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郑丰喜先生逝世二周年
常有朋友向我喟然叹曰:“柏老,柏老,你阁下这一生,真是一个悲剧。”有些人为了证明他所言无误,虎目之中,还流下眼泪。柏杨先生称之为“泪证”,以与“人证”“物证”,三权分立。不过我对着镜子细看,又翻了个筋斗再看,实在看不出有啥剧可悲的,盖一直到今天,我都体壮如驴,活蹦乱跳,毫无不景气之象;视七十岁以下的家伙们蔑如也。至于家破人亡,夫妻子女离散,那不是悲剧不悲剧,而是幸福不幸福。而幸福不幸福,却是主观的焉。盛暑期间,一位朋友来访,看见柏杨先生光着脊梁兼光着脚丫,席地而卧,连个芭蕉扇都没有,着实为我难过了一阵子,殊不知我却硬是心静自然凉。环顾朋友借给我住的这个汽车间,纵是约旦国王的皇宫,我也不换。
幸福是啥,幸福含有快乐,但快乐并不就是幸福,尤其是有缺陷,有瑕疵的快乐。好比说,你阁下偷了三十万元美金——对不起,你阁下当然不会偷。好比说,柏杨先生偷了罢,三十万美元固然可带给我很多奇景,恐怕心中一直是个疙瘩。假如是谋财害命,那疙瘩准会更大,说不定发起癫痫。电视上那种坦然自若的职业凶手,并不很多,而且即令是坦然自若,也只是表面的,他的警觉性使他连觉都睡不好。物质的快乐,不等于心灵的幸福,物质的不快乐,同样也不等于心灵的不幸福。
幸福是人类追求的最后目的和至善总和,它赋给人类生命以真正的意义。洋大人常抬杠,有人说幸福是上帝的恩赐,有人说幸福是个人努力的结果。上帝的恩赐属于命运学,我们不必谈它,因为谈它也没有用,反正上帝自己在那里擅作主张,不听我们这一套。我们只认为,幸福是心灵活动,由此活动而认识真理;快乐是获得心灵完美之后的一种必然反应。生命中遭遇到的一些可怖的风暴、挫折、磨难,只能使人不快乐,却没有力量使人不幸福,只看你怎么面对这些风暴、挫折和磨难。
因之,我们崇拜郑丰喜先生。在他面前,柏杨先生的遭遇不过像打一个喷嚏。
郑丰喜先生逝世将近两周年,他惟一留给我们的一本书,就是他的自传《汪洋中的一条破船》,他出生在最贫苦的一个台湾农家,是母亲的十二个儿女之一,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残废,“右脚自膝盖以下,前后左右弯曲。左脚自膝盖以下,突然痿缩,足心翘上”。这是一个可怕的畸形儿,他永远不能走路,而只能坐在地上,用手爬行。做母亲的李员女士当场晕了过去,她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孩子的将来。当家里垫高地基时,孩子们一拥而上帮忙平土,都跳着脚踩,只有郑丰喜,他只能用屁股去顿,以致祖父哭曰:“宝贝,你顿的地最平。”
这个穷苦而残废的乡下孩子,大概七、八岁左右的时候,(书上没有说明年龄),跟着一位耍猴戏的老人,流浪江湖。这个老人——赵老伯是郑丰喜的恩师,一面到处玩猴戏,一面教他读书识字。然而,在一个码头上,赵老伯被流氓架走,永没有再回来。只剩下一个残废的孩子和猴子,被两位也是逐村卖杂货的女人收留,继续演他的猴戏。可是不久,“二伯妈”被人用石头打死,“大伯妈”认为郑丰喜是个“不吉利的人”,乘他熟睡的时候,把他遗弃在荒郊野外。
我们不再详细的往下介绍,我请求读者老爷去买一册《汪洋中的一条破船》。但我们要提到吴丽卿女士,这位国民中学堂的教习,力排众议,收留下只会爬着走的可怜动物。到了四年级,李守孔先生是级任导师,把他训练成一个坚强的孩子。知遇之恩,人生难觅,这两位教习,祝福你们。当李守孔先生知道郑丰喜每天上学都是由妈妈背着接送时,(伟大的母亲)!他教郑丰喜搬到学校跟他同住,但李守孔先生一年后却被调走,因为他力争郑丰喜去参加演讲比赛,而得罪了校长老爷。而最使人流鼻涕的却是那位继任教习,他跟李守孔先生是死对头,恨乌及屋,就把全部怨气转嫁给那个只能用屁股走路的残废学童,摆出乌干达总统安明先生的架子,花样百出,甚至在满分的卷子上批一个“屁”字。不知道这位屁教习姓啥叫啥,现在又在何处批屁,值得打听打听,以便我们恭献尊号。
同样使我们感动的是郑丰喜的妻子吴继钊女士,一个大学毕业生竟肯嫁给一个残废丈夫,她如果不是疯子,就是有高贵的情操。如火如荼,奋不顾身的爱情,持久不变,始终如一。郑丰喜先生对他能得到吴继钊的垂青,掩饰不住他的喜悦,他在书上说:“想不到一个地上爬的穷人,想不到一个自小受尽苦难、折磨得残废,竟然有这么一天——结婚了,而所结婚的对象,竟是一位大学毕业的江西小姐,啊,当新娘拭干我的泪水时,我幸福的微笑。”郑丰喜先生有充分的理由骄傲,我想当洞房花烛夜之时,他回忆坐在地上耍猴戏的儿时往事,会恍如昨日。
然而,五年的幸福婚姻,在他们生了两位女儿至玉、至洁之后,郑丰喜先生却抛下他的爱妻爱女,与世长辞。呜呼,不该死的却死了啦,该死的如柏杨先生之类,却没有死。天道无常,夫复何言。
郑丰喜先生是一位奇男子。他所不能掌握的命运,对他是残忍的。他所遭受的不仅仅是风暴,而是无情的和不可理喻的地狱。恰如他所说的,他是一条破船。千千万万这样的破船都命中注定的是场悲剧,不是沉没海底,永不见天日;就是支离破碎的展览在海滩上,供游人唏嘘、凭吊——却没有尊敬,世界上没有人会尊敬一条碎了的破船。只有郑丰喜先生,他用眼泪和毅力使它冲出地狱、冲出风暴,而终于昂然前进。他有爱、也敢恨。敢爱、也敢恨。在他的著作中,他没有故意假装着温柔敦厚,原谅那些恶棍。他把那些对他有过帮助的小人物,一一的提出他的感恩。也把那些毁坏侮蔑他的小人物,一一的照实记载。我认为最沉痛的一段是他跟一位欺人太甚的黄顺理的那场决斗。郑丰喜先生写出他的恨,也是写出他接受屈辱的最后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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