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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类 》 宋代理學三書隨劄 》
(四)裏仁篇
錢穆 Qian Mu
裏仁為美章。
問:裏仁之說,孟子嘗引以明擇術之意矣。今直以擇鄉言之,何也。朱子曰:“恐聖人本意,止於如此。而孟子之言姑藉此以明彼耳。”又曰:“如孟子說也無害。”,今按:此條指出孟子引《論語》有失孔子本意處。朱子又屢指出程子引《論語》失孔子本意處。但朱子又明言其無害。實則朱子說孔孟,宜亦有失孔孟本意處。讀者能知此,又能知其無害,斯始可與論中國學術傳統之深處。
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章。
問:安仁利仁之可以久處約長處樂,何也。朱子曰:“鬍氏於此發明,似得其本旨者。曰:舜之飯糗茹草,若將終身。衣袗鼓琴,若固有之,此安仁者之久處約長處樂也。原憲環堵,閔損汶上,魯之季文子,齊之晏平仲,此利仁者之久處約長處樂也。”問:非顔閔以上不知此味。曰:“須知到顔閔地位,知得此味,猶未到安處也。”今按:此條若用西方哲學思辨方式來做發明,恐終難達。朱子引鬍氏語,以舜至晏平仲諸人之具體行事說之,則本旨自顯。又謂到顔閔地位,方知得此味,但又未到安處。則中國學人求知,亦顯與西方哲學家求知有不同。到了知處,猶未到樂處,則又顯與西方哲學境界有不同。故西方哲學與史學分,中國則絶無此分。而朱子主張格物窮理之精義,亦由此見。若定要把中國人所用道德二字,分立為道德哲學,則自見與中國傳統意見大有乖離。
惟仁者能好人章。
問,公正之說。朱子曰:“公者,心之平也。正者,理之得也。一言之中,體用備矣。”又曰:“惟公然後能正。公是個廣大無私意,正是個無所偏主處。”又曰:“以無私心解公字,好惡當於理解正字。有人好惡當於理,而未必無私心。有人無私心,而好惡又未必當於理。”今按:今人多連用公正二字,其實公自是公,正自是正,此兩字有別,而相少不得。此條就公正二字,來分別心之體與理之用。分別得細,卻更見其和合之深。陽明承象山意,爭心與理一,又言知行合一,而教人於事上磨煉,似亦未失朱子大旨。然終不如朱子立言之周到。西方貴專門之學,心不能廣大無私,而所主之理終亦不能無所偏。學如何從公正處人,又從公正處出,此是一大問題。
苟志於仁矣章。
問:過與惡何分。朱子曰:“惡是誠中形外,過是偶然過差。”又曰:“志於仁,則雖有差,不謂之惡。惟其不志於仁,是以至於有惡。此志字不可草草看。”今按:中國文化傳統正是要教人一切志於仁,所以盡有過差,卻不志於惡。西方人一切不求志於仁,雖富雖強,其善惡卻難言。耶穌傳教不得謂其非志於仁,一到歐洲人手裏,則變了。即如十字軍遠征,亦不得謂非惡,終是與十字架精神不同。何以同信一上帝,定要對異教徒斬盡殺絶。則其非仁意,亦可知。
富與貴章。
朱子曰:“衆人固欲富貴,然得位以行其道,亦君子之所欲也。衆人固惡貧賤,然身睏則道否,亦君子之所惡也。故欲富貴而惡貧賤,人之常情。君子小人未嘗不同。君子之所以異於人者,特以非義而得富貴則不處,不幸而得貧賤則不去耳。”又曰:“富與貴,貧與賤,方是就至粗處說。後面終食造次顛沛,方是說得來細密。然不先立得個至粗底根腳,則後面許多細密工夫更無安頓處。”今按:此引上一節乃合情合理之言。中國人於貧賤富貴之差,有好安排,有好指導。所欲有不處,所惡能不去,建群立國,已四五千年於茲。今國人乃棄置不加理會,一若論經濟,非資本主義即共産主義。論政治,非自由民主即階級集權。建群立國之大道,盡在人,不在己。風氣已成,一時亦無奈之何。此引下一節根腳已差,工夫無安頓處,宜乎今日之一切難言矣。
我未見好仁者章。
朱子曰:“好仁者,是資性渾厚底,惡不仁者是資性剛毅底。好仁者惻隱之心較多,惡不仁者羞惡之心較多。”又曰:“好仁底較強些子,然好仁而未至,卻不及那惡不仁之切底。蓋惡不仁底,直是壁立千仞,滴水滴凍,做事得成。”今按:中國人講道理,衹從普通人日常人生處講。如仁不仁,好人惡人,有此心,一切行處逃不離,一切道理亦盡在此上面。何如西方哲學所講,都遠超出了此等處,纔有講究。又西方人似乎惡甚於好,資性剛毅,但所惡乃是貧賤,不是不仁,故不得說他們是壁立千仞,做事得成。此處須細辨。孔子曰:“觀過斯知仁矣。”中國文化中,自亦不能無過失,但觀其過處,自知其用意之仁。近人盡量評斥古人,亦非無過。而其過處,卻多陷於不仁,此不可不慎。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章。
朱子曰:“一是一心,貫是萬物。不論何事,聖人衹此一心應去。”今按:朱子說一貫,乃以一心應萬物。如一堆散錢,將一條索子穿了,此其重心可知。但與西方哲學所主心一元論大不同。心一元論乃說萬物分析到最後,衹是一個心,此是嚮外求真。哲學上之唯心唯物,其實與自然科學同樣是嚮外尋求。中國道理重在人生實際行為上,以己之內心去應萬物,則心與物顯屬分了。故以西方哲學來說,朱子近似一二元論者。實則非二元,衹能說是多元。亦非多元,朱子衹就人的行為說,衹能說是一人本位,或人生行為本位,始得之。故又曰:“夫子教人零零星星,說來說去,合來合去,合成一個大物事。”此大物事亦仍是一人生,在人之內,不在人之外。西方哲學則要從外面合成一大物,或唯心,或唯物,或上帝,則宗教科學哲學,在西方實衹是一個,衹是嚮外尋求。而說來說去,合來合去,人心不同,乃合成三個,即宗教科學哲學是也。都由外面說,不着有己心,非孔子所謂之一貫。朱子又說:“譬如元氣,八萬四千毛孔,無不貫通。”此指人身之生命言。中國人生命,一身貫通,身與身又貫通,故得健康長壽,其民族生命之悠久舉世無匹。朱子又說:“天道猶言體也,人道猶言用也。”是天人合一。人道即合於天道,猶吾身之元氣與天地之元氣亦無不貫通也。朱子又說:“某解此亦用力,一項說天命,一項說聖人,一項說學者。天是無心,聖人是無為,學者是着力。”今按:此着力與無為與無心,亦一以貫之。故孔子衹說,吾道一以貫之,而曾子說之以忠恕。忠恕即學者之着力處。西方人則或着力在宗教,或着力在科學,或着力在哲學,皆註意在外,故其元氣終不貫通。
君子喻於義章。
朱子曰:“小人之於利,計較精密,有非君子所能知者。緣其氣稟中,元有鏖糟濁惡之物,所以纔見此一物,而其中元有之物即出來應。君子之於義,亦如此。”今按:此條謂小人在其氣稟中元有鏖糟濁惡之物,似近荀子論性惡。故理學家分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而主變化氣質。可見理學家自有一套,不專以《論語》《孟子》為說,此即孔子所謂亦足以發也。中國古代與後代之學術思想,莫不各有異,而重要處,則在其仍能會通和合,成為一傳統。西方則衹言變,言進步,無傳統可言。若有之,則亦惟在其求變求進步之一意上。如是則前面並未到傢,後面又永不見到傢時。中國人則自認為前面到傢了,後面仍然會到傢。縱不是說時時處處事事物物盡是到傢了,但總有時有處有些事物,古聖先賢所行,及其一些觀念與理論,則是到傢了。今人則謂其衹是守舊,一無變,亦未有進步處。此即近代國人與自己文化傳統之主要相爭處。
以約失之章。
朱子曰:“如老子之學,全是約。蓋清虛寡欲是其好處。文景之治,漢曹參之治齊,便是用此。仁宗於元佑,亦是如此。事事不敢做,兵也不敢用,財也不敢用,然終是少失。如熙豐不如此,便多事。”今按:此條說約字全采老子,然並不以老子為全是,為極對。今人一意慕西化,西方亦自有可采處,以西化為全是極對,則大失之矣。或有以程朱既主張孔孟,又兼引老莊為非,則又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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