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百話   》 16.孟浩然:五言律詩三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臨洞庭贈張丞相
  八月潮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動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與諸子登峴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歲暮歸南山
  北閥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纔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人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鬆月夜窗虛。
  孟浩然,襄陽(今湖北襄樊)人,生於載初元年(公元六八九年),卒於開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O年),比王維年長十歲。王維官運亨通,做了安祿山的偽官,還能獲得赦免,繼續在朝。孟浩然一輩子沒有成進士,更沒有一官半職。早年隱居家乡鹿門山,苦吟,有詩名。四十歲纔到長安,結識了許多達官名士,詩名大噪,遂與王維並稱。但二人窮達不同,孟浩然始終是個襄陽布衣。
  王、孟齊名,由於他們的詩格很相近,都以請淡閑逸為主。在他們的影響下,有儲光羲,劉慎虛、王灣、常建等後起之秀,都以同樣的詩格形成為開元、天寶時期五言詩的特徵。
  孟浩然死後五年,王士源搜集他的遺詩編成四捲,序文中說,共二百十八首。這本詩集傳到現在,卻有二百五十七首,恐怕已被後世人加入一些可疑的詩篇了。今本孟浩然詩集中有五言律詩一百二十四首,五言古詩六十二首,可知他平生作詩以五律為主。因此,我們也選講他的五言律詩。
  第一首開頭一聯直敘八月中的洞庭湖,水漲湖平。涵虛是涵泳於虛空;混太清,是混合於天空。虛與空,都是指天而言。涵虛,實在就是混太清,句意衹是說水天一色。第二聯描寫此時湖上的景色。水氣從湖面上蒸發出來,波浪衝激着嶽陽城。雲夢澤是洞庭湖的古名。這一聯是孟浩然的名句,十個字表現了洞庭湖的空闊浩瀚。歷代詩人歌詠洞庭湖,都沒有能創造更好的句子。第三、四聯忽然轉了方向,說自己想渡過湖,而沒有船可用,在聖明的時代,徒然閑住着,覺得很可恥。因此,坐在湖邊看人傢釣色,空有羨慕魚兒上鈎的心情。
  這首詩在許多選本中,題目都是《臨洞庭》,這樣就無從瞭解下半首詩的意義。《初白庵詩評》雲:“後半首全無魄力,第六句尤不着題。”也由於他沒有見到全題。此詩的原來題目是《臨洞庭贈張丞相》。張丞相是張九齡,開元二十四年(公元七三六年)從尚書右丞相降官為荊州都督府長史。孟浩然集中有好些陪張丞相遊荊州名勝的詩,此詩即其中之一。上半首是寫洞庭湖,下半首卻是贈張丞相的話。第五句的“濟”字是一個關鍵性的字。濟字的本義是渡河越水,引伸而有工作或事業成功的用法。孟浩然說“欲濟無舟楫”,表面上仍是在說洞庭湖。隱藏的意義卻是說:我要獲得一官半職,可是沒有人幫助我。他希望得到張九齡的薦舉、提拔,好比給他一條船,使他能渡過大湖。他看見張九齡提拔過許多人,猶如釣上了許多魚,他的心情就是羨幕這些魚的被釣上去。
  孟浩然一生不得志,後世稱贊他是一位敝屣功名富貴的隱士。其實他也很希望成進士,由吏部選派一個官職給他。衹是他胸懷高潔,不屑作不擇手段的鑽營。沒有機會,也不介意。寧可遊山玩水,飲酒賦詩。要說他絶對不求名利,恐怕未必。他和官位較高的人,一起遊玩宴飲,詩的末尾常常流露出一些要求薦舉之意,例如《陪盧明府泛舟回峴山作》末句云:“猶憐不調者,白首未登科。”《與白明府辨江》末句云:“誰識躬耕者,年年梁甫吟。”《姚開府山池》末句云:“今日竜門下,誰知文舉纔。”即使在描寫農民生活的詩中,結尾還說:“鄉麯無知己,朝端乏親故,誰能為楊雄,一薦甘泉賦。”這些詩句,還比較含蓄,因為“明府”衹不過一個縣令,官還不大。贈張丞相的詩,就把求薦之情表現得很急切了。不過,我這樣講,並不是說孟浩然不配稱為隱士。他還是隱士。唐代知識分子由進士及第而從政,叫做入仕。落第回傢,終生不得官職,叫做歸隱。唐代所謂隱士,僅僅意味着此人沒有功名,不象宋以後的隱士,根本不參加考試,不求功名,甚至韜光養晦,甘心使自己默默無聞,老死無人知道。
  寫景而兼贈人的詩,一種是贈別,為送人遠行而作詩。以寫景開始,結尾寓送行之意。另一種便是求薦,動機本來是寫景,但藉題發揮,轉到求薦的意思。如何轉法?這就要作者的藝術手法了。孟浩然此詩的第五句,是轉得很高明的。
  初唐時期的詩人。多半是高官、貴族、豪富,他們沒有乞憐求薦的需要,所以當時還沒有以求薦結束的寫景詩。盛唐以後,詩人多半是寒士,總盼望有一位達官貴人提挈一下,於是求薦的詩就多起來。連杜甫、韓愈這樣的大詩人,也曾作過這樣的詩。
  第二首《與諸子登蜆山》,是遊峴山而作的詩。“諸子”是“諸君子”的省略,意思是“幾個朋友”,不可解作“幾個兒子”。峴山在襄陽城外漢水上,是一處與羊祜有關的古跡。我們必須先瞭解羊祜的故事,才能瞭解這首詩。
  羊祜是晉朝人,做褰陽太守的時候,常到峴山上與同僚飲酒遊玩。一天,他感慨地對朋友們說:“自古以來,就有這個山;自古以來,有過許多賢人名士在這裏遊玩,可是這些人都默默無聞地消滅了,真使人悲傷。如果我死了之後,魂魄也將留戀這個山呢。”後來,羊祜果然死在襄陽,百姓追悼他,在峴山上為他立了一塊碑。來讀這塊碑文的人,都欷歔感慨,不覺下淚。因此,人們就把這塊碑稱為墮淚碑。
  孟浩然這首詩的前四旬,就是概括羊祜的話。"人事”,人物及其事跡,是有新陳代謝的。一代的人去了,一代的人接上了。這就成為古今。山水今天依然是一個名勝,卻輪到我們這一代人來遊玩。第三聯寫眼前所見景色:鼕季水落,魚梁中水淺了,在山上看,雲夢澤因水淺而覺得深了。這個“深”字,不是說水深,而是形容從山頂到湖面的距離深遠。這裏用“夢澤”,衹是表示江水、湖水,並不實指洞庭湖。在唐代,襄陽已看不到洞庭湖了。魚粱是在江水中竪竹積石,做成一道堰,用以捕魚。利用這道堰,作為一個渡口,就稱為魚粱渡。孟浩然的《夜歸鹿門歌》有句云:“魚梁渡頭爭渡喧。”即指此處。這兩句詩寫的是一種蕭條荒落的情調,用來陪襯上下文。接下去說:羊祜的碑至今還在,使我讀了碑文,也為之感傷得掉淚。這首詩的主題思想,當然是感生命之短促,精神狀態很空虛、消沉,大約是詩人在極不得意的時候所作。陳子昂有一首古詩,和孟浩然這首詩是同一種情調: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
  第三首《歲暮歸南山》,是因為在長安沒有出路,到了年底,回終南山去住一時,乃作此詩。北闕是皇宮的北門。漢代的制度,人民要嚮皇帝有建議或申訴,可以把文件送到皇宮北門去,那裏有人收納。“休”字在唐詩裏有兩種用法:(一)不要,等於莫字或勿字;(二)罷休,停止。這裏是用第二義,意思是說:不用再嚮北闕去上書了,還是回到終南山簡陋的屋子裏去居住一時。歸字是倒裝用,本該作“歸南山敝廬”。第二聯說:上書無效,可見是自己才學不夠,為賢明的皇帝所棄;自身又多病,連老朋友都很少來往。第三聯寫遲暮之感,頭上漸生白發,正在催我入老境。“青陽”即“青春”,這裏是泛指時序,已逼近年終了。因此有滿懷愁緒,不能入睡,衹看着空虛的夜窗上,照着鬆林間的月光。
  關於這首詩,《唐才子傳》記載了一個故事。有一天,王維在宮中辦公,私下把孟浩然請進去閑談。忽然玄宗皇帝來了,二人大驚,孟浩然趕緊躲在櫥下。王維不敢隱瞞,衹好直言請罪。皇帝聽說是孟浩然,就說:“這位詩人,我已聽人講起過,還沒有見到。”當下就叫孟浩然出來,並問他:“帶了新詩來沒有?”盂浩然回說沒有。皇帝就要他念幾首新作品,孟浩然就念了《北闕休上書》這一首。皇帝聽了很不高興,說:“你自己不要做官,怎麽誣衊我,說我棄你呢?”於是命他仍回終南山去。
  《唐詩紀事》裏也有這個故事,稍稍不同。由於丞相張說的推薦,玄宗皇帝召見孟浩然。孟浩然念了這首詩,因而忤旨放歸。當時皇帝還說,“你為什麽不念‘氣蒸雲夢澤,波動嶽陽城’呢?”這個故事,顯然是後世人編造出來的。洞庭湖一詩求薦之情非常誠懇,容易得人同情;所以編造故事的人斷定這個張丞相是張說,並且確實舉薦了孟浩然。《歸南山》一詩既消瀋,而且有怨憤之情,把自己的窮途潦倒歸咎於“明主”,做皇帝的當然聽不進去。這個故事雖非事實,但可以從此知道,這兩首詩,由於表現方法的不同,而所得的效果也很不同。編《唐詩別裁》的瀋德潛在這首詩下批道:“時不誦《臨洞庭》而誦《歸南山》,命實為之,浩然亦有不能自主者耶?”可知瀋德潛衹看到《唐才子傳》的記載,而沒有見到《唐詩紀事》。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日
  【增記】
  今日偶閱《臨洞庭》詩諸傢舊註,發現有對此詩理解大不同者,增記於此,以備參考。
  唐汝詢《唐詩解》在末句下註引《漢書·董仲舒傳》雲:“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這樣一註,把“羨魚”二字的意義弄復雜了。他又把“欲濟無舟楫”講作孟浩然欲求仕而自知無纔。因此,他解此詩道:“此臨湖而興求仕之思,復量其纔而不欲進也。……見釣者得魚,不無欣慕意,然結網未遑,則亦徒然興羨耳。蓋襄陽本不欲仕,乃臨湖而有此嘆,豈抱道之情,猶未戰勝耶?”
  唐汝詢首先肯定孟浩然不是要求仕的人,而此詩明顯地有羨慕別人得仕之情,因而說他好象還不能安貧抱道,思想上未能戰勝利祿的引誘。
  這樣講,已經弄錯了孟浩然的思想情況。可是還有一個著《而庵說唐詩》的徐增出來把唐汝詢大駡一通,而且是站在比唐汝詢更不理解這首詩的立場上批斥唐汝詢的。現在先看徐而庵對“欲濟無舟楫”一句的註釋:“‘無舟楫’,言無用我為舟楫者。《書經》雲:‘若濟巨川,用汝為舟楫。’
  ”孟浩然這句詩並沒有用典故。“舟楫”二字亦不必有根據。“要過湖,可惜沒有船。”這句話,誰都能說,不必一定要讀過《書經》。可是現在引用《書經》此句,就把“舟楫”與“用汝”連結起來,把孟浩然此句講作“要過湖,沒有人用我作船”,怎麽能講得通?
  接下去,徐而庵說:“垂釣者,喻出仕之人也。垂釣則可得魚,然不如網之穩。徒有羨魚之情,見出仕者不能大有所濟,亦猶垂釣者之未必得魚,徒羨魚耳。此句當在垂釣者身上說。唐仲言謂浩然‘抱道之情,猶未戰勝’,真無目人語。襄陽本不欲仕,何羨魚之有哉?看詩須細細循作者之思路,方有所得。若泛然論去,所謂有意無意之間,不必求甚解,於詩究為門外漢而己。”
  這位而庵先生一口咬定孟浩然是不要做官的人,也沒有通讀《孟浩然詩集》,不知道孟浩然有過許多求仕、求汲引的詩句,因此,根據他的註解,此詩後半首的意義便成為:“這個世界,沒有人用我為船,因此就無人濟世。在這個聖明之世,我卻貧賤閑居,深感羞恥。我看那些已做了官的人(垂釣者),也未必能有所作為。因為釣魚終不如下網,所得的成果不大。”
  唐汝詢是從小就雙目失明的人。徐而庵評他的註解為“真無目人語”,可謂刻毒。而他自己講這首詩,比唐汝詢更為不通,又何嘗不是“瞎說”?唐、徐二傢都不知道此詩題下還有“上張丞相”四字。也都沒有從孟浩然全部詩集中去“細循作者之思路”僅僅就這四句詩中去穿鑿典故,麯解詩意。至少,對這首詩的理解,我看他們二位都不免是“門外漢”。
  一九八O年七月十一日增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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