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王蒙散文隨筆集:忘卻的魅力   》 第16節:周揚的目光      王蒙 Wang Meng

  而我現在正航行在從武漢到重慶的長江航道上,又趕上了雨。雨對我有情,我對雨有意。
  在避風的那一面的甲板上,你看不到也摸不着雨。在船頭,雨絲嚮你迎面噴來,在迎風的那一面,雨絲拉曳成了長綫。
  江上的雨和人似乎更加親近。坐船的人都愛水,靠水,感謝水。而正是雨供給着江水,江水升騰着雨。當輪船疾駛的時候,浪花飛濺到甲板上,那不就是雨麽?
  天色雖然陰霾,兩岸的垂柳和莊稼卻被雨洗得更加碧緑。沒有打傘也沒有穿雨衣,最多戴一個草帽的岸上的女人們的服裝在雨中顯得分外鮮麗。連岸上的黃土和石頭也在雨水中映着潔淨的、本色的光。
  "晴川歷歷漢陽樹",當然。但是你知道嗎,陰川和雨川,也使我們的河岸、我們的人和樹歷歷如畫。
  雨是我對生活和土地的無盡的情絲,情思。
  1984年6月周揚的目光
  如果我的記憶無誤的話--我從來沒有用文字記錄一些事情的習慣,一切靠腦袋,常有誤訛,實在慚愧--是一九八三年的歲末,周揚從廣東回來。他由於在粵期間跌了一跤,已經産生腦血管障礙,語言障礙。我到絨綫鬍同他傢去看他,正碰上屠珍同志也在那裏。當時的周揚說話詞不達意,前言不搭後語,以至盡是錯話。他的老伴蘇靈揚同志一再糾正乃至嘲笑他的錯誤用詞用語。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慚愧地不時笑着,這是我見到的唯一一次,他笑得這樣謙虛質樸隨和,說得更傳神一點,應該叫做傻笑。眼見一個嚴肅精明、富有威望的領導同志,由於年事已高,由於病痛,變成這樣,我心中着實嘆息。
  我和屠珍便盡量說一些輕鬆的話,安慰之。
  衹是在告辭的時候,屠珍同志問起我即將在京西賓館召開的一次文藝方面的座談會。還沒有容我回答,我發現周揚的眼睛一亮,"什麽會?"他問,他的口齒不再含糊,他的語言再無障礙,他的笑容也不再隨意平和,他的目光如電。他恢復了嚴肅精明乃至有點厲害的審視與警惕的表情。於是我們哈哈大笑,勸他老人傢養病要緊,不必再操勞這些事情,這些事情自有年輕的同志去處理。
  他似乎略略猶豫了一下,然後"認輸",嚮命運低頭,重新"傻笑"起來。
  這是我最後一次在他清醒的時候與他的見面,他的突然一亮的目光令我終身難忘。底下一次,就是一九八八年第五次文代會召開前夕陪鬍啓立同志去北京醫院的病房了,那時周揚已經大腦軟化多年,昏迷不醒,衹是在喚他的名字的時候他的眼睛還能眨一眨。畢淑敏的小說裏描寫過這種眨眼,說它是生命最後的隨意動作。
  周揚抓政治抓文藝領導層的種種麻煩抓文壇各種鬥爭長達半個世紀,他是一聽到這方面的話題就聞風抖擻起舞,甚至可以暫時超越疾病,煥發出常人在他那個情況下沒有的精氣神來。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同時,沒有"出息"的我那時甚至微覺恐懼,如果當文藝界的"領導"當到這一步,太可怕了。
  一九八一年或一九八二年,在一次小說評奬的發奬大會上,我聽周揚同志照例的總結性發言。他說到當時某位作傢的說法,說是藝術傢是講良心的,而政治傢則不然雲雲。周說,大概某些作傢是把他看做政治傢的,是"不講良心"的;而某些政治傢又把他看做藝術傢的保護傘,是"自由化"的。說到這裏,聽衆們大笑起來。
  然而周揚很激動,他半天說不出話來。由於我坐在前排,我看到他流出了眼淚。實實在在的眼淚,不是眼睛濕潤閃光之類。
  也許他確實說到了內心的隱痛,沒有哪個藝術傢認為他也是藝術傢,而真正的政治傢們,又說不定覺得他的晚年太寬容,太婆婆媽媽了。提倡寬容的人往往自己得不到寬容,這是一個無情的然而是嚴正的經驗。懂了這一條,人就很可能成功了。
  就是在那一次,他也還在苦口婆心地勸導作傢們要以大局為重,要自由但也要遵守法律規則,就像開汽車一樣,要遵守交通警察的指揮。他還說到幹預生活的問題,他說有的人理解的幹預生活其實就是幹預政治。"你不斷地去幹預政治,那麽政治也就要幹預你,你幹預他他可以不理,他幹預你一下你就會受不了。"他也說到說真話的問題,他說真話不等於真理,作傢對自己認為的說真話應該有更高的要求。他在努力地維護着黨的領導,維護着文藝傢們的嚮心力,維護着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出現的文藝工作蓬勃發展的大好局面,甚至為之動情落淚。殷殷此心,實可憐見!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1節:忘卻的魅力第2節:又到杭州第3節:斷裂與整合第4節:釵頭鳳
第5節:我愛喝稀粥第6節:榴蓮第7節:海的顔色第8節:搖拐
第9節:新疆的歌第10節:阿娜爾姑麗第11節:無花果第12節:四月的泥濘
第13節:搬傢的經歷第14節:清明的心弦第15節:喜歡雨第16節:周揚的目光
第17節:張潔的頂撞第18節:交通工具船第19節:驚天巨浪的一代第20節:搖沫
第21節:鱗與爪第22節:俄羅斯八日第23節:宇宙飯店第24節:無聲勝有聲
第   I   [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