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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朱笏山英雄設計 沂州府惡少亡身
施耐庵 Shi Naian
話說衆頭領正自取道遄奔,忽見路傍閃出一人,拜倒魯智深、武鬆面前,口稱小人劉通,迎接梁山泊衆位頭領。衆人見他來得突兀,齊問:「你來迎接我們,不知甚事!」那人道:「小人要請衆位到敝寨去,有言奉告。」武鬆道:「什麽話!便請說來,何必費事。」那人道:「不是小人敢來鬍纏,實因一言難盡,務請衆位賞臉,去敝寨裏稍歇,待小人詳細告稟。」武鬆見他狀貌謙恭,言語和善,諒來無甚歹意,便道:「如此,你且起來,俺們便去。」那人大喜,就爬起身來在前引道,迤邐而行,約莫十裏路程,來到一個山寨,數十名嘍囉迎至面前,齊聲高叫:「大王,你真個迎得梁山泊頭領來也。」那人吩咐本寨嘍囉,陪待梁山泊衆弟兄在外飲酒,卻引六員頭領,直至正中堂上拜茶,一一問過姓名,重行剪拂了。那人說道:「告衆位頭領,小人劉通,河北人氏,綽號飛毛腿,衹因在鄉打死人命,逃亡出外,流浪到此落草,一嚮無事。不料那邊截雲嶺上,新近忽來兩個和尚,自稱是梁山泊好漢,嘯聚到一千餘人,聲勢浩大,聞得俺佔據此山,特命人來說俺入夥,彼此結盟並合。小人為的他們姦淫劫殺,無惡不作,幹的勾當太壞,不願附和,一口氣回絶了。哪知觸怒兩個和尚,特地趕來火並,爭鬥了幾場,俺因獨力難支,打他們不過,衹得暫時屈服,這山寨歸入截雲嶺管轄。前日忽有幾個嘍囉到此,告說這廝因冒犯梁山泊頭領,殺到大隊人馬,與兩位大王火並,教俺迅速前去幫助。俺聽得梁山泊人馬來到,心中好不歡喜,口裏雖答應着,卻有意延遲,不去救應。不想次日有許多嘍囉逃到此間,得知這廝已被衆頭領剪滅,放火燒了寨柵,皇天有眼,惡貫滿盈,暢快之極!實告衆位,小人雖然在此落草,卻定下三條禁例:『一不許打劫孤單客商,二不許姦淫婦女,三不許擄掠附近村坊。違犯者立加重懲。』小人素聞梁山泊替天行道,早就有心歸附,衹緣無門可入。前日趕到截雲嶺時,衆位已都動身他往,自嘆緣慳。後來打聽得大隊尚未回山,俺又單身追蹤而至,等候在要路上首,天幸相見,如蒙不棄,願去大寨裏入夥,便充當一名小卒,也自甘心。」武鬆道:「你既如此誠意,俺們就行收錄,準帶你回梁山泊去。」劉通好不歡喜,再三稱謝,擺下豐盛酒食,請衆頭領開懷暢飲,權當接風。酒次,武鬆等問起山寨實情。劉通答道:「這裏共有三五百名嘍囉,糧早尚足。此山名叫朱笏山,距沂州約有五十裏遠近,是獅頭峰的傍支山脈,因最高的幾個峰頂矗立如笏,石色赭紅,便叫作朱笏山。山中景緻很好,衆位有興,俺便將引去山前山後觀賞一回。」魯智深叫道:「沒你娘鳥興,灑傢要緊吃酒。」引得衆人都好笑。再添酒菜,重整杯盤,大傢正吃得有味時,衹見一個嘍囉上來報道:「啓稟大王,孫頭目下山巡哨,大路上拿得兩個倔強牛子,聽候發落。」劉通喝聲:「抓來見我!」片刻之間,那頭目早把兩人押到,上前告道:「俺方纔下山巡哨,大路上兩騎馬飛馳前來,並不揚聲叫喊,亂沖亂撞。俺說得幾句,他們不服,就把馬匹勒住,開口駡人,動手作勢,自稱是州裏的差官。俺當時火發,呼喚伏路弟兄,就將他們拿了。這廝平日,多管要仗了官府勢頭欺人,見今拿住,不可輕輕饒恕。」兩人沒曾留神,撞到的卻是強盜,早已嚇得發抖,此刻聽得這話,骨頭也酥了。連忙哀告道:「大王在上,我們為的一件緊急公事,奉着上命,從沂州趕東京去,路上性急了,出言將人沖撞,實不敢仗勢欺負人,求大王寬宥!」武鬆聽說,心中一動;魯智深也跳起來。武鬆插口問道:「你這兩個鳥人,急忙忙趕奔東京,端的為甚公事?好好從實說來,說得明白時,俺來做主,將你們釋放。」那兩個道:「大王容告,小人是沂州府裏的差官,都因本州太守有一親戚,是高太尉的兒子高衙內,前日從東京到來探親,玩了幾時,忽地害起重病來,許多醫人都醫不好。太守急了,飛報進京,高太尉好不憂急?便請東京一位姓戴的神醫,趕奔來沂州救治。太守得着回報,日日盼望,不見來到,焦灼萬分,怕遲到了壞事,因而又命我們飛馬迎候,我們貪圖趕路,不合冒犯大王部下,衹求饒恕!」武鬆道:「既恁地說,你們去罷。」便教小嘍囉將二人鬆綁,給還馬匹,釋放下山,二人叩謝自去。魯智深大笑道:「不信世間有此巧事,想是這廝該絶命了,俺們就此殺奔沂州而去。」武鬆、雷橫、史進齊說:「好極,事不宜遲,趕快動身。」衹見燕青輕輕搖手道:「且住,俺有一計在此,若行得時,勝過數千軍馬,不知衆位意下如何?」衆人便問何計?燕青疊起兩個指頭,說道:「衹須如此如此,高衙內穩可唾手而得。」朱仝道:「方纔聽了兩個差官說話,俺以為有機可乘,正在自肚裏打點,不想小乙哥玲瓏心竅,早已定下妙計。」吃罷酒食,梁山人馬和六員頭領,便留頓在山。燕青教劉通派出一十二名精細嘍囉,每日下山分頭哨探,如有動靜,火速報來。那日辰牌時分,一個嘍囉奔來報道:「適纔下山哨探,望得上京的大道上首,兩騎快馬絶塵而馳,趕奔嚮沂州方面而去。」衆頭領得報,連忙各自紮束,帶領嘍囉奔下山岡,衹見哨探的又報道:「大道上又有一簇車輛人馬,約莫三五十人,遠遠地趕奔前來。」燕青叫聲:「徼幸!」便教魯智深、武鬆各引一百嘍囉,分做兩起,取間道兜抄過去攔截。魯智深、武鬆好不有興,引嘍囉行走如飛,待趕近時,就左右分開,發一聲喊,兩面合逼嚮前,把這夥車輛人馬盡行圍住,一個沒曾走脫。當下大傢動手,將這幹人全數拿了,連同車輛,馬匹,押着徑回山寨,衆人不知頭腦,嚇得縮做一團,衹喊饒命。此刻劉通和燕青等都在堂上,堂皇高坐,喝把這幹人推到當面。先行點檢一下,人數多少?但見虞候、差撥、軍士、隨從和車馬夫役,共有三十七人。燕青下座來細看一過,其中一人儒士打扮,五十以外年紀,三綹清鬚,慈眉善目,相貌不俗。燕青便指定那人問道:「你不是姓戴的醫人,到沂州去替高衙內治病?」那人衹是發抖,半晌,纔迸出話來道:「正是的,我是東京醫人戴修明,此番奉高太尉鈞命而行,這些虞候軍士們等,都是太尉遣發,護送小人的,我自身衹有兩名從人,並無財物,伏望好漢饒命!」燕青教他起來,且在傍邊坐下了。說道:「先生休得驚嚇,俺們因有一件勾當,要暫行藉重你來,决不傷你性命。」戴修明敢說什麽,自兀坐在傍,一言不發。忽見座上五六人都推開桌子,離了座位,把那虞候等看一看,喝聲動手,立刻上來幾十個嘍囉,將三十六人身上一齊剝得精光,換上別的衣服,擁到後面去了。戴修明更目瞪口呆,軟倒在座,動彈不得。燕青見剝得三十六套衣服,就選三十二名嘍囉,教他們一個個穿着起來。剩下四套,兩套是虞候的,兩套是從人的。燕青便和朱仝、雷橫、史進各自打扮,把這四套衣服穿着上身,朱仝、雷橫充做虞候,燕青和史進充做從人,仍攜着應用物件,背上藥箱,四人對看也笑了。燕青便對戴修明說道:「先生走罷,此去沂州仔細一點,出言尤須謹慎,若有長短時,你可自顧性命,休問人傢甚事。」戴修明喏喏連聲,立起身來,三十六人擁着他就走。下得山寨,衹見車輛,馬匹都已齊備,燕青囑咐過魯智深、武鬆,就請戴修明重行上車,喝聲:「趕路。」車輛人馬一齊發動,直望沂州進發,不在話下。
且說沂州太守高侗,正自望眼將穿,心焦欲死,兩個差官忽然回來,報說神醫不久便到,太守大喜,重賞二人,一面派人出城迎接,守候了大半日,神醫車馬纔到,連忙迎接進城,直至州衙前,衆人紛紛下車下馬,把戴修明擁在中間。太守衣冠而出,恭迎大夫,燕青、史進、朱仝、雷橫四人隨定大夫,不離左右。進入衙內,太守吩咐,京中諸人遠來辛苦,不必再行隨護,在外賞與酒食,給發銀兩,好生休歇。這裏客廳上,太守與大夫寒暄既畢,用過茶點,太守起身說:「高衙內病重如山,先請大夫診視一遍,再行治酒洗塵。」本來這高衙內綽號花花太歲,平生最喜在酒色上用功夫,因沉湎之故,患成癆疾,病根早經種下,去年在東京生過一場大病,九死一生,多虧戴修明替他治好,活了性命。此番來到沂州,本性不改,終日出外冶遊,卻又看上了一個女娘,神魂顛倒。高侗因要討他歡喜,用盡心思手腳,弄這女娘來奉送與他,衙內如魚得水,朝朝取樂,夜夜風流,樂得過度,不想又害成一場重病。
且說當前,太守走出客廳,在前引道,直入內衙來,燕青等四人緊緊隨定,眼角留神,偷看出路。走到一重門首,進去便是內衙了,太守招呼一聲,引領戴修明緩步而入。四人跟着上前,衹見門傍閃出一人,喝聲:「住步,這裏是太守內衙,豈容亂闖。」燕青神色自若,指一下背負的藥箱,叫聲:「上下,俺是戴大夫貼身侍從,東京跟隨到此,掌管這個藥箱兒,少頃大夫診過衙內病癥便要用藥,如何不放進內。」那人道:「恁地,你便進去。」燕青、史進二人入門,朱仝、雷橫舉步跟上來,那人瞅了一眼,婉言說道:「衙內病重,衹怕人多了煩膩,二位就請這裏坐地罷。」朱仝見有點不尷尬,頓生一計,起兩個指頭,對準那人喝道:「俺們正因衙內病重,奉了太尉鈞旨,特地趕來探望吉兇,立待回京覆命,你敢攔阻?」雷橫也叫道:「你是什麽人,人傢眼睛裏也不曾看見,俺們在京侍奉太尉,如何威嚴的大都堂,殿帥府,樞密院,盡由得俺們出入,何況你這小小州衙,延擱了太尉鈞命,你須擔當得!」那人嚇得汗流脊背,連忙閃到門傍,堆下笑臉陪話道:「小人不敢。二位既奉太尉鈞旨,快請進去。」朱仝、雷橫全不瞅睬,衹鼻子裏哼得一聲,昂頭直入。
穿過數重房屋,早到高衙內臥病所在,但見是一所廳事,地方十分寬敞,陳設精雅,廳右一帶房捨,朱漆明亮,金碧輝煌,欄桿外各種奇葩異卉,紅紫爭妍,兀是可玩。許多丫鬟小廝,在那裏往來進出,看似異常忙碌。太守引領到房捨前,便教四人在外坐地,待大夫診脈完畢,再行傳喚。四人衹好聲喏坐下,太守卻引大夫進入上房,沒多片刻,衹見走出兩個虞候,把朱仝、雷橫一番打量,就來招呼。這兩人一個名叫王彬,一個喚做李彥,是高衙內的心腹,時常相隨,不離左右,衙內寵用他們,比從前的陸謙更勝數倍。今日在上房侍候衙內,聽說東京有人到此,不知是誰,出外來看,卻是兩個面生人,二人暗自詫異。王彬便問雷橫道:「大哥尊姓何名?」雷橫應道:「俺自姓雷。」朱仝連忙接口道:「他姓雷名仝,俺叫宋旺,不敢拜問二位高姓?大名?」王彬、李彥各自說了。李彥道:「俺們在東京時,卻不曾見過,二位大哥端的面生。」朱仝道:「你們公幹忙碌,哪有閑功夫廝見。」王彬道:「太尉命二位到此,如何說話?」朱仝道:「太尉衹教探明病勢吉兇,先行趕速回京覆命。」王彬道:「太尉傢事,往日衹差老潘升和富六,此番如何不遣他們,卻命二位到此?」朱仝略為一頓,轉口應道:「富六公幹出外,老潘升正在害病,不能趕路。」李彥道:「前日京中人來,卻沒有說老潘升害病。」朱仝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能常保無事。」二人盤問不絶,朱仝答得口乾舌疲,燕青在傍乾急,衹怕露出破綻,壞了大事。燕青正急,衹見史進跳起來,拍着藥箱叫道:「甚時候了,還不下手。」王彬急問:「幹什麽?」被雷橫突出腰刀,攔頭一下,剁倒在地。李彥叫聲:「阿也。」起身衹跨得兩步,朱仝突飛一腳,將他踢倒,掣出腰刀衹一刀,人頭滾落,鮮血直噴。燕青、史進立將藥箱打開,各捻短刀在手,那些男女們齊聲驚叫:「強盜來殺人也!」倉皇奔走逃命。燕青手執短刀,直奔上房,逢人便殺。太守一看不好,慌忙跳窗而逃。戴修明嚇得魂不附體,跌倒一邊。燕青不顧,撲到床前看時,病人僵臥在床。枯瘠如蠟,氣息奄奄,燕青自念:「這廝去死不遠,便拿個首級回去罷。」衹一刀,割下頭來,翻身奔出上房,衹見朱仝挾着一人,卻是太守。朱仝告道:「這廝好狡猾,窗子裏跳出來想走,吃俺一把拿了。」燕青將首級挂在腰間,喚住雷橫、史進道:「這班男女殺他無益,我們大事已了,還是快走!」說罷,當先引路,雷橫、史進在後,朱仝扶着太守,一手執刀,夾在中間走。四條大蟲從內衙直殺出來,衹聽得外面一片聲喧,許多人各仗長刀短棍,搶將入來,高叫:「賊人休得逞強,你們賊黨都吃拿下了,會事的快快束手受縛。」原來四人在內動手時分,有幾個乖覺的,捨命奔出,四處報警,閤城文武頃刻得知,兵馬總管薛天興連忙發兵遣將,教速捕拿賊人,救護太守。一面傳令緊閉四門,莫放強人逃走,務須一網打盡。那三十二個嘍囉,吃過賞賜酒食,正在衙前閑散取樂,忽聞內衙有變,三十二人便各取器械,呼噪接應。正待殺入州衙,本州軍兵早已趕至,三十二人怎生敵得,當場全數被捕,不曾走得一個。
衹說四員頭領,當下見官兵前來圍捕,哪敢怠慢,舞動四把鋼刀,如毒竜惡虎一般,亂砍亂殺,碰着的傷,當着者死,衆軍士紛紛倒退,四人乘勢殺出州衙,奪路而走。此刻閤城大亂,到處都是軍馬,四人東奔西突,殺一陣,趕一回,好不費力。燕青叫道:「今日若沖不出這座城,便是死路,趕快殺出城去。」燕青為人最精細,方纔進城時候,早把出入途徑看清,此時在前引路,毫不迷惑。一路且奔且殺,齊聲叫喊:「梁山泊好漢大夥在此,讓道者生,擋路者死。」那些兵弁將校,始初卻也奮勇,各思拿賊邀功;待一聽得梁山泊三字,就都懷着幾分畏懼,不敢認真捕拿。四人如入無人之境,盡自取路疾走,早來到城門跟首,衹見城關緊閉,一員將官率兵守把,此人便是本州兵馬都監韋豹。但聽他揚聲叫道:「大膽強賊,擅敢到此無法無天,即今城關緊閉,如同鳥入樊籠,休想逃走。」史進大怒,蕩開朴刀,便殺上前去搶關。
正是:竜睏淺灘猶奮爪,虎囚深檻尚磨牙。畢竟史進等得出城關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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