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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 》 浮光掠影看平生 》
第16節:夫子循循然善誘人(7)
啓功 Qi Gong
清末學術界有一種風氣,即經學講《公羊》,書法學北碑。陳老師平生不講經學,但偶然談到經學問題時,還不免流露公羊學的觀點;對於書法,則非常反對學北碑。理由是刀刃所刻的效果與毛筆所寫的效果不同,勉強用毛錐去模擬刀刃的效果,必致矯揉造作,毫不自然。我有些首《論書絶句》,其中二首雲:"題記竜門字勢雄,就中尤屬《始平公》。學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 "少談漢魏怕徒勞,簡櫝摩挲未幾遭。豈獨甘卑愛唐宋,半生師筆不師刀。"曾謬蒙朋友稱賞,其實這衹是陳老師藝術思想的韻語化罷了。
還有兩件事可以看到老師對於書法的態度:有一位退位的大總統,好臨《淳化閣帖》,筆法學包世臣。有人拿着他的字來問寫得如何,老師答說寫得好。問好在何處,回答是"連棗木紋都寫出來了"。宋代刻《淳化閣帖》是用棗木板子,後世屢經翻刻,越發失真。可見老師不是對北碑有什麽偏惡,對學翻板的《閣帖》,也同樣不贊成的。另一事是解放前故宮博物院影印古代書畫,常由一位院長題簽,寫得字體歪斜,看着不太美觀。陳老師是博物院的理事,一次院中的工作人員拿來印本徵求意見,老師說:"你們的書簽貼的好。"問好在何處,回答是:"一揭便掉。"原來老師所存的故宮影印本上所貼的書簽,都被揭掉了。
八無價的奬金和寶貴的墨跡
輔仁大學有一位教授,在抗戰勝利後出任北平市的某一局長,從輔仁的教師中找他的幫手,想讓我去管一個科室。我去嚮陳老師請教,老師問:"你母親願意不願意?"我說:"我母親自己不懂得,教我請示老師。"又問:"你自己覺得怎樣?"我說:"我少無宦情"。老師哈哈大笑說:"既然你無宦情,我可以告訴你:學校送給你的是聘書,你是教師,是賓客;衙門發給你的是委任狀,你是屬員,是官吏。"我明白了,立刻告辭回來,用花箋紙寫了一封信,表示感謝那位教授對我的重視,又婉言辭謝了他的委派。拿着這封信去請老師過目。老師看了沒有別的話,衹說:"值三十元。"這"三十元"到了我的耳朵裏,就不是銀元,而是金元了。
一九六三年,我有一篇發表過的舊論文,由於讀者反映較好,修改補充後,將由出版單位作專書出版,去請陳老師題簽。老師非常高興,問我:"曾有專書出版過嗎?"我說:"這是第一本。"又問了這册的-些方面後,忽然問我:"你今年多大歲數了?"我說:"五十一歲。"老師即歷數戴東原衹五十四,全謝山五十歲,然後說:"你好好努力啊!"我突然聽到這幾句上言不搭下語而又比擬不恰的話,立刻懵住了,稍微一想,幾乎掉下淚來。老人這時竟像一個小孩,看到自己澆過水的一棵小草,結了籽粒,便喊人來看,說要結桃李了。現在又過了十七年,我學無寸進,辜負了老師誇張性的鼓勵。
陳老師對於作文史教育工作的後學,要求常常既廣且嚴。他常說作文史工作必須懂詩文,懂金石,否則怎能廣泛運用各方面的史料。又說作一個學者必須能懂民族文化的各個方面;作一個教育工作者,常識更須廣博。還常說,字寫不好,學問再大,也不免減色。一個教師板書寫得難看,學生先看不起。
老師寫信都用花箋紙,一筆似米芾又似董其昌的小行書,永遠那麽勻稱,絶不潦草。看來每下筆時,都堤防着人傢收藏裝裱。藏書上的眉批和學生作業上的批語字跡是一樣的。黑板上的字,也是那樣。板書每行四五字,絶不寫到黑板下框處,怕後邊坐的學生看不見。寫哪些字,好像都曾計劃過的,但我卻不敢問:"您的板書還打草稿嗎?"後來無意中談到"備課"問題,老師說:"備課不但要準備教什麽,還要思考怎樣教。哪些話寫黑板,哪些話不用寫。易懂的寫了是浪費,不易懂的不寫則學生不明白。"啊!原來黑板寫什麽,怎樣寫,老師確是都經過考慮的。
老師在名人字畫上寫題跋,看去瀟灑自然,毫不矜持費力,原來也一一精打細算,行款位置,都要恰當合適。給人寫扇面,好寫自己作的小條筆記,我就求寫過兩次,都寫的小考證。寫到最後,不多不少,加上年月款識,印章,真是天衣無縫。後來得知是先數好扇骨的行格,再算好文詞的字數,哪行長,哪行短。看去一氣呵成,誰知曾費如此匠心呢?
我在一九六四、一九六五年間,起草了一本小册子,帶着稿子去請老師題簽。這時老師已經病了,禁不得勞累。見我這一疊稿子,非看不可。但我知道他老人傢如看完那幾萬字,身體必然支持不住,衹好托詞說還須修改,改後再拿來,先衹留下書名。我心裏知道老師以後恐連這樣書簽也不易多寫了,但又難於先給自己訂出題目,請老師預寫。於是想出"啓功叢稿"四字,準備將來作為"大題",分別用在各篇名下。就說還有一本雜文,也求題簽。老師這時已不太能多談話,我就到旁的房間去坐。不多時間,秘書同志舉着一疊墨筆寫的小書簽來了,我真喜出望外,怎能這樣快呢?原來老師凡見到學生有一點點"成績",都是異常興奮的。最痛心的是這個小册,從那年起,整整修改了十年,纔得出版,而他老人傢已不及見了!
現在我把回憶老師教導的千百分之一寫出來,如果能對今後的教育工作者有所幫助,也算我報了師恩的千百分之一!我現在也將近七十歲了,記憶力銳減,但"學問門徑"、"受用無窮"、"不對"、"不是"、"教師"、"官吏"、"三十元"、"五十歲"種種聲音,卻永遠鮮明地在我的耳邊。老師逝世時,是一九七一年,那時還禍害橫行,縱有千言萬語,誰又敢見諸文字?當時私撰了一副輓聯,曾嚮朋友述說,都勸我不要寫出。現在補寫在這裏,以當"回嚮"吧!
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師生同父子;
刊習作二三册,痛餘文字答陶甄!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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