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志怪 禪真逸史   》 第十四回 得天書符救李秀 正夫綱義激瀋全      方汝浩 Fang Ruhao    程正揆 Cheng Zhengkui

  詩曰:天道任奇幻,丈夫自俠烈。
  片紙燃死灰,一言蹶跌鱉。
  直可死回生,能令懦成傑。
  血性不委蛇,綱常寧玷缺,話說林澹然得了仙傳詩句,發付狐狸道:“看真人之面,饒汝一死。嚮後改過自新,不可復蹈前非。明早俺同太公到你洞中相會。”狐狸叩頭而去,倏然不見。太公大喜拜謝:“吾師真天神也。夙世有緣,得遇恩師,救了小兒之命。”林澹然道:“此乃老丈洪福,山僧何功之有。但不知獨峰山五花洞在於何處?”太公道:“離此不遠,有人認得。”隨教傢憧安排蔬菜,整頓酒飯,吃罷安歇。
  次早,太公和林澹然率領憧僕,一同到獨峰山裏來。尋到五花洞口,靜悄悄並無人跡,但見兔鹿成群,鴉鵲亂噪。張望洞裏時,又深又黑,不敢走入去,衹在外面東張西望。轉過一個山嘴,遠遠見一女人,年可三十以上,身穿白絹衫兒,下面係一條緑紗裙子,不施脂粉,雅淡梳妝,容顔嬌豔,飄逸動人。手執鐵鍬,獨自個在山灣裏掘草藥。有詩為證:狐魅從來不惑人,人心狐魅自貪淫。
  淫除貪釋存忠正,邪亦歸真奉秘經。
  林澹然嚮前問道:“娘子,藉問這山五花洞裏可有人麽?”那婦人道:“長老問他做甚?”林澹然道:“有一個相識在此修行,特來相訪。”那婦人笑道:“長老快行,不要問他,山洞裏誰人敢來修行?裏邊都是些山妖野怪,蛇魅豬精,豺狼虎豹。狐狸魍魎,不計其數。你這五六人若進洞去,不夠與這夥妖一食點心。快回去罷,不要當要,要吃人哩。”傢憧聽了,驚得魂不附體,牙齒相打,兩腳都是軟的,急即奔走。林澹然止住道:“太公不必心慌,有俺在此。”又問那婦人道:“既然洞中有精有怪,俱要害人,娘子為何不怕,獨自一人在此掘草?”婦人道:“我們久居於此,和這洞中卻是比鄰。古人道:兔兒不吃窩邊草。故此不妨。”內中一個傢撞埋怨道:“昨夜剛剛搗了半夜鬼,老師父衹是殺了那精怪纔是,反被他脫空扯謊逃遁去了。”林澹然笑道:“不然,箋紙上仙筆猶存,豈肯相戲。這都是婦人一片鬍言,不要理他。俺們再去找尋,定要見個明白。”太公阻道:“那裏去尋他,多是搗鬼。老師不如且回,另日再來罷。”那婦人接口道:“正是,老人傢更要作急回去,這些妖怪常說後生的細皮嫩肉,腹饑得快,不如老頭兒皮堅骨硬,有些咬嚼,專要吃老的。你們若撞見妖精時,老人傢卻先到口。”太公聽罷,心膽皆落,扶着拐杖,轉身便走,後邊傢憧也一齊都跑了,止有林澹然立定腳不動。衹見那婦人拍手呵呵大笑,現出原身,卻就是夜間迷張大郎的狐狸。林澹然喝一聲道:“畜生好大膽,輒敢狐假虎威,如此來侮弄俺。”狐狸跪下道:“非敢侮弄。小畜絶早即在此等候爺爺,不知太公等俱來,故鬥膽作戲,耍他一耍,不想認了真,就慌張走了。”林澹然忙招手叫太公轉來。太公和傢憧正走,聽得林澹然叫聲轉來,站住腳回頭看時,林澹然遠遠引手相招。太公等回步轉身近前,見是這個狐狸立在身旁,太公問道:“老師,小狐狸倒來了,婦人何處去了?”林澹然帶笑指着狐狸道:“這不是扯謊的婦人?”太公怒道:“這畜生到會扯空頭,諒我老人傢。快伸過腿來,與林長老打三五十杖,消我這口氣。”林澹然笑道:“他是真正畜生,且饒這一次。”衆人都笑。
  狐狸引着一行人進洞裏來。可煞作怪,外面看洞裏時甚是黑暗,進到裏面,反覺明亮。原來是山岩倒照,故此外暗內明。一望時峭壁奇峰,果然是洞天福地。看不盡奇花異卉,仙草靈芝,澗水澄清,重山疊翠,實是好景。但見:閬苑名山,蓬瀛福地,隱士避人之境,神仙修煉之鄉。層層疊疊,重巒聳翠,分明是華嶽三峰;突突兀兀,峻嶺橫空,那數廬山五老。進一洞又進一洞,倒挂的怪石玲瓏;轉一灣又轉一灣,壁立着青鬆蓊鬱。高高下下,懸崖峭壁,呦呦麋鹿銜花;纏纏綿綿,附葛攀藤,兩兩猿猴獻果。山岩裏幾處琳琳琅琅,如敲金擊玉,數道清泉噴雪浪;頭頂上一聲咿咿啞啞,似竜笙鳳管,一雙白鶴唳青空。夾道上瑤草奇花,浦路中紫芝貝葉。清清淨淨不染着半點塵埃,杳杳冥冥那識有人間甲子。仙鵲噪枝如報喜,浮雲出洞本無心。
  這狐精引林澹然走入洞天深處,不異仙境。裏邊有無數小狐狸,見人來慌忙竄避。狐精請林澹然、張太公石凳上坐了,自奔入小洞裏去。不移時獻出仙桃異果,蜜酪杏仁。林澹然同太公吃了幾個,餘者令與傢憧。林澹然問:“那一塊寶石在於何處?”狐精指道:“那西南上青青潔潔,兀的卻不是也?”林澹然上前看覷,果然好塊青石:方圍高四尺有餘,四邊俱蔓紫苔,石面平如明鏡,光潤細潔。倚着一株大柏樹,頂上覆着柏葉,團團如蓋。林澹然叫:“老狐,你站開。”用左手石上依樣畫符一道,輕輕扣了三下,衹聽得豁刺地一聲響,此石分為兩下,就如刀削一般,兩塊裂開。太公、狐精等也都上前來看。中間有一石匣,匣內有書三册。林澹然頂禮三匝,然後取出。怕狐精有變,不敢開看,即藏於抽中,和太公等徑出洞門。老狐叩頭自去了。
  一行人回到莊裏,太公歡喜無限道:“老朽根生土長在此,衹知這獨峰山,未曾曉得有洞天福地,如此仙境。若非吾師提挈,何能一見。適間石中之書,是甚名色?”林澹然道:“小僧也不曾開看。”當時在廳上焚香展開,原來第一册面上書着“天樞秘笈”,內中俱是觀星望氣、排兵布陣、驅神役鬼之法;第二册面上書着“地衡秘笈”,內中卻是奇門適甲、堪輿地理、陰陽術數之法;第三册上面書着“人權秘笈”,內中卻是補陽煉陰、降竜伏虎、超天縮地變化之法。林澹然看罷,不勝之喜。張太公道:“人有善願,天必福之。吾師廣行陰德,兼有宿緣,得此天書,非同小可。”林澹然謝道:“此皆托太公福庇,感謝不盡。”有詩為證:靈符秘笈鬼神愁,妙徹三天入九幽。
  諸葛當年扶蜀主,林僧今日證真修。
  卻說林澹然自得天書,每日默誦,書符念咒,心下自覺靈通。又在張太公莊上住過月餘。張大郎病體漸漸全愈,容顔復舊,飲食起居如故。太公父子二人深感林澹然之德,款待如父母一般殷勤周密。一日,林澹然思念故鄉,辭別張太公父子要行,張太公與大郎再三留住不放。林澹然道:“小僧在貴莊攪擾多時,感恩不淺。但小僧久遊方外,今欲歸故園,暫且告別而圖後會。”太公心下不捨道:“小兒被魅,名已登鬼籙,幸吾師救拔,得全性命,恩若丘山。老朽久懷修行之心,恨無接引之路,今得吾師早晚教誨受益實多,豈忍遽別?況狐精畏吾師威德,故不敢來,倘吾師去後,此怪復來,小犬之命又難保矣。吾師不嫌小莊鄙陋,改為佛堂,在此修持,朝夕相處,勝如雲遊遠方,奔馳辛苦。乞老師三思,幸勿推阻。”林澹然辭道:“貧僧在此叨擾已久,今日之別,非是無情,實欲歸故鄉一探父母墳墓,以終天年耳。”張找道:“敝境亦是東魏地方,又非他鄉外國。小莊雖窄,頗可容身,粗茶淡飯,足供朝夕。吾師出傢人,隨處為傢,何必如此堅執?”林澹然道:“大郎恁般說時,使小僧措身無地矣。非有他說,衹因在此攪擾,心實不安。”張太公道:“吾師此別,相會未卜何日,使老夫戀戀不捨,心實黯然。小兒無福,不能終獲庇祐。”說未畢,淚隨言下。林澹然道:“貧僧何德,感承賢喬梓如此相愛,何以剋當?使小僧不忍相別,願在此朝夕聆教。”張太公父子大喜。自此林澹然住在張傢莊內,擇日妝塑佛像,改造禪堂方丈,後面另起臥室廚房,修緝墻垣完固。撥三四個傢憧伏侍,灑掃炊囗。張太公使人饋送不絶,時常往來,談禪講道。
  荏苒之間,不覺寒來暑往,又早一載有餘。林澹然朝夕演習天書,自天文星象以至術數陰陽,無不精妙。雖然安逸清閑,但朝夕計念杜成治和李秀,放心不下。後聞得傳言杜成治受驚物故,朝廷抄沒傢産,暗中垂淚嘆息,寢食不安。繼後又聞得梁國人來說,杜都督妾生一遺腹之子,心下私喜,恨不能一見。衹是難返梁國,怏怏而已。當下時值隆鼕天氣,彤雲密佈,白雪飄揚,自早至午,看看下得大了。怎見得好雪?宋賢有賦為證:時惟歲暮,序值隆鼕。擁紅爐而不暖,披重裘之蒙茸。(雲愛)(雲逮)雲氣,凜冽陰風。瞻昏霾之四合,睹冰霰之集空。始焉飄飄灑灑,頃之霏霏芃力芃。如鵝毛之細剪,似玉甲之零空。張君無由會鶯紅於月下,郝子何能曬詩書於腹中?程門伫立,盈尺彌恭;山陰訪故,半道運蹤。謝藴之才高,不言飛絮;子卿之節勁,獨矢孤忠。翳邊城之逋寇,銀夏忽喪夫黃屋;蔽潮陽之請夫,藍關漫擁乎青驄。披鶴氅而繞竹,神翁興逸;指白馬而作賦,子建纔充。以至漁人獨釣,學子勤攻。寒江披一簑於蘆獲,庭除映萬卷之雕蟲。腴梅花於嶺上,折竹梢於修叢。號猿聲於𠔌口,印虎跡於林東。亂曰:兒童喜而埏為人獸兮,且幻出夫奇峰;詩人感而形諸吟詠兮,擬麻衣之色同。農慶為瑞,士徵為豐。唯寒素之怨尤兮,苦裂膚於陶穴;羌成卒之甲冷兮,悲墮指於鬍風。彼華堂歡宴檀板兮,覺猶嫌乎酒薄;況山僧獨宿紙帳兮,又何堪寂寞之情棕。林澹然策杖獨立柴門內竹屏邊看雪,衹見一個黑瘦漢子,頭帶捲檐氈帽,身穿青布道袍,腳着多耳麻鞋,背上斜馱包裹,手裏撐着雨傘,張頭探腦望着門裏。林澹然正欲問時,那漢放下傘,走入門來,對澹然聲諾,問道:“師父,這裏可知道有一位林長老麽?”林澹然道:“俺這裏不知,別處去問。”那漢道:“原來京都妙相寺中為副住持的,因觸犯了梁主,逃奔出來。一路打聽消息,尋到此間,聞說在這地方左近處藏頓,師父豈有不知?”林澹然怒道:“俺出傢人那管閑事!快出去,不要在此纏繞。”那漢又仔細看了半晌,把傘柄頓一下,笑道:“幾乎錯了!林老爺休得相瞞,老爺正是林住持。雖不認得詳細,卻也曾在圖像上記得明白。今日相逢,他鄉遇故,也不枉了小人一場跋涉。”林澹然驚道:“足下是誰?那裏相會?為何認得林某?”那漢道:“暫藉一步告稟。”
  二人同到佛堂上來,那漢放下包裹,納頭下拜。林澹然扶住道:“足下何姓?從何處來此?敢勞重禮!”那漢拜罷,道:“老爺與小人是舊鄰,曾相見數次,為何忘了?”林澹然思了一會,道:“雖然而善,實失忘了尊姓。”那漢道:“小人姓瀋名全,渾名叫做蛇瘟便是。住在妙相寺後墻小巷內,每常寺中往來,老爺卻也曾會面。”林澹然笑道:“原來就是瀋兄。黎賽玉娘子,就是公渾傢麽?”瀋全道:“正是小人妻子。”林澹然道:“嚮聞人說你出外為商,怎地不回傢去?卻來尋俺有何話說?”瀋全道:“一言難盡。小人被趙蜜嘴老豬狗將些資本藉我,賺我在外生理,衹道他一團好意,不期出門之後,將我渾傢引誘與那野驢鐘守淨通姦。今春小人回傢,聽得街坊前後人誹誹揚揚,講這鐘守淨反怪林住持好言諫諷,朝廷處暗用讒言逼他走了。小人初時不信,數日之後,試探妻子,果有外情。欲待殺了這淫婦姦夫,又一時難以下手。欲待捉姦告理,爭奈這廝結交豪貴,上下情熟。況朝廷寵他,勢焰滔天,又教人暗中害我,故此棄傢出外,別作良圖。不想行至定遠劍山下過,被夥強人擄歸山寨,小人哭訴其冤,幸得苗寨主認是同鄉,收留帳下為一頭目。苗寨主懸念住持林爺單身奔竄,不知下落,故差小人從梁至魏,遍處尋訪。前村問着樵夫,說張太公莊上有一長老,如此模樣,故尋至此間,果是林老爺。苗寨主有書在此。”說罷打開包裹,取出書禮,雙手呈上。林澹然接書,分忖道人:“陪瀋兄方丈中酒飯。”拆書看時,書上寫道:苗竜頓首百拜:睽違師範,倏爾一春,遐想大恩,無由仰報。前者偶爾相逢,私喜倘能得效犬馬,不期又成離別,使人悵然。近聞李季文雖蒙寬縱,不能得脫囹圄,實是度日如年。今春正月十三夜,某私闖入牢,欲救李兄逃出,不料被人識破,幾乎兩命俱傾。幸帶得錢多,隨處賄賂逃脫。
  今憤氣招集人馬,已得精銳數千,糧草俱足,意欲整頓軍馬,攻破城池,殺盡姦僧淫婦,救出李兄,與天下吐氣。然而智短力綿,未敢輕舉。特懇恩師駕臨指揮,以成義舉,萬乞留神。倘慨然飛錫枉顧,則慰藉不獨在竜,實天下之共望也。專候回示。外奉赤金二錠,白珠百顆,聊中薄敬,希叱人為荷。
  林澹然看罷,暗想道:“苗竜一介鹵夫,亦知大義。然俺既人禪門,豈可復行軍旅之事?欲救李秀,吹毛之力,何必興兵動將,自惹禍胎。”當晚留瀋全宿了。燈下修書封固,次日贈瀋全盤纏二兩,並回書一封,發付回寨。瀋全道:“薛、苗二大王差小人接住持爺同歸山寨,怎地不去?”林澹然笑道:“俺出傢人恰情山水,久耽疏懶,不涉世務矣。煩你拜上二寨主,多謝厚禮。凡事須行方便,不可恣害生靈,相會有日。你須一路小心謹慎,關津盤詰甚嚴,書可藏好。不宜耽擱,速回山寨。”瀋全拜辭而去。
  一路無詞,徑到山寨裏,卻值薛志義、苗竜在殿上飲酒。瀋全唱喏,苗竜道:“差你去尋林住持,可曾見麽?”瀋全道:“小人費盡心機,得到東魏廣寧縣石村山下張太公莊上,尋見了林住持。住持十分之喜,書札俱已收下。有回書在此。”薛志義道:“一路辛苦。”叫嘍囉賞瀋全酒二瓶,肉一腿,且去將息。瀋全叩頭謝賞,自和一班兒弟兄接風吃酒去了。苗竜當席拆書與薛志義同看。上寫道:客春叨擾,感激不勝;今屏厚儀,叨惠更重。二兄各負雄纔,堪為世用,而據山擄掠,恐非良謀。日者朝廷佞佛,變亂漸生,上下焚修,盡崇釋教。老僧仰觀天象,不十年間,國傢將為他有,二兄可招集士卒,多蓄糧草,廣行仁義,延接四方豪傑,待時而動,輔佐明主以圖大業,留名青史,此大丈夫之所為也。第不可損害賢良,妄行殺戮耳。李兄一事,足見苗兄仗義任俠,可敬可仰。竊思皇都守衛甚嚴,軍將如蟻,以三二千烏合之衆,敵數十萬精勇之師,如驅羊搏虎,鮮有不敗者也。僕得異術,可救李兄。敬畫靈符一紙,煩差精細健卒潛入獄中,付與李秀,救他歲終除夜,乃丁亥日辰,六了神將聚於巴時,可貼符額上,寫路徑於符下,作速遁出,自有神護,並無阻礙,半日間,可相會於山寨矣。密機勿泄,至囑至囑。
  老朽無能,習懶成癖,已無意廛寰事,非敢忘夙雅也。統希情諒不一。
  薛志義、苗竜看罷,感嘆不已,藏符匣內。次日,苗竜差一本鄉心腹嘍囉,原來是個縫皮待詔,曾與李秀識熟,分付如此如此而行。嘍囉謹藏了符,挑了一副皮擔傢夥,取路進京。不一日已到京都,進得城門,挑着皮擔,一直奔清寧衛大獄裏來。此時卻值年終歲逼之際,這些囚犯,亦都要修補舊鞋過年,倒也忙忙的修補不迭。嘍囉一面縫鞋,一面張望李秀,衹見李秀拿着一雙新鞋,出來道:“待詔替我縫一雙主跟。”嘍囉接了鞋子,見身畔無人,輕輕問道:“李季文一嚮好麽?”李秀記得起,道:“在下與兄闊別許久,何期今日得見?”嘍囉腰邊摸出一個封兒來,暗暗遞與李秀,附耳低言道:“靈符一道,如此如此,速行莫滯,快到山寨來相會。”李秀接符,藏於袖中,喜從天降,走入裏面湊些散碎銀子,謝了嘍囉。嘍囉急急縫了幾雙舊鞋,慌忙挑擔出獄,取路自回山寨去了。
  且說李秀得了靈符,心中暗喜。看看又是除夜,李秀預先收拾銀兩,寫路程在符下,額角上貼了靈符,試行幾步看,心裏就如撞小鹿兒相似,慌張起來。果然好神符妙術!李秀兩腳,即有神鬼擁護,走不上十餘步,已近監口。見獄門半開,大着膽索性撞將出去,並無人見。直出清寧衛衙門,亦無一些攔阻。取路飛奔北門外來,卻似雲推風捲,耳邊衹聽得颼颼地響,足不沾地,那消三五個時辰,已到山寨關口。天色傍暮,李秀擡頭看時,關門早閉。隨即高聲叫門,關上嘍囉喝問是誰,李秀答道:“是我李秀。”嘍囉道:“是李將軍來了麽?”李秀道:“正是來了。”嘍囉道:“既是李將軍,為何不見形影?”李秀道:“我站在這裏,為何不見?”一個嘍囉道:“卻不作怪,衹聽得人聲,不見人形,莫非我和你着鬼了?”李秀道:“二位壯士,一個人站在關前講話,休得取笑。”兩個嘍囉四圍張望,不見人影,齊嚷道:“不好了,何處來這一個屈死野鬼,假名托姓在此纏擾,快進去,進去。”一面嚷,一面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管二門嘍囉聽得處邊喧嚷,一齊擁出來,衹見兩個嘍囉在那裏喊叫有鬼,問:“鬼在那裏?這等大驚小怪!”嘍囉道:“適纔有人叩門,開關問他,說是李將軍越牢而來。仔細看,又不見人,再問時,照前答應。東撈西摸,不見一些,卻不是鬼怎的?”衆嘍囉不信,喝道:“鬍說,那有此事!”正要趕出來問,忽聽得面前有人道:“李秀已在此,不須出去。”衆嘍囉失驚道:“李將軍,你在那裏說話哩?”頭頂上應道:“我在你面前立的不是?”衆嘍囉住目細看,又不見人,俱各呆了。內中一個乖覺的道:“不要慌,此事來得蹊蹺,且去報與二位大王得知,再做理會。”
  管門嘍囉報入寨中,薛志義、苗竜親自來看。一路點着燈火,照耀如同白日。李秀見苗竜來到,慌忙迎着施禮道:“苗二哥,間別久矣,好享福也。”苗竜道:“李大哥既來到此,為何躲了,不近前相見?”李秀道:“小弟在這裏拜揖,卻怎生皆言不見?”苗竜叫嘍囉高執火把,四圍遍處照燎,衹不見人。苗竜低頭一想,拍手笑道:“聰明一世,失智一時。李大哥,你額上靈符可曾揭去麽?”李秀道:“未曾揭去。”苗竜道:“是了,快揭符相見。”李秀即伸手將額上靈符揭下,不覺滴溜溜在虛空跌將下來,睡在地上。有詩為證:李秀一村夫,遙聞近卻無。
  不因靈秘術,怎得出囹圄?衆嘍囉嚮前扶起,一同歡笑入寨裏上殿。李秀下拜道:“小弟監禁大獄,自分死期將近,今蒙寨主與苗二哥救拔,得以出獄,實再生之德也。”薛志義、苗竜答禮道:“大哥下獄,使小弟等寢食不寧。幸得聚義,實出望外。此非二弟之力,乃林住持之妙法也。”邀入後殿飲宴,三人談笑歡喜,至夜深寢了。
  次日殺牛宰馬,祭賽天地。三人在殿上焚香歃血,拜為兄弟。薛志義年長為兄,立為寨主,李秀坐了第二把交椅,苗竜坐了第三把交椅,次序而座。小嘍囉都來參拜了新大王,大吹大擂,飲酒慶賀。苗竜說及:“林住持近來得了異術,遠寄這一道靈符,救李二哥出來,實為奇異。”李秀道:“林住持別後,不知逃往何處去了?他是萬夫之敵,又兼能行術,苗三弟既知他蹤跡,何不接他上山,天下無人敢當矣。”薛志義道:“賢弟不知。林住持嚮日逃難之時,亦曾經我這裏過,再三款留不住,堅辭去了。目今在魏國石樓山莊上。為賢弟受苦,又去求他上山,同舉大事,欲要攻破皇城,救取賢弟出來。林住持再三推托,止傳授靈符一道,以救賢弟,果得相會。我山寨中若得此人,何愁四海群雄?”
  正說話中,適值瀋全執壺斟酒。李秀看了道:“這人好生面熟,那裏曾相會來?”瀋全道:“小的好幾次到大王店裏吃酒耍子,又來賠錢,大王卻忘了?”苗竜笑道:“兄豈不知,這就是鐘守淨那話兒的對頭,渾名喚做蛇瘟瀋全。”李秀拍掌道:“這廝真實是個蛇瘟,男子漢一個渾傢也管不得,容他去相交和尚。罰一大觥酒。”衆人撫掌大笑。瀋全徹耳通紅,自斟着酒吃,稟道:“三位大王止念感恩,不思報怨。林老爺大德,因當重報,鐘和尚大惡,不可不誅。就是小人們,也是有氣性的,見淫婦姦僧通情來往,忿忿懷恨,怎能夠一刀砍死,纔消些氣。可奈身單力弱,孤掌難鳴,沒奈何暫且含忍。今三位大王如此英雄,有了軍馬,何不殺至妙相寺,將這些淫禿盡行誅戮,也教江湖上好漢傳說一聲,豈不是留芳百世!”李秀拍着桌子道:“這人也講得是。蛇無頭而不行,大哥三弟,何不擇日起兵,殺這些和尚,以消林住持之恨?”苗竜笑道:“薛大哥與小弟每每在心要發軍馬,誅此惡僧。因無良謀,不敢興兵。日者已曾請林住持上山商議此事,他有回書在此,二哥一看,便知分曉。”令管文房頭目,取書出來。李秀看罷,笑道:“據林住持所言,皇都地面,一時難以進兵。依小弟愚見,殺這鐘和尚,衹在反掌之間耳。”薛志義道:“二弟何計可以殺之?”李秀道:“若依我這一計,不必興兵發馬,廝戰爭持。止用我兄弟三人,管取結果了一寺和尚。”苗竜道:“這妙相寺殿宇廣阔,僧衆極多,不比小的去處。本寺和尚,何止五七百衆,外有遊方挂搭僧人,不計其數,怎地衹我三人,就能殺得許多和尚?”李秀道:“大哥勇猛,三弟聰明,卻不知兵行詭道。比如寺中和尚,要我等一個個親手殺過,畢竟有些漏網,安能盡絶?必須如此如此而行,管教他一寺禿驢,盡遭毒手。走了半個,不算好漢。”薛志義道:“此言暗與韜鈐合,初出茅廬第一功。”苗竜道:“倘有追兵,不放出城,如之奈何?”李秀道:“這又有計了。衹消恁地這般。若有官軍追來,殺他片甲不回,方顯我弟兄們英雄手段。”薛志義大笑道:“有如此妙計,何況殺這幾個禿驢,便與梁主爭衡,又待何如!”三人大悅。酣歌暢飲,盡樂通宵。李秀自差人到雞嘴鎮搬取渾傢和伴檔上山歡聚不題。
  再說鐘守淨自從在梁主駕前暗用讒言,逼林澹然離寺之後,放心大膽,晝夜和黎賽玉取樂。本寺大小和尚暗暗怨駡,衹畏鐘守淨財勢滔天,又見林澹然的樣子,因此鉗口結舌,無人敢諫。有正氣些的,都離寺雲遊去了。便是行童來真,通了消息,又有奉承鐘守淨的,背地說他搬嘴弄舌,以致林澹然知風逃竄,這鐘守淨聽了大怒,把來真朝捶暮打,受苦不過,也逃亡去了。次後瀋全回傢,暗中又着人去害他性命。有人通風,瀋全得知,棄傢逃命。鐘守淨又在本府用了錢,誣告瀋全做竊盜在逃人犯,疊成文捲,做了一個照提。自此拔出眼中釘,挑卻肉中刺,果然朝朝七夕,夜夜元宵,恣意淫欲,往來無忌。後來賽玉有孕,鐘守淨央趙婆贖一帖墮胎藥,打下了冷子宮,再不孕了。
  光陰似箭,不覺又早過了三個年頭。此時正值太清二年正月元旦之日,年規拜懺齋天。當日鐘守淨率領寺中大小僧衆,在大殿中拜誦水懺。將近午後,霎時間狂風大作,燈燭皆滅,滿殿擁起煙霧。鐘守淨大驚道:“這是何故?”言未畢,衹見正梁上飛下一條大蟒蛇來,遍體皆黃,亮如金色,雙睛閃爍,口中噴火,身長二丈有餘,昂着頭張開大口,徑奔鐘守淨。守淨慌張無措,拼命往東首羅漢堂跑躲。衆和尚丟了經捲,各自逃生。那蟒蛇不奔別人,怒目切齒,飛也似來追鐘守淨。守淨趕入羅漢堂裏,卻無去路,蛇將近身,踴身一跳,跳上壽亭侯關爺神廚裏法身之後,做一堆兒蹲着。那蛇見了關爺聖像,昂頭張望,不敢上廚,衹在四圍盤繞。鐘守淨躲在廚裏,身子驚得軟了,牙齒捉對兒廝打,顫慄不住。暗想這蛇奔上來之時,性命卻在頃刻間了,心裏越慌。猛聽得一人高聲喊入羅漢堂來道:“住持不要慌,有我在此!”聽聲音時卻是徒弟雷履陽。這雷履陽原是弄蛇的乞丐出身,虧着族叔在寺做道人,薦這侄兒與鐘守淨為徒。因他能言會話,隨機應變,守淨最是聽信他,待為心腹。當下見蟒蛇來趕鐘師父,他還倚着舊時手段,撩起半截道袍,伸拳裸臂,大踏步搶嚮前來,捉那蟒蛇。那蛇見了雷和尚,昂頭噴火,徑奔過來。雷履陽伸開大手。吐出涎唾,將手擦了,跳上一步,來捉蟒蛇,卻好蟒蛇直攛上來,被雷履陽一手抓住七寸,意欲提起來溯死。不期這蛇重的厲害,雙手也提他不起,被蟒蛇調轉尾梢,豁刺地左臉上打了一下。雷履陽打得昏暈,欲待掙紮,那蛇又調起尾梢,右臉上復打一下。雷履陽叫一聲:“啊呀,不好了!”手已撒開,睡倒地上。那蛇昂起頭來,將雷履陽脖頸上緊緊地盤繞住了,圈將攏來,抵死不放。
  鐘守淨在神廚裏張望,看見雷履陽被蛇盤住,大聲喊叫:“快來救人!”這臺寺和尚道人行童,各持器械,吶喊上前。那蛇見衆人來的兇涌,放了雷和尚,攛起羅漢堂半空,盤旋了一會,滿身是火,光焰射入,看得衆和尚眼都花了。又聽得一聲響亮,如山崩地塌之聲,那蛇衝破兩扇格子門攛出去。衆僧一齊發喊,趕出後殿花園裏來。那蛇口頭將衆人看了幾眼,徑溜入荷花池裏。此時臘盡春初,雨雪甚多,水平池岸。衆人無可奈何,衹得回身討論道:“且去救了雷師兄,再作理會。”復進羅漢堂來,鐘守淨已在那裏啼哭,雷履陽七竅血流而死,僧衆驚得面如土色。鐘守淨哭了一會,衆僧講蟒蛇溜入池中去了,守淨分付:“打點棺木盛殮,擡出門外權厝,待春盡下火焚化。”
  當晚鐘守淨和滿寺和尚,俱心驚膽顫,不敢就枕,聚做一處商議。鐘守淨道:“有此異事,實是不祥。”一個和尚道:“這黃蛇鑽入池內,諒無窟穴可出,乘今夜無人知覺,車幹池水,除了這孽畜,也省得住持與我等懸懸挂膽。”鐘守淨道:“此言論得是。”即忙取出三架水車,裝起車頭水軸,選十數個後生和尚、精健道人,傍池邊架起三道車來,一齊踏動,戽起池水。剛剛車了一夜,方纔水幹。衹見池心裏插着赤亮亮直逼逼的一條物件,半截埋在土裏,半截露出土上。衆人看了,指道:“兀那黃的不是蛇也?”鐘守淨嚮前觀看,卻原來不是蛇,是林住持那一條熟銅禪杖,俱各大驚。有一個勇健膽大的和尚,脫了上衣,躍身跳入池內,來拔這禪杖,就如蜻蜓推石柱一般。莫想分毫搖動。招呼衆人相助,有幾個興高的少年和尚,都跳下池中,一齊搖拔。不搖時尤自可,衆僧用力搖拔之時,更是作怪,那禪杖一步步縮入土內去,一霎時不見了。衆人面面相覷。鐘守淨分忖道人:“取幾柄鋤鍬來,掘下去看。”衆和尚吶一聲喊,並力掘土。正是;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不知掘下去見些什麽異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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