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美元硬过人民币   》 我的柏拉图 一      韩冬 Han Dong

  王舒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将双手放在抽屉里,低着头,看得出来他在阅读。至于读物是什么就很难说了。大家都知道他在读书,那本打开的书就躺在抽屉里,也许并不是一本什么书,一张有字的纸片,或者备课笔记也说不准。开会时王舒总是这副姿势,他从不参加集体讨论。没有将书摊在桌面上就是给领导留面子了。王舒读书是真诚的,并没有挑衅的意思。
  他坐得笔直,身体一动不动,除了呼吸惟一的动作可能就是眼皮眨巴。也许他的手指正动个不停──翻页、画杠,但在我们的距离内一点也看不出来。王舒的阅读具有神秘性,大家很想知道是什么使他这样专心致志?也许他什么都没读,只是看着并欣赏着自己白皙的手指,或者盯着马粪纸钉制的抽屉的底部。
  只有他自己知道引起关注的是两张纸质粗劣的白纸条,上面印着学生的姓名及学号。
  王舒上大课,两个小班共七十人,因而有两张纸条──两个班级的学生名单。名单上男女有别,女生的名字旁加印了星号(“※”)。由于男多女少,星号印在女生的名字旁(而非男生的名字旁)说到底是很经济的。正式上课以前王舒读着这两张名单,不禁想入非非。他的想像局限于所有加星号的名字,并认为名字动听可爱的人也一定长得漂亮。不过,据多年的教学经验情形往往相反:那些漂亮的女孩儿名字总是俗不可耐。对此王舒有充分的精神准备。
  上课时他小心翼翼地点名,谨慎而有节制地提问下面的女生。他力图做到貌似公正。课堂上的男女生之比大约为二比一,因而王老师大约须提问两个男生之后才可提问一个女生。经过一个多月漫长的过程,王舒才逐步使自己的想像符合眼前的现实。然而他并不十分着急。让想像逐渐趋近现实,在现实中加以验证和调整正是乐趣之所在。
  他教的这门课叫社会主义建设,出奇的枯燥乏味。王舒早就不存讨好学生的奢望了,但他至少得给自己找点乐趣。对漂亮女生的兴趣并不是那么认真的。他只有让自己觉得爱上了谁,以为在为谁讲课,这课才上得下去,没准还能讲得生动有趣(比较而言)。王舒十分明白:这不过是某种教学和度日的方法,当真不得的。因此他总是见异思迁,并且很博爱,每学期都要爱上两到三个以上的女生。
  费嘉是一个例外,她是他所教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但王舒不愿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她,而是说她长得“好看”──遣词造句上有了些许变化,继而他发现自己有点进入角色了。离开课堂以后他仍然在想念她,想着她坐在同学们之间,除她之外所有的人都面目模糊。或者,她的同学都面目清晰,唯有费嘉他想不出她长得什么样了。他明知道她长的模样,但眼前就是浮现不出来,为此他感到焦虑不安。作为游戏的一部分这的确有些过分,以致于王舒需要有意识地克制某些想像,将其压缩到正常的范围之内。他只可以在课堂上想念她,顶多包括课间休息的十分钟,下课的铃声一响就应立即忘却,将她的形象置于脑后。然而,他倒是可以想像一番她的身体,她的衣服和表情后面那年轻的身体及其功能。可王舒发现他竟无法做到这一点,以往百试不爽的乐趣已不复存在,他对她的想像到衣服为止。或许应该挑挑她的毛病,比如她的皮肤不白,牙齿不好,明显是“四环素牙”。像她那么大的孩子四环素牙并不稀奇,都是在发育阶段受到四环素的侵害,以致于牙齿长成黑色的或者发黄发绿。他们微笑或者大笑时便露出黑黑的小嘴或者大嘴。黑嘴越多王舒越感安慰,因为这是对他讲课效果最直接的证明。他无比欢迎这些小黑嘴,当然其中也包括费嘉的。而他的妻子有一口白森森的演员一样整齐的牙齿,比较起来黑牙齿反而难能可贵了。
  费嘉穿一件蓝色的夹克衫,体形微胖,上课时喜欢坐第一排。她的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眼睛细长,向上挑起。有一次她从讲台前面经过,王舒正好看见她的正侧面,那细长的眼睛甚至都延伸进她的鬓角里去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幻觉,他觉得她的目光无处不在,无论在任何角度上,那流转的波光都像是在打量你。
  他总是注视着她,用眼睛的余光。坐在讲台后面的那把椅子上,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的腿跷在讲台背面的格板上,以致于椅子向后,只有两条后腿着地。他的姿势看上去很危险,实际上很安全。在课堂上他从不离开他的椅子,和它在一起他便无所顾忌,敢于玩出各种花样。他的目光因此也加倍放肆,在阶梯教室里追逐着费嘉。他并没有赤裸裸地直视她。为避免没有必要的坦诚他把焦距调远,注视着教室后面的墙报或屋顶。然而眼睛的余光一般刻也没有放松,像一只透明的玻璃罩一般将她的身影始终笼罩在内。讲课时他才有机会直接注视她,那时候所有的学生都面向王舒,没有人可能追踪他的目光。他注视着她,不敢很长久,因为她那瞪大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和空虚,不禁让人害怕。
  因时、地的限制,所有的观察都是表面的,而所有的疼痛都是内在和深入的。那表面的、光华夺目的东西属于费嘉,王舒只拥有那不可告人的疼痛。
  一天下午,他离开学校回家,从后门出来后沿着一道围墙骑了很久。地势微微上坡,他骑得很慢,四周是典型的乡村景色:块状的农田、闪亮的河流和远处的村庄。他想起费嘉的形象,感到一阵心疼。也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他。土路上有一些洒落的石灰(拖拉机运输时留下的),白得耀眼。他离开学校,往家里骑去。费嘉还没有放学,仍在学校的某一间教室里自修。但她是本地人,平时不住学校,在王舒离去以后她也将离去。他为所有的这些阴差阳错而感到痛心不已。
  关于他和费嘉共同的校园王舒写过一首诗,题为“郊区的一所大学”──
      郊区的一所大学
      下午四点左右
      工地上的大楼已砌到三层
      路的另一边
      是半年前竣工的宿舍
      设计和正在建筑中的一样
      楼与楼之间
      现在还是一块空地
      不断有人走过
      似乎在测量距离
      一阵风来自这个季节
      校园里没有任何响动
      一张纸在沙石下面
      树木在施工时移开
      下午四点
      一片云影带来了凉意
      我走向学校的大门
      并计算所用的时间
  学校对王舒而言,正如诗中所透露的,是如此的表面。平时除了上课他只是每周两次来这里参加政治和业务学习(各一次)。学习时他不发一言,像个傻子(手放在抽屉里看着什么)。课间休息他也从不去教员休息室。王舒声称自己从未使用过学校的任何设施,食堂、浴室、图书馆等等一概不曾去过。也许他上过厕所,那也是迫不得已,但他可以负责地说只是在那儿小便,绝没有大过便。医务室分发的避孕套王舒拒绝领取(多多结婚时上了环,因此不需要这个)。他来学校只是上课,课一完马上走人。这个如此表面、临时、毫不重要的地方(在王舒的想像和愿望中)没想到竟深入到他的心中,它一面深入一面仍带着它全部的表面性、坚硬和隔膜。就像一块尖锐的石头在王舒的心里慢慢地生长起来了。
  见到费嘉以前,他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远离这所学校的,它不过是他挣钱糊口的地方。他来去匆匆、形同过客,也的确如此。在城市的另一边,有他的家、妻子、朋友以及文学,那才是生活的目的所在。如今一切颠倒过来,目的与手段彼此互换,家、妻子和文学变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返回之路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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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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