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臯鶴堂第一奇書金瓶梅   》 第十四回花子虛因氣喪身李瓶兒迎姦赴會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竹坡 Zhang Zhupo

  【總批:此回上半寫子虛之死,是正文。寫瓶兒、西門之惡,又是正文。不知其寫月娘之惡,又於旁文中帶一正文也何則?寫西門留瓶兒所寄之銀時,必無商之月娘,使賢婦相夫,正在此時。將邪正是非,天理人心,明白敷陳。西門或動念改過其惡,或不至於是也。乃食盒裝銀,墻頭遞物,主謀盡是月娘,轉遞又是月娘,又明言都送到月娘房裏去了。則月娘為人,乃《金瓶梅》中第一綿裏裹針柔姦之人。作者卻用隱隱之筆寫出來,令人不覺也。何則?夫月娘倘知瓶兒、西門偷期之事,而今又收其寄物,是幫西門一夥做賊也。夫既一夥做賊,乃後子虛既死,瓶兒欲來,月娘忽以許多正言不許其來,然則西門利其色,月娘則乘機利其財矣。月娘之罪,又何可逭?倘不知兩人偷期之事,則花傢婦人私房,欲寄於西門氏傢,此何故也?乃月娘主謀,動手騙入房中。子虛尚未死,瓶兒安必其來?主意不賴其寄物,後日必還,則月娘與瓶兒,何親何故,何恩何德,乃為之擔一把幹係,收藏其私房哉?使有心俊俟瓶兒之來,則其心愈不可問矣。況後文阻娶瓶兒,乃雲?與他丈夫相與”,然則月娘此時之意,蓋明安一白騙之心,後直不欲瓶兒再題一字,再見瓶兒一面,故瓶兒進門,月娘含憤,以及竹山受氣之時,西門與月娘雖有間意,而並未一言,乃寫月娘直至不與西門交言,是月娘固自有心事,恐寄物見主也。利其財,且即不肯買其房,總之欲得此一宗白財,再不許題原主一字。月娘之惡,寫得令人發指。固知後敬濟、吳典恩之報,真絲毫不爽,乃其應得者耳。
  下半寫瓶兒欲嫁之情。夫金蓮之來,乃有玉樓一間,瓶兒之來,作者乃不肯令其一間兩間即來,與寫金蓮之筆相犯也。夫不肯一間兩間即來,乃用何者作許多間隔之筆哉?故先用瓶兒來作一間,更即以來作未來之間筆,其用意之妙為何如。下回又以月娘等之去作一間,又用桂姐處作一間,文情至此,蕩漾已盡。下回可以收轉瓶兒至傢矣,看他偏寫敬濟入來,橫插一筍,且生出陳洪一事,便使瓶兒一人,自第一回內熱突突寫來,一路花團錦簇,忽然冰消瓦解,風馳電捲,杳然而去,嫁一竹山。令看者不復知西門、瓶兒尚有一面之緣。乃後忽插張勝,即一筆收轉,瓶兒已在西門慶傢。其用筆之妙,起伏頓挫之法,吾滿口生花,亦不得道其萬一也。】
  詩曰: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頭。
  春回笑臉花含媚,黛蹙娥眉柳帶愁。
  粉暈桃腮思伉儷,寒生蘭室盼綢繆。
  何如得遂相如意,不讓文君詠白頭。
  話說一日吳月娘心中不快,吳大妗子來看,月娘留他住兩日。正陪在房中坐的,忽見小廝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傢了。”吳大妗子便往李嬌兒房裏去了。
  西門慶進來,脫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來也不吃。月娘見他面色改常,便問:“你今日會茶,【夾批:卻於月娘口中,先出會茶。】來傢恁早?”西門慶道:“今該常二哥會,他傢沒地方,請俺們在城外永福寺去耍子。【夾批:又是永福寺。】有花二哥邀了應二哥,【眉批:子虛先結果永福寺。】俺們四五個,往院裏鄭愛香兒傢吃酒。正吃着,忽見幾個做公的進來,不由分說,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衆人嚇了一驚。我便走到李桂姐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聽。原來是花二哥內臣傢房族中告傢財,在東京開封府遞了狀子,批下來,着落本縣拿人。俺們纔放心,【夾批:好兄弟寫盡。】各人散歸傢來。”月娘聞言,便道:“這是正該的,你整日跟着這夥人,不着個傢,衹在外邊鬍撞;今日衹當丟出事來,纔是個了手。你如今還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掙鋒廝打,群到那日是個爛羊頭,你肯斷絶了這條路兒!【夾批:規勸處並無敬重之意,所以不能動人。】正經傢裏老婆的言語說着你肯聽?衹是院裏淫婦在你跟前說句話兒,你到着個驢耳朵聽他。【夾批:此言是對着丈夫說者乎?寫月娘不知禮處,純用隱筆寫西門也。】正是:傢人說着耳邊風,外人說着金字經。”西門慶笑道:“誰人敢七個頭八個膽打我!”【夾批:衹如此答之,所以不能教月娘也。】月娘道:“你這行貨子,衹好傢裏嘴頭子罷了。”
  正說着,衹見玳安走來說:“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兒來,請爹過去說話。”這西門慶聽了,趔趄腳兒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沒的教人講你把。”西門慶道:“切鄰間不防事。我去到那裏,看他有甚麽話說。”當下走過花子虛傢來,李瓶兒使小廝請到後邊說話,衹見婦人羅衫不整,粉面慵妝,從房裏出來,臉嚇的蠟渣也似黃,跪着西門慶,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沒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傢有患難,鄰里相助。因他不聽人言,把着正經傢事兒不理,衹在外邊鬍行。今日吃人暗算,弄出這等事來。這時節方對小廝說將來,教我尋人情救他。我一個婦人傢沒腳的,那裏尋那人情去。發狠起來,想着他恁不依說,拿到東京,打的他爛爛的,也不虧他。衹是難為過世老公公的姓字。奴沒奈何,請將大官人過來,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提起罷,千萬看奴薄面,有人情好歹尋一個兒,衹不教他吃凌逼便了。”西門慶見婦人下禮,連忙道:“嫂子請起來,不妨,我還不知為了甚勾當。”婦人道:“正是一言難盡。俺過世老公公有四個侄兒,大侄兒喚做花子由,第三個喚花子光,第四個叫花子華,俺這個名花子虛,都是老公公嫡親的。雖然老公公掙下這一分錢財,見我這個兒不成器,從廣南回來,把東西衹交付與我手裏收着。着緊還打倘棍兒,那三個越發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帳傢夥去了,衹現一分銀子兒沒曾分得。我常說,多少與他些也罷了,他通不理一理兒。今日手暗不通風,卻教人弄下來了。”說畢,放聲大哭。西門慶道:“嫂子放心,我衹道是甚麽事來,原來是房分中告傢財事,這個不打緊。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隨問怎的,我在下謹領。”婦人說道:“官人若肯時又好了。請問尋分上,要用多少禮兒,奴好預備。”西門慶道:“也用不多,聞得東京開封府楊府尹,乃蔡太師門生。蔡太師與我這四門親傢楊提督,都是當朝天子面前說得話的人。【夾批:衹此一語,敬濟已該死無葬地矣。】拿兩個分上,齊對楊府尹說,有個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瞭瞭。如今倒是蔡太師用些禮物。那提督楊爺與我捨下有親,他肯受禮?”婦人便往房中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尋人情,上下使用。西門慶道:“衹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許多!”婦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後還有四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縧環,都是值錢珍寶之物,亦發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裏,奴用時來取。【夾批:其意何居?】趁這時,奴不思個防身之計,信着他,往後過不出好日子來。眼見得三拳敵不得四手,到明日,沒的把這些東西兒吃人暗算了去,坑閃得奴三不歸!”【夾批:可殺私自。】西門慶道:“衹怕花二哥來傢尋問怎了?”婦人道:“這都是老公公在時,梯己交與奴收着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衹顧收去。”西門慶說道:“既是嫂子恁說,我到傢教人來取。”於是一直來傢,與月娘商議。月娘說:“銀子便用食盒叫小廝擡來。那箱籠東西,若從大門裏來,教兩邊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須夜晚打墻上過來【夾批:墻,十二。】方隱密些。”【夾批:大書月娘之惡,教其夫為狗彘之行,其禍已為子虛成,乃阻其娶,是使之為賊,而後數之也。】西門慶聽言大喜,即令玳安、來旺、來興、平安四個小廝,兩架食盒,把三千兩銀子先擡來傢。然後到晚夕月上時分,李瓶兒那邊同迎春、綉春放桌凳,把箱櫃挨到墻上。【夾批:墻,十三。】西門慶這邊,止是月娘、金蓮、春梅,用梯子接着。墻頭上鋪襯氈條,一個個打發過來,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正是:
  富貴自是福來投,利名還有利名憂。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西慶收下他許多細軟金銀寶物,鄰捨街坊俱不知道。連夜打點馱裝停當,求了他親傢陳宅一封書,差傢人來保上東京。送上楊提督書禮,轉求內閣蔡太師柬帖下與開封府楊府尹。這府尹名喚楊時,別號龜山,【夾批:不料龜山,亦入此書中。】乃陝西弘農縣人氏,由癸未進士升大理寺卿,今推開封府尹,極是清廉。況蔡太師是他舊時座主,楊戩又是當道時臣,如何不做分上!【夾批:龜山且如此,面況他乎!此非作者故詆龜山,甚言污濁之世,群子每為小人所愚也。】當日楊府尹升廳,監中提出花子虛來,一幹人上廳跪下,審問他傢財下落。此時花子虛已有西門慶捎書知會了,口口衹說:“自從老公公死了,發送念經,都花費了。止有宅捨兩所、莊田一處見在,其餘床帳傢火物件,俱被族人分散一空。”楊府尹道:“你們內官傢財,無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夾批:西門豈非得之更易乎?韓道國等侯多時矣。】既是花費無存,批仰清河縣委官將花太監住宅二所、莊田一處,估價變賣,分給花子由等三人回繳。”花子由等又上前跪稟,還要監追子虛,要別項銀兩。被楊府尹大怒,都喝下來,說道:“你這廝少打!當初你那內相一死之時,你每不告做甚麽來?如今事情已往,又來騷擾。”於是把花子虛一下兒也沒打,批了一道公文,押發清河縣前來估計莊宅,不在話下。
  來保打聽這消息,星夜回來,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分上準了,放出花子虛來傢,滿心歡喜。這裏李瓶兒請過西門慶去計議,要叫西門慶拿幾兩銀子,買了這所住的宅子:“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旁批:送過元寶箱籠為此。】西門慶歸傢與吳月娘商議。【旁批:又與月娘商議。】月娘道:“你若要他這房子,恐怕他漢子一時生起疑心來,怎了?”【旁批:寫月娘惡便有百二十分。】西門慶聽記在心。
  那消幾日,花子虛來傢,清河縣委下樂縣丞丈估:太監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慶坊,值銀七百兩,賣與王皇親為業;南門外莊田一處,值銀六百五十兩,賣與守備周秀為業。止有住居小宅,值銀五百四十兩,因在西門慶緊隔壁,沒人敢買。花子虛再三使人來說,西門慶衹推沒銀子,不肯上帳。縣中緊等要回文書,李瓶兒急了,暗暗使馮媽媽來對西門慶說,教拿他寄放的銀子兌五百四十兩買了罷。這西門慶方纔依允。當官交兌了銀兩,花子由都畫了字。連夜做文書回了上司,共該銀一千八百九十五兩,三人均分訖。
  花子虛打了一場官司出來,沒分的絲毫,把銀兩、房捨、莊田又沒了,兩箱內三千兩大元寶又不見蹤影,心中甚是焦躁。因問李瓶兒查算西門慶使用銀兩下落,今還剩多少,好湊着買房子。反吃婦人整駡了四五日,駡道:“呸!魎魎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兒不理,在外邊眠花臥柳,衹當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裏,使將人來教我尋人情。奴是個女婦人傢,大門邊兒也沒走,曉得甚麽?認得何人?那裏尋人情?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替你添羞臉,到處求爹爹告奶奶。多虧了隔壁西門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颳得那黃風黑風,使了傢下人往東京去,替你把事兒幹得停停當當的。你今日了畢官司,兩腳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財,瘡好忘痛,來傢到問老婆找起後帳兒來了,還說有也沒有。你寫來的帖子現在,沒你的手字兒,我擅自拿出你的銀子尋人情,抵盜與人便難了!【旁批:一路寫瓶兒,非全不能言者,後殆為金蓮所製耳。】”花子虛道:“可知是我的帖子來說,實指望還剩下些,咱湊着買房子過日子。”婦人道:“呸!濁蠢才!我不好駡你的。你早仔細好來,咊頭兒上不算計,圈底兒下卻算計。千也說使多了,萬也說使多了,你那三千兩銀子能到的那裏?蔡太師、楊提督好小食腸兒!不是恁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場,當官蒿條兒也沒曾打在你這忘八身上,好好兒放出來,教你在傢裏恁說嘴!人傢不屬你管轄,你是他甚麽着疼的親?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錢教你!你來傢也該擺席酒兒,請過人來,知謝人一知謝兒,還一掃帚掃得人光光的,到問人找起後帳兒來了!”幾句連搽帶駡,駡的子虛閉口無言。
  到次日,西門慶使玳安送了一分禮來與子虛壓驚。子虛這裏安排了一席,請西門慶來知謝,就要問他銀兩下落。依着西門慶,還要找過幾百兩銀子與他湊買房子。到是李瓶兒不肯,【旁批:死孽之由。】暗地使馮媽媽過來對西門慶說:“休要來吃酒,【夾批:寫心虛處。】衹開送一篇花帳與他,說銀子上下打點都使沒了。”花子虛不識時,還使小廝再三邀請。西門慶躲的一徑往院裏去了,衹回不在傢。花子虛氣的發昏,衹是跌腳。看觀聽說:大凡婦人更變,不與男子漢一心,隨你咬折鐵釘般剛毅之夫,也難測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內,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婦人壞了者為何?皆由禦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緣分相投,夫唱婦隨,庶可保其無咎。若似花子虛落魄飄風,謾無紀律,而欲其內人不生他意,豈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墊,無風可動搖。
  話休饒舌。後來子虛衹擯湊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買了獅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這口重氣,剛搬到那裏,又不幸害了一場傷寒,從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來。初時還請太醫來看,後來怕使錢,衹挨着。【夾批:浮華子弟下場頭。】一日兩,兩日三,挨到二十頭,嗚呼哀哉,斷氣身亡,亡年二十四歲。那手下的大小廝天喜兒,從子虛病倒之時,就拐了五兩銀子走的無蹤。子虛一倒了頭,李瓶兒就使馮媽媽請了西門慶過去,與他商議買棺入殮,念經發送,到墳上安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兒男婦,也都來吊孝送殯。【夾批:可笑。】西門慶那日也教吳月娘辦了一張桌席,與他山頭祭奠。當日婦人轎子歸傢,也設了一個靈位,供養在房中。【旁批:一連三個“也”字,冷落殺人。】雖是守靈,一心衹想着西門慶。從子虛在日,就把兩個丫頭教西門慶耍了,子虛死後,越發通傢往還。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兒打聽是潘金蓮生日,未曾過子虛五七,李瓶兒就買禮物坐轎子,穿白綾襖兒,藍織金裙,白紵布鬏髻,珠子箍兒,來【夾批:一裝束,該死。】與金蓮做生日。馮媽媽抱氈包,天福兒跟轎。進門先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說道:【夾批:“衹一拜見磕頭,瓶兒居然以妾自待矣。月娘主也,瓶兒客也,今雲“先磕了四個頭”,下見金蓮,“兩個還平磕了頭”,一時禮數參錯?心事帶邪。如畫,如鏡。】“前日山頭多勞動大娘受餓,又多謝重禮。”拜了月娘,又請李嬌兒、孟玉樓拜見了。然後潘金蓮來到,說道:“這位就是五娘?”又要磕下頭去,一口一聲稱呼:“姐姐,請受奴一禮兒。”金蓮那裏肯受,相讓了半日,兩個還平磕了頭。金蓮又謝了他壽禮。又有吳大妗子、潘姥姥一同見了。李瓶兒便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往門外玉皇廟打醮去了。”一面讓坐了,喚茶來吃了。良久,衹見孫雪娥走過來。李瓶兒見他妝飾少次於衆人,【夾批:寫出勢利。】便起身來問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請見得。”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兒就要行禮。月娘道:“不勞起動二娘,衹是平拜拜兒罷。”於是彼此拜畢,月娘就讓到房中,換了衣裳,吩咐丫鬟,明間內放桌兒擺茶。須臾,圍爐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來。讓吳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兒上坐,月娘和李嬌兒主席,孟玉樓和潘金蓮打橫。孫雪娥回廚下照管,不敢久坐。
  月娘見李瓶兒鐘鐘酒都不辭,於是親自遞了一遍酒,又令李嬌兒衆人各遞酒一遍,因嘲問他話兒道:“花二娘搬的遠了,俺姊妹們離多會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說來看俺們看見?”孟玉樓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與六姐做生日,還不來哩!”【夾批:一語刺人。】李瓶兒道:“好大娘,三娘,蒙衆娘擡舉,奴心裏也要來,一者熱孝在身,二者傢下沒人。昨日纔過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還不敢來。”因問:“大娘貴降在幾時?”月娘道:“賤日早哩。”潘金蓮接過來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好歹來走走。”【旁批:後月娘生日,瓶兒送禮,復議嫁來,則此處一筆直透後文矣。】李瓶兒道:“不消說,一定都來。”孟玉樓道:“二娘今日與俺姊妹相伴一夜兒,不往傢去罷了。”李瓶兒道:“奴可知也要和衆位娘敘些話兒。不瞞衆位娘說,小傢兒人傢,初搬到那裏,自從他沒了,傢下沒人,奴那房子後墻緊靠着喬皇親花園,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拋磚掠瓦,【旁批:子虛在此。】奴又害怕。原是兩個小廝,那個大小廝又走了,止是這個天福兒小廝看守前門,後半截通空落落的。
  倒虧了這個老馮,是奴舊時人,常來與奴漿洗些衣裳。”月娘因問:“老馮多少年紀?且是好個恩實媽媽兒,高大言也沒句兒。”李瓶兒道:“他今年五十六歲,男花女花都沒,衹靠說媒度日。我這裏常管他些衣裳。昨日拙夫死了,叫過他來與奴做伴兒,晚夕同丫頭一炕睡。”潘金蓮嘴快,說道:“既有老馮在傢裏看傢,二娘在這裏過一夜也不妨,左右你花爹沒了,有誰管着你!”玉樓道:“二娘衹依我,叫老馮回了轎子,不去罷。”那李瓶兒衹是笑,不做聲。話說中間,酒過數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邊去了。潘金蓮隨跟着他娘往房裏去了。李瓶兒再三辭道:“奴的酒夠了。”李嬌兒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裏肯吃酒,偏我遞酒,二娘不肯吃?顯的有厚薄。”遂拿個大杯斟上。李瓶兒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豈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過此杯,略歇歇兒罷。”那李瓶兒方纔接了,放在面前,衹顧與衆人說話。孟玉樓見春梅立在旁邊,便問春梅:“你娘在前邊做甚麽哩?你去連你娘、潘姥姥快請來,就說大娘請來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時,回來道:“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裏勻臉,就來。”月娘道:“我倒也沒見,他倒是個主人傢,把客人丟了,三不知往房裏去了。諸般都好,衹是有這些孩子氣。”有詩為證:
  倦來汗濕羅衣徹,樓上人扶上玉梯。
  歸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裏發紅泥。
  正說着,衹見潘金蓮走來。玉樓在席上看見他豔抹濃妝,從外邊搖擺將來,戲道:“五丫頭,你好人兒!今日是你個驢馬畜,把客人丟在這裏,你躲到房裏去了,你可成人養的!”那金蓮笑嘻嘻嚮他身上打了一下。【夾批:淫態。】玉樓道:“好大膽的五丫頭!你還來遞一鐘兒。”李瓶兒道:“奴在三娘手裏吃了好少酒兒,也都夠了。”金蓮道:“他手裏是他手裏帳,我也敢奉二娘一鐘兒。”於是滿斟一大鐘遞與李瓶兒。李瓶兒衹顧放着不肯吃。月娘因看見金蓮鬢上撇着一根金壽字簪兒,便問:“二娘,你與六姐這對壽字簪兒,是那裏打造的?倒好樣兒。到明日俺每人照樣也配恁一對兒戴。”【旁批:寫月娘貪瓶兒之財處,一絲不放空,直與後鎖門,爭皮襖一氣呼吸。】李瓶兒道:“大娘既要,奴還有幾對,到明日每位娘都補奉上一對兒。此是過世老公公御前帶出來的,外邊那裏有這樣範!”月娘道:“奴取笑鬥二娘耍子。俺姐妹們人多,那裏有這些相送!”衆女眷飲酒歡笑。
  看看日西時分,馮媽媽在後邊雪娥房裏管待酒,吃的臉紅紅的出來,催逼李瓶兒道:“起身不起身?好打發轎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罷,叫老馮回了轎子傢去罷。”李瓶兒說:“傢裏無人,改日再奉看衆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樓道:“二娘好執古,俺衆人就沒些兒分上?如今不打發轎子,等住回他爹來,少不的也要留二娘。”自這說話,逼迫的李瓶兒就把房門鑰匙遞與馮媽媽,說道:“既是他衆位娘再三留我,顯的奴不識敬重。吩咐轎子回去,教他明日來接罷。你和小廝傢去,仔細門戶。”又教馮媽媽附耳低言:“教大丫頭迎春,拿鑰匙開我床房裏頭一個箱子,小描金頭面匣兒裏,拿四對金壽字簪兒。你明日早送來,我要送四位娘。”那馮媽媽得了話,拜辭了月娘,一面出門,不在話下。
  少頃,李瓶兒不肯吃酒,月娘請到上房,同大妗子一處吃茶坐的。忽見玳安抱進氈包,西門慶來傢,掀開簾子進來,說道:“花二娘在這裏!”慌的李瓶兒跳起身來,兩個見了禮,坐下。月娘叫玉簫與西門慶接了衣裳。西門慶便對吳大妗子、李瓶兒說道:“今日門外玉皇廟聖誕打醮,該我年例做會首,與衆人在吳道官房裏算帳。七擔八柳纏到這咱晚。”因問:“二娘今日不傢去罷了?”玉樓道:“二娘再三不肯,要去,被俺衆姐妹強着留下。”李瓶兒道:“傢裏沒人,奴不放心。”西門慶道:“沒的扯淡,【夾批:便非舊時稱謂聲口。】這兩日好不巡夜的甚緊,怕怎的!但有些風吹草動,拿我個帖兒送與周大人,點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着?用了些酒兒不曾?”孟玉樓道:“俺衆人再三勸二娘,二娘衹是推不肯吃。”西門慶道:“你們不濟,等我勸二娘。二娘好小量兒!”【夾批:映出舊事。】李瓶兒口裏雖說:“奴吃不去了。”衹不動身。一面吩咐丫鬟,從新房中放桌兒,都是留下伺候西門慶的嗄飯菜蔬、細巧果仁,擺了一張桌子。吳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因往李嬌兒房裏去了。【夾批:寫瓶兒不堪。】當下李瓶兒上坐,西門慶關席,吳月娘在炕上跐着爐壺兒。【夾批:言其近炕放桌也,近坑則房裏矣。寫瓶兒不堪之甚也。】孟玉樓、潘金蓮兩邊打橫。五人坐定,把酒來斟,也不用小鐘兒,都是大銀衢花鐘子,你一杯,我一盞。常言: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吃來吃去,吃的婦人眉黛低橫,秋波斜視。正是:
  兩朵桃花上臉來,眉眼施開真色相。
  月娘見他二人吃得餳成一塊,言頗涉邪,看不上,往那邊房裏陪吳大妗子坐去了,【夾批:寫的不堪之甚。】由着他四個吃到三更時分。李瓶兒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金蓮往後邊淨手。西門慶走到月娘房裏,亦東倒西歪,問月娘打發他那裏歇。月娘道:“他來與那個做生日,就在那個房兒裏歇。”西門慶道:“我在那裏歇?”【夾批:寫的不堪之甚。】月娘道:“隨你那裏歇,再不你也跟了他一處去歇罷。”【夾批:不堪。】西門慶忍不住笑道:“豈有此理!”因叫小玉來脫衣:“我在這房裏睡了。”月娘道:“就別要汗邪,【夾批:豈賢婦人對夫聲口。】休要惹我那沒好口的駡出來!你在這裏,他大妗子那裏歇?”西門慶道:“罷,罷!我往孟三兒房裏歇去罷於是往玉樓房中歇了。
  潘金蓮引着李瓶兒淨了手,同往他前邊來,就和姥姥一處歇臥。【夾批:寫金蓮冷瓶兒,妙甚。】到次日起來,臨鏡梳妝,春梅伏侍。他因見春梅靈變,知是西門慶用過的丫頭,與了他一副金三事兒。那春梅連忙就對金蓮說了。【夾批:寫春梅。】金蓮謝了又謝,【夾批:寫一群婦人,均是利瓶兒之財。】說道:“又勞二娘賞賜他。”李瓶兒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個姐姐!”梳妝畢,金蓮領着他同潘姥姥,叫春梅開了花園門,各處遊看。李瓶兒看見他那邊墻頭開了個便門,【夾批:墻又一照,“墻”字終。】通着他那壁,便問:“西門爹幾時起蓋這房子?”【夾批:心事。】金蓮道:“前者陰陽看來,說到這二月間興工動土,【夾批:又出蓋房。】要把二娘那房子打開,通做一處,前面蓋山子捲棚,展一個大花園;後面還蓋三間玩花樓,與奴這三間樓做一條邊。”這李瓶兒聽了在心。衹見月娘使了小玉來請後邊吃茶。三人同來到上房。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陪着吳大妗子,擺下茶等着哩。衆人正吃點心,衹見馮媽媽進來,嚮袖中取出一方舊汗巾,包着四對金壽字簪兒,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先奉了一對與月娘,然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每人都是一對。月娘道:“多有破費二娘,這個卻使不得。”李瓶兒笑道:“好大娘,甚麽稀罕之物,胡亂與娘們賞人便了。”月娘衆人拜謝了,方纔各人插在頭上。月娘道:“聞說二娘傢門首就是燈市,好不熱鬧。到明日我們看燈,就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傢。”李瓶兒道:“奴到那日,奉請衆位娘。”金蓮道:“姐姐還不知,奴打聽來,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說過,若是二娘貴降的日子,俺姊妹一個也不少,來與二娘祝壽。”李瓶兒笑道:“蝸居小室,娘們肯下降,奴一定奉請。”不一時吃罷早飯,擺上酒來飲酒。看看留連到日西時分,轎子來接,李瓶兒告辭歸傢。衆姐妹款留不住。臨出門,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門與人傢送行去了。”婦人千恩萬謝,方纔上轎來傢。正是:
  合歡核桃真堪愛,裏面原來別有仁。【夾批:一篇文字,已將瓶兒寫的花團錦簇,十分滿足,後卻變書竹出一段文字來。方入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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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第一奇書序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第一回西門慶熱結十弟兄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第二回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定挨光王婆受賄設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五回捉姦情鄆哥定計飲鴆藥武大遭殃第六回何九受賄瞞天王婆幫閑遇雨
第七回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楊姑娘氣駡張四舅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九回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武都頭誤打李皂隸第十回義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潘金蓮私僕受辱劉理星魘勝求財
第十三回李瓶姐墻頭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第十四回花子虛因氣喪身李瓶兒迎姦赴會
第十五回佳人笑賞玩燈樓狎客幫嫖麗春院第十六回西門慶擇吉佳期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七回宇給事劾倒楊提督李瓶兒許嫁蔣竹山第十八回賂相府西門脫禍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草裏蛇邏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蕙蓮兒偷期蒙愛春梅姐正色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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