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復夢   》 第十三回 贈佩盟心緑楊城郭 淚痕留面風雨歸舟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話說柳緒見兩船漸漸相並,衹顧看那朱牌上的官銜,不提防對面艙裏有人將他看了半日。聽見叫聲“哎呀!”柳緒回轉頭來,見一個絶標緻的人,不知是男是女,打了個照面。兩船相並,這邊艙門緊對着他的板搭,瞧不見那人是誰,心中悶悶。
  你道那衹船裏是誰?原來就是禮部尚書祝鳳的公子,名叫夢玉。因祝太夫人知道鬆節度業已出京,告假回杭省墓,差夢玉到揚州迎接表叔,泊在碼頭等候。這夢玉是祝府的命根,三房共此一子。因六月十八是老太太七十大慶,趕着二月間就將梅傢的海珠、掌珠兩位小姐娶了過門。這海珠、掌珠是雙生姊妹,都生得花容月貌,俏麗非凡,又知書識字,寫畫皆能。衹是夢玉的脾氣與人不同。他雖自小兒最喜在姑娘、丫頭們裏面打交道,不要說是四親六眷的奶奶、姑娘們他見了親熱,就是一切傢人媳婦、老媽們,他也是一樣的心疼。但凡粘着堂客,那怕極蠢極陋的,得罪了他,也不動氣。他常說:“世上女人越生得醜陋的,越要心疼他。那生得標緻的,就如玉蕊瓊花,令人可敬。不但我敬他,凡有恆河沙數大千世界男人,見了瓊花玉蕊,無人不敬。那個醜陋的,就如香花良玉,不過外面顔色平常,其晶瑩香潔與標緻的同一天性。我若不疼他,豈不叫大千世界媸皮裹妍骨的女子,終身總遇不着卞和、伯樂?古今來不知委屈死了多少婦人女子!因此閻王殿上個個都是含冤抱屈的難消此恨。那閻王爺也怪世上男人專衹以貌取人,屈死了多少媸皮妍骨,因差鬼判將那看不出媸皮妍骨的男人,盡數拘來,將他的眼光剝去三層,令他轉生人世做個近視眼。所以如今十個人倒有七個近視,都是這個報應。”老太太們聽見他說這些議論,知道這孩子前世是個情種,難以勸化。況且三房共此一子,衹好隨他同這些丫頭、姐妹們一堆兒的玩笑,並不拘束。
  無如他的性格另有怪處。生來喜靜不喜動,每天教丫頭們寫字學畫之外,焚上好香攤書默坐。即或出去應酬,遇着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相對如坐針氈;若遇心眼兒歡喜的人,雖素昧平生,立刻就成莫逆。因此落落寡交,知音甚少。這樣一個風流藴藉的公子,並不貪淫嗜欲。同梅海珠做親以後,也還同姐妹一樣,不在夫妻枕席之愛。梅傢兩位小姐見夢玉清心寡欲,倒十分歡喜。惟老太太望着要抱曾孫,見夢玉夫妻之間全不在意,反以為憂。凡是老太太房裏以及桂夫人身邊這幾個有姿色端莊伶俐的姑娘,縱着他們與夢玉玩笑,從不拘管。誰知夢玉雖極意的憐玉憐香,並無一點苟且。連那些姑娘們也忘了夢玉是個男人,所有一切閨中事務,並無避忌。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夢玉帶了個老管傢並一班的傢人、小子,奉老太太之命,來到揚州迎接鬆節度,泊在碼頭等候。閑暇無事,站在官艙窗口,看那河裏往來船衹,見有一隻大江船攏了過來。望那桅桿上黃布大旗上寫着“禮部儀製司”五個大字,中艙窗口站着個俊俏後生,仰着臉看這邊的桅桿上。夢玉看他好生面善,總想不起來。那船已攏在面前,夢玉越看越熟,心中十分愛慕,不覺那船攏到碼頭。夢玉在官艙裏看不見那人,因失口叫道:“哎呀!”中艙的傢人小子、老管傢都進來問道:“大爺為什麽?”夢玉道:“你們快些去打聽間壁的這衹船是誰,我要去拜會。”內中有個傢人叫做周惠,問道:“大爺要拜他船上的那一位。”夢玉道:“我要拜方纔站在官艙窗口的那一位。你去說,別的老爺們我都不拜見。”周惠笑道:“知道那窗口的是個上人,還是個下人?”夢玉道:“就是下人,我也要去拜見。”衆傢人們都知道大爺的脾氣,不敢違背,衹得答應,過去打聽。不多一會,進來回道:“打聽明白,是禮部儀製司柳大老爺的靈柩回廣東。船裏並無別的官親老爺,衹有柳太太同少爺、少奶奶三位,一個小丫頭同一個姓包的傢人,一共上下五人。剛纔大爺見的,就是柳大少爺”。夢玉聽了大喜道:“原來是老爺的同寅。咱們是通傢弟兄,尤其該見。”對着老管傢查本道:“查哥,你叫張彬、王貴趕緊去辦兩桌酒席,俱要體面,立刻就來。一桌是給柳大老爺上供,一桌是送柳太太的。我立等着就要,快去,快去!”查本道:“衹要備一桌就夠了,供過柳大老爺,就請柳太太,又何必要送兩席?”夢玉道:“斷使不得的,你依我去辦就是了。”查本想來強他不過,趕着叫張彬、王貴上岸,到那有名的大酒館內辦兩桌體面酒席,一個館子若來不及,就兩處分辦,總要很體面。張彬們趕着去辦。那揚州地方乃錦綉繁華之處,不要說是兩桌,就是兩十桌盛席,也可以談笑而得。夢玉在艙裏一刻也等不得,接連差人上去催趕。又等一會,王貴進艙回道:“酒席都已辦來。”夢玉大樂,忙叫人備兩個全帖,先差周惠、王貴、張彬、馮裕將酒席送過船去,“回明柳太太同大少爺,將供席擺好,點是香燭,我就過來上飯。”周惠們答應出去,走過這邊船上對包勇說了緣故。包勇接過帖子,進艙來回太太。柳太太接過帖子,看寫着“世愚侄祝夢玉頓首拜”,中間一個簽子上寫着“菲筵緻奠”四個字;又一個帖子寫着“世愚弟祝夢玉頓首拜。”柳太太道:“這是拜緒兒的。”包勇道:“他傢二爺們都站在船頭上等着擺供呢。”柳太太道:“既是如此,又不好推辭,收下一桌供罷。”包勇道:“祝少爺就過來上飯。”柳太太叫緒兒趕着換衣服。包勇出來對二爺們說衹收一桌。周惠道:“咱們傢大爺的脾氣,二哥是不知道的。收不收,一會兒等着太太同少爺當面說罷。他這會兒等着過來上飯呢。”衆傢人下艙,叫他們先擡一桌上來。大傢手忙腳亂的擺滿兩張臺桌,點上香燭,過去通知大爺。柳緒也換了衣服,等着迎接。
  不一會,船頭上傢人、小子紛紛站滿。夢玉走過這邊船來,包勇看見大嚇了一跳,誰知就是寶二爺!趕忙迎着,打個千兒說道:“請爺的安。”夢玉低下頭去一看,問道:“你是誰?怎麽好面熟!倒像在那兒見過。”包勇道:“小的叫包勇,原先伺候過二爺。”夢玉道:“那個二爺?”包勇纔知道他不是寶玉,因說道:“在榮國府賈老爺傢伺候過寶二爺。”夢玉搖頭道:“你很像在過我傢。”周惠道:“柳少爺出來接大爺呢。”夢玉掉過頭來看見柳緒,將他上下一看,趕忙拉着說道:“大哥,我同你是那裏一別,直到如今?”柳緒也將夢玉細看一會,說道:“實在會過,一時再想不起。”說着同進艙來。
  走到中艙,傢人們早已鋪下墊子,夢玉跪着敬了酒飯,拜了四拜。柳緒跪着回禮,起身另又拜謝。夢玉道:“進去拜見太太,咱們再說。”柳緒陪進官艙。
  柳太太見夢玉頭帶束發紫金冠,身穿月白鐵綫紗袍,頸上帶着個八寶赤金圈,胸前挂着個羊脂玉碟子大的福壽連綿鎖,腰緊着大紅如意連環縧,兩綹打金結子的大紅回竜須直拖在腳面上,腳下登着雙粉底烏靴,生得面如冠玉,目秀眉清,同柳緒一樣的豐姿,覺得面目之間另有一種嫵媚。夢玉見柳太太,趕忙恭身見禮,至誠跪拜,忙的柳太太趕着回禮。夢玉問道:“還有位大嫂子呢?想在房艙裏,也得拜見。”說着,往裏就走。玉友聽見,趕忙走了出來,瞧見夢玉活像賈府的寶玉,心中大為驚異。走上前,三人同拜一回,彼此坐下。小丫頭過來磕頭。
  夢玉回道:“太太是回到那兒去?”柳太太道:“伴先夫子靈柩回粵。前在京城素聞公子英姿聰俊,翩翩雲鶴,今幸相逢,深慰渴念。”夢玉恭身答道:“侄兒愚拙不纔,荷蒙奬譽。刻下與柳哥覿面相逢,如見舊雨,此三生之訂,定有前因。不知太太在此處尚有幾時耽擱?”柳太太笑道:“小兒蠢陋,過承相契。我此間並無耽擱,就要開行。”夢玉道:“纔幸相逢,何忍就別?三生之緣,誰知如此淺薄!”說畢,不覺掩面而哭。
  柳緒夫妻瞧見夢玉,觸起賈府的情分,想起璉二哥同寶釵、珍珠兩姐姐的那番恩義,臨別時那一種的離恨,無限傷心,也止不住紛紛流淚。三個人各有心事,各人哭的悲切傷感。衹有柳太太因路已走了一半,心中頗覺歡喜,毫無可悲之處。看他們盡着對哭,甚是可笑,再三勸慰。三人哭畢,夢玉道:“柳哥之母,即我之母,豈有天賜相逢就忍遠別!求太太暫留數日,尚有商酌。”柳太太正要回答,衹見包勇進來回道:“祝大爺送的兩席,一桌上供,那一桌還曬在船頭上。天氣炎熱。請太太示下。”柳太太道:“真個我倒忘了,也沒有謝謝大爺。你備一席就罷了,何必又送兩席?”夢玉道:“這又算個什麽。”
  對包勇道:“供的那一席賞了你去吃罷。將那一席交給我的傢人,叫咱們廚子收拾,送過船來,我在這兒陪太太吃飯。”
  包勇答應,照着去辦。
  夢玉對柳太太道:“方纔一事,尚未對太太說明。”柳太太道:“是件什麽事?”夢玉道:“太太數千裏長途跋涉,為的是回傢安葬。我想死者總以入土為安。我傢很有山地,太太去揀上一塊將老爺下了葬。我傢房子空的很多,不拘你老人傢愛住那裏,就住那裏。若再要怕煩,我傢還有幾個莊子,十分幽靜。你老人傢同大嫂子住着,大哥同我念書,等着服滿,就在這裏入考。若是這點子薪水用度,我還供應得起。這件事太太必要應我。”柳太太笑道:“承你這番美意,我豈不願意?衹是老爺在病中頗念家乡,臨終的時候說道:‘我這幾根骨頭能夠歸葬祖墓,我死也瞑目。’誰知身後當賣一空,我同你大哥流落尼庵,朝不保暮。幸虧你大哥遇着賈府璉二爺,結了生死之交,慨贈千金,專差這包勇送我們扶櫬還傢,又給你大哥娶了嫂子。我若在此間住傢安葬,不但我老爺心下不安,叫我娘兒們將來何面目見賈府的璉二爺呢?璉二爺待我們情義就同今日你待咱們這樣親熱,我若負他,也就如負你一樣。”夢玉道:“聽太太這樣說起來,是萬不能在此間住下的了。”說着,眼圈兒又紅起來。柳太太見他如此親熱多情,也覺心中難過,不覺掉下淚來,說道:“我在此耽擱三天,領你的這番美意。你既不棄我娘兒們,我回去安葬後,總以三年為約,必來就你,也斷不失言。”夢玉流淚道:“過了三年,未必記得夢玉!”柳太太同着柳緒夫妻一齊哭着說道:“倘負此約,此去前程不利。”夢玉聽見,趕忙走到柳太太面前,挨身跪下,淚流滿面,說道:“總在三年,望太太來給夢玉做二十歲生日。”
  柳太太一面哭着,將他扶了起來,點頭應允。
  包勇進來回說晚飯已備。玉友同着小丫頭擺好桌子。夢玉命小丫頭出去:“將我的四個小子叫來!”小丫頭答應出去。
  不一會,領着四個小子進來。柳太太看見四個小人兒都生得很清秀,一色的穿着青紗衫,腳下都是大紅蝴蝶履,俱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前發齊眉,後發披肩,頂上是大紅絨繩兒紮着兩個雙丫髻。夢玉叫他們見過太太同大爺、奶奶。柳太太問道:“叫什麽名字?”夢玉挨着指道:“福兒、祿兒、壽兒、喜兒。”
  夢玉吩咐小子們伺候吃飯,柳太太領着姊弟坐下,包勇上菜,夢玉道:“包勇,你將我的那幾個人也都叫來伺候。”不一會,四個人一齊進來,給柳太太們磕頭。夢玉道:“你們邀着包勇過去,大傢熱鬧。吩咐船上,將船放到涼快地方,不要攏岸,四面透風,連我的船也放了過去。兩邊船上多多的賞他們些錢,也叫他們喝個快活。”張彬等答應,依着去辦。柳太太又吩咐包勇,要在揚州耽擱三日。包勇答應,自去照會船上。王貴等將大盤小碗擺了一桌,飯也端了過來。將包勇邀過船去。兩邊船上趕忙起橛,打了一棒金鑼,一齊打着號子,將船開去,離碼頭有七八裏來路空闊地方,十分幽靜。
  柳太太娘兒四個對水暢飲,慢慢的將在京流落光景直說到長亭同璉二爺、寶釵、珍珠分手的話,細談一遍。夢玉聽出了神,半日纔定,對柳太太道:“這幾個人的名兒好熟,我怎麽能夠見他們一面纔好。”玉友又將寶釵、珍珠是怎麽個模樣,怎麽做人,祝太太見了是怎樣的歡喜,說猶未畢,夢玉呆呆的又出神去。隔了一會,嘆息道:“世上的人,為什麽不都是璉二哥同寶釵、珍珠,叫我時常相遇?何以叫我活了十六年,今日纔遇着太太同我的緒哥、嫂子?那個璉二哥同寶釵、珍珠兩個姐姐幾時也叫我見這麽一面,我就死也甘心,不枉我在世界上做過一番人。”柳緒道:“我聽見珍珠四姐姐說,今年秋間準要回南,璉二哥們自然是一齊回來的,橫竪兄弟也快見着。你若是見着他,替咱們訴訴離衷。”玉友道:“兄弟若是見寶姐姐同珍珠四姐姐,你叫他們不用惦記,不過三年就可見面。”
  夢玉道:“他們如果回南,我一定得見。若見了面,這些話我會說,還要給大哥哥同姐姐添上些說話,橫竪叫他們聽了要流下一桶眼淚。”玉友笑道:“你是愛的眼淚,有一桶你拿回傢去泡茶吃。”夢玉笑道:“如果得寶釵、珍珠的一桶眼淚,我趕着將腦袋浸在裏面出個新樣兒,叫閻王爺再找不出第二個眼淚淹死的鬼。”柳太太大笑,說道:“罷呀,笑的我酒也吃不下了。”玉友道:“說說笑笑正是要太太多吃杯酒。今日兄弟花了多少錢,太太不吃個大醉,不委屈了他的這番敬意!”
  柳太太笑道:“你倒會替你兄弟待客。”夢玉笑道:“這纔是我的好姐姐呢。”柳太太道:“咱們飲酒,叫這些孩子們餓着,也吃的不自在,倒不如拿幾樣菜,叫他們先去吃飯罷。”柳緒道:“太太說的是。”叫玉友遞與他們,夢玉叫小丫頭也同去吃飯。玉友點上銀燭,娘兒四個直飲到半夜纔散。水面風涼,頗覺清爽,王貴們過來請大爺安歇。夢玉道:“我就在這裏陪柳太太住宿。將我的便服送過來罷。”王貴們答應,就過船取來。小子們伺候換了睡衣,摘下金冠,脫去靴子。衆傢人各人去睡。柳太太們又喝了會茶,叫夢玉同在房艙安歇。
  次日,夢玉一早起來,披衣走出,見柳緒夫妻都因昨宵過醉,此時正在好睡。夢玉一人甚覺無趣,歪下身子就在玉友旁沿睡了下去,不知不覺也入了睡鄉。衆傢人起來,聽見裏面並無聲響,不敢驚動,船傢將外面雨搭板卸了幾塊。時交巳正,玉友朦朧睡醒,看見滿窗紅日,悄無人聲,柳緒裏邊尚自好睡,覺得身背後像有一人睡着,趕忙坐起身來,見是夢玉一堆兒睡着。看他臉上白裏泛出紅來,潔如美玉,令人可愛。玉友用手在他臉上摸來摸去,夢玉驚醒,看見玉友坐着,將頭擡起來睡在嫂子懷裏。玉友問道:“你多會兒來的?”夢玉道:“昨夜就睡在這裏。”玉友將手在他頭上輕輕指了一下,說道:“小油嘴!”夢玉道:“姐姐,你們回去了真個還來不來?”玉友道:“你放心,總在你二十歲以前,必來看你。”夢玉嘆口氣,一言不語。玉友道:“你緒哥最是多情,以後一日也丟不下你了。”夢玉點了點頭道:“緑楊城郭是揚州,從此一段離愁,何時得了。但是緒哥丟不下我,姐姐,你呢?”玉友不覺眼圈通紅,將夢玉的手拉着在自己心坎兒上拍了一下。夢玉止不住兩行珠淚直流過耳邊,玉友也掉下淚來,忙取方汗巾給夢玉揩着眼淚,聽見柳太太在房艙裏問道:“夢玉過去了嗎?”夢玉忙答道:“在這裏同姐姐說話。”柳太太道:“你怎麽不多睡一會?”夢玉道:“我起來,也讓太太睡的舒服些兒。”此時柳緒隨醒,同夢玉睡着說了會話。
  玉友起來收拾梳洗,又給夢玉梳了頭,換過衣服。柳緒也起來收拾,都請過太太的早安。柳太太吩咐玉友,買幾尾好魚給夢玉吃飯,再叫他多買些菱藕蓮蓬來下酒。玉友答應,出來吩咐去辦。柳太太又躺了一會起來,玉友服侍着梳頭洗臉。時已晌午,包勇進來回說飯已齊備。柳太太吩咐擺飯。那邊廚子送過幾樣精緻菜來。柳太太們慢慢的用畢,衆人收去。衆小子伺候漱口淨過手,都退去吃飯。柳太太又將道兒上遇着強盜,玉友打彈子獲盜,巡檢司送席,劉秀纔傢住宿的話,說了半日,夢玉不勝驚異贊嘆之至。娘兒四個談到明月滿艙,方吃晚飯。
  這一夜更比昨宵親熱,直飲到鬥轉星移方纔睡覺。
  話休煩敘。柳太太在揚州住了三日,船傢催着要行。偏生這日西北風大起,陰雨濛濛,柳太太忍着悲切决意開船。夢玉想來再留不住,吩咐查本賞包勇三十兩銀子,賞了小丫頭十兩一錠,江船上的船傢、水手,一概重賞。柳太太取了二十兩銀子,賞那邊傢人、小子,另有四樣禮物給老管傢查本,取幾十吊錢賞廚子及船傢、水手。柳太太取出幾樣心愛東西,給夢玉做個紀念。玉友含着眼淚,將貼身帶着的一塊羊脂雲蝠解了下來。親自給夢玉套在貼身兜肚上,說道:“兄弟,這塊玉是賈傢珍珠四姐姐給我做紀念的,今日交給兄弟帶在貼身,如我姐弟們常在面前一樣。等我下回見面,親自將東西來換。”夢玉流淚點頭。
  柳太太命小子們將大爺的東西都搬過船去。夢玉瞅着柳緒,兩個的心幾乎都要傷碎。查本來請大爺過去,好讓柳太太們開船。夢玉哭道:“我要送柳太太到瓜州江口,你將咱們的船也放了下去。”查本想道:“這是勸不來的,衹得依他。”
  出去吩咐。柳太太淚流滿面的說道:“好兒子,你別送了,過船去罷。等我到傢裏安過了葬,我就帶着他兩個到你傢來,長遠的住着。”夢玉搖着頭哭的悲切,柳緒同玉友已經哭出了神。
  這日下雨,正是東北順風,不過一頓飯的工夫,走了三十多裏,已到瓜州江口。水手們下篷,將船收祝那衹大沙飛船也攏了過來。查本們過來請大爺。柳太太站起身來拉着夢玉說道:“兒子,你過去罷。”玉友夫妻拉着夢玉放聲大哭。夢玉要跪下去給柳太太送別,纔將身子一彎,不覺一個頭暈,栽倒船中。柳太太看他面無血色,已不省人事,急的大哭大喊。柳緒見夢玉這樣光景,心中十分悲慟,不覺大叫一聲,也栽倒艙中,牙關緊閉。玉友同柳太太急的叫了這個,又叫那個。包勇同祝府大小人等,急的沒有主意。內中衹有查本是五十外的老成人,頗有見識,進來回柳太太道:“太太同大奶奶不用着急,兩位大爺都是為離情所感,心傷氣閉,一會兒氣定,自會蘇蘇。依着小的愚見,竟將我們大爺輕輕抱過船去,一者身子動動可以順氣,二者趁着不省時候太太們竟開船去,等着兩位大爺醒了過來,不過望着江上大哭一回也就罷了。”柳太太聽說甚是有理,就叫包勇好生抱着,吩咐大奶奶親自送過船去。到了那船,輕輕放在炕上。玉友看他如此情形,那裏撇得掉,淚如雨下,將他抱住,叫了多少聲夢玉兄弟。包勇催道:“請奶奶過船去罷。一會兒祝大爺省過來,準定又去不了!”玉友無奈,衹得硬着心腸,揮淚過船。包勇忙趕叫船傢扯滿布篷,一直出了江口,揚長而去。
  這夢玉暈了一會,忽然打了個噴嚏,這些圍着的傢人們一齊的混叫。夢玉睜開眼來忙問:“柳太太呢?”傢人們回道:“去了好半日,這會兒至少也走了一百多路。”夢玉聽見,嘆了一聲說道:“你們出去,讓我歇歇。”衆人答應,一齊散去。
  夢玉躺了一會,站起身來問小子們道:“柳太太的船是嚮那邊去的?”福兒用手指道:“嚮着大江南去。”又問道:“我方纔是怎樣來的?”福兒們將大爺怎麽暈倒,柳大爺亦暈倒,大奶奶怎麽送過船來,抱着叫了幾百聲兄弟,流了大爺一臉的眼淚,後來是怎麽過去,怎麽開船,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夢玉長嘆數聲,說道:“柳緒多情!”叫喜兒取小鏡過來,照見臉上皆是淚痕,嘆息道:“天下人幾個似他!你看那江水滔滔,我這一段離愁何時得了!”喜兒接過鏡子,夢玉指道:“岸上是個什麽廟?”祿兒道:“聽說是金竜大王廟。”夢玉道:“你去叫王貴們備了香燭,我要上去拈香。”祿兒們出去吩咐。
  這裏壽兒等趕着端了水來,夢玉道:“做什麽?”壽兒說:“請大爺洗臉,好去拈香。”夢玉道:“放狗屁!這臉上是柳大奶奶的眼淚,豈可擅動得的!還不快些拿去!”壽兒將水依舊端了出來。王貴們進來回道:“香燭備齊,請大爺拈香。”
  夢玉走出艙來,站在船頭上。因下過了一陣細雨,恐跳板發滑,上面都將棕毯墊着,前後傢人們扶住上了岸。走進廟去,和尚們出來迎接。來到大殿拈了香,跪在地下,口中默禱:“願神聖保佑柳太太娘兒三個一路平安,順風順水,早早到傢;再保佑着三年之內,如約相見。俟與柳氏母子見面之後,定來挂袍還願。拜禱半日,起來四周閑步,不覺別緒離腸萬分難處,就將和尚的筆拿着,在那粉壁墻上寫下四句詩道:煙雨濛接暮潮,片帆飛渡水迢迢。從今好護江幹柳,不許徵夫折一條。後寫着:“江口送柳幼張之東粵”,下面落着:“丹徒祝夢玉”。寫完之後,對着這詩看個不了。不言夢玉題詩之事,不知柳緒分別後光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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