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认识曹雪芹赋予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的丰富内涵,我们就要从小说开头的两个神话入手。因为在这两个神话中,曹雪芹为贾宝玉艺术形象注入了最重要的几个文化基因,它们决定了贾宝玉的个性、观念和命运。
一个是女娲补天神话。
女娲补天神话是说两个人争斗,失败者撞断了天柱,于是女娲炼石补天。据汉代《淮南子·天文训》:“昔日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再据《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九州裂;天不兼覆,坠(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唐代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说:“当其(女娲)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不论是共工与颛顼争帝,还是共工与祝融大战,总之是两个男人争斗,失败者撞断了天柱,弄得火山爆发,大地震,洪水泛滥,结果一个女人来炼石补天,挽救了这个世界。《红楼梦》中关于“颂红”、“怡红”和对男性为中心社会的极度失望的深层次主题,就植根于此。
不过曹雪芹在这个传统补天神话基础上做了一些延伸,从而转移了重点。这个改变决定了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的文化基因。说是女娲炼石补天时多炼了一块,弃之不用。由于此石通了人性,于是生出了种种故事来。这样,虚构的部分在小说中就成为老神话的新重点。女娲是神,她锻炼出来的石头肯定块块都是合格产品,都是足以补天之用的。由于她计算不精的错误,多炼了一块,非但不让它补天,还弃之于山下。女娲可说是一错再错。所以这块石头有补天之才,却无补天之命。而这个不公平的命运是女娲也就是“天”造成的。连脂砚斋都为它鸣不平:“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甲戌本夹批)曹雪芹借批评“天”来抨击当时的社会环境不让这些真正有才干的人去为社会出力,而是将他们任意抛弃。这块石头“自经锻炼之后,通了灵性”,有了人的要求,“遂自怨自叹”。怨谁呢?自然不单是怨自己命苦,也包含着对天的埋怨和不满。因此所谓“无材补天”,实际上是无命补天!另一方面,从石头要求一僧一道带他到“红尘”去“受享几年”的对话中,我们可以明白,石头尽管没能够补天,被扔在了山下,可那里仍然属于天堂世界。从传统的世俗的眼光来看,天堂总比人间好,而这块石头竟然并不满意生活于这个“天堂”,非要求下凡!因此它与世俗观念的格格不入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这样一来,补天神话就为贾宝玉注入了两个文化基因:一个是石头对“天”也就是对当时社会的不满和反叛,对传统价值观的蔑视。这就是贾宝玉为什么不爱读经,反而爱读《西厢记》、《牡丹亭》之类被主流社会认为不入大雅之堂的书籍;不愿走仕途之路,不愿和贾雨村这样的为官作宦者交往,反倒愿意和社会地位极低而人品高洁的戏子成为好友,对处于半奴隶状通灵玉蒙蔽遇双真态的丫鬟同情、爱护的根本原因。这在当时那个以严格的等级制度为核心的封建社会末世中具有极大的进步性。另一个文化基因是,这块石头虽然经过女娲锻炼,灵性已通,但是毕竟外观和质地“粗蠢”。第一回短短十几行中,“粗蠢”出现两次,“蠢物”和“质蠢”各用了一次。后来石头被和尚点化为一块晶莹美玉,成了贾宝玉出生时含在嘴里的那块通灵宝玉,成了他的命根子。所以它是真石头,假宝玉。它既有“晶莹美玉”充满灵性的一面,又有“粗蠢石头”愚蠢粗俗的一面,贾宝玉性格中明显的玉石两重性就是由此而来的。用现代观念来看,在人类进化的阶梯上,从猿到人,经历了兽性、人性两个阶段。我们将一些坏人干坏事叫做“兽性大发”。而人性发展到高级阶段,人性中最美好的那些已经达到神性的高度。中国自古以来流行玉崇拜,在贾宝玉身上就体现为玉性。而石性则是人性中普通的那些,包括普通人所具有的缺点。贾宝玉是“真石头”,所以他也有这些缺点,就不足为怪了。贾宝玉对待茜雪、金钏、晴雯、司棋、袭人等那些事,正体现出他假宝玉那一面。曹雪芹正是通过这些石性写出了贾宝玉不是神,他是个普通人,也具有普通人的弱点。这些弱点最突出的是什么呢?是贾宝玉身上同样深深地烙印着中国传统文化中某些落后成分,主要是封建宗法制度对人的心灵的摧残与束缚。所以贾宝玉对父母的错误不仅不敢有任何公开反抗,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贾宝玉不是巴金笔下的觉慧。贾宝玉有反抗,但他不是斗士,更不是英雄,他不可能那样。贾宝玉身上有极其珍贵的神性,也有普通人的人性及其缺点,玉性与石性俱在,当然玉性多于石性。这正是曹雪芹忠于现实的宝贵之处。
第二个神话是曹雪芹虚构的还泪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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