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说“人生如梦”的苏轼是个爱做梦的人,据不完全统计,“梦”字在他诗文中共出现738次。除了《江城子》外,《苏轼诗集》中还有《记梦》回文诗二首,记“梦人以雪水烹小团茶”,《记梦并叙》写张方平之梦标明梦的时间;其他如《王晋卿前生图偈》、《记梦参寥茶诗》、《东坡志林》中的《记梦赋诗》、《记子由梦》、《记子由梦塔》、《梦中作雪铭》、《记梦》短文等,都与爱情无关,而且大都不记时间。
诗文中的梦尚且大都不标时间,为什么要在比诗更不注重时间效应的小词后,明确标注上“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等字呢?为什么王弗偏偏要在正月二十这天夜里,特地入梦?
六年之后,也就是元丰四年,被管制在黄州的苏轼,在一首诗中向我们透露了更多的信息: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
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这里的潘、郭二人是潘丙、郭遘,他们在前一年苏轼刚到黄州的时候就曾与相送过。这里透露出的几个信息值得我们注意:第一、苏轼喜欢在正月二十日这天出游,而且是在两年的同一天去了禅院。去年是冒着寒风去的,诗中的“十日春寒不出门”便是注脚。去禅院,无疑是要给亲人烧香、祭奠,苏轼在诗中用了“招魂”这个意象,若在一般朋友聚会场合,这两个字是不太吉祥,而苏轼偏偏要这样写,可见这是他去禅院的心底秘密。其次,他所去的岐亭本叫楚王城(战国时楚之春申君封于此地),作者偏偏要将它视作“女王城”。再细心考察,原来陪他同行的还有侠士陈季常,作者在路上还为陈季常写了首诗,开头两句便是“蕙死兰枯菊亦摧,返魂香入岭头梅”(《歧亭道上见梅花戏赠陈季常》),又是怀念亡者的意象。此时苏轼的继室王闰之和爱妾朝云都安然健在,他所要招的“蕙兰”之魂,只能与王弗有关。而陈季常恰恰是苏轼在凤翔结识的挚友,他对王弗十分熟悉。陈季常又是个出了名的惧内之人,所谓“河东狮吼”即是苏轼戏弄他的故事。也许不仅陈夫人在家中是女王,当年王弗在凤翔时也被苏轼和陈季常视作女王?第三,诗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作者再次谈到“春梦”之“事”,人是潘、郭等,“春梦”之“事”与他们毫无关系。第四,“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表面上看是苏轼决心已定,年年要来此处会见朋友,殊不知这里的“年年”与“料得年年肠断处”的“年年”也是气息相通的,诗人的心灵深处还有他的另一个梦。
不要忽视诗题中的“去年同日”,原来苏轼在元丰三年正月二十,也就是他从汴京经历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南下途中,便在陈慥所隐居的岐亭附近见过梅花,而且写过这样的诗: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乍看上去,这首诗只是在写路途所见,好像梅花无意闯入了作者眼中,其实这诗首句便有“寂寞佳人在幽谷”之意。最耐人寻味的是,苏诗的第三句是在化用其师欧阳修的诗意,欧公绝句《山斋》云:
经春老病不出门,坐见群芳烂如雪。
正当年少惜花时,日日东风吹石裂。
苏轼之所以将恩师的“日日东风吹石裂”,改为“一夜东风吹石裂”,是因欧公写的是山斋长居,而苏轼却是人在旅途,且有御史台的押差监视着。化用“东风吹石裂”之句,正意味着作者情在“正当年少惜花时。”少年惜花,正是少男怜爱少女的意象。眉山的青神是否梅花极多,龙吟没有体验,但有一种酷似梅花的树木 —— 红粉铁海棠,却是苏轼的终生至爱,不久到了黄州,最吸引他的眼球、最让他怜爱且感触的,便是居住之所东侧的一棵蜀川海棠,于是他写下了著名的《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
也》,诗中有句云: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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