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破译张爱玲的情感密码: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   》 就这样老去(3)      闫红 Yan Gong

  有很多文人,经历过这样的路途,从“热中”的朝臣,到澹定的隐士,比如诗人王维,亦有过意气风发的年轻时代,帅哥,才子,状元,高官,站在人生的制高点上,应有尽有。然而,一场安史之乱,改变了他的走势,他决然地从喧嚣中转身,与山水草木耳鬓厮磨。
  张佩纶似乎也想走这条路,他和李鞠耦感情之好是公认的,日记里亦常有两人饮酒煮茶赌棋读画的记载,还合著武侠小说《紫绡记》及食谱各一部,虽然在张爱玲眼中,那小说枯燥无味,食谱也乏善可陈,但旧时婚姻,能够如此和谐,已经难得。不过,我总觉得他是在刻意“秀恩爱”,不能够意气风发,那就走风雅闲适路线吧。可是,到底,他也没有因为这美满姻缘而变得快乐强大起来,阴郁的表情,几乎贯穿了整个晚年。
  张爱玲说她祖父母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诗酒风流,“我姑姑对于过去就只留恋那园子,她记得一听说桃花或杏花开了,她母亲就扶着女佣的肩膀去看。”事实上,这宅子原是一座侯府,按现在的话叫二手房。民国时候,刚搭上张爱玲的胡兰成感觉良好,也当自己是个“高干子弟”了,兴头十足地跑去怀旧,却见:
  一边是洋房,做过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则是旧式建筑,完全成了瓦砾之场,废池颓垣,唯剩月洞门与柱础阶砌,尚可想见当年花厅亭榭之迹。
  这座宅子如今在南京航海职业学校院内,初夏时节我一路寻去,传说中的三座小楼还剩下一座,曰“小姐楼”,挂着“老年活动中心”的牌子,连废池颓垣都已不见,四周皆是崭新锃亮的现代建筑。我去的时间不对,大门紧锁,从木格的窗子望进去,不过是一个个不算很宽敞的房间,也许是后来隔成的。
  草草看罢,转身离去,一回头,隔着翠绿的浓荫,看那朱漆斑驳的云头与阑干,在匝地蝉声中一语不发,忽然有一种恍惚,想很多年前,张佩纶是否就站在那云头与阑干之间,望尽斜阳?而他的命运转折点正因为“海事”,旧居如今为“航海学校”征用,也像是命运的讽刺。
  张佩纶到底不是王维,虽然都是从高处跌下,但王维自小喜好佛教,他的生活方式是有哲学思想支持的,经过了那些历练之后,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
  他的淡泊是主动的选择。
  张佩纶起头就在仕途上奔驰,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爬得高跌得重,他不能像王维那样心如死水,最初的抗拒与低调,未尝不是一种撒娇,只是,当撒娇无人理会,就可以换一个名称叫作自取其辱。
  他后来变得那么冷,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害怕再次被内心的热情灼痛。来到南京的张佩纶几乎不与故旧联络,他的恩师李鸿藻就跟李鸿章抱怨,张佩纶一封信都没有。李鸿章笑笑,其实张佩纶对他这个“恩师”岳父,同样有所保留,李鸿章一度邀他出山,协助自己,张佩纶以避嫌推脱,实在躲不过,去了一趟,很快就找个理由溜掉了,我一点不认为他这是淡泊,而是,一个曾经那样恣肆放纵的人,怕是很难心平气和地在别人的帐下听喝吧。他拿得起,却放不下,他勇于抉择,却无法坦然接受抉择的后果。
  张爱玲的晚年,同样选择了离群索居,那种心意如铁的坚硬,与乃祖同出一辙。难怪她说,遗传真是神秘飘忽。
  1901年,李鸿章去世,对于张佩纶来说,这个世界上最欣赏他的人去了,自己始终没能拿出什么印证他的赏识。张佩纶越发纵酒,当是在月光如水寒蛩细吟的夜晚,那个胖胖的中年人慢慢地浮上一大白,纵横心事,如脚前枝桠的投影,欲说还休,不说也罢,斟酌处,便是一生。
  1902年,张之洞代理两江总督,驻节南京。二十多年前,他俩分别是清流的两只“牛角”,命运却推动着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如今一个是封疆大吏,声震四方,一个却宦海潦倒,为人笑柄。按照陈宝琛在《张佩纶墓志铭》里的说法,张之洞几次提出要见张佩纶,皆遭拒绝,但也另有一种说法,张之洞为了避嫌,并不愿意在正式场合与张佩纶来往,甚至托人带话,建议张佩纶搬到苏州去,张佩纶断然拒绝,大为不爽。
  不管是怎样一种芥蒂,在那个旧历年的年底,得到了消弭的机会,张之洞终于来拜访张佩纶了。
  那官声显赫的两江总督,在已过去的大半年里,俗世缠身,心有顾忌,想起那近在咫尺的故人,总有莫衷一是之感。直到岁末,急景凋年,许多旧感情纷至沓来,如歌岁月里的细节,已经漫漶成一片,他突然很想见那个人,他激扬青春的见证,实践着他生命里另外一种可能。于是,他悄然脱下官袍,换上便服,轻装简行,走上那条寻访故人的路。
  他们见面了。
  隔着二十年的光阴,隔着一重又一重的往事,还有彼此心中有数的恩怨芥蒂,四目相对的一刻,是否有泪盈睫?故人别来无恙乎?怎能无恙?时间的锣鼓兜头而下,充塞着四周的缝隙,“就谈身世,君(张佩纶)累郗不已”,张之洞这样回忆。
  这是一次残酷的见面,张之洞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张佩纶不如意的一生,仕途蹭蹬是其一,而且,他还是那样的不彻底,从热中,到颓唐,从清流,到淮戚,他说自己孑然孤立,一无倚著,我想,这倚著,指的应该不是某个人或某个集体,而是纵然他心高气傲,有所坚持,却还是在湍急的命运中,随波逐流,逐渐迷失了自己。
  不是所有人,经过命运的淬火,都能练成金刚不坏之躯,有的是焚毁,有的是夹生,张佩纶究竟属于哪一种?和张之洞谈话时,张佩纶流露出了生不如死之叹,看来,烟柳繁华温柔富贵皆不能安慰一个负荷太重的灵魂,他黑暗中的挣扎,越发使自己伤痕累累。
  和张之洞分别不久,张佩纶去世,死在大年初七,享年五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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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天津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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