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类 周易江湖   》 群竜無首誰為首?      熊逸 Xiong Yi

  乾卦九五爻“九五之尊”,歷代通常都把它解釋為帝王之位,是君德。那麽,九五爻往上一步,變成了“亢竜有悔”,看來帝王也有走到頭的一天,在“亢竜有悔”之上,又憑空出來一個“用九”,告訴人們“群竜無首,吉”,這看上去似乎真有什麽隱秘的涵義在裏邊的。
  這個隱秘的涵義,國外倒有專傢研究過呢。
  這個研究是從一個二戰時期的問題開始的,關註點在於納粹德國這個由流氓和殺人犯的集團建立起來的政權。這個政權近乎於帝製,而且一度勢力鼎盛,用《周易》的話說就是正處在乾卦九五爻“飛竜在天”這個“九五之尊”的位子上。但是,這位子上的傢夥以及他身邊的夥伴們,都是些大大小小的壞蛋,那麽,問題是:壞蛋們爬到最高的權力中心,這到底是極權主義在歷史上的一次偶然巧合,還是極權主義發展下去的必然結果?也就是說,如果當初是一些是正派的人來作最高領導,同樣在極權體製之下,難道就不可能為社會帶來巨大的福音嗎?
  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我們想想,中國歷史上的乾隆時代如果不是兩千多年來中國最鼎盛的時代,至少也是屈指可數的最鼎盛的幾個時代之一,但這既是一個皇權專製的時代,同時還是一個臭名昭著的腐敗時代——別忘了和珅可就是這時候的第一權臣,他很可能就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貪官。
  很奇怪吧,超級盛世居然和超級腐敗並存?!
  也許你的解釋是:“這多虧了乾隆皇帝是個好樣的,是個聖明君主。”不錯,在專製體製裏,獨裁者如果是個大好人、大能人,老百姓們簡直想不到有什麽能比這更值得燒高香了。同樣,這也是中國歷代知識分子們普遍夢寐以求的。
  所以,從知識分子到普通百姓,大傢全都呼喚聖主獨裁。
  但聖主獨裁的問題是,當獨裁者是乾隆皇帝的時候,總體上國富民強,貪官們也貪得舒服,大傢都滿意,可你很難保下一位獨裁者一定就不會是隋煬帝。——古代知識分子們對這個問題很傷腦筋,所以經常會有大儒勸皇帝要“正心誠意”,也就是說,希望獨裁者通過自律,通過接受儒傢的道德準則,來作一位聖主,一位好人皇帝。
  ——你知道嗎,我就是一個大好人,而且儒傢經典我也讀過不少,所以,有時候我會就這個問題捫心自問:如果我看見地上有個大錢包,裏邊有十萬塊錢,並且我還知道當我把這十萬塊錢揣在自己口袋裏以後不會受到任何懲罰,那,我會這樣做嗎?
  內心經過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戰,最終良知占了上風,我終於把大錢包交給警察叔叔了。
  可是,如果錢包裏不是十萬,而是一百萬呢?
  這真是個要命的問題啊!我得趕緊復習一下孔孟之道,想想什麽仁義禮智、禮義廉恥。可是,這可是一、一、一百萬啊!雖然道理上說交給警察叔叔光榮,揣進自己腰包可恥,可是,無論我怎麽做,沒人任何人能製裁得了我啊!那,那,那……又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戰,良知流着眼淚占了上風,我終於用一雙顫抖的雙手把大錢包交給警察叔叔了。
  可是,如果錢包裏不是一百萬,而是一千萬呢?
  …… …… ……我終於出賣了自己的良知!
  看,我已經很能夠“正心誠意”了,可如果給我無限的權力,我一點兒也沒有信心認為自己不會鬍作非為。如果我真是皇帝,一旦“正心誠意”沒守住,一大片人就得跟着倒黴了。
  但是,緊接着出現的問題是:我承認我做不到,可我既是個好人,又熟讀過儒傢經典,所以呢,如果我這樣一個熟讀儒傢經典的大好人都做不到的,別人就一定能做到嗎?
  或者,即便剛開始的時候還做得到,時間一長還能做到嗎?
  ——這問題在歷史上到處都是答案。所以,回到我們的《周易》,如果從君權角度來看乾卦的爻辭,那麽“飛竜在天”之後必然會是“亢竜有悔”。
  外國專傢的解釋是,雖然專製的效果會因為最高統治者是好人還是壞人而有較大的區別,但“我們很有理由相信,在我們看來似乎是構成了現存的極權主義制度的最壞特點的那些東西,並不是偶然的副産品,而是極權主義遲早一定會産生的現象”。這也就意味着,雖然聖主獨裁會創造出一個繁榮富強的局面,但專製體製在權力領域裏可以說是一架劣幣驅逐良幣、壞蛋淘汰好人的永動機,是壞蛋和無恥小人的投機天堂。
  有人可能會不以為然,畢竟很多人都相當迷戀漢武大帝和康熙大帝的時代,這可都是偉大的專製帝國啊,文治武功都很不得了,版圖也空前遼闊。
  這種情緒並不是中國人的專利,偉大的蕭伯納就曾經主張過:“世界註定屬於強大的國傢,小國必須並入大國的版圖,否則就一定要被消滅。”
  ——如果“強大的國傢”是由聖主明君領導着,開疆拓土至少乍看上去並不像什麽不可饒恕的壞事。
  是啊,一個全國範圍內最偉大的聖人,最大的大好人,會做什麽壞事呢?
  ——他不但衹會做好事,還很會教給人民好的道理。一般來說,聖主明君除了政治上的最高地位之外,同時還是所有國民的偉大導師,他會把自己所認可的道德標準強加在所有人身上,想當官的人需要認真學習帝王聖訓,以便通過必要的考試。其結果就是,在聖主明君之下形成了一個思想上整齊劃一(至少是貌似整齊劃一)的統治集團。
  外國專傢說:“這樣一個人數衆多、有力量而又相當志同道合的集團,似乎在任何社會中都不可能由最好的分子,而衹能由最壞的分子來建立,這其中有三個主要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一般說來,各個人的教育和知識越高,他們的見解和趣味就越不相同……”這很好理解,比如我們提出一個議題:“符合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的制度就是好制度。”把這個議題交給十個文盲討論,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這十個人一致舉手贊成。可要是把同樣這個議題交給十個哲學家或者社會學家討論,十個人至少得有七種意見。
  再比如說,第二個議題:“施琅是不是民族英雄?”如果交給十個對歷史毫無興趣的官僚來討論,答案很可能還是一致的:“愛是不是,根本沒聽說過這人。”可要是交給十個具有獨立思想的知識分子討論,結果可能就得打起來。
  第二個原因是:社會上還有着很多的缺乏獨立思考能力而且懵懵懂懂的人,他們是非常懶於思考的,衹要高聲地、喋喋不休地嚮他們鼓吹一套什麽,他們很容易就會接受。
  第三個原因是:塑造出一個強大的敵人形象,這有助於團结和吸納更多的“我們自己人”。——因為我們受到強大敵人的威脅,所以必須緊密地團结在一起。所以一個聰明的獨裁者是非常善於製造敵人的。
  嗯,這樣下去的結果會是什麽呢?
  外國專傢接着說:如果社會或者國傢比個人更重要,那麽,這就會導致衹有那些為社會共同目標而奮鬥的人才會被認為是這個社會的成員,進而,個人的存在意義僅僅在於成為團體的一分子,而不在於個人的特質。而“把從前許多人獨立行使的權力集中在某個單個集團的手裏,會使權力膨脹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其影響極為深廣,幾乎使它變成了另外一樣東西。”
  下面我們還是直接看看一段原文摘要好了:
  Advancement within a totalitarian group or party depends largely on a willingness to do immoral things. The principle that the end justifies the means, which in individualist ethics is regarded as the denial of all morals, in collectivist ethics becomes necessarily the supreme rule. There is literally nothing which the consistent collectivist must not be prepared to do if it serves ‘the good of the whole’, because that is to him the only criterion of what ought to be done. Once you admit that the individual is merely a means to serve the ends of the higher entity called society or the nation, most of those features of totalitarianism which horrify us follow of necessity.
  From the collectivist standpoint intolerance and brutal suppression of dissent, deception and spying, the complete disregard of the life and happiness of the individual are essential and unavoidable. Acts which revolt all our feelings, such as the shooting of hostages or the killing of the old or sick, are treated as mere matters of expediency; the compulsory uprooting and transportation of hundreds of thousands becomes an instrument of policy approved by almost everybody except the victims.
  To be a useful assistant in the running of a totalitarian state, therefore, a man must be prepared to break every moral rule he has ever known if this seems necessary to achieve the end set for him. In the totalitarian machine there will be special opportunities for the ruthless and unscrupulous. Neither the Gestapo nor the administration of a concentration camp, neither the Ministry of Propaganda nor the SA or SS (or their Russian counterparts) are suitable places for the exercise of humanitarian feelings. Yet it is through such positions that the road to the highest positions in the totalitarian state leads.
  A distinguished American economist, Professor Frank H.Knight, correctly notes that the authorities of a collectivist state ‘would have to do these things whether they wanted to or not: and the probability of the people in power being individuals who would dislike the possession and exercise of power is on a level with the probability that an extremely tender-hearted person would get the job of whipping master in a slave plantation’.
  最後我們回顧一下,如果拋開世襲的權力不談,那麽,弗蘭剋?奈特的話確實是值得認真體會的:“倘若一個人對權力並沒有太大的欲望,那麽,如果這個人居然能夠當權,包惜弱就也能投靠到奴隸主手下做一名揮着皮鞭的嚴厲監工了。”
  ——不會告訴我你不知道包惜弱是誰吧?她可是楊康的媽!
  不會告訴我你還沒想到這位外國專傢是誰吧?他是哈耶剋。
  參考一下他山之石還是有必要的。好了,我們回頭再看《周易》,從“飛竜在天”到“亢竜有悔”,再到“群竜無首”,是不是有了些新的體會呢?
  “群竜無首”被捧到最高位置,是不是暗含着對“飛竜在天”的反動呢?
  有人可能會一撇嘴:“感悟歸感悟,可也不能悟得太離譜了吧?兩千多年前的人能有這麽前衛的思想麽?”
  哎,這還真不是沒有可能。
  我這麽說,當然是有依據的。這依據暫且不談,先請大傢欣賞兩首詩: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
  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
  還有精生白骨,自比則天武後,鐵帚掃而光。
  篡黨奪權者,一枕夢黃梁。
  野心大,陰毒,詭計狂。
  真是罪該萬死,迫害紅太陽。
  接班人是俊傑,遺志繼承果斷,功績何輝煌。
  擁護華主席,擁護黨中央。
  ——《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
  再來一首新詩:
  《題毛主席在飛機中工作的攝影》
  在一萬公尺的高空,
  在圖—104的飛機之上,
  難怪陽光是加倍地明亮,
  機內和機外有着兩個太陽!
  不倦的精神啊,崇高的思想,
  凝成了交響麯的樂章,
  象靜穆的叢山峻嶺,
  也象浩渺無際的重洋!
  這兩首詩,想來許多人都會覺得眼熟。不錯,這都是郭沫若寫的。很肉麻是吧?很惡心是吧?但請少安毋躁,靜下心來,聽我說上兩句。
  郭沫若同時代的史學大傢們的著作,我或多或少也讀過一些,有個感覺是:要論紮實,都夠紮實的;可要論聰明,恐怕郭老得名列前茅。
  郭老的書,不但觀點強、學問深,而且到處都透着那股子聰明,他老人傢又出入於文史之間,把文采帶入史筆,每每讀來,常讓我佩服到五體投地。後來我就奇怪,這麽一位人物,怎麽就能寫出上邊那種詩呢?都說他諂媚無恥、文人無行,這些爛詩誰看誰說惡心,可是,當真像大傢說的那樣嗎?
  我怎麽想怎麽覺得不會,以郭老的才學,如果認真來寫歌功頌德的詩歌,絶對能寫得夠水準,絶對能寫得又讓被捧的人覺得舒服,又讓大傢不覺得膩味。所以我覺得,他老人傢這很可能是故意的。
  就看那個《水調歌頭》,內容不說,平仄就不講究,出律,按說這是寫詩填詞的基本功,郭老這般身手哪能出錯呢。毛主席在世的時候,郭老寫的認錯詩就沒這樣,夠工整的,想來因為主席本人就是詩詞高手,不好輕易糊弄。
  這倒讓我聯想起我以前的寫作經歷。——嗯,可能有人覺得我寫書不怎麽樣,有這可能,因為寫這類東西不是我的長項,我的長項是寫檢查。
  記得上初中的時候,學校很講“代表”:你熊逸可不是你自己哦,在學校你代表着你們班級體,出了學校你就代表着學校,等等等等。(大傢正好可以聯繫一下上文裏哈耶剋那些觀點。)
  在我表現不好的時候,就被要求寫檢查,我心裏不服氣,可又沒有反抗的力量,那麽,既然要寫檢查認錯,我就“使勁”認!這種檢查我寫過很多,所以還有些印象。——我基本上是把“代表”的邏輯不斷放大:我檢討,我錯了,我的錯誤如果被外班同學看見,他們會說某某班的學生怎麽這麽差勁,我這是給班級體抹黑了;如果被外校的同學看見,他們會認為某校的學生很差勁,我這是給學校抹黑了;如果被外國人看見,他們會認為中國人很差勁,我這是給中國抹黑了;如果被外星人看見,他們會認為地球人很差勁,我這是給地球抹黑了;如果外星人因此輕視地球人,挑起了星際大戰,導致了銀河係的毀滅……這,這都是因為我今天早晨沒交作業啊!
  呵呵,所以我覺得郭老寫爛詩的心態和我寫檢查是一樣的。
  為什麽我現在要出來給郭老說幾句公道話呢,因為我前邊提到的那個“依據”主要就是郭老的研究。可郭老現在的名聲實在太臭,我一引他的觀點,怕不少人馬上就會生出抵觸情緒。雖然郭老研究《周易》的一些結論現在基本被推翻了,但在沒被推翻的那些內容當中,確實有着一些非常有力的見解。
  場面上交代過了,下邊就該接着開講了:難道《周易》真的藏有反對獨裁專製的觀念嗎?那年頭的人怎麽可能會有如此前衛的思想呢?獨裁專製不一直都是中國的歷史傳統嗎?
  ——這就需要好好查查《周易》的來歷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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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小話題集錦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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