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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邵氏聞見後錄 》
捲十六
邵伯溫 Shao Bawen
歐陽公《乞致仕表》雲:“俾其解組官庭,還車故裏。披裘散發,逍遙垂盡之年;鑿井耕田,歌詠太平之樂。”客有面嘆其工緻平淡者。公曰:“也不如老蘇秀纔,‘有田一廛,足以為養。行年五十,復將何求?’”蓋蘇明允謝官箋中語,公愛之尚不忘耳。
予見司馬文正手寫歐陽公《青州不秋料青苗錢放罪謝表》:“戒小人之遂非,希君子之改過”二語。文正喜其工邪,抑以“遂非”“改過”為不然也。如文正力詆青苗等事,《免樞近出帥長安謝表》則雲:“雖復失位危身,終不病民害國。”
本朝四六,以劉筠、楊大年為體,必謹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然其敝類俳語可鄙。歐陽公深嫉之曰:“今世人所渭四六者,非修所好。少為進士時不免作,自及第遂棄不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於職當作,亦不為作也。”如公之四六雲:“造謗於下者,初若含沙之射影,但期陰以中人;宣言於廷者,遂肆鳴梟之惡音,孰不聞而掩耳。”俳語為之一變。至蘇東坡於四六,如曰:“禹治兗州之野,十有三載乃同;漢築宣防之宮,三十餘年而定。方其决也,本吏失其防,而非天意;及其復也,蓋天助有德,而非人功。”其力輓天河以滌之,偶儷甚惡之氣一除,而四六之法則亡矣。
梅聖俞著《碧雲霞應昭陵》時,名下大臣惟杜祁公、富鄭公、韓魏公、歐陽公無貶外,悉譏詆之,無少避。其序曰:“碧雲霞,廄馬也。莊憲太後臨朝,以賜荊王,王惡其旋毛。太後知之,曰:‘旋毛能害人邪?吾不信。’留以備上閑,為御馬第一,以其吻肉色碧如霞片,故號雲。世以旋毛為醜,此以旋毛為貴,雖貴矣,病可去乎?噫。”範文正公者,亦在詆中。以文正微時,常結中書吏人範仲尹,因以破傢。文正既貴,略不收恤。王釒至性之不服,以為魏泰偽托聖俞著此書,性之跋《範仲尹墓志》雲:“近時襄陽魏泰者,場屋不得志,喜偽作它人著書,如《志怪集》、《括異志》、《倦遊錄》,盡假名武人張師正,又不能自抑,出其姓名,作《東軒筆錄,皆用私喜怒誣衊前人,最後作《碧雲霞》,假名梅聖俞,毀及範文正公,而天下駭然不服矣。且文正公與歐陽公、梅公立朝同心,詎有異論,特聖俞子孫不耀,故挾之藉重以欺世。今錄楊闢所作《範仲尹墓志》,庶幾知泰亂是非之實至此也。則其他泰所厚誣者,皆迎刃而解,可盡信哉!僕猶及識泰,知其從來最詳,張而明之,使百世之下,文正公不蒙其謬焉。潁人王釒至性之題。”予以為不然,亦書其下云:美哉,性之之意也。使范公不蒙其謬,聖俞亦不失為君子矣。然聖俞蚤接諸公,名聲相上下,獨窮老不振,中不能無躁,其《聞范公訃詩》:“一出屢更郡,人皆望酒壺。俗情難可學,奏記嚮來無。貧賤常甘分,崇高不解諛。雖然門館隔,泣與衆人俱。”夫為郡而以酒悅人,樂奏記,納諛佞,豈所以論范公者,聖俞之意,真有所不足邪!如著文公燈籠錦事,則又與《書竄)詩合矣。故予此書實出於聖俞也。
有童子問予東坡《梅花詩》:“玉奴終不負東昏。”按《南史》,齊東昏侯妃潘玉兒,有國色。牛僧孺《周秦行記》:“薄太後曰:牛秀纔遠來,誰為伴?潘妃辭曰:東昏侯以玉兒身亡國除,不擬負他。”註云:“玉兒,妃小字。”東坡正用此事,以“玉兒”為“玉奴”,誤也。又《過岐亭陳季常詩》:“不見盧懷慎,壺似鴨。”按《盧氏雜記》:鄭餘慶約客食,戒中廚爛燕,去毛勿拗項折。客為鵝鴨。既就食,各置壺蘆一枚於前。則壺似鴨者鄭餘慶,非盧懷慎,亦誤也。又《送子由出疆詩》“憶昔庚寅降屈原,旋看蠟風戲僧虔”。按《南史》,王曇首內集,聽子孫為戲,僧達跳地作虎子。僧虔纍十二博棋,不墜落。僧綽采蠟燭作鳳皇。則以蠟鳳戲者僧綽,非僧虔,亦誤也。又《和徐積詩》“殺雞未肯邀季路,裹飯應須問子來”。按《莊子》,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疾矣!”裹飯往食之。則裹飯者子輿,非子來,亦誤也。又《謝黃師是送酒詩》“偶逢元放覓柱杖,不覺麴生來坐隅”。檢《左慈元放傳》,無柱杖酒事。按抱樸子《列仙傳》,孔元方每飲酒,以柱杖卓地倚之,倒其身,頭在下,足在上。則柱杖酒事乃孔元方,非左元放,亦誤也。又《和李邦直詩》“恨無楊子一區宅,懶臥元竜百尺樓”。按陳登字元竜,許汜與劉備在劉表坐,表與備共論天下人。汜日:“陳元竜湖海之士,豪氣不除。”備問汜寧有事邪?汜曰:“昔過下邳見元竜,元竜無客主之意,久不相與語,自上大床臥,使客臥下床。”備曰:“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無救世之意,而求田問捨,言無可采,是元竜所諱也,何當與君語?如小人欲臥百尺樓上,臥君於地,何止上下床之間邪?”表大笑。則百尺樓者劉備,非元竜,亦誤也。又《豆粥詩》“濕薪破竈自燎衣,饑寒頓解劉文叔”。按《漢史》,王郎起,光武自薊東南馳,至南宮縣,遇大風雨,引車入道旁空捨,馮異抱薪,鄧禹燕火,光武對竈燎衣。馮異進麥飯,非豆粥,若蕪蔞亭豆粥,則無濕薪破竈燎衣等事,亦誤也。又《和劉景文聽琵琶詩》“猶勝江左狂靈運,共鬥東昏百草須”。按唐《劉夢得嘉話》,晉謝靈運美須,臨刑施為南海祗洹寺維摩塑像須。寺人寶惜,初無虧損。至中宗朝,安樂公主五日鬥百草,欲廣物色,令馳驛取之,又恐為他所得,盡弃其餘。則以靈運須鬥百草者,唐安樂公主,非齊東昏侯,亦誤也。又《會獵詩》“不嚮如臯閑射雉,歸來何以得卿卿”。按《左傳》昭公二十八年,賈大夫娶妻美,禦以如臯,射雉,獲之。杜氏註:“為妻禦之臯澤。”則如當訓之,非地名,亦誤也。又《海市詩》“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廩堆祝融”。按韓退之《謁衡嶽詩》“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廩騰擲堆祝融”。又云“竄逐蠻夷幸不死”,故以為退之遷潮陽歸日作。是未詳退之先謫陽山令,徙掾江陵日,委舟湘流,往觀衡嶽之語。乃雲“潮陽太守南遷歸”,亦誤也。周《詩》“大姒嗣徽音”者,大姒嗣大任耳,大任於大姒,君姑也,有嗣之義。《司馬文正行狀》“二聖嗣位”。哲宗於神廟為子,曰“嗣位”則可;宣仁後於神廟為母,曰“嗣位”則不可。亦誤也。又《二疏贊》“孝宣中興,以法馭人。殺蓋韓楊,蓋三良臣。先生憐之,振袂脫屣。使知區區,不足驕士。”三良臣,謂蓋寬饒、韓延壽、楊惲也。意以孝宣殺此三人,故二疏去之耳。按《漢史》,孝宣地節三年,疏廣為皇太子太傅,兄子受為少傅,至元康四年,俱謝病去。後二年,當神爵二年九月,司隸校尉蓋寬饒下有司自殺。又三年,當五鳳元年十二月,左馮翊韓延壽棄市。又一年,當五鳳二年十二月,平通侯楊惲要斬,皆在二疏去之後。以二疏因殺三人而去者,亦誤也。佛書“日月高懸,盲者不見”。《日喻》“眇者不識日”,眇能視,非盲也,豈不識日,亦誤也。又序“謝自然欲過海求師,或謂蓬萊隔弱水三萬裏,不可到。天台有司馬子微,身居赤城,名在絳闕,可往從之,自然可還授道於子微,白日仙去。”按子微以開元十五年死於王屋山,自然生於大歷五年,至貞元十年仙去,是子微死四十三年自然始生。乃雲“自然授道於子微”,亦誤也。東坡信天下後世者,寧有誤邪?予應之曰:“東坡纍誤千百,尚信天下後世也。”童子更曰“有是言,凡學者之誤亦許矣。”予曰:“爾非東坡奈何?”
程文簡公父元白,官止縣令,以文簡貴,贈太師,類無可書。歐陽公追作神道碑,至九百餘言,世以為難。韓忠獻公曾祖惟古無官,以忠獻貴,贈太保,益無可書。李邦直追作神道碑,至三百餘言,其文無一剩語,世尤以為難也。呂獻可追尊濮園事擊歐陽公,如曰:“具官某,首開邪議,妄引經證,以枉道悅人主,以近利負先帝”者,凡十四章。具載獻可奏議中。司馬文正作序,乃首載歐陽公《諫臣論》以為誠言。文正之意,以獻可能盡歐陽公所書諫臣之事,使歐陽公無得以怨歟;抑以歐陽公但能言之,獻可實能行之也?不然,獻可排歐陽公為邪,反以歐陽公之論,序獻可之奏,又以為誠言可乎?歐陽公晚著《濮議》一書,專與獻可諸公辯,獨歸過獻可,為甚矣。
孔子自謂不及顔回,曹孟德《祭橋玄文》雲爾。東坡《醉白堂記》亦云。宋元王二年,江使神龜使於河,至於泉陽,漁者豫苴舉網得之。龜來見夢於宋元王,夢見一丈夫,延頸而長頭,衣玄綉之衣而乘輜車雲雲。出《史記·龜策列傳》。韓退之《孟東野失子詩》雲:“東野夜得夢,有夫玄衣巾。”實用此事。東坡既遷黃崗,京師盛傳白日仙去。神廟聞之,對左丞蒲宗孟嘆惜久之。故東坡謝表有雲:“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饑寒並日,臣亦自厭其餘生”也。曾南豐讀歐陽公《書錦堂記》“來治於相”,《真州東園記》“泛以畫舫之舟”二語,皆以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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