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十六回 老梅剋除夕渡慈航 惡顧三中秋劫喜轎      李涵秋 Li Hanqiu

  有一年隆鼕天氣,嚴寒凜冽,下了一場大雪,整整三日三夜不曾住,那鵝毛片兒平地上便同白銀般高了幾尺。檐棲凍雀,村斷荒雞。這一場雪中,也不知殺了許多生命。剛剛交着除夕,那鄉紳人傢,可省則剩也不上街去置買什物。貧戶更不用說了,閉着兩扇板門,除得蹩着這一個餓肚皮,與寒氣交戰,那裏還敢伸頭去嚮道路上望一望。因此上一座繁華城市,忽忽變成陰森慘淡鬼境一般。其時已將入夜,雖是彤雲如墨,一街積雪卻也照得明亮。衹是北河下荒僻去處,一拐一拐的走過一個人來,撲着迎面北風,整團的雪花,直嚮他破領裏衹管摜進去。那人把頭縮得如刺蝟一般,雙手抖戰,拎着前面衣襟,約莫裹了有升把糙米,高一足低一足,十分狼狽。無奈這一帶地方坑陷最多,人已餓得頭昏眼花,又被這雲光照得不辨東西南北,一個失足,早已跌落在一個深坑裏。脊背朝天,已把那凍雪,印成五尺來長的人模子。這個人便有十分性命也該死去九分九釐,剩了一釐的希望。卻是因為離不多遠,有座禮拜堂,內中有個看守禮拜堂大門的老者,名字叫做梅剋,因為天寒無事,走出來將要閉門,猛見遠遠雪地裏擱着一頂破帽子。業已被雪薄薄遮了一層,心知連日路途上常有餓殍,一念之動,也怕是有人落難,便冒雪走上來,瞧得一瞧,見那個人身下又被雪沒了,幸喜露出一隻光腿,梅剋彎着腰扯了一扯,已是不動。看他臉色尚未呆白,於是連拖帶拽,將他弄進自己一所門房屋內,那個人經屋內暖氣一漾,遂已醒轉。梅剋便將茶壺裏熱茶,傾下一盞,遞給他喝了,又命他將外面濕衣脫下,取了一件絮襖給他穿着,便問那人:“你叫甚麽名字?住在何處?”
  那人眼淚直流,且不暇答應,轉走過來將濕衣抖得一抖,說:“我的米呢?”梅剋道:“你已經跌了,那裏還保得住米。”那人哭起來說:“沒有米我的母親要餓死了。”又擡頭望着梅剋道:“梅伯伯,你認不得小人,小人卻認得梅伯伯。小人便住在前面一條街上,大前年同母親落難到此。小人原是徐州人氏,便在此處開了一座餅鋪子。”梅剋笑道:“原來你就是賣餅阿三,你是姓顧。你往常也曾到這裏賣餅,怪道模樣有些相熟,連日怎麽不見你來此處,到揀在這雪地裏跑,不遇着我、幾乎不把小命兒丟了。”
  顧阿三道:“說來不怕梅伯伯笑,我連日不能上街賣餅,一者為的我母親病了,二者天寒地凍,幾個本錢都被母子兩個吃光。今早將小人蓋的一床破被,押在當鋪裏,押了一百銅錢,買了兩升多米,預備回去煮一鍋薄粥,母子兩人度度殘歲,究竟也是個新年模樣。如今被是沒了,粥又吃不到嘴。”
  阿三說到此聲氣已極嗚咽,底下的話,便說不出來。梅剋也嘆道:“阿三,你也不要傷心,衹都是生前罪孽,我在先當掃地夫,不是同你一樣。後來得天主憐憫,將他的榮光照着我,我纔有今日這般幸福。我看你窮得如此可憐,中國人滿口裏誦經念佛,也不見有人憐惜你一二。你若肯拿定主意,我便引你去見一見我們客教士,求客教士替你在天主前懺悔懺悔罪過,或者可以從此得了好處。”
  顧阿三道:“有飯吃麽?”梅剋道:“豈但吃飯不消愁得,便將來要錢揮霍也是容易。”阿三大喜說:“梅伯伯若肯與小人作成,小人感謝不荊但是往常聽見人說,歸服天主,要吃甚麽丸藥。吃了丸藥,眼睛便轉緑了,遂認不得菩薩,遂認不得祖宗,這話可真麽?”
  梅剋哈哈大笑道:“那裏來的這些鬼話,你歸服了天主,你的靈魂自然悔悟,自然不相信這些邪說。那裏有甚麽丸藥,我亦聽人說過,說這丸藥吃下肚腹,肚腹裏便藏了一個小洋人,若是那人翻悔,小洋人便吃他髒腑,無論沒有這個道理,你想我們教士何等尊貴,何等威嚴,豈肯同尋常百姓做這些把戲,停會子你試看便曉得了。”
  梅剋此時又在廚裏取出幾片面包,傾了半杯牛奶,遞給阿三,命他在室裏坐着。自己披了一件鬥篷,替他在客教士面前稟白。阿三見這室內精美非常,熱烘烘的燃着一盆炭火。自念世間乃有如此洞天福地,正在韻羨,梅剋已笑着進來說:“阿三你好造化,客教士很願意救護你,此時正在堂上等着呢。我這裏有一件長衫,你先披着,見了客教士,也不用磕頭,衹須把你短帽子扯了下來,就算磕頭了。他說的話,你都答應着。”
  顧阿三一一領命,心裏十分忐忑,衹得隨着梅剋走出來。室外陣陣寒威。那雪花仍是搓棉扯絮。阿三又不由牙齒索索的抖起來,穿過兩重房屋,纔看見一座高拱華堂。剛跨得一層臺階,衹見金碧輝煌,案上陳設,也不辨是金是玉,當中懸了一個大月亮兒光芒四射。悄悄的正瞧不出客教士立在何處,梅剋低低說道:“脫帽脫帽。”阿三忙一把扯了帽子,呆呆的對着梅剋。梅剋指指上面,阿三纔見客教士翹着兩撮黃須,挺然直立,口裏學着不甚完全的中國話說:“你……是不是阿三……顧……是不是。……”阿三忙答道:“小人不錯。……”
  客教士又道:“你是不是情願依天主的話?天主保佑你的靈魂,享天堂裏的幸福。你以前的罪,天主教你洗淨,可是不是?天主是慈悲你們的,你們服從了天主,天主保佑你們的靈魂,知道天主的好處,知道天主有最大好處。”
  阿三到此更沒有話說。衹見客教士又望着梅剋咕嚕咕嚕幾句,梅剋連連答應了,幾個愛斯愛斯,一把扯着阿三退出堂外,又領他到自己室裏來笑道:“我的哥,我們從今是平等的人了,你好不造化。客教士可憐你貧苦,命我給你十塊洋錢回去過年。今天是禮拜三,等來年初四你起個清早,來這裏做禮拜,你便是天主教民了。你須要將客教士的好處,告訴別人,一傳十,十傳百,引得人人降服了我們的教。依你這種年輕,將來神父位分,大大可望。”說着又附着阿三耳朵道:“做了教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便連官長也奈何我們不得。你要錢用,衹管嚮別人去討。如有人得罪你,我替你稟了教士,衹消我們教士用着三字大的名片兒,便殺了人,也衹算解解悶兒的頑意,沒有甚麽要緊。”阿三聽到此,便已眉飛色舞。又見梅剋取出雪白的十塊洋錢,衹顧要笑,立又不是,坐又不是。梅剋笑道:“拿去罷,我們再會,你沒有事常來這裏談談。”阿三忙忙揣了洋錢,又來脫身上藉的梅剋長衫。梅剋笑道:“你穿回去不用脫了,我知道你們講究拜年,還要長衫用呢。”
  阿三千謝萬謝,出了禮拜堂,此時腳下得了勁兒,也不覺地上有雪。飛也似跑轉回去,兩扇破門,漏了幾條長縫,偷眼一瞧,裏面黑洞洞的,已悟出今晚沒有油點燈。正待嘆氣,猛覺得胸口重沉沉的,又不禁笑起來,喊着:“開門開門,我回來了。”衹聽得他娘有聲無氣的說道:“門那裏有個閂的,你推開便是了。”阿三挨身而進,塵埃穢溺,覺得非復人境。幾乎要嘔起來,駡道:“該死該死,你也不收拾幹淨些。”他娘道:“我清早至此,還沒有一粒米能下肚,凍僵在這裏,那裏還能收拾。兒呀,米買來沒有?床腳下還有墊床的幾片木塊,你將他取出來胡亂煎一鍋,度過新歲再說。”阿三此時心神無主,腹中到不甚餓,知道已有二更天氣,今夜是個除夕,各傢卻也不曾睡覺,取了洋錢,跳上街去,置買物件柴米。他母親見他又要出去,喊着:“兒呀兒呀。”阿三也不理會,一徑上街,買了各物,跑回傢將床面前一架瓦竈煮了一鍋飯,將來的凍蹄,切了一盤,又放着一杯冷酒,坐在一張三衹腿的歪桌上,自斟自飲。油已添了,燈便明亮。看見壁上蛛絲牽挂,很不雅觀,明日須索買些白紙來,滿壁糊一糊。他娘聞見一陣肉香,說:“兒你敢是有肉吃麽?給一塊與娘嘗一嘗。”
  阿三衹當不曾聽見,用一隻破碗,在鍋裏挖了半碗飯,遞給他娘,伸手在破籠裏取出一把臭鹹菜。他娘看見白米飯,衹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忙忙送在口邊,也不暇要肉吃了。阿三吃得暢快,又在袖子裏掏出些花生兒,一面剝吃,一面想着剛纔的事。猛由門外擠進一個人來,卸了一柄破傘,將身上雪片抖了一抖,深目高顴,嘴邊一搭短須,阿三見了,說:“阿呀,你老還冒着冷到這裏,你老請坐。”遂將自己坐的一條板凳端得過來,那人見桌上有剩下的骨肉。又見他老娘碗裏白米飯,露出詫異的意思,也就隨意坐下,望阿三道:“我傢玉丫頭,很記挂你,我今日午後來了一筆生意,一個五十文推算明歲流年,兩個二十四文文王神課,我放着也沒用,玉丫頭說怕你沒有錢使,叫我送給你。”說着便在袖裏掏出三個紅紙封兒,另外還有一張粗紙大大小小包了幾塊烏炭,一古攏兒放在桌上,說:“這炭留着明早用罷,取個吉利兒,一年興旺的。”
  阿三卻不大放在眼裏說道:“難為你老想着,如今我可要發財了。”遂將今晚之事,從頭至尾告訴了那人。那人又驚又喜說:“有這許多洋錢給你麽,但怕臨死要取你眼珠。”他母親已聽見兒子奉了教,又聽見有了洋錢,望着那人道:“卞先生這也顧不了許多,我兒把洋錢取出來給我看一看,我到有幾十年不看見這東西了,還是那一年出嫁,我的娘用紅繩子扣了兩塊洋錢,墜在我袖子裏面。不到三日,便被你那死鬼老子要得去,至今總想不起是個甚麽式樣兒。”卞先生道:“阿三發了財,也是我女兒的造化。我的女兒雖是一隻眼睛,他看人是不錯的。他嫁你之後,我們大傢一處過活起來,真是熱鬧。”卞先生說到此,洋洋得意,衹管將兩條腿左右搖擺得利害。阿三也不暇說話,忙忙的搬了幾塊磚頭墊着足,伸手至床頂上面一個墻洞裏,取出一個檀木牌位,笑嘻嘻對着卞先生道:“我想請你老寫幾個字。”
  卞先生道:“這乃是你父親的靈牌,你要寫甚麽?”阿三道:“甚麽靈牌不靈牌,我們奉教的人,那裏還供這勞什子。況且我父親也不曾保佑我發財,反是天主保佑我。我想我奉教,也不能不教人知道,我想請你老在這牌子反面寫個奉教大老爺顧阿三字樣,釘在大門上好教人不敢欺負我。”說着,便尋了一會,尋出一塊黑墨,一枝禿筆,將墨在桌角上用涎唾磨了磨。卞先生笑道:“也好也好。衹是你雖然奉教,也不曾做官,不合寫大老爺字樣,我替你寫罷。”便寫了“天主教民顧”五個小字,阿三歡喜,便釘在門外面。自此以後,顧阿三在這條街上,便有些諸惡必作,衆善不行。
  且說這卞先生原是一個不第秀纔,書生末路,無以糊口,幸虧少年時喜歡學學醫卜星相,今日卻好便藉着這件本事,開設了一個命館,租了人傢一間小矮屋。老妻久已下世,膝下剩得一個女兒,小名玉貞,目下歲,自幼便瞎了一隻眼睛,頭上因為起了一場天泡瘡,把幾根黃頭髮落得幹淨,如今數起來,至多也不過三五十根,在先買買阿三燒餅,兩下到很有意。卞老先生一將二就,也情願托人做媒,將女兒許他為妻。草草的放下小聘,小傢碧玉,雖是議過婚姻,卻也不大回避。阿三也常常到命館裏閑坐,卻是看着這愛妻,美如仙女。那玉貞雖是醜陋些,性情卻是賢淑,看見阿三母子貧苦,時常勸父親資助資助他,自傢也替人傢做做針黹,稍有積蓄,便交給阿三的母親。如今聽見父親回來說阿三有了奇遇,將來不愁溫飽,私下裏非常歡喜,足見世界間事,都要識人於未遇之先,自問我這副容顔,若不是阿三當貧睏時同他放聘,怕他今日也未必還肯要我,因此上到也安心樂意。
  阿三卻是不然,雖是依舊賣餅,卻是不三不四的銀錢,來得甚為容易,把自己住的鋪子,已整齊得十分光潔。他母親也就穿了一件幹淨青布衫兒,東傢看看小牌,西傢講講閑話。沒事時也約幾個婦女到禮拜堂聽講。合當有事。這一日他母親在禮拜堂裏,黑壓壓坐了一大堆婦女,自己身邊有一個女子,不大懂得臺上人說的話,便低低的拉着問長問短,談得入港,知道這女子姓喬住在城外。因為進城到姨母傢來走走,午後閑着沒事,便偕他姨母到這裏頑耍。因為姨母坐在前一排長板凳上,所以就近同阿三的母親講話。阿三母親卻也認得她姨母,原是街鄰開銅錫店王衡興的娘子,聽講之後,便大傢一路說着笑着仍走回來。走至阿三餅店門首,阿三母親堅欲留喬大姑娘到他屋裏歇一歇腳。喬大姑娘因為出來時候已久,急欲小解,見阿三母親留她,便望着她姨母。她姨母笑道:“既然顧大媽媽留你,你便在此歇一會兒不妨事。我先回去煮晚飯,停會子你出來記清白,一直嚮東拐彎便到了。”
  喬大姑娘答應着,便隨着阿三母親進內,見店門首設着一張木棹,棹上竪着幾個白餅。一個高大泥爐,烘烘的燒着火,一個少年,身穿玄色緊身小襖,腰間係着一條圍裙,被面灰污得雪白,約莫三十來歲,滿臉橫肉,青紫龐兒,正在那裏做餅。斜着一隻色眼,衹管嚮自己瞧着。喬大姑娘臉上一紅,忙穿入一扇蘆芭墻壁,裏面卻是黑洞洞的,定了會神,纔看出淨桶,卻靠着一個鍋竈,自己也顧不得幹淨,忙忙坐上淨桶。阿三母親笑道:“捨間蝸居,姑娘不用見笑。這蘆芭墻壁,還是今年纔添的呢。在先我睡在床上便看見街上熱鬧,煞是方便。是我兒子的主意,要分甚麽內外,纔攔着這座東西,我就不大情願。……”剛說到此,衹聽見她那兒子厲聲叫道:“你快出來做買賣。”他娘嚇了一跳便跑出去。喬大姑娘剛纔解過手,猛見那少年跳得進來,不由分說,一把抱住喬大姑娘,望懷裏一坐,便勾過粉頸,先親了一個嘴,又忙按在他娘的一張板床上,一隻手便去褪喬大姑娘的褲子。嚇得喬大姑娘魂飛天外,滿口大叫道:“救命呀救命呀殺…殺…”到此已被那少年掩住櫻口。這時候正是晚市,街上行人極多,阿三的鋪面又是淺窄,霎時間圍了一群看閑的人,便有好事的擠得進去。阿三見這光景不妙,纔把喬大姑娘放下,喬大姑娘哭哭啼啼,帶駡帶說。衆人見喬大姑娘生得頗有幾分姿色,便有些不平。那阿三反雄糾糾的駡着他娘,不會照應店面,將人放得進去。喬大姑娘匆匆走出店門,忽的東頭飛也似跑來一個老頭兒,花白鬍子,已聽見這個消息,大踏步來揪阿三廝打。喬大姑娘認得是她姨父王衡興,接連她姨母也駡得來了,見喬大姑娘無恙,先帶着喬大姑娘回去,此處王衡興想來揪阿三,早被阿三擺翻在地上拳腳交下。衆人益發鼓噪。有幾個老成的,見阿三門上釘着教民字樣,暗暗的指點給衆人看,衆人遂也縮縮頭,頓時散去大半。
  王衡興吃了這一場大虧,憤憤不平,便將地方上坊保尋得來,告訴他如此長短,要告阿三一個強姦姨侄女的罪名。坊保冷笑道:“你老人傢息一息氣,論我不該阻攔你,但是顧阿三這廝,我們卻沒本事看管他,你到衙門裏告準他再說。像他這種事情,也不止今日一次了。你的令姨女,不曾被他糟蹋,就算是大大的造化,你還去老虎頭上撲蒼蠅呢?你有多大的勢力能強過他呢?”
  王衡興道:“教士難道不講理?我傢姨女兒,是有了婆婆傢的。他父親也是有名望的堂堂喬濱。誰人不知道,府縣衙門他也走出走進。便是他兄弟喬傢運,也曾出來應考,考中了在五個圈兒上第十三名,難道怕他一個賣餅的不成?”仿保道:“好好,但憑你老人傢,我們是官身人,有事來招呼我們一聲就是。”說着揚長而去。王衡興見坊保都畏懼阿三,也就冷了半截。他妻子又勸着他,就不必提他了。橫竪大姑娘也不曾被他欺負,況且今年下半年,饒傢也有了喜期。把這事傳揚出去,也不很好看。便連我姐姐那裏,都不必告訴。我那姐夫,又不是省油燈。弄得打官司告狀,到反鬧開花了。說着,又望着喬大姑娘道:“你也不必哭壞了罷,衹當是過見鬼的。都是我不好,要帶你到那牢地方去做甚?”
  喬大姑娘飲泣無語,回傢之後,果然不曾將此語告訴父母。阿三淫心未死,後來打聽得喬大姑娘婆傢姓饒,傢中衹有兄弟三人,喬大姑娘便嫁給饒大,他名字叫饒大雄,喜期已定八月十五這一天過門,心裏很為失望。無事之時,便同幾個酒肉朋友,談起此事,便有人替他出了個主意,他聽了十分歡喜。次日便跑到他丈人卞先生處,說要娶玉貞。卞先生這嚮時見阿三同他傢很為疏遠,父女心裏都懷着鬼胎,深恐阿三有悔婚之意。今日聽見要娶他女兒,心中甚是歡喜,卻故意推說道:“你預備甚麽日期做這件事,我們陪奩不曾檢點,怕一時趕辦不及。”
  阿三笑道:“你老不必客氣,我知你老光景甚窘,提甚麽陪奩不陪奩,衹要一個大澡盆,將來你的女兒赤條條坐在裏面,擡到我傢裏吃飯睡覺就是了。”說着哈哈大笑。卞先生臉上被他嘲得通紅道:“你也不必這樣說法,你在先也不見得比我好。閑話休提,既是如此,必替你推算推算,擇個良辰。”顧阿三道:“我心裏想就是八月十五,月宮娘娘也團圓,我們也團圓。”
  卞先生道:“也要仔細,不可過於忽略。”說着便檢閱一本羅傳烈通書,看了一會,又在嘴裏嘰咕幾句,失驚道:“不好不好,八月十五與我傢女兒星宿上很有衝犯。”阿三道:“我是不相信這些話的。”卞先生道:“也要仔細。”
  阿三道:“你若不依,我也不勉強。我老實對你說,除得這一天不做喜事,我便將你的女兒擱到一百歲上,再擇喜期。”說着立起身便要望外走。卞先生忙攔着道:“你且勿忙,我們從長計議。你定要八月十五這一天成親,我也不能說不依。但是我女兒這一天,卻有三重惡煞來犯,一重亡神,二重天哭,三重伏屍。卻喜這天是個太陰星,化解必得尋一座女神廟,用些茶葉白米,在女神面前香爐底下鎮壓鎮壓。我想西門外有座露筋祠,究算是位女神,到這一天,你多費幾文,將喜轎擡去走一躺,可保平安大吉。”阿三聽畢,沉吟一會,笑得跳起來,說:“就是這樣辦法,就是這樣辦法。”
  光陰飛快,將近喜期,阿三便在自己鋪子旁邊租了一間新屋,也挂了幾張紅燈。先一夕請了同教的朋友,十五這一天,反不驚動一人。先打聽饒傢花轎,是甚麽顔色,自傢也用了一樣的花轎,擡至卞先生館裏。午後暗暗囑咐四個轎夫幾句話,便如飛的將卞玉貞擡至西門城內露筋祠內。喬大姑娘傢是住在城外,早見饒傢的喜轎擡過去。日落之後,又見饒傢的喜轎擡過來。阿三大喜,望着自傢轎夫丟了個眼色,一路上不前不後,緊緊傍着饒傢喜轎而行。走近城門,天色曛黑,衆人一聲吆喝,大傢停步,早聽呀的一聲,城門關得鐵桶一般,將兩傢喜轎截在城口。規矩是喜轎進城,看管城門的兵役,必須關城吵索喜錢,不滿其欲,終不開放。此時喬傢送親人等齊齊擠在城口,做好做歹,互相爭鬧。兩傢擡喜轎的轎夫,也便將喜轎歇在大道上,來城門口鬧看熱鬧。好容易發了許多喜錢,將城開了。其時天色越發黑了,大傢心慌意亂,阿三的轎夫是有意的趁吵鬧之中,早將喬大姑娘擡起飛跑。喬傢轎夫那裏詳察,也就將卞玉貞喜轎擡起來飛跑。
  顧阿三今日妝束,是假扮着僕從模樣,此時押着喬大姑娘喜轎,如飛的趕到傢中,命他娘將喬大姑娘攙入房裏。喬大姑娘眼睛閉得緊緊的,做夢也不知道會被當日強姦的強盜,當真姦着了。阿三囑咐他娘,今夜無論誰來打門,你回他說我今夜同新人成親,有話總待明日再說。可憐這一夜中,那喬大姑娘已不知被阿三蹂躪到甚麽田地。且表饒大雄這一天,請得諸親六眷,十分熱鬧,喜轎進門,有伴娘將新人攙進房裏,見新人衹穿了一件青布衫兒,頭帶了一頂半新不舊的鳳冠,當時親友已覺得詫異。饒大雄早駡起來,說我們送過去的簇新衫子,到那裏去了。為何妝着這鬼模樣兒。旁邊走過伴娘,替新人挑起面蓋,大傢這一笑,可是驚天動地,雖然玉貞閉着眼睛,然而那衹瞎眼,終究瞞不起來,右邊嘴唇被瞎眼高高吊起,十分難看。頭髮縱有鳳冠掩着,那鬢腳下已露幾處處瘡疤。饒大雄這一鬧鬧得利害。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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