。
總之,這首詞雖為慶賀安遠樓落成而作,力圖在“安遠”二字上做出一篇喜慶的“文章”;但自覺不自覺地打入作者身世飄零之感,流露出表面承平而實趨衰颯的時代氣氛。這就使詞的意味顯得特別深厚。
●水竜吟
姜夔
黃慶長夜泛鑒湖,有懷歸之麯,課予和之。
夜深客子移舟處,兩兩沙禽驚起。
紅衣入槳,青燈搖浪,微涼意思。
把酒臨風,不思歸去,有如此水。
況茂陵遊倦,長幹望久,芳心事、簫聲裏。
屈指歸期尚未。
鵲南飛、有人應喜。
畫闌桂子,留香小待,提攜影底。
我已情多,十年幽夢,略曾如此。
甚謝郎、也恨飄零,解道月明千裏。
姜夔詞作鑒賞
白石年輕時在合肥種下一段相思情事,至暮年而不改其心之誠。時光的流逝和空間的轉換加上人事變幻的滄桑感,不僅不能減弱和衝突白石的綿綿之恨,反而更增其悱惻難解之情。白石懷人情深,大自然之一草一木,人世間之尋常小事,往往引發其情而不能自己。如《江梅引》:“見梅枝,忽相思。”如《琵琶仙》:“雙槳來時,有人似、舊麯桃根桃葉。”這首《水竜吟》,則是藉和友人懷歸之詞,而抒發自己相思之情。紹熙四年(1193)之秋,白石客遊紹興,與友人黃慶長清夜泛舟城南之鑒湖,慶長作懷歸之詞,囑白石和之,白石遂有此作。
“夜深客子泛舟處,兩兩沙禽驚起。”發端便寫出要眇清逸之境幽趣橫生。夜已深,移舟更嚮鑒湖深處,不覺驚起雙雙飛鳥。“紅衣入槳,青燈搖浪,微涼意思。”次韻更妙。紅衣指荷花,青燈指船燈,“思”,念去聲。不言槳入紅衣,浪搖青燈,而言紅衣入槳,青燈搖浪,詞情顯得搖曳生姿,詞人彼情使物,真有常人不可及處。紅衣青燈,相映成趣,槳聲浪音,一片天籟,不禁引人有超凡脫俗之思。微涼意思,一語雙關,一意化兩,由景入情,此是由景轉情之關節。
湖上涼意固可感矣,心上意思如何?“把酒臨風,不思歸去,有如此水。”把酒臨風,語出《嶽陽樓記》:“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但在詞人用來,卻不但不能超然物外,而且更引出愛情之誓辭。詞人指水為誓:不思歸去,有如此水。猶言我心懷歸,有此水為證。蘇東坡《遊金山寺》詩云:“有田不歸如江水!”其言又本於《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公子(重耳)曰: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杜註:“言與舅氏同心之明,如此白水。猶《詩》(《大車》)言謂予不信,有如皎日。”孔疏:“諸言有如,皆是誓辭。有如日,有如河,有如皎日,有如白水,皆取明白之義,言心之明白,如日如水也。”姚際恆《詩經通論》指出,《大車》為男女“誓辭之始”。詞人藉用古人設誓之語,闡明其必歸相見之情,足見相思之深,用意之誠。“況茂陵遊倦,長幹望久,芳心事、簫聲裏。”歇拍四句緊承誓語,句句申說思歸之情。茂陵是漢武帝陵墓,在長安之西,漢代為豪富聚居之地。《史記。司馬相如傳》載:“相如病免,傢居茂陵。”長幹是古代南京城南之裏巷。李白有《長幹行》,寫女子望夫之情。
詞人藉用茂陵自指,長幹則指所懷念相思之人。歇拍謂,我本有歸去之志,更何況遠遊已倦,伊人望久——“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長亭怨慢》如聞伊人把美好之心願,訴諸悠悠之簫聲。
換頭二韻六句展敘芳心事。“屈指歸期尚未。鵲南飛、有人應喜。”上句寫自己一方,婉言歸期未有期。用李商隱《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句意。
下句寫對方,想象伊人聞鵲而喜。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用其語。《西京雜記》:“乾鵲噪而行人至。”此用其意。於是詞境翻進想象之妙境。“畫闌桂子,留香小待,提攜影底。”底,裏也。詞人進一步想象,畫欄之前,桂樹留香,等待人歸,待得人歸,好與伊人攜手遊賞於月光之下,桂花影裏。此一意境,幻想層出,溫柔旖旎而又幽約窈眇,不但刻畫出伊人精神,而且寫出樹亦含情。然而上言歸期尚未,則此種種幻境,如鵲南飛有人喜、桂子留香、攜手影裏,又不免化為之幻影而已。白石《江梅引》雲:“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與此同一意境。
“我已情多,十年幽夢,略曾如此。”詞人感喟,我已是自傷情多,十年以來,悲歡離合,總如夢幻,悲多歡少,大抵如此。可是,“甚謝郎、也恨飄零,解道月明千裏?”為何友人你也是自恨飄泊,詠出月明千裏一類之詞章呢?謝郎即南朝宋之謝莊,此藉指友人黃慶長。月明千裏,指謝莊《月賦》“美人邁兮音塵闋,隔千裏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之句,此藉指友人原作。結筆輓合友人與自己一樣懷歸,正是和作應有之義。但寫人亦是寫己,結穴於月明千裏,清遠空靈,有不盡之意。
此詞之佳處,不僅在於心曠神怡之遊樂翻出執著纏綿之相思,尤在於從相思之中,又翻出對方之情,對方之境。鵲南飛、有人應喜,是想象對方之現境。
畫闌桂子,留香小待,提攜影底,則想象團圓之未來。幻中生幻,奇之又奇,乃全詞神光聚照之處。白石情詞妙處在於設身處地為對方着想,創造一種清馨幽逸的境界,對方之情即是自己之情。於是彼我之情,有如水乳交融,融融泄泄。雙方之境,亦如雙鏡互照,交相輝映。試看白石《浣溪沙》:“限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踏莎行》:“別後書辭,別時針綫。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鷓鴣天》:“春未緑,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都是此種境界?然而,若無指水誓歸之至誠,又安得有此等夢筆生花之奇境耶?
●角招
姜夔
為春瘦,何堪更、繞西湖盡是垂柳。
自看煙外岫,記得與君,湖上攜手。
君歸未久,早亂落香紅千畝。
一葉凌波縹緲,過三十六離宮,遣遊人回首。
猶有,畫船障袖,青樓倚扇,相映人爭秀。
翠翹光欲溜,愛著宮黃,而今時候。
傷春似舊,蕩一點、春心如酒。
寫入吳絲自奏。
問誰識、麯中心,花前友。
姜夔詞作鑒賞
薑白石作詩最初是學江西詩派,取清黃庭堅,亦步永趨,很用苦心,後來纔悟道:“作者求與古人合,不若求與古人異;求與古人異,不若不求與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與古人異而不能不異。”他的作品從此達到自然成文的地步。這首詞就體現了這種特點。
此詞前有小序雲:“甲寅春,予與俞商卿燕遊西湖,觀梅於孤山之西村,玉雪照映,吹香薄人。已而商卿歸吳興,予獨來,則山橫春煙,新柳被水,遊人容與飛花中,悵然有懷,作此寄人。商卿善歌聲,稍以儒雅緣飾;予每自度麯,吟洞簫,商卿輒歌而和之,極有山林縹渺之思。今予離憂,商卿一行作吏,殆無復此樂矣。”甲寅是宋光宗紹熙五年(1194)。俞商卿,俞灝字商卿,姜夔的朋友,世居杭州。紹熙五年春天,作者至杭州,曾與俞灝共賞孤山西村(又名西泠橋)的梅花,不久俞灝歸吳興(今浙江湖州),作者獨遊孤山,對景懷人,寫了這首詞,對景抒懷顯示出深刻的友誼。
開端點明地點與時節,在敘事中藉景抒情。美好的春光能給人帶來歡樂,但也容易觸動離人的愁思,縈損柔腸,使人消瘦,但作者是寫離愁,因而在取景時,着眼點是西湖垂柳。古代有折柳贈別的習俗,看到垂柳,很快牽動詩人的聯想與感慨。開端擒題,“何堪”一詞,用在“春瘦”與“垂柳”之間,使意思遞進一層。為什麽西湖垂柳能這樣撩撥人的愁思?因為那是與友人“湖上攜手”之處。煙外峰巒,雖別具風姿,然而如今“自看”獨遊,就不能不緬懷昔日的“湖上攜手”。藉傷春以懷友,因懷友而傷春;二者交融,不分際涯。由“湖上攜手”接着想到對方“歸後”的蕭瑟風情,於是集中筆力來加以烘染刻畫。“早亂落香紅千畝”,是寫花兼點時序。香紅是突出梅花之紅之香兩個特點,所以代指梅花。商卿離去,獨來西湖,時已暮春,那“玉雪照映,吹香薄人”的千畝紅梅,如今早已凋敗零落,怎能不令人低回傷神呢?
既然紅梅已不復存在,那舊遊的蹤跡又在何處?“一葉凌波縹緲,過三十六離宮,遣遊人回首。”是寫遊船兼寫情思。獨自登船賞春遊湖,蕩漾於煙波之中,那鱗次櫛比的離宮別殿又怎能不讓人頻頻地回首眺望不止呢?離宮,皇帝臨時住的行宮,此指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的宮殿。南宋偏安江左,故稱臨安為行都,臨安之宮殿為離宮。三十六離宮,言宮殿之多。
以上敘事,寫作者獨遊西湖,即景生情,引起對友人的深切思念。
下片拓展思路,緊接西湖景物,以婉媚密麗之筆,寫他人之樂,進行反襯。“猶有”緊承上片,詞意粘連相續。青樓,歌妓的住處。古代顯貴之傢亦稱青樓,梁劉邈《萬山見采桑人》詩:“倡女不勝愁,結束下青樓”,後專指妓院。翠翹,翡翠鳥尾上的長毛曰“翹”,美人把它當作首飾來裝飾,故曰翠翹。宮黃,古代宮女用來塗額的黃粉,民間婦女亦多效之,又稱額黃,是唐宋時一種很時髦的化妝。詞人駕一葉扁舟,於落花繽紛中從水上縹緲而過,閃現在眼前的,是那精美的畫船上,美女舉袖障面;兩岸的歌館裏,佳人持扇伫立。她們面容上塗着時興的宮黃,時髦華麗的頭飾閃爍着光彩。這些美女歌娃爭豔比美,嬉遊如故。而自己呢?友人已經遠去,無人可與共賞良辰佳景,仿佛歡樂衹是屬於他人!難說處設以比較、對照,在這種麯折中詞人心情的惆悵在華美快樂的背景下更顯悵惆無狀,意醇而味永。如今,充溢着詞人整個心靈的,衹有解脫不盡的無限的春愁,而這傷春的意緒猶如酒一般的濃烈,在詞人心懷中蕩漾起伏。要把它譜入絲弦自己聆聽欣賞吧,可又有誰能夠理解這傷春懷友的情思呢?更顯示出兩人友情的真摯與相知。據詞序中所言,俞灝風度儒雅,善音樂,常常有山林隱居之想,堪稱江湖文人白石的知音。“今予離憂,商卿一行作吏,殆無復此樂矣。”語極沉痛。“一行作吏”,即“一經作吏”,指俞灝出仕做了小官。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遊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姜夔語意本此。因而,此詞煞拍幾句所表達的感情,就不僅是一般的懷友之情,它實在是說,知音已入仕途,相伴共享山林、琴麯之樂恐不可復得,似乎也表露出詞人對友人及至世界的失望。
陳鬱《藏一話腴》謂白石“襟懷灑落,如晉、宋間人。意到語工,不期於高遠而自高遠。”於此可見。本篇詞緊緊扣住西湖景物,即地興感,藉落花烘染,用青樓反襯,然後歸結到“吳絲自奏”,同上文“湖上攜手”在照應中進行對比,尾句以“問誰識”提醒全篇,餘韻悠然。在思路上,上片觸景生思興發離愁,再折轉到當今;下片由旁寫轉入正寫,由外景收束到內在心靈。全詞幾經轉折,逐步遞進地寫出了對友人的真摯懷念,薑白石一生性情孤高,未嘗仕宦,襟期灑官,“似晉宋人”,此詞就藉對友人的思念以自己的襟懷,意境深遠於抑鬱中隱隱透露出詞人那清超瀟散的情懷。
●湘月
姜夔
長溪楊聲伯典長沙楫棹,居瀕湘江,窗間所見,如燕公、郭熙畫圖,臥起幽適。丙午七月既望,聲伯約予與趙景魯、景望、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煙月交映,凄然其為秋也。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彈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筆搜句。予度此麯,即念奴嬌之鬲指聲也,於雙調中吹之。鬲指亦謂之“過腔”,見晁無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過腔也。
五湖舊約,問經年底事,長負清景?
暝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
倦網都收,歸禽時度,月上汀洲冷。
中流容與,畫橈不點清鏡。
誰解喚起湘靈,煙鬟霧鬢,理哀弦鴻陣。
玉麈談玄,嘆坐客、多少風流名勝。
暗柳蕭蕭,飛星冉冉,夜久知秋信。
鱸魚應好,舊傢樂事誰省。
姜夔詞作鑒賞
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7月16日,酷暑方消,夜晚月光明亮,作者的好友,當時在長沙任職的長溪人楊聲伯邀請他與傢人一同泛舟遊江。遊玩中,大傢暢所欲言,十分開心,盡興,盡興之餘,作者便萌發了填一詞的念頭,於是,迷人的湘江月夜景色就被生動地呈現於讀者面前。
上片用一問句開頭。到太湖攬勝,早有所約,卻一直未能成行,是什麽給耽誤了呢?詞人為自己長年奔波勞碌,無暇親近山川勝景而感到悔恨,反襯出這次出遊的難能可貴,和作者對這次出遊的重視,因而興致勃勃。接着觸景生情寫出遊經過和江上風物。夕陽西下,暮色蒼茫,遊伴們相互招呼着坐上一艘大船,乘興打槳,從從容容嚮江心駛去。此時,勞碌了一天的漁民都收網回傢歇息去了,衹有歸鳥不時掠過水面。月亮露出笑臉後,四周便萬籟俱寂了。岸邊的沙汀和江心的小洲在煙月輝映下靜靜地躺着,顯得格外幽冷。船到中流,但見四周水平如鏡,一片空明,真是美極靜極。大傢情不自禁地停止劃槳,讓船兒慢悠悠地隨水漂行,唯恐損壞這美的畫面和靜的氛圍。“畫橈不點清鏡”一句,以虛寫實,情景相生,成功地勾畫出那種特有的優美環境和恬適的心境。
下片從想象入手。換頭三句應詞序中的“或彈琴”。從湘江上響起的琴音聯想到湘靈鼓瑟的古老傳說,於是思緒象脫繮的野馬一樣奔騰不息:是誰喚起那“煙鬟霧鬢”的湘靈,在這裏理弦奏麯?“鴻陣”即雁行。箏弦下有承弦之柱,斜列如雁字,可左右移動以調節音高,這就是“理哀弦鴻陣”。作者《解連環》詞:“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即此。琴、瑟、箏,同是弦樂器,湘靈亦出於想象,故無妨活用,令其彈箏了。下邊收回現境,說座中遊客都是當今的風流名士,也是大可令人贊嘆的賞心樂事,坐客們揮動着玉柄的麈尾拂塵或高談闊論,“或彈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筆搜句”,這是多麽美好的一場聚會呵!下邊由近而遠,把筆觸再伸嚮自然界。夜色漸濃,岸邊的柳樹叢被涼風吹得瑟瑟作響,遙挂在藍天上的星星曳着長長的尾巴嚮下墜落。這秋的信息最易引發人懷念故土的情思。結尾說自己也象晉代的張翰那樣見秋風起而思吳中鱸魚之美一樣,深深地懷念着“舊傢樂事”。隱隱約約透露出懷舊情思。
這首詞通篇記遊寫景,象是一幅長長的畫圖。畫圖上的景物,不論是山是水,是鳥是樹,是月是星,是遊船還是漁網,都在搖曳着融成一片,籠罩在清冷的輝光裏,顯得淡雅而又有些朦朧,結尾處的懷舊情思尤為朦朧。總的來說,這首詞是作者通過寫月夜泛舟湘江,來抒發自己的感想。王國維說姜夔寫景的作品“雖格調高絶,然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人間詞話》)。其實,霧裏看花,別有一番風味,未必就比“不隔”遜色。就構造意境的功能來說,它似乎高明得多。因為詩詞作品純然為寫景而寫景的極為罕見,它們大都緣情而發,或睹物思情,或藉景抒懷。這樣,出現在作品中的“景”就不再是純自然的東西,而帶有濃厚的主觀因素,被情的“煙雲”所繚繞。藉用《談竜錄》裏的話來說,它已由首尾爪角鱗鬣畢具的常竜化作屈伸變幻莫測的“神竜”。神竜穿行雲中,忽隱忽現,故而顯得興象玲瓏。寫景的詩詞衹有達到了如此境界,纔可能有超然於畦封之外的恬情雅志。
這首詞含藴深厚,讀後有悠悠不盡之感,引人入勝,原因蓋在於此。詞中所描摹的清幽景色,和詞人幽遠的情懷相表裏,相契合,恰如覆蓋其上的朦朧月色,使之搖曳變幻,風姿別具,從而構成迷離渾化、耐人尋味、使人流連忘返的美妙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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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 王禹稱 | 寇準 | 錢惟演 | 陳堯佐 | 潘閬 | 林逋 | 楊億 | 陳亞 | 夏竦 | 范仲淹 | 柳永 | 張先 | 晏殊 | 張昪 | 石延年 | 李冠 | 宋祁 | 梅堯臣 | 葉清臣 | 歐陽修 | 王琪 | 解昉 | 韓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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