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尼之恋
已记不起初尝第一口马丁尼是在什么年代了。总之,绝对不是20世纪50年代就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在台湾地区当学生,正值“克难”时期。台大宿舍的膳食在今天看来,营养充足,但吃多了就面有菜色。那段日子,口袋若有余钱,要满足的口腹之欲非常实在:出外吃一个盒饭,另加一只荷包蛋。同学偶然在宿舍聚会,想到以酒助兴,大伙儿总奋不顾身,拿出坚壁清野的精神,把衣裤倒吊,看谁的口袋能抖出铜板,以充公去买九块钱一瓶的乌梅酒。一穷二白,也有好处,因为吃的穿的别无选择,就容易满足。你看咱们几个土包,捧着不知年份的土炮乌梅,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时而咧嘴傻笑,觉得人间充满了温情。20世纪60年代的前半段,我在美国度过。有两年我住的是学校宿舍。与洋同学相处,周末免不了“笑入胡姬酒肆中”。一进门,二话不说,“胡姬”就轰的一声把容量接近一加仑的大瓶啤酒搁在台上,然后甜甜一笑说:Have a good time,folks(祝大家玩得高兴)!马丁尼之恋第一辑写作这回事20世纪60年代后期我在中文大学任教,平时的好友有戴天和李欧梵。戴诗人以在台大操场穿着designer shoes踢足球而名噪一时。在香港地区教我初识名酿如茅台和五粮液的,就是这位心挂椰树、来自毛里求斯的青年。也许崇洋惯了,喝了几口来自祖国的酒中极品后,发觉无福消受。问及浪漫主义形象化了的欧梵,才知我们是“同病相怜”,“奴性难改”,爱上的,都是洋酒。惊识马丁尼,应该是20世纪70年代吧。那时我已辗转回到美国教书。一次在芝加哥大学余国藩教授家做客,饭前他问我要喝些什么鸡尾酒,我说随他方便,说着,就跟着他到厨房餐桌坐下。他净手如仪后,打开冰箱,取出冰块放在shaker中,加入Beefeater杜松子酒,然后混了七八滴苦艾,轻轻摇了几下,搁在桌上。我坐在旁边屏息以待。只见余教授打开冰箱,取出柠檬,割下两块皮,然后又从冰箱里恭恭敬敬地取出两只结了霜的阔口薄身水晶杯子,擎起shaker摇了两下,注入杯中。我端着凝霜的夜光杯,还未沾唇,已觉酒香醉人。入口时,但觉浑身经络脉穴,顿时四通八达,不旋踵即入华胥境。经国藩引介,我从此爱上了马丁尼。只可惜要喝调得像他那么经典的得要自己动手。喝马丁尼的快乐一半来自制作仪式。杜松子酒、苦艾、柠檬皮、凝霜的水晶杯,搅搅拌拌、沸沸腾腾,想起来就够烦的了。但我还是乐此不疲,因为功成后举起琼浆玉液,除了异香扑鼻外,还让你看到一种可以令人出神的形而上的美。日本人的茶道仪式,三跪九叩,庄重得不得了,泡出来的茶水虽不及马丁尼那么艳绝天下,却别具一种风情。所谓文化,就是懂得领略“物外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