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大話方言   》 再說北方(1)      易中天 Yi Zhongtian

  北方就兩樣了。
  北方從來就是漢鬍雜處之地,北京更是如此。在歷史上,它是漢民族王朝的“北京”,也是北方少數民族王朝的“南京”。南人和北人,漢人和鬍人,竜爭虎鬥,舌劍唇槍,城頭變幻大王旗。這一撥來了,那一撥去了,各自的文化積澱了下來,融會成一種多元共存又渾然一體的東西。人也變了,儘管五族共和,天下一傢,愛國不分先後,大傢都是“炎黃子孫”,但認真說來,卻並不都是“炎黃嫡係”。北方那邊,鮮卑、契丹、吐蕃、突厥、女真,什麽人都有。他們也要通婚、聯姻。娶的娶了,嫁的嫁了,血統都變了,還說什麽語言?就算都說漢語吧,說出來也不再是原來那麽回事。少數民族說漢語總是有點“洋涇浜”的,但如果大傢都洋涇浜,洋涇浜也就成了正宗和正統。
  所以,北方方言不但不古樸、純正,而且簡直就是“八國聯軍”。今天的北方話,可不是當年“華夏雅言”一脈相傳直綫發展的産物,甚至不是純粹的“漢語”,裏面還有北方遊牧民族阿爾泰語的成分。什麽滿語、蒙古語、朝鮮語,都有,沒準還有突厥語。就說北京話,雖說是當今咱們漢民族的“官話”,或官話的基礎,其實是個“聯合國”。鬍同是蒙語,埋汰是滿語,尕兒是陝西話,嘎子是上海話。陝西人管錢叫尕兒,北京人也跟着這麽說;上海人說“戒指”,北京人聽起來像是“嘎子”,結果戒指便變成了嘎子。
  北方方言為什麽是“八國聯軍”呢?因為北方趨嚮於統一呀!這就多少得付出點“代價”。統一中國並不容易,中國地太大,人太多,東西南北,七嘴八舌,誰也甭想一口就“通吃”了。你要別人將就你,你也得將就將就別人。不能將就,就衹好打,打到最後,也衹好妥協。你讓一點,我讓一點,或者你多讓一點,我少讓一點。
  何況統一也不光是靠打仗,更要靠文化上的磨合和整合。你磨磨我的棱角,我改改你的脾氣,兩下裏這麽一磨合,共同的和認同的就留存了下來,差異太大的,也就漸次消亡。就算留了下來,也得變味兒。所以文化整合的結果,不是你吃掉我,我吃掉你,而是你變成我,我變成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北方話就是五湖四海東西南北相互磨合將就的産物。所以北方話內部分歧小,語法結構差別不大,詞彙方面比較一致,語音係統也比較簡易。這也不奇怪,彼此之間要妥協將就嘛!既然要相互遷就,就不能太固執,得盡量靠攏纔行;也不能太復雜,得盡量簡便纔行。什麽濁塞音、濁塞擦音,發音太睏難,都改成清塞音、清塞擦音算了。吳人不改,就隨他說去。輔音搞兩套,一套b、d、g收尾,一套m、n、ng收尾,太囉嗦,有n和ng兩個也就湊合。粵人、閩人不嫌麻煩,也悉聽尊便。至於聲調,就別弄那麽多了,七個八個的,誰記得住?四個足矣!也別再弄什麽入聲字,別彆扭扭。再說平、上、去、入,仄聲占了三個,也忒多了點,還是陰平、陽平、上聲、去聲為好。平仄各半,平起平坐,誰也沒意見。南方人要保留入聲,也好,誦讀起古典詩詞來更有味道。咱們北方,就簡單點吧!要統一,就不能斤斤計較,得大而化之才行。
  不過靠攏歸靠攏,不等於投降;簡便歸簡便,不等於單調。相反,既然雲集了東西南北中,漢滿蒙回藏,唐宋元明清,衹有更加豐富多彩,豈有單調之理?簡便又豐富,又豈有不廣泛應用之理?於是北方話便成了漢民族共同語的基礎方言,其中北京話又最牛逼。它的語音成了漢民族共同語的標準音。
  這一下,北方話可就了不得了,大有稱霸全國之勢。我們知道,文化之所以叫“文化”,就因為它總在變化。或者被同化,或者被異化,反正得變化。誰讓誰變?誰變成誰?一般地說,總是強勢的讓弱勢的變,或弱勢的比強勢的變得多一點。比如入關以後的滿人,雖然是徵服者、統治者,可他們在文化上是弱勢,結果就被漢文化同化。當然,漢人也嚮滿人學了不少東西。比如好生、外道、敞開、咋呼、巴不得、不礙事、悄默聲兒,都是滿語。帥、牌兒亮,也是滿語。愛新覺羅·瀛生先生《北京土語中的滿語》一書中有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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