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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宋詞鑒賞辭典 》
劉過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劉過(1154—1206)字改之,自號竜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以詩名湖海間。嘗上書光宗過重華宮,復以書陳恢復方略,不報。流落江湖間,晚居昆山。開禧二年卒,年五十三。《南宋書》、《宋史翼》有傳。有《竜洲集》十四捲、附錄二捲,《竜洲詞》一捲。黃昇《花庵詞選》雲:“改之,稼軒之客,詞多壯語,蓋學稼軒者也。”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謂“改之造語瞻逸,有思緻,《沁園春》二首尤纖麗可愛”。況周頤《蕙風詞話》則謂《沁園春》摹擬稼軒而“失之太過”。《四庫總目提要》譏其所陳恢復之言“中原可一戰而取”,“不過附會時局,大言以幸功名”。稱其詞“贈辛棄疾者則學其體,如‘古豈無人,可以似吾,稼軒者誰’等詞是也。其餘雖跌宕淋漓,實未嘗會作辛體”。又謂其《沁園春》“美人指甲”、“美人足”二闋,“刻畫猥褻,頗乖大雅”。
●水調歌頭
劉過
弓劍出榆塞,鉛槧上蓬山。
得之渾不費力,失亦匹如閑。
未必古人皆是,未必今人俱錯,世事沐猴冠。
老子不分別,內外與中間。
酒須飲,詩可作,鋏休彈。
人生行樂,何自催得鬢毛斑?
達則牙旗金甲,窮則蹇驢破帽,莫作兩般看。
世事衹如此,自有識鴞鸞。
劉過詞作鑒賞
劉過作為辛派詞人,與辛棄疾、陸遊、陳亮等人有着較深的交往,他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周易》),他們都有着英雄豪傑的氣質和愛國熱情。他們曾積極有為,力主北伐,但在那個文恬武嬉苟且偷安的時代,他們所有的理想都被現實擊碎,那永遠也無法實現的理想就衹有在他們的心中永存。劉過這首晚年的詞正表達了這種復雜的心情。當時主戰派與主和派鬥爭激烈,由於主和派大都在朝廷中掌握實權,因此堅持抗金北伐的劉過深受主和派的壓抑,心中鬱悶越發難以排遣。這首詞就是在這種時勢情境中寫下的。
“弓劍出榆塞,鉛槧上蓬山。得之渾不費力,失亦匹如閑。”詞的開頭突兀而起,直抒胸臆。詞人認為出塞殺敵和著書立說,其武功文名得來毫不費力,失去也等閑視之。使人覺得詞人的達觀。然而這哪是他的真實思想呢?劉過受儒傢思想影響很深,雖終身布衣,但志嚮高遠,建功立業、留名青史的願望極為強烈。雖屢遭挫折,仍念念不忘,壯心不已。他曾極熱情地謳歌抗金英雄嶽飛的豐功偉績,並藉以抒發自己火熱的愛國情懷。也曾寫詞支持韓侂胄出師北伐,並滿懷信心地期待着勝利的凱歌。所作《盱眙行》中充滿激情地唱道:“何不夜投將軍扉,勸上徵鞍鞭四夷。滄海可填山可移,男兒志氣當如斯。”他不是對“榆塞”生活充滿無限嚮往嗎?他自幼好學,曾遍讀經史及諸子百傢之書,以詩著名江西。作為一個文人,又何嘗沒有留名“蓬山”之心呢?而且他確實有了《竜洲集》傳世。由此可知,這“得之渾不費力”固然鮮明地體現了作者恃纔傲物的狂放精神,然而“失亦匹如閑”一句則為貌似曠達實則憤激不平之語。開頭四句,作者對文名武功視若等閑,接下來則轉入了對是非麯直的評說,詞境嚮深處推進了一層。“未必古人皆是,未必今人俱錯”兩句,看似否定古人,替今人說話,其實是否定是非,這由“世事沐猴冠”一句可以看出來。這與辛棄疾的“近來始覺古人書,信着全無是處”(《西江月》),都是一種強烈的反諷。這在七百年前的劉過那個時代,作者能衝破過分迷信古人的傳統思想的藩籬,已顯得頗為狂放了,而接下來的“老子不分別,內外與中間”兩句,用“內外”與“中間”包括一切,用“不分”加以統攝,又冠以“老子”一詞,作者憤世嫉俗、睥睨千古的狂放精神則更鮮明地體現出來。表面看來,這兩句是懷疑一切,否定一切,清解一切,實則仍是激憤至極之語。整個上片在構思上,由否定文名武功繼而轉到否定是非,進而轉到否定一切,可謂一轉一深,一深一妙,“尺水興波”,頗得“騷人三昧”。
既然一切都被否定了,那麽還能做些什麽呢?作者在下片換頭處為我們做了明確回答。酒可以解憂,詩可以言志,因而“酒須飲,詩可作”,但惟獨不能“彈鋏”。為什麽呢?因為戰國時代的馮諼為求得孟嘗君提高對他的待遇而三次彈鋏,禮賢下士的孟嘗君都滿足了他的要求,而當今的統治者昏庸無能,根本不重用人材,“彈鋏”又有何用!一個“休”字,飽含着詞人難以言說的無限感慨。“人生行樂,何自催得鬢毛斑?達則牙旗金甲,窮則蹇驢破帽,莫作兩般看。”這幾句就過片所抒寫的思想感情作了進一步渲染。作者認為人生就是行樂,何必自尋煩惱,枉自催得鬢發染霜呢?大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曹操《短歌行》)的蕭條意味。況且“牙旗金甲”的顯達與“蹇驢破帽”的窮睏並無二緻,這看似從根本上否定了儒傢“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孟子》)的信條,其實這仍非作者的肺腑之言。詞人曾上書宰相,陳述恢復中原的方略,這哪裏是“鋏休彈”呢?
他是那樣迫切地希望報效國傢,以取得“牙旗金甲”的顯達地位,又哪會視窮通無二緻呢?由此可知,他並非真像莊子那樣齊萬物、等是非,衹不過是藉詩歌抒寫自己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深廣憂憤罷了。“世事衹如此”一句是對以上所表現的思想的總結。如果詞人寫到這裏就收結全詞,我們真應該把他視為典型的虛無主義者了。然而作品最後一句卻詞意驟轉,正面將全詞主旨一語道破。詞人用比喻惡,以鸞作為美的象徵,堅信“自有識鸞”。一個“自”字,把詞人無比自信的口吻維妙維肖地傳達出來。這一層轉折,在人意料之中而又出人意料之外,合乎情理而又不合情理。因為在抗戰有罪、報國無門的時代,作者理想與現實之間形成巨大的落差,心情鬱悶至極,以貌似牢騷實則激憤、看似達觀實則沉鬱的語言抒情言志,原是在人意料之中而又合乎情理的。但這反面文章雖然占據絶大篇幅,然並非全詞主旨,直接抒寫胸臆雖衹一句,卻是全詞的主旨,是正面文章。這樣的藝術構思,表現了作者獨特的藝術匠心。黑暗的現實不允許作者秉筆直書,衹好以麯折隱微的形式表現自己的真實感情,以反襯火熱的感情與冷酷的現實的尖銳對立。這樣,其語言愈顯牢騷,愈見其感情激憤之不可抑止,其作者愈故作達觀,愈見其內心煩憂之難以排遣,就愈能深刻地表現在現實中難以明言又不得不言的復雜心緒,也愈能有力地抨擊當政者不思進取,苟且偷安的可恥行徑。因而這一層驟轉,筆力遒勁,氣魄雄豪,如勒奔馬於懸崖,輓狂瀾於既倒。又由於前十八句在內容上一氣呵成,密不可分,應是一段,最後一句自為一段,因而突破了通常的分片定格。這種內容上分段與形式上分片的不統一,是作者感情上鬱怒不平的藝術折光;應斷而不斷,是由於作者鬱怒的感情洪流奔騰直瀉,一發則不可止;不該斷卻要斷,是由於作者在反面文章做足了以後,便要點明主旨,道出真意。這種奇變的結構,在作者以前的詞作中很少見到,故能超出常境,獨標一幟。劉過多年努力,始終未舉一第,而光陰虛度,年華老大,故有“虛名相誤”之嘆。此兩句仍承上“直待功成”兩句表達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憤懣,而更為直率,怨意亦深。
在偏安的南朝王朝,劉過為什麽沒有立身之處呢?是劉過缺乏文學和政治才華嗎?作者於換頭之後,不是另闢境界,而是過變不變,直接了當地回答了上述問題。“不是奏賦明光”(明光,漢代宮名,武帝時建)三句,從反面着筆,說明他之所以懷才不遇,既不在於他沒有文才,不能嚮皇帝奉獻辭賦,也不在於他不能“北闕上書”,陳述治國安邦的良策,以輔佐明主:“我自匆忙”二句,正面說明他之所以懷才不遇,主要在於“天未許”,“天”隱指皇帝,指皇帝不賞識他,不重用他。這段議論,節奏明快,語言犀利,對比強烈,字字有扛鼎之力。接下去“贏得衣裾塵土”六字,用晉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句意,描寫了自己失意的窘迫狀態,傾訴出自己“知音者少”的難言苦衷,有嶽飛《滿江紅》“三十功名塵與土”的意味。這前後五句語言形象具體,筆墨深婉濃麗,一濃一淡,一疏一密,麯折多變,搖曳多姿。
作者在說出自己落魄失意的原因和不待功成即退的歸隱意願之後,便一氣呵成,嚮稼軒告別。這裏的“臨別贈言”很是別緻,不提大事,不說友情,而說“白璧追歡,黃金買笑,付與君為主”。劉過作為布衣之士,與稼軒為文酒之交,分屬賓客,相聚時頗有追歡買笑之事,這在宋朝的名公臣卿,例多風流韻事,稼軒也莫能外,有此亦不妨其為愛國主戰派。劉過既去,此事即付與稼軒為主,如此說,亦可見二人相交之深,不拘小節。然後又運用張翰的典故,表示自己决意歸隱,怡養天年。而“浩然歸去”一語,既有“留別”之意,又道出了自己別後的歸宿;既回應了詞的開頭,又點出了詞的本旨。這樣結束,水到渠成,卒章顯志,斬釘截鐵,戛然而止。
總之,本詞用通俗的語言,明快的旋律,把滿腔的悲憤嚮朋友傾吐出來,絲毫不加掩飾,生動活潑,情緻婉轉,自然成文,具有較強的感染力。
●西江月
劉過
堂上謀臣尊俎,邊頭將士幹戈。
天時地利與人和,“燕可伐歟?”
曰:“可”。
今日樓臺鼎鼐,明年帶礪山河。
大傢齊唱《大風歌》,不日四方來賀。
劉過詞作鑒賞
寧宗嘉泰四年(1204)韓侂胄定議伐金,其用心是為建功固寵。當時南宋國用未足,軍備鬆弛,人心未集,不久韓侂胄就揮師北上,結果大敗而歸。故這次北伐本身意義不大,但在主和派長期把持朝政,抗戰派軍民長期受壓製之後,還是確實起到了振奮民心的作用,因此,受到朝中抗戰派人士和全國軍民的響應。劉過的這首詞即是當年為祝賀韓侂胄生日而寫的,詞中表達了愛國軍民企盼北伐勝利的共同心聲。
上半闋寫有利於北伐的大好形勢,說堂上有善謀的賢臣,邊疆有能戰的將士,天時、地利與人和都對南宋王朝有利,因而伐金是切實可行的。對自己力量的自豪和肯定,是嚮當地朝野普遍存在的自卑、畏敵情緒的挑戰。進入下半闋,由全國形勢說到韓侂胄本人:先寫今日治國,次寫明年勝利。句中那勝利在握的豪情和壯志,不要說在當時存在巨大的鼓舞力量,即使現在去讀,也給人增添信心和勇氣。
劉過詞學辛棄疾。黃說劉過:“多壯語,蓋學稼軒也。”(《花庵詞選》),以本篇而論,在藝術上就有以下兩點頗有辛詞精神:第一、大量使用前人成句和典故,增強了詞篇的表現力。比如,此詞上片“天時地利與人和”化用《孟子。公孫醜下》:“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因而該句在說明天時、地利、人和都有利的同時,還有着強調人和的作用,這樣,一方面使得它與前兩句聯繫起來,另一方面也符合嚮韓侂胄祝壽的主題。其次,“‘燕可伐歟?’曰:”可‘“用《孟子。公孫醜下》:”瀋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歟?’孟子曰:”可。‘“由於用了”聖人“之言,並把侂胄伐金和歷史上的伐燕聯繫起來,既使語氣鏗鏘有力,又巧妙地完成了嚮下片的過渡。下片中的”帶礪山河“用《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中”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厲,通礪,磨刀石),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原典的意思是:即使黃河變得像帶子那麽窄了,泰山變得像磨刀石那麽小了(意思永遠不可能),諸侯的封國也將安然無恙,勳臣之富貴將永遠傳給子孫後代。使用這個典故,把韓侂胄暗中比作漢高祖的開國重臣,預祝他明年建立不世之功,卻不露阿諛之態,深得壽詞之三昧。”大傢齊唱《大風歌》“用《史記。高祖本紀》:”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市,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飲。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劉過的“大傢齊唱《大風歌》”,容易想起“威加海內兮歸故鄉”的歌詞,而這類歌詞,對於山河破碎的國傢,對於大批背井離鄉的人民,對於求功心切的韓侂胄,無疑都是一種鼓舞。第二、語言流利、灑脫,具有辛詞酣暢淋漓的情味。
這種風格的形成,是和以下幾種語言材料的使用分不開的:一、口語和熟語,如“大傢齊唱”、“四方來賀”、“謀臣尊俎”、“將士幹戈”;二、散文成句,如“天時地利與人和”、“‘燕可伐歟?’曰:‘可’”;三、常用典故,如所用《孟子》兩則與《史記》兩則。這些詞語由於為人們所耳熟能詳,因而讀來親切明快,一氣呵成。
●糖多令
劉過
安遠樓小集,侑觴歌板之姬黃其姓者,乞詞於竜洲道人,為賦此《糖多令》。同柳阜之、劉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陳孟參、孟容。時八月五日也。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
二十年重過南樓。
柳下係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不?
舊江山渾是新愁。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劉過詞作鑒賞
劉過詞能夠在辛派陣營中占據重要一席,並不僅僅是因為那些與辛棄疾豪縱恣肆之風相近的作品,還在於那些豪邁中頗顯俊緻的獨特詞風,正如劉熙載所說:“劉改之詞,狂逸之中自饒俊緻,雖沉着不及稼軒,足以自成一傢。”(《藝概》)此詞就是這麽一首具有獨特風格的詞。
這是一首登臨名作。作者藉重過武昌南樓之機,感慨時事,抒寫昔是今非和懷才不遇的思想感情。安遠樓,在武昌黃鵠山上,一名南樓。建於淳熙十三年(1186)。姜夔曾自度《翠樓吟》詞紀之。其小序雲“淳熙丙午鼕,武昌安遠樓成,與劉去非諸友落之,度麯見志”,具載其事。
劉過重訪南樓,距上次登覽幾二十年。當時韓侂胄掌握實權,輕舉妄動,意欲伐金以成就自己的“功名”。而當時南宋朝廷軍備廢馳,國庫空虛,將纔難覓,一旦挑起戰爭,就會兵連禍連,生靈塗炭。詞人劉過以垂暮之身,逢此亂局,雖風景不殊,卻觸目有憂國傷時之慟。這種心境深深地反映到他的詞中。
詞一起用了兩個偶句,略點景物,寫登樓之所見。
但既無金碧樓臺,也沒寫清嘉的山水。呈現在人們面前的衹是一泓寒水,滿目荒蘆而已。這裏的“滿”字和“寒”字下得好,把蕭疏的外景同低徊的心境交融在一起,勾勒出一幅黯淡的畫面,為全詞着上了一層“底色”。細味這殘蘆滿目、淺流如帶的詞境,不止氣象蕭瑟,而且寫出了居高臨下的眺望之感來,是統攝全篇的傳神之筆。接下去,作者以時空交錯的技法把詞筆從空間的憑眺折入時間的溯洄,以虛間實,別起波瀾。“二十年重過南樓”,一句裏包含了多少感慨!二十年前,也就是安遠樓落成不久,劉過離傢赴試,曾在這裏過了一段狂放不羈的生活。所謂“醉槌黃鶴樓,一擲賭百萬。”(《湖學別蘇召叟》)以及“黃鶴樓前識楚卿,彩雲重疊擁娉婷”(《浣溪沙。贈妓徐楚楚》),這就是他當年遊蹤的剪影。二十年過去了,可是以身許國的劉過卻“四舉無成,十年不調”,仍然一襲布衣。如今故地重經,而且是在這個危機四伏禍亂不遠的時候,怎不令人凄然以悲呢?句中的“過”字點明此行不過是“解鞍少駐初程”的暫歇而已,並為下文伏綫。“柳下”三句,一波三折,文隨意轉,極見工力。“未穩”上承“過”字,說明行色匆匆,鈎鎖緊密,見出文心之細。“能幾日,又中秋”,意謂不消幾天,中秋又來到了。一種時序催人的憂心、烈士暮年的悲感和無可奈何的嘆喟都從這一個“又”字裏泄露出來。三句迭用“猶”、“能”、“又”等虛字呼應提攜,真能將詞人靈魂的皺折淋漓盡致地揭示無餘。
過片以後純乎寫情,都從“重過”一義生發。曰“故人”,曰“舊江山”,曰“新愁”,曰“不似”,莫不如此。章法之精嚴,風格之渾成,堪稱《竜洲詞》中上上之作。“黃鶴”二句從設問提起,妙處在能從虛際轉身。“磯頭”上綴一“斷”字,便有殘山剩水的凄涼意味,不是泛泛之筆。“舊江山渾是新愁”,是深化題旨之重筆。前此種種灰黯的心緒,所為伊何?
難道僅僅是懷人、病酒、嘆老、悲秋麽?被宋子虛譽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氣義撼當世”(《竜洲詞跋》)的劉過是不會自溺於此的,劉過此詞的憂國傷時之感無疑要高於宋玉《九辨》單純的寒土悲秋之感。他此刻所感受的巨大的愁苦,就是對韓侂胄引火自焚的冒險政策的擔憂,就是對江河日下的南宋政局的悲痛。
舊日的壯麗江山籠罩着戰爭的陰影,而他對於這場可怕的災難竟然無能為力,這怎麽不教人悲從中來不可斷絶呢?“渾是新愁”,四字包括三層含義。本有舊愁,是一層;添了新愁,是第二層。愁到了“渾是”的程度,極言分量之重,是第三層。舊愁為何?就是他《憶鄂渚》詩所云“書生豈無一策奇,叩閽擊鼓天不知”之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苦悶。卒章三句買花載酒,本想苦中求樂,來驅散一下心頭的愁緒。可是這傢國恨、身世愁又豈是些許花酒所衝淡得了的!先用“欲”字一頓,提出遊樂的意願,接着用“不似”一轉,則縱去也無復當年樂趣,表示了否定的態度。“少年”,是一個比較寬泛的概念,相對於已老之今日而言。劉過初到南樓,年方三十,故可稱為少年。且可與上片之“二十年重過南樓”相綰合,論其章法,確有草灰蛇綫之妙。如此結尾,既沉鬱又渾成,令人讀之有無窮哀感。
劉過的愛國詞篇,多為豪爽奔放,痛快淋漓之作。但這首《糖多令》卻寫得藴藉含蓄,耐人咀嚼。與其他愛國詞比較,的確別具一格,故而流傳甚廣。《糖多令》即《唐多令》,原為僻調,罕有填者。自劉詞出而和者如林,其調乃顯。劉辰翁即追和七闋,周密而因其有“重過南樓”之語,為更名曰《南樓令》。可見此詞影響之大。
●水竜吟·寄陸放翁
劉過
謫仙狂客何如?
看來畢竟歸田好。
玉堂無此,三山海上,虛無縹緲。
讀罷《離騷》,酒香猶在,覺人間小。
任菜花葵麥,劉郎去後,桃開處、春多少。
一夜雪迷蘭棹。
傍寒溪、欲尋安道。
而今縱有,新詩《冰柱》,有知音否?
想見鸞飛,如椽健筆,檄書親草。
算平生白傅風流,未可嚮、香山老。
劉過詞作鑒賞
劉過是陸遊的晚輩,他比陸遊小近三十歲,但是“整頓乾坤”、“誓斬樓蘭”的英雄氣質和“身在江湖,心憂天下”的愛國情懷將他們的心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這首詞是陸遊歸隱山陰後劉過寄給他的一首贈答詞,詞中細緻地鋪敘了陸遊歸隱生活逍遙閑適,表達了作者對陸翁的殷殷思慕之情,同時又希望他能夠重新出山,為國傢建立一番功勳事業。這首詞筆勢縱橫跌宕,語言深沉明快,構思新奇,寓意深微,確如劉熙載《藝概》所說:“劉改之詞,狂逸之中自饒俊緻。”
作者成功地運用藝術的辯證法,把“歸田好”與“未可嚮、香山老”,即把歸隱與入世兩種看似矛盾的生活理想融為一體,表達作者放翁歸隱山陰似肯定而又未肯定的復雜感情,是本詞的突出特點之一。放翁喜縱論天下大事,且不拘禮法,故被論者譏為“燕飲頽放”而罷職。作者或許有感於此而賦詞“寄陸放翁”的。詞從歸田之樂寫起。首句以李白與賀知章作比,稱贊放翁的詩才,但現已罷職退居山陰,故次句接着寫他“歸田”,着一“好”字,便寫出歸田之樂了。這是總寫。“玉堂”以下至上片結束,從快樂程度、生活情趣與處世態度三個方面,分寫歸田之樂。
“玉堂”三句,寫歸田的快樂程度,高過天上人間一切樂事。玉堂(翰林院的別稱,此處泛指高級文學侍從供職之所),就官府而言,“玉堂無此”,說明“居官之樂”根本無法和歸田之樂同日而語;三山,就仙境而言,仙山虛無縹緲,微茫難求,又說明神仙之樂也不如歸田之樂現實、可求。“讀罷《離騷》”三句,具體描述歸田生活。“讀罷《離騷》”,寫閑居讀書:“酒香猶在”,寫長夜痛飲。《世說新語。任誕篇》王恭言:“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放翁把個人榮辱得失置之度外,自然“覺人間小”,而自樂其樂了。接下去運用劉禹錫詩意,以“菜花葵麥”四句,從處世態度寫放翁的歸田之樂。劉禹錫《再遊玄都觀》詩與序說,從他貶官連州到這次還朝,玄都觀發生了很大變化:百畝庭中半是青苔,當年盛極一時的桃花已蕩然無存,衹剩下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之中了。劉禹錫用桃花比喻新貴,比喻弄權的小人,而又以玄都觀的變化暗示了朝廷的人事變動。作者反其意而用之,說明放翁自歸隱以後,既已不以朝廷小人得勢為懷,就任“菜花葵麥”之地又新開多少桃花、增添多少所謂“春色”去吧。後來魯迅先生寫過“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鼕”(《自嘲》),與此差可相似。這幾句詞,既是看破世事的解脫語,又是對朝政無可奈何的反諷和嘲弄。它既深刻揭示了放翁內心世界的矛盾,又巧妙地引出了下片作者勸放翁入世的記敘。所以,歇拍處的這四句起到了暗示、提頓、過渡、轉折等多重作用,是大手法大筆力,不可等閑視之。過片以後,寫對放翁的思慕和希望他重新出山的勸勉。《世說新語。任誕篇》說:“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一夜”三句,以戴安道喻放翁,以王子猷自比,既表現了作者對放翁的思慕,欲至山陰拜訪;又暗示他也擬“招隱”,約請放翁出山之意。
“而今”三句,又運用韓愈奬掖後進劉叉的典故(見《舊唐書。韓愈傳》),說明自己雖具詩才將略,但知音難覓,伯樂難求,衹有同樣才氣超然的放翁纔對自己青眼有加,亂目相看,將自己比作雖有將纔而鬱鬱不得志的李廣,並說:“李廣不生楚漢間,封侯萬戶何其難”(《贈劉改之秀纔》),可以說是知己。放翁以劉過不能封萬戶侯為可惜,惺惺惜惺惺,才人憐英雄,劉過自然也希望放翁能再度出山,立功異域,名垂青史。故“想見”以下五句盛贊放翁既有文才,又有武略,當親草檄書,報國殺敵,萬萬不可在歸田之中了此一生。可以說,不能忘情世事,積極入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是劉過與放翁最可愛、最可敬的地方。
在整首詞中作者使用層層深入的寫法,從主觀與客觀兩個方面,展現了放翁的生活與內心世界,反映了他看似狂放而實俊逸的思想品格,從內容方面形成了本詞“狂逸之中自饒俊緻”的藝術風格。“狂逸之中自饒俊緻”的藝術風格,不僅表現在作品的內容上,還在作品的構思與結構上表現出來。
從作品的藝術構思與結構來說,這首詞不是采用上片寫景下片抒情這種詞人慣用的方式,而是大膽地打破習慣體式的束縛,用全詞來敘事,並把抒情寓於敘事之中。而在敘事時,它不完全根據形式安排內容,而是根據內容的需要結構作品。因此,從詞的開頭到“有知音否”一十八句,主要是從各個方面鋪敘放翁的隱居生活以及他們之間的友誼,意脈貫通,氣勢如虹,一氣呵成;然後出人意外地把筆鋒一轉,希望放翁在國難當頭之際能挺身而出,力輓狂瀾,而不要象白居易一樣在歸隱中終此一生。這樣寫,似乎前後矛盾,其實是矛盾的統一體,是以棄官歸田之樂反襯棄隱從戎之需,而且前邊把“歸田之樂”渲染得越充分,也就把後邊棄隱從戎、殺敵報國的思想襯托得越光輝,越能表現作者以及放翁矢志報國、至死不渝的愛國品質。在這裏,作者以前邊的十八句反襯後邊的六句,以後邊的六句壓倒前邊的十八句,非有“如椽健筆”,確實難以做到。這又顯示了作者筆力之雄健,構思之新奇,詞風之俊逸。
“狂逸之中自饒俊緻”,還表現在語言的運用方面。這首詞用典較多。張炎《詞源》說:“詞中用事最難,要緊首題,融化不澀。”這首詞或明或暗地用了李白、賀知章、王恭、王徽之、柳宗元、劉叉、劉禹錫和白居易等八九個人的典故。但它所運用的典故,不僅大都切合人物的身份——詩人,人物的活動地點——山陰,而且用得妥貼,自然天成,毫無斧鑿痕跡和晦澀的毛病。這是因為他把典故融化在詞境中,使之成為詞的有機組成部分。比如“狂客”二字,用的就是賀知章的典故。賀知章號四明狂客,年老辭歸山陰,放翁亦隱山陰,故劉過以賀知章擬放翁,這樣用典就很妥當。用王子猷夜訪戴安道的典故比擬自己欲訪放翁,也貼切之極。再如“讀罷《離騷》,酒香猶在”二句,就是從《世說新語》和柳宗元的詩句化出。
《離騷》是屈原的代表作品,它反復傾訴了屈原對祖國命運的關懷,表達了他要求革新政治、與腐朽貴族集團鬥爭的堅強意志和準備以身殉國的壯烈情懷。由於它影響巨大,六朝人便把“痛飲酒,熟讀《離騷》”看作名士的標志。柳宗元參與永貞革新失敗後,貶官永州,也以“投跡山水地,放情讀《離騷》”(《遊南亭夜還敘志》)。劉過使用上述典故寫放翁歸隱,就不是單純地敘述他的讀書飲酒的生活,還表現了他飲慕屈原的峻潔人品,如六朝高士的潔身自好,以及對政治失意的憤慨,這就大大增加了詞的容量,擴大了詞的內涵,提高了詞的表現力。
●虞美人
劉過
老去相如倦。
嚮文君、說似而今,怎生消遣?
衣袂京塵曾染處,空有香紅尚軟。
料彼此、魂消腸斷。
一枕新涼眠客捨,聽梧桐疏雨秋風顫。
燈暈冷,記初見。
樓低不放珠簾捲。
晚妝殘,翠蛾狼藉,淚痕凝臉。
人道愁來須殢酒,無奈愁深酒淺。
但托意焦琴紈扇。
莫鼓琵琶江上麯,怕荻花楓葉俱凄怨。
雲萬疊,寸心遠。
劉過詞作鑒賞
這首詞寫貧士失職之悲,卻巧妙地把一個歌樓商女的飄零身世打並其中,加以映襯烘托,筆極麯折,意極凄怨,纏綿悱惻,哀感無端。此詞可與白居易詩《琵琶行》並讀,兩者雖立意和主旨都有所不同,但失意文人與淪落商女的情節模式極為相似。
此詞的寫作背景,據張世南《遊宦紀聞》稱:“嘗於友人張正子處,見改之(劉過字)親筆詞一捲,雲:”壬子秋,予求牒四明,嘗賦《虞美人》與一老娼。
至今天下與禁中皆歌之。江西人來,以為鄧南秀詞,非也。“壬子為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當時劉過已三十九歲。這年秋天,他去寧波(四明)參加選拔舉人的牒試,又遭黜落。失意中邂逅了一位半老徐娘式的商女。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滄桑感,使他們的心接近了。於是寫下了這首著名的《虞美人》相贈。
“老去”三句,起筆斬絶,將一種黯然的心境,劈頭點出,直貫篇末。卓文君慧眼識英才,與司馬相如結成美眷,本是文壇的佳話。現在卻用來與形容他們的窮途邂逅,除了某種惺惺相惜的心情而外,恐怕更多的還是自嘲和悲涼吧。一個“倦”字包含了多少挫折與酸辛呵。“說似”猶“說與”,即“與說”。同她說到今天的落魄,怎樣才能排遣掉胸中的鬱悶呢?文士失職感,英雄失路之悲,於此盡現。“衣袂”二句逆插而入,以虛間實,引入一段帝京往事的回憶。
劉過自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離傢赴試已快七年,這期間他曾應試求仕,也曾伏闕上書,幾年奔走,一事無成。臨安都城,留在他記憶裏的不過是一身塵垢和在衣袂上的殘紅而已。“香紅尚軟”,藉指當年倚紅偎翠、秦樓楚館的冶遊生活句子香豔。可是一經“京塵”的鋪墊,就變得凄豔入骨。句中連用“曾”、“空”、“尚”三個虛字轉折提頓,筆勢峭折而意有餘悲了。劉過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志士,他同那種“名士無傢多好色”的浪漫文人是不同的。他混跡青樓,是為了排解和麻痹那種“報國有心,請纓無路”的痛苦,在紅巾翠袖的撫慰中得到些許人生的溫暖。
其實,他何曾有過真正的歡悅呢?“彼此”句小作館結,如今一個是應舉無成的青衫士子,一個是孑然一身的半老徐娘,都是生活的失敗者和失意者。此時相對,怎能不令人腸斷魂消?“一枕”四句實情實境:窗外是愁人的梧桐秋雨,室內是搖曳的如豆青燈。兩個苦命人就這樣在一起相濡以沫!
過片四句緊承前結的詞意,將“初見”時的居處情態用瑣筆描出。“樓低不放珠簾捲”(不放,不讓之意),珠簾不捲,恐人窺視也。一個“低”字見出樓居之寒傖來。“晚妝”,本是展示女性美的重要手段,對於以色事人的商女來說,更要以此邀寵。可是詞裏的女主人竟是黛眉狼藉,淚痕滿面,這不是在風月場中的賣笑,而是在同病相憐時傾訴破碎的心聲。“人道”三句,層層筆勢麯折,層層推進。人們說飲酒可以澆愁,可是酒力太小,奈何不得這深重的愁苦。“愁深酒淺”四字重逾千斤,讓人深味那不盡的哀愁。那麽,怎麽辦呢?“但托意焦琴紈扇”,就是作者為自己所開列的解脫之方。他試圖從歷史和哲理的角度去尋取慰藉和超脫。“焦琴”,即“焦尾琴”,喻指良材之被毀棄。《後漢書。蔡邕傳》:“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為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其尾猶焦。”“紈扇”,指恩愛之易斷絶。班婕妤被譖,退處長信宮,賦詩以自訴哀衷。中有“新裂齊紈素”、“裁成合歡扇”、“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絶”之語。作者用這兩個典故自比,生動貼切,抒發自己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悲慨。“莫鼓”二句從白居易《琵琶行》中化出。謫宦九江的青衫司馬與淪為商婦的長安故倡,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相遇。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自然容易引起共鳴,喚起溫柔的憐憫來。
劉過此時的處境與白相似,這樣用典真如天造地設,精當無比。歇拍兩句“雲萬疊,寸心遠”,於凄咽中翻出激昂的異響。這是藉萬疊之雲山,抒寸心之積鬱,一種將身許國的壯懷遠抱都於此六字中汩汩流出,情景融會,意象深遠,是非常精彩的結筆。真正的志士永遠不會屈從於冷酷的現實,他在溫柔中得到片刻的撫慰後,將繼續奮發前行,去實現他澄清四海、匡復天下的理想。
●虞美人
劉過
彈鋏西來路。
記匆匆、經行數日,幾番風雨。
夢裏尋秋秋不見,秋在平蕪遠渚。
想雁信傢山何處?
萬裏西風吹客鬢,把菱花、自笑人憔悴。
留不住,少年去。
男兒事業無憑據。
記當年、擊筑悲歌,酒酣箕踞。
腰下光芒三尺劍,時解挑燈夜語;更忍對燈花彈淚?
喚起杜陵風雨手,寫江東渭北相思句。
歌此恨,慰羈旅。
劉過詞作鑒賞
劉過作為一位愛國志士,平生以匡復天下,一統河山為己任。他力主北伐,曾上書宰相,痛陳恢復中原的方略,但卻不被苟且偷安的當政者所采納。他自己也屢試不第,一生布衣。因此他浪跡江湖,先是南下東陽、天台、明州,北上無錫,姑蘇、金陵;後又從金陵溯江西上,經采石、池洲、九江、武昌,直至當時南宋前綫重鎮襄陽。這首《虞美人》大約寫於詞人西遊漢沔(今武漢)時。
開頭三句直接寫數日“西來”途中的情景。而這三句以至全篇的重心和題眼就在“彈鋏”二字。這裏藉用《戰國策。齊策》馮諼彈鋏而歌的故事:說自己的愁苦“西來”,是由於沒有受到重用,因此四處漂泊。“大抵起句便見所詠之意,不可泛入閑事,方入主意”(瀋義父《樂府指迷》)。此詞的開頭正是如此開門見山,直接切題。他把自己壯志難酬、懷才不遇的“意”,藉馮諼彈鋏的故事,明白表示出來,而且貫穿全篇起到統攝全局的作用。
“夢裏尋秋”的“秋”,其意似不衹是指季節,還別有所指。“夢裏尋秋”,隱含着兩層意思,一是“國脈微如縷”(劉剋莊),隱喻國勢的頽敗和山河的破碎;二是尋而不得,以致成夢。但即使在夢裏,也仍是“秋不見”。接着卻是一句自相矛盾的話:“秋在平蕪遠渚”。陳亮曾用“芳菲世界”比喻淪陷了的北方大好山河:“平蕪遠渚”正與之相仿佛。這兩句悖論的話暗示詞人對國事的關懷和傷心,雖日裏、夜裏、夢裏都在追求,結果卻是可望而不可得,大有屈原“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的意境。
“想雁信傢山何處”?希望鴻雁作使傳遞書信,可是音信全無,故鄉何處?念國思傢,在這首詞中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這句也正如“雁不到,書成誰與”(張元幹《虞美人》),表明家乡遙遠。國事既不堪問,家乡又音信杳然,於是引起下面的萬千感慨:“萬裏西風吹客鬢,把菱花、自笑人憔悴。留不住,少年去”。異鄉作客,本已可悲,何況又值萬木蕭疏、西風蕭瑟的秋天,它和“萬裏悲秋常作客”(杜甫)一樣,映現出作者無法排解的憂傷。對鏡自照,兩鬢如霜,人已垂垂老矣,美好的時光已經匆匆地消逝了。“自笑人憔悴”,大有物是人非的感慨。“放浪荊楚,客食諸侯間”(嶽珂《檉史》)的劉過,本來是較達觀的。這次西遊,他不僅遊覽了名山勝跡,而且還特別憑吊了虞允文大敗金兵的采石,周瑜破曹的赤壁,邊防重鎮的襄陽和峴山的墮淚碑。許多年以後,他還一直懷念着:“楚王城裏,知幾度經過,摩挲故宮柳癭”、“乾坤誰望,六百裏路中原,空老盡英雄,腸斷劍鋒冷”(《西吳麯。懷襄陽》)。由此,可見他雖在落魄漫遊中,也是懷着豪情壯志的。這幾句是詞人韶華已逝,而功業未建的感慨,蕭瑟中暗含着悲憤,從“自笑”(詞人的自嘲)兩字中隱隱地折射了出來。
下片換頭處的“男兒事業無憑據”,從結構說和上闋的首句一樣,是自我抒懷的一個關鍵句。古雲“男兒志在四方”,但功名事業皆如雲煙,毫無着落,惹起詞人無限傷心往事。詞人衹能從回憶中以當年的放浪形骸中,尋求精神上的解脫。“記當年、擊筑悲歌,酒酣箕踞”,用《史記。刺客列傳》“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事,以堅决抗秦的悲劇英雄荊軻、高漸離比況自己和朋友,情投意合,慷慨悲歌,豪放不羈。並用阮籍在大將軍司馬昭的宴會上“箕踞嘯歌,酣放自若”(見《世說新語。簡傲》),表示自己的不拘禮法、不可一世之概。劉過是一個好飲酒、喜談兵、睥睨今古、傲視一世、具有詩情將略和才氣超然的人。他不僅“奏賦明光,上書北闕”(《念奴嬌》),而且他曾想棄文就武,投筆從戎,血戰沙場為國傢建功立業,但卻始終沒有得到統治者的重用,而“不斬樓蘭心不平”的壯志,也在現實中被撞得粉碎,成為無法實現的幻想。
但詞人並沒有就此消沉頽廢“腰下光芒三尺劍,時解挑燈夜語;更忍對燈花彈淚?”儘管一事無成,功名事業盡付東流,可是自己仍是壯志未衰,時時與朋友夜裏挑燈看劍,連床夜語,又豈忍對燈花彈淚?
最後四句明知國運不可輓回,壯志難以實現,卻仍然死不了這顆心,不能忘情國事是劉過的一大悲哀,也是他最可愛的地方。由對國事的感慨轉入個人身世的飄零。“喚起”兩句指杜甫懷念李白的詩句。杜甫在長安城(今陝西西安市)東南的杜陵附近地區住過,自稱杜陵野客,杜陵布衣。他有《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詩:“落筆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又《春日懷李白》詩:“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詞人以李白自比,希望有杜甫那樣的知己能理解自己,安慰自己。結句點出寫此詞以泄心中愁苦,聊作羈旅中的安慰。
這首詞由首至尾,直抒胸臆,揮灑無餘,傾吐出詞人“西來”路上的感受。“詞之言情,貴得其真”(瀋祥竜語),可說正是此詞的主要特色。其次,此詞典故都能恰到好處:“彈鋏西來路”,像隨手拾取,卻包容了豐富的意藴,既是敘事,又是抒情。用“擊筑悲歌”、“酒酣箕踞”寫豪情與友誼,維妙維肖,神態畢現。後用杜甫詩句抒發羈旅況味,也情思雋永,妥貼自然,切合此刻自身的情懷。
●柳梢青·送盧梅坡
劉過
泛菊杯深,吹梅角遠,同在京城。
聚散匆匆,雲邊孤雁,水上浮萍。
教人怎不傷情?
覺幾度、魂飛夢驚。
後夜相思,塵隨馬去,月逐舟行。
劉過詞作鑒賞
作為辛派詞人,我們提起劉過,總喜歡將他與“金戈鐵馬”、“整頓乾坤”、“誓斬樓蘭”聯繫在一起,豪放粗獷是其詞的當行本色。但他有些詞卻寫得藴藉含蓄,委婉動人。這反而更使人覺得他是真豪傑,覺出他的真性情來。聯想到魯迅先生所言:“無情未必真豪傑”,愈覺此言不虛。
盧梅坡,南宋詩人,劉過在京城杭州交結的朋友,這首詞是劉過為他送別時寫的。它描寫了送別的,尤其是送別後劉過對友人魂牽夢縈的思念之情,寫得情真意切,饒有餘味。
上片寫離別之苦。前三句寫聚,寫餞別時對舊日交遊的回憶。寫聚,作者從兩人的交往中選取了兩件具有典型意義的活動加以敘寫。陶潛在《飲酒》詩中說:“秋菊有佳色,裘露掇其英。汎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泛菊杯深”化用陶詩,寫在重陽佳節,他們共飲菊花酒,其樂陶陶的情景。深,言酌酒之滿。一個“深”字,把他們暢懷酣飲的情形描寫出來了。
漢樂府《橫吹麯》有《梅花落》麯,是唐宋文人很喜歡聽的笛麯。李清照《永遇樂》詞人“染柳煙濃,吹梅笛怨”之句。“吹梅角遠”化用李詞,寫在春天的時候他們攜手踏青,欣賞那冰肌玉骨的梅花,聆聽那餘韻悠長的笛聲。遠,寫笛聲悠長。一個“遠”字,展現了他們勝日尋芳的愉快心情。這兩句詞,不僅形象地再現了他們歡會的場面,還巧妙地暗示了他們歡會時間的短暫,不過是從秋到春,為下文“匆匆”二字埋下了伏綫。如果說“泛菊”二句暗示了他們歡會的時間,那麽,“同在京城”則明確地交代了他們聚會的地點。短短十二個字,就把他們聚會的節令、地點和情景交代清楚了,可謂構思縝密,惜墨如金。後三句寫“散”,寫餞行時惜別心情。“聚散匆匆”是關鍵句,是本詞的題眼,它具有承上啓下的作用。“聚”字結上,“散”字啓下,“匆匆”二字,表示他們不論是對“聚”還是“散”,都感到時間短暫,一種友情難以暢敘的遺憾襲上心頭。“雲邊”二句具體寫“散”。在這裏,作者使用了兩個比喻,說明他們此別之後,如雲邊的孤雁,深以失侶為苦;又如水上浮萍,到處漂泊不定。這兩句詞情景交融,景中見情,情中生景,哀婉動人。比之柳永《雨霖鈴》“念去去、千裏煙波,暮藹沉沉楚天闊”,雖境界有所不及,但更令人傷心動情。
下片寫別後之思。換頭三句先用設問句式加以提頓,直抒胸臆,鏗鏘有力,說明盧梅坡走後,不能不使人“傷情”,然後用“魂飛夢驚”四字,說明他是如何“傷情”。“魂飛”,寫他因友人離去而失魂喪魄,六神無主:“夢驚”,寫他為不能再見到友人而輾轉反側,無法安睡。前邊用“幾度”二句加以總括,就把作者“良宵誰與共,賴有窗間夢。可奈夢回時,一番新別離”(秦觀《菩薩蠻》),希望夢見友人但又怕醒來衹是一夢的復雜感情描寫出來了,真可謂情深意切。
寫到這裏,作者感到還沒把他的相思之情寫足,於是又用“後夜相思”三句翻入一層,寫他想象中追隨友人旅程遠去的情形。這三句詞,化用蘇味道“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上來(《正月十五夜》)和賀鑄”明月多情隨柁尾“(《惜雙雙》)句意,說明此雖之後,他的心象飛塵一樣時時緊跟在盧梅坡的馬後,又象明月一樣處處追隨在盧梅坡的舟旁。這樣的寫法,真是層層深入,步步緊逼,生生把作者對友人的無限深情和刻骨相思”逼“將出來,深化了主題,擴大了詞境,增強了藝術感染力。
●醉太平
劉過
情高意真,眉長鬢青。
小樓明月調箏,寫春風數聲。
思君憶君,魂牽夢縈。
翠銷香減雲屏,更那堪酒醒!
劉過詞作鑒賞
自辛稼軒始,豪放詞異軍突起,與婉約詞並稱大宗。但這兩種詞風並非對立,而能兼容,特別是一些辛派詞人仍能於豪放中見其婉約,詞的委婉細膩的特質並未消失。在劉過的《竜洲詞》中,那些長調頗受稼軒詞的影響,豪放狂逸是其主導風格。而大部分小令卻寫得宛轉有度,深沉多情,仍舊保持了婉約詞的基本特徵。這首《醉太平》便是一例。詞的上闋寫女子彈箏,下闋寫女子對情人的縈念。題材雖不離豔情,但卻能一洗綺羅香澤之態,以白描的手法刻畫人物、描寫環境、抒發感情。這一點既不同於花間詞的剪江刻翠,也有異於南宋詞壇上姜夔、吳文英那種刻意求工,表現出它自己特有的風格。
詞的主旨在於相思憶別。上闋為下闋作了鋪墊,下闋是上闋的發展和深化。起首二句從內心和外貌兩個方面刻畫女子的形象:她的感情非常深摯,她的思想非常真誠。不但品德好,儀容也很美。僅僅“眉長鬢青”四字,便把她美麗的容貌刻畫出來。古代女子以長眉為美。崔豹《古今註》雲:“魏宮人好畫長眉。”司馬相如《上林賦》也說:“長眉連娟,微睇綿藐。”這裏僅以寥寥四字,便如電影中的特寫鏡頭,把人物的主要特徵——兩道修眉,一頭秀發,非常鮮明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它沒有濃墨重塗,而衹是象素描一般,幾筆勾勒,便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小樓”二句,寫環境,寫動作。在唐宋詞中,凡稱小樓,或指佳人獨處的妝樓,或指文人孤棲的寓所。如李璟《攤破浣溪沙》:“小樓吹徹玉笙寒。”李煜《虞美人》:“小樓昨夜又東風。”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陸遊的《臨安春雨初霽》詩也說:“小樓一夜聽春雨。”因此長期以來小樓在讀者的心目中成為一種詩化的意象。這裏的小樓,是指女子的妝樓。此刻一輪明月,照進小樓,如此良夜,這位女子彈起秦箏,清音繚繞,令人陶醉。詞人沒有也不可能在小詞中像韓愈《聽穎師彈琴》、白居易《琵琶行》那樣,以衆多的比喻形容音樂的美妙動聽,而衹是用“春風”二字概括出箏聲的神韻。這聲音好似春風,它蕩漾於小樓,使樓內充滿溫馨;它縈回於女子的心房,使她情意綿綿。此處的“寫”字,用語極其工妙,它既生動地表現出了箏聲意境和神韻,又暗示了女子的靈心慧性,表現力極強,可謂千錘百煉,妙手偶得。
下闋又陡轉筆勢,將沉浸在甜蜜中的回憶拉回到寂寞相思的無情現實。“思君憶君,魂牽夢縈”,也是用白描手法,純係口語白話,然又歸於醇雅。詞人曾在《柳梢青》中說:“覺幾度魂飛夢驚。”又在《浣溪沙》中說:“千裏閑情憑蝶夢。”《蝶戀花》中說:“後夜短篷霜月曉,夢魂依約雲山繞。”用語極其工麗,但其藝術效果卻不如這裏來得好。原因何在?就在簡煉明確如從口出,因而入人最易,感人也深。倘加以狀語、定語,再間以典故,麗則麗矣,工則工矣,但讀後需費一番思索。此則白描一大好處也。“翠銷”句謂由於分別已久,室內畫屏彩色已漸漸銷退,暖香已漸漸減少。簡單六個字,把眼前與往日、環境與內心高度地濃縮在一起,可謂高度凝煉簡潔!柳永《八聲甘州》雲:“是處紅消翠減,冉冉物華休。”秦觀《八六子》雲:“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都充滿了不勝今昔之感,物猶如此,人何以堪?“更那堪酒醒”,暗示這位女子曾經以酒澆愁,想在醉鄉中解脫相思的睏擾。可是正如詞人所說:“嚴風催酒醒,微雨替梅愁”(《臨江仙》),“酒醒不禁寒力,紗窗外,月華薄”(《霜天曉角》),酒醒以後,離愁重新襲來,更覺不堪。所謂“舉杯銷愁愁更愁”也,也大有“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雨霖鈴》)的境界。“更那堪”三字,道盡個中況味,亦白描之特點也。
這首詞詞牌名《醉太平》,又名《四字令》,可見是以四字一句為主的。在中國文學史上,四言詩最早見於《詩經》,漢魏以降,仍有人運用此種形式。這首詞前後闋各四平韻,一、二句均為四言,句中第三字一律用仄聲,念起來兩字一頓,抑揚頓挫,饒有韻味。第三句雖為六言,第四句雖為五言,但其基本結構仍不失四言的格局。六言句和緩平穩,在聲情上起了過渡作用。五言句因係上一下四句式,先以一個去聲(或上聲)字領起,使聲調揚起,逐漸低沉轉折,留有不盡意味。
●沁園春
盧蒲江席上,時有新第宗室
劉過
一劍橫空,飛過洞庭,又為此來。
有汝陽璡者,唱名殿陛;玉川公子,開宴尊罍。
四舉無成,十年不調,大宋神仙劉秀纔。
如何好?
將百千萬事,付兩三杯。
未嘗戚戚於懷。
問自古英雄安在哉?
任錢塘江上,潮生潮落;姑蘇臺畔,花謝花開。
盜號書生,強名舉子,未老雪從頭上催。
誰羨汝、擁三千珠履,十二金釵!
劉過詞作鑒賞
疾把豪放詞發揚為詞之大宗後,繼承這種詞風的人很多,他們一般被稱為“辛派詞人”。劉過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個。他們的共同點是都以極時濟興的英雄自居,不肯苟安於頽敗的現實,不肯與當時一般士大夫的優遊卒歲同流合污,而力圖有所作為,以振興江河日下的國運,以拯救苟且偷安的興道人心。是抒寫落第後的悲憤心情的。從題語可知,詞作於曾任蒲江(今屬四川)縣令的盧姓友人宴會上。(一本題作“盧菊澗座上。時座中有新第宗室”。“菊澗”是主人之號。)當時座中還有一位新及第的皇室宗親。其人世故新第而驕人,但並無真纔實學,更缺乏憂國憂民的情懷,故但書其事而不錄其名,且於篇末見鄙薄譏諷之意。詞的基本結構是上片發泄懷才抱國而屢試不第的牢騷,下片抒寫憂國傷時而獻身無路的悲慨頗有李白式的“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諷寓和激憤。整首詞前後貫通,渾然一氣。
開篇三句“一劍橫空,飛過洞庭,又為此來”,化用唐人呂岩《絶句》“朝遊南海暮蒼梧,袖裏青蛇膽氣粗。三上嶽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一詩,以飛劍橫空的壯采象徵詞人匡濟天下的奇志,極力寫出前來應試時意氣之豪邁,開篇便有氣勢如虹的非凡氣象。
“有汝陽”四句收斂前情,點明題事。上言座中宗室殿試及第,下言盧蒲江舉行酒宴招待賓朋。其中亦隱含牢騷之意。及第者與落第者同一宴席,咫尺榮枯,悲歡異趣,兩相對照,自是意志難平。
“四舉”三句回顧己身遭遇,造語奇警而含憤深沉。幾番應試皆被黜落,多年奔走不得一官,此本極難堪事,但作者卻翻出一層,謂朝廷既棄我不用,則亦樂得逍遙,自封“大宋神仙”了。悲憤之情而以狂放之語出之,愈見心中悲憤之甚。
過拍三句繼續抒發悲憤之情而情辭更苦。“如何好”一問畫出回顧茫然,六神無主之情,令人想起李白“停杯投著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行路難》)的情態。“將百千萬事,付兩三杯”則畫出感慨萬千之狀。既失進身之路,則雖懷濟世之志亦無從施展,唯有藉酒澆愁而已。
換頭處上承過拍而又有進展。“未嘗戚戚於懷”六字先作一頓,極見平生光明磊落,不因窮達而異其憂樂。接下“問自古英雄安在哉”則又一提,響遏行雲,感愴亦出常情之外。謂古來英雄,終歸烏有,辭雖曠達,意實哀傷,乃由報國無門而産生包含政治與人生雙重意義的悲慨。
“任錢塘”四句繼續深化此種悲慨。潮的漲落和花的開謝象徵朝政的得失和國勢的興衰,而詞人卻“任”其“潮生潮落”、“花謝花開”,亦非真能忘懷時事,實乃痛心於朝政腐敗與國勢衰危的憤激之辭。國事既不可為,朱顔又不可駐,思念及此,情更不堪,因而轉出“盜號書生,強名舉子,未老雪從頭上催”這樣悲痛傷心之語。曰“盜號”,曰“強名”,極見枉讀詩書而無補於時世的痛苦,“未老”一句則深含歲月無情而功名未立的憂懼和感嘆。作者身為布衣而心憂天下,然而當世之居高位、食厚祿者則衹管自己窮奢極欲,不復顧念國計民生。兩相對比,更增痛憤,故乃宕開一筆,轉嚮此輩投以極端輕衊譏諷的冷眼:“誰羨汝、擁三千珠履,十二金釵!”居高臨下,正氣凜然,令人想見詞人當時怒發上指,目光如炬的形象。如前所述,這首詞是在屢遭挫折的情況下寫成的。
此時詞人心情極其痛苦,但詞的格調卻異常高昂,沒有消沉頽廢之語,不見窮愁潦倒之態,意氣崢嶸,情辭慷慨,表現出既悲且壯的特色。其所以如此,是因為作者不但是一個傑出的詞人,而且是一個愛國的志士,他“平生以氣義撼當世”(毛晉《竜洲詞跋》引宋子虛語),不望“封侯萬裏,印金如鬥”(《沁園春》雖處逆境而不與時推移。這首詞的語言也極富情采。全篇都是直抒胸臆,句句皆從性靈深處噴射出來,生氣灌註,顯得真率自然,激昂奔放。其中復多變化:或豪壯,如開篇三句;或典雅,如“有汝陽”四句;或狂放,如“四舉”三句;或愁鬱,如過拍二句;或慷慨,如換頭二句;或憤激,如“任錢塘”四句,或哀傷,如“盜號”三句,或冷峻,如斷章三句。且常兼數者於一拍之中,如“四舉”一拍既見狂放之態,亦見悲憤之心;最後三句既見冷峻之情,亦見豪壯之氣。因此又顯得情感多變,意氣縱橫。陶九成說“改之造詞贍逸有思緻”)《詞綜》捲十五引語(,劉熙載說“劉改之詞狂逸中自饒俊緻”)《藝概》捲四(,劉過詞奇思異采,令人想見顔色。
●沁園春
寄辛承旨。時承旨招,不赴
劉過
鬥酒彘肩,風雨渡江,豈不快哉!
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坡仙老,駕勒吾回。
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鏡臺。
二公者,皆掉頭不顧,衹管銜杯。
白雲天竺去來,圖畫裏、崢嶸樓觀開。
愛東西雙澗,縱橫水繞;兩峰南北,高下云堆。
逋曰不然,暗香浮動,爭似孤山先探梅。
須晴去,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
劉過詞作鑒賞
這首詞的立意,據《檉史》載:“嘉泰癸亥歲,改之在中都時,辛稼軒棄疾帥越。聞其名,遣介招之。適以事不及行。作書歸輅者,因效辛體《沁園春》一詞,並緘往,下筆便逼真。”那麽,根據此詞的小序和《檉史》記載可知,這首詞作於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年),當時辛棄疾擔任浙東安撫使,邀請劉過到紹興府相會,劉過因事無法赴約,便在杭州寫了此詞以作答復。這是一首文情詼詭,妙趣橫生的好詞,詞人招朋結侶,驅遣鬼仙,遊戲三昧,充滿了奇異的想象和情趣。
劈頭三句,就是豪放之極的文字。“鬥酒彘肩”,用樊噲事。《史記。項羽本紀》載“樊噲見項王,項王賜與鬥卮酒與彘肩。”樊噲在鴻門宴上一口氣喝了一鬥酒,吃了一隻整豬腿。憑仗着他的神力與膽氣,保護劉邦平安脫險。作者用這個典故,以喻想稼軒招待自己之飲食。他與稼軒皆天下豪士,則宴上所食自與項羽、樊噲相若也。這段文字劈空而來,突兀而起,寫得極有性格和氣勢,真是神來之筆。然而就在這文意奔註直下的時候,卻突然來了一個大兜煞。詞人被幾位古代的文豪勒轉了他的車駕,衹得回頭。筆勢陡轉,奇而又奇,真是天外奇想,令人無法琢磨。如果說前三句以赴會浙東為一個內容的話,那麽第四句以下直至終篇,則以遊杭州為另一內容。從章法上講,它打破了兩片的限製,是一種跨片之路,也顯示出詞人獨創一格的匠心和勇氣。香山居士為白居易的別號,坡仙就是蘇東坡,他們都當過杭州長官,留下了許多名章句。林如靖是宋初高士,梅妻鶴子隱於孤山,詩也作得很好。劉過把這些古代的賢哲扯到一起不是太離奇了麽?因為這些古人曾深情地歌詠過這裏的山水,實際上與他住已與杭州的湖光山色融為一體。東坡有“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妙句。白居易也有“一山分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寄韜光禪師詩》)等謳歌天竺的名篇。而林和靖呢,他結廬孤山,並曾吟唱過“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梅花佳句。風景與名人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湖光山氣增添了人物的逸興韻緻,名人又加深了風景的文化內涵。
劉過將不同時代的文人放在一起,也體現了詞人想象的獨創性。劉勰主張“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蘇軾也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這首詞是恢奇的,但並不荒誕。他掇拾珠玉,別出心裁,給我們帶來一陣清新的空氣,帶來一種審美的愉悅。
劉過的行輩比辛棄疾晚,地位也相差懸殊。但他照樣不拘禮數地同這位元老重臣、詞壇泰鬥呼名道姓,開些玩笑。這種器量胸襟不是那些鏤紅刻翠、秦樓楚館的詞客所能企及的。洋溢於詞中的豪情逸氣、雅韻騷心是同他的“天下奇男子”的氣質分不開的。俞文豹《吹劍錄》雲:“此詞雖粗而局段高,固可睨視稼軒。視林、白之清緻,則東坡所謂淡妝濃抹已不足道。稼軒富貴,焉能凂我哉。”這首詞的體製和題材都富有創造性,它大起大落,縱橫捭闔,完全解除了格律的拘束,因而顯得意象崢嶸,運意恣肆,雖略失之於粗獷,仍不失為一首匠心獨運的好詞。當然像這樣調侃古人、縱心玩世的作品,在當時的詞壇上的確是罕見的。難怪嶽珂要以“白日見鬼”相譏謔。
●沁園春·張路分秋閱
劉過
萬馬不嘶,一聲寒角,令行柳營。
見秋原如掌,槍刀突出,星馳鐵騎,陣勢縱橫。
人在油幢,戎韜總製,羽扇從容裘帶輕。
君知否,是山西將種,曾係詩盟。
竜蛇紙上飛騰,看落筆、四筵風雨驚。
便塵沙出塞,封侯萬裏,印金如鬥,未愜平生。
拂拭腰間,吹毛劍在,不斬樓蘭心不平。
歸來晚,聽隨軍鼓吹,已帶邊聲。
劉過詞作鑒賞
劉過是布衣之士,但他一生關心北伐,熱衷於祖國的統一。加之他的詞聞名天下,所以宋史虛稱他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氣義撼當世。”(見《竜洲詞跋》)因此,劉過與當時某些將領有過交往。詞題中“張路分”,姓張,擔任路分都監的官職,生平不詳。路分都監為宋代路一級的軍事長官。古代軍隊常於秋天演習,由長官檢閱,故稱“秋閱”。這首詞記錄了張路分舉行“秋閱”的壯觀場景,描繪了一個能文善武的抗戰派儒將形象,抒發了作者北伐抗金的強烈願望和祖國統一的愛國激情。
首三句從聽覺上寫演習開始前和開始時的景況。
“萬馬”,說明演習規模之大。“萬馬”而“不嘶”,讓人想見軍容之整肅,軍紀之嚴明。在如此寂靜之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寒角”,顯得格外嘹亮清徹。“寒”字,不僅暗應詞題之“秋”,也烘托了一派肅殺氣氛。而“寒角”衹“一聲”,就“令行柳營”,全軍立即聞“聲”而動,可見這支軍隊具有一種雷厲風行的戰鬥作風,衹有這樣的軍隊才能戰無不勝,功無不剋。
下面從視覺上寫開始後的情景。“見秋原如掌”四句,從整體上寫雄壯陣勢。“槍刀突出,星馳鐵騎,陣勢縱橫”,從不同側面描繪演兵場上的壯觀景象:平原上槍林刀叢突現;鐵騎奔馳,快如流星;隊形縱橫,變化莫測。“人在油幢”三句,由兵而將,由分而總。“人”,指張路分。這時,他正在油幢軍帳之中,按兵法指揮萬馬千軍。然而其儀態卻是“羽扇從容裘帶輕”,表現出一派儒雅風度:手執羽毛大扇,身着輕裘緩帶,舉止從容不迫,令人想起蘇軾的《念奴嬌》“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與演兵場上那種驚心動魄景象和將帥的風流儒雅之度恰成反照,既形成了文勢上的起伏跌宕,也為下文描寫張路分的文才詩情作了過渡。
“君知否”三句開始寫張路分的文才詩情。詞人用設問轉入,攝人眼目,但又不立即道出,而是先用“是山西將種”收束上文,意謂此乃天生將種,然後纔說這位善於治軍用兵的統帥“曾係詩盟”,即曾參加過詩人的集會。行文頓挫有緻,上下映襯,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給人以立體感。這三句歇拍也起到承上啓下的作用,為下片的進一步描寫奠定了基礎。
下片換頭兩句,直承“曾係詩盟”而來。“竜蛇紙上飛騰”,寫其詩情之飽滿,文思之敏捷,草書時筆走竜蛇。這是正面刻畫。“看落筆、四筵風雨驚”,寫其詩意絶妙,風雨為驚,四座無不傾倒,大有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況味。這是側面烘托。
行文至此,一個文武雙全的儒將形象已躍然紙上,栩栩如生,如在目前。如果僅以贊揚人物的“詩情將略,一時才氣超然”(陸遊《漢宮春》)為目的,則未足以使人物形象更具內藴,而應挖掘人物的內心世界。“便塵沙出塞,封侯萬裏,印金如鬥,未愜平生。”這是寫其不屑於一己之榮升。“拂拭腰間,吹毛劍在,不斬樓蘭心不平。”腰間利劍,他經常拂拭,以此劍殺卻那占據中原的金國統治者,不足以遂其生平之志。
這幾句前後又恰成反照:前四句從反面着筆,否定了意在封侯挂印;後三句從正面落墨,肯定了志在“還我河山”。否定堅决有力,肯定斬釘截鐵,將一個在“金甌半缺”、“神州陸沉”時代的抗戰派儒將的磊落胸襟豪情壯志揭示出來,令人肅然起敬。至此,纔完成了對人物形象的塑造。
最後三句寫“秋閱”結束和作者的感受。“歸來晚”,說明演習時間之長。“聽隨軍鼓吹,已帶邊聲”,隨軍樂隊演奏之聲,在作者聽來,似乎已帶上邊地戰場上的那種衝殺之聲。那裏,“隨軍鼓吹”之所以幻化為“邊聲”,正說明詞人北伐抗金心情之迫切,希望及早舉兵。
這首詞是以塑造一個抗戰派儒將形象來表達作者的愛國之情的,詞人在塑造這一人物形象時,註入了自己的理想,具有鮮明的浪漫主義成分。其中“不斬樓蘭心不平”,既是通篇之巨眼,又是主人公之靈魂,同時也正是詞人之心聲。在藝術上,作者精心提煉具有典型意義的細節入詞。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註意選擇能反映人物生活情趣的細節入詞,如“竜蛇紙上飛騰,看落筆、四筵風雨驚”,“羽扇從容裘帶輕”。二註意選擇能突出人物將帥之才的細節入詞,如“拂拭腰間,吹毛劍在”等。所以詞中洋溢着比較濃厚的生活氣息,顯得真實可感。宋詞中集中描繪軍事場面與刻畫軍事將領形象的成功之作,並不多見。這首詞可謂佼佼者。
●六州歌頭·題嶽鄂王廟
劉過
中興諸將,誰是萬人英?
身草莽,人雖死,氣填膺,尚如生。
年少起河朔,弓兩石,劍三尺,定襄漢,開虢洛,洗洞庭。
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
過舊時營壘,荊鄂有遺民。
憶故將軍,淚如傾。
說當年事,知恨苦:不奉詔,偽耶真?
臣有罪,陛下聖,可鑒臨,一片心。
萬古分茅土,終不到,舊姦臣。
人世夜,白日照,忽開明。
袞珮冕圭百拜,九泉下、榮感君恩。
看年年三月,滿地野花春,鹵簿迎神。
劉過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劉過在寧宗嘉泰四年(1024)四遊漢沔(今武漢)時所作。這首憑吊南宋抗金名將嶽飛的詞,熱烈贊揚了嶽飛為南宋王朝的中興所作的奉功偉績和他“精忠報國”的愛國品質,表達了對迫害忠良的投降派的強烈鞭達;詞人不光為英雄一哭,更是為了寄希望於當時的寧宗皇帝,激勵和鼓舞長期受到壓抑的主戰派將領抗敵禦侮的决心,實現社稷一統的宿願。
“嶽鄂王”即嶽飛,他二十歲投軍衛國英勇抗金,立過赫赫戰功。高宗時為秦檜所害。孝宗時昭雪,為其建廟於鄂(今武昌)。寧宗嘉泰四年(1204),追封鄂王。
開篇兩句,作者避直就麯,以問代贊,顯得語氣肯定,氣勢雄邁。意謂:高宗中興時代,衹有嶽飛堪當諸將之傑,萬人之英。以下四句寫緬懷之思。“身草莽,人雖死”,是說嶽飛出身寒微,英雄已長逝難追。“雖”字關涉兩句,並預示了下面語意的轉折。
嶽飛雖為草莽之臣,離開人間已六十多年,但“氣填膺,尚如生”,英雄已死而英靈不滅,忠憤之氣依然填膺,凜凜風神猶如生前。接着寫英雄的一生經歷。
“年少起河朔”,指嶽飛年青時就在中原黃河以北從軍抗金,為國驅馳。“弓兩石”,指其當時膂力過人,能開兩石之弓如西楚霸王之“力拔山兮氣蓋世。”憑着這忠義肝膽,一身神力,他手提三尺寶劍(“劍三尺”),縱橫疆場,戰無不勝,功無不剋,為國傢立下赫赫功績:“定襄漢,開虢洛,洗洞庭。”這三句為了押韻,順序有所顛倒。實際上,紹興四年(1134),嶽飛收復了襄陽府等六處州郡,第二年就鎮壓了聚集在洞庭湖的楊麽農民起義軍。此後四年,纔先後收復虢州(今河南靈寶)、洛京(今河南洛陽)、東虢(今河南滎陽)一帶大片失地的。嶽飛乘勝進軍朱仙鎮,大敗金軍主力,離汴京(今開封)衹有四十五裏,故說“北望帝京”。嶽飛正要“直搗黃竜府(金人老巢),與諸君痛飲”之際,可朝廷卻令嶽飛班師回朝,不僅使英雄“十年之力,廢於一旦”,而且在風波亭慘遭殺身之禍。“狡兔”兩句便是對英雄壯志未酬身先死的無限痛惜,更是對權姦加害無辜忠臣良將的強烈控訴。古人曾以“狡兔死,良犬烹”比喻國君的寡恩少情,然而現在“狡兔依然在”,就“良犬先烹”,豈不更加可憤可恨!“過舊時營壘”四句,寫人民對嶽飛的懷念。“過”,指詞人自身的過訪:“舊時營壘”,指嶽飛當年駐紮過的地方。“荊鄂有遺民,憶故將軍,淚如傾”,是講荊鄂地區存活下來的百姓,每當憶及嶽將軍的忠心為國和無辜冤死,無不淚流如註。
下闋承“良犬先烹”而來。過片兩句,像是正對着英雄的塑像傾訴,撫慰他那悲痛的心靈:說起當年將軍功業毀棄、蒙受奇冤之事,我知道您一定怨恨到了極點。緊接着兩句“偽耶真”的反詰,有力地駁斥了秦檜陷害嶽飛所謂“不奉詔”的莫須有的罪名。“臣有罪”四句,是對高宗的微辭:臣子是謀反有罪,還是一片丹心為國,衹要您陛下聖明,是完全可以洞察明辨的。言外之意:由於您陛下“不聖”,未能辨明真偽,而釀成了這千古冤案。其實,宋高宗之所以要殺掉嶽飛,一是怕嶽飛打敗金以後,迎回在“靖康恥”中被金人擄去的徽、欽二帝,因為一國不能有二主;二是怕嶽飛勢力強大後無法控製,造成武漢專權的局面。所以在迫害嶽飛的過程中,高宗是主使,但臣子不能對皇帝直斥,所以用隱微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
當然,在詞人看來,最令人痛恨的還是權姦秦檜,所以他寫出了“萬古”三句:千年萬代,分封王侯,怎麽也不會輪到昔日姦臣的份上。秦檜死於嶽飛被害後十三年,後贈申王,謚忠獻;在嶽飛封鄂王之後一年多,追奪王爵,改謚謬醜。因此這幾句顯然是對“骨朽人間駡未銷”的秦檜的有力嘲弄,但更主要的恐怕是對當時的投降派的嚴厲警告:姦佞之徒,即使得逞於一時,也終將逃脫不了歷史的審判和選擇,他們絶不會有好下場!“人世夜”三句,寫冤獄到底得到了昭雪:人世間的沉沉黑夜,終因有了明日朗照,一下子變得明朗起來。這幾句不單頌揚了昔日孝宗的平反之舉,同時也頌揚了當今皇帝寧宗的追封之行。“袞珮冕圭”三句,是想象泉下英靈有知,也應當歡欣鼓舞了,他穿着袞服,係着珮玉,戴着冠冕,持着圭璧,在九泉之下叩拜,盛感君王的齊天之恩。結尾三句寫百姓也因英雄的平反而欣慰和歡躍:每年三月,春光明媚之際,遍地花香之時,人們以隆重的儀仗,在鄂王廟前祭奠英雄的神靈。通篇圍繞憑吊之旨,收尾又遙扣詞題之廟,雖為長調,一氣呵成,氣脈貫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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