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吳承恩 Wu Chengen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李本總批:“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一部《西遊記》,衹是如此,別無些子剩卻矣。
  劉太保是個爽直之人,比那等吃素而欺心者,天地懸隔。】
  【澹漪子曰: 墮坑逢虎,此三藏初出長安第一難也。總計三藏所遇魔怪,大而獅、象,細而蛛、蝎,無所不有,何獨以虎為首?且繼此以往,其為虎也不一而足,如雙叉嶺上一虎、兩界山下一虎、黃風洞一虎、寶象國一虎、車遲國一虎。虎凡四五見,而總自此虎倡之。虎果為群魔之魁乎?蓋禪傢有降竜伏虎祖師,即道傢丹訣亦以降竜伏虎為首。然竜乃陽中之陰,主生;虎乃陰中之陽,主殺。虎之難伏也,甚於竜。故曰:“西山白虎正猖狂。”又曰:“太華峰頭虎嘯風。”又曰:“虎有褫衣妙法靈,飲人血髓食人精。”彼學道之士,已得丹訣,則可以呼來叱去,扈衛壇場,且入穴尋酥,任領略醍醐滋味。不然者,呼風哮吼,動地驚天,黃婆雖巧,恐未易牽歸豢養也。況此時心猿未歸,一身無主;三藏之為三藏,方且通體是魔,又安能禁白虎之不猖狂乎?試觀心猿歸正之後,六賊未除,劈頭便遇猛虎,耳朵中五百餘年未用之寶貝,先將此物開手嘗新。由此觀之,作者之以逢虎為首難,豈漫然哉?
  三藏之得行者,先除猛虎;彼三藏之遇劉太保,亦立殺斑斕虎,豈太保可與心猿領頡頏乎?曰:不然。太保以虎為糧,行者以虎為衣。
  以虎為糧,不過與啖羊豕等耳;以虎為衣,則脫胎神化,妙用無窮。正所謂“青衣女子,素練郎君,一霎時出現”者也。西天十八尊者,豈可與卞莊子、李存孝輩同年而語乎?】
  詩曰:
  大有唐王降敕封,欽差玄奘問禪宗。
  堅心磨琢尋竜穴,着意修持上鷲峰。
  邊界遠遊多少國,雲山前度萬千重。
  自今別駕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
  卻說三藏自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與多官送出長安關外。一二日馬不停蹄,早至法門寺。本寺住持上房長老,帶領衆僧有五百餘人,兩邊羅列,接至裏面,相見獻茶。茶罷進齋,齋後不覺天晚。正是那:
  影動星河近,月明無點塵。
  雁聲鳴遠漢,砧韻響西鄰。
  歸鳥棲枯樹,禪僧講梵音。
  蒲團一榻上,坐到夜將分。
  衆僧們燈下議論佛門定旨,上西天取經的原由。有的說水遠山高,有的說路多虎豹,有的說峻嶺陡崖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三藏鉗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點頭幾度。衆僧們莫解其意,合掌請問道:“法師指心點頭者,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李本旁批:宗旨。】【證道本夾批:一部金丹,總不出此二語。即此便是活佛真經,何必遠求?】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設下洪誓大願,不由我不盡此心。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使我們法輪回轉,願聖主皇圖永固。”衆僧聞得此言,人人稱羨,個個宣揚,都叫一聲“忠心赤膽大闡法師”,誇贊不盡,請師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殘月落,雞唱曉雲生。那衆僧起來,收拾茶水早齋。玄奘遂穿了袈裟,上正殿,佛前禮拜,道:“弟子陳玄奘,前往西天取經,但肉眼愚迷,不識活佛真形。今願立誓:路中逢廟燒香,遇佛拜佛,遇塔掃塔。【證道本夾批:二語妙於伏案,為下文無限張本。】但願我佛慈悲,早現丈六金身,賜真經,留傳東土。”祝罷,回方丈進齋。齋畢,那二從者整頓了鞍馬,促趲行程。三藏出了山門,辭別衆僧。衆僧不忍分別,直送有十裏之遙,噙淚而返。三藏遂直西前進。正是那季秋天氣,【證道本夾批:秋。】但見:
  數村木落蘆花碎,幾樹楓楊紅葉墜。路途煙雨故人稀,黃菊麗,山骨細,水寒荷破人憔悴。白蘋紅蓼霜天雪,落霞孤鶩長空墜。依稀黯淡野雲飛,玄鳥去,賓鴻至,嘹嘹嚦嚦聲宵碎。
  師徒們行了數日,到了鞏州城。早有鞏州合屬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安歇一夜,次早出城前去。一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兩三日,又至河州衛。此乃是大唐的山河邊界。早有鎮邊的總兵與本處僧道,聞得是欽差禦弟法師,上西方見佛,無不恭敬,接至裏面供給了,着僧綱請往福原寺安歇。本寺僧人,一一參見,安排晚齋。齋畢,吩咐二從者飽喂馬匹,天不明就行。及雞方鳴,隨喚從者,卻又驚動寺僧,整治茶湯齋供。齋罷,出離邊界。
  這長老心忙,【證道本夾批:心忙則亂,亂則生魔。】太起早了。原來此時秋深時節,【證道本夾批:秋。】雞鳴得早,衹好有四更天氣。一行三人,連馬四口,迎着清霜,看着明月,行有數十裏遠近,見一山嶺,衹得撥草尋路,說不盡崎嶇難走,又恐怕錯了路徑。正疑思之間,忽然失足,三人連馬都跌落坑坎之中。三藏心慌,從者膽戰。卻纔悚懼,又聞得裏面哮吼高呼,叫:“拿將來!拿將來!”衹見狂風滾滾,擁出五六十個妖邪,將三藏、從者揪了上去。這法師戰戰兢兢的,偷眼觀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兇惡,【證道本夾批:西山白虎,驀地出現。】真個是:
  雄威身凜凜,猛氣貌堂堂。
  電目飛光豔,雷聲振四方。
  鋸牙舒口外,鑿齒露腮旁。
  錦綉圍身體,文斑裹脊梁。
  鋼須稀見肉,鈎爪利如霜。
  東海黃公懼,南山白額王。
  唬得個三藏魂飛魄散,二從者骨軟筋麻。魔王喝令綁了,衆妖一齊將三人用繩索綁縛。正要安排吞食,衹聽得外面喧嘩,有人來報:“熊山君與特處士二位來也。”三藏聞言,擡頭觀看,前走的是一條黑漢,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雄豪多膽量,輕健夯身軀。
  涉水惟兇力,跑林逞怒威。
  嚮來符吉夢,今獨露英姿。
  緑樹能攀折,知寒善諭時。
  準靈惟顯處,故此號山君。
  又見那後邊來的是一條胖漢,【證道本夾批:虎未嘗不可啖牛。此胖處士,我替他擔甚幹係。】你道怎生模樣:
  嵯峨雙角冠,端肅聳肩背。
  性服青衣穩,蹄步多遲滯。
  宗名父作牯,原號母稱牸。
  能為田者功,因名特處士。
  這兩個搖搖擺擺走入裏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熊山君道:“寅將軍,一嚮得意,可賀!可賀!”特處士道:“寅將軍豐姿勝常,真可喜!真可喜!”魔王道:“二公連日如何?”山君道:“惟守素耳。”處士道:“惟隨時耳。”【李本旁批:若能守素隨時,非畜類矣。】三個敘罷,各坐談笑。
  衹見那從者綁得痛切悲啼,那黑漢道:“此三者何來?”魔王道:“自送上門來者。”處士笑雲:“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山君道:“不可盡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證道本夾批:妖魔亦會說官話,卻又有文有理,奇矣。】魔王領諾,即呼左左,將二從者剖腹剜心,剁碎其屍,將首級與心肝奉獻二客,將四肢自食,其餘骨肉,分給各妖。衹聽得嘓啅之聲,真似虎啖羊羔。霎時食盡,把一個長老,幾乎唬死。這纔是初出長安第一場苦難。【證道本夾批:破題而第一夜。】
  正愴慌之間,漸慚的東方發白,那二怪至天曉方散。俱道:“今日厚擾,容日竭誠奉酬。”方一擁而退。不一時,紅日高升。三藏昏昏沉沉,也辨不得東西南北,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一老叟,手持拄杖而來。走上前,用手一拂,繩索皆斷。對面吹了一口氣,三藏方蘇。跪拜於地道:“多謝老公公!搭救貧僧性命!”老叟答禮道:“你起來。你可曾疏失了甚麽東西?”三藏道:“貧僧的從人,已是被怪食了,衹不知行李馬匹在於何處?”老叟用杖指定道:“那廂不是一匹馬、兩個包袱?”三藏回頭看時,果是他的物件,並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問老叟曰:“老公公,此處是甚所在?公公何由在此?”老叟道:“此是雙叉嶺,乃虎狼巢穴處。你為何墮此?”三藏道:“貧僧雞鳴時,出河州衛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撥露,忽失落此地。見一魔王,兇頑太甚,將貧僧與二從者綁了。又見一條黑漢,稱是熊山君;一條胖漢,稱是特處士,走進來,稱那魔王是寅將軍。他三個把我二從者吃了,天光纔散。不想我是那裏有這大緣大分,感得老公公來此救我?”老叟道:“處士者是個野牛精,山君者是個熊羆精,寅將軍者是個老虎精。左右妖邪,盡都是山精樹鬼,怪獸蒼狼。衹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證道本夾批:之本性元明,自然魔不能啖。金丹大旨,如是如是。】你跟我來,引你上路。”三藏不勝感激,將包袱捎在馬上,牽著繮繩,相隨老叟徑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卻將馬拴在道旁草頭上,轉身拜謝那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陣清風,跨一隻朱頂白鶴,騰空而去。衹見風飄飄遺下一張簡帖,書上四句頌子,頌子云:【證道本夾批:好。】
  “吾乃西天太白星,特來搭救汝生靈。
  前行自有神徒助,莫為艱難報怨經。”
  三藏看了,對天禮拜道:“多謝金星,度脫此難。”拜畢,牽了馬匹,獨自個孤孤凄凄,往前苦進。這嶺上,真個是:
  寒颯颯雨林風,響潺潺澗下水。香馥馥野花開,密叢叢亂石磊。鬧嚷嚷鹿與猿,一隊隊獐和麂。喧雜雜鳥聲多,靜悄悄人事靡。那長老,戰兢兢心不寧;這馬兒,力怯怯 蹄難舉。
  三藏捨身拚命,上了那峻嶺之間。行經半日,更不見個人煙村捨。一則腹中饑了,二則路又不平。正在危急之際,衹見前面有兩衹猛虎咆哮,後邊有幾條長蛇盤繞。左有毒蟲,右有怪獸。三藏孤身無策,衹得放下身心,聽天所命。【李本旁批:着眼。人能常持如此,則近道矣。】又無奈那馬腰軟蹄彎,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牽又牽不動。苦得個法師襯身無地,真個有萬分凄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卻說他雖有災迍,卻有救應。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毒蟲奔走,妖獸飛逃;猛虎潛蹤,長蛇隱跡。三藏擡頭看時,衹見一人,手執鋼叉,腰懸弓箭,自那山坡前轉出,果然是一條好漢。你看他:
  頭上戴一頂,艾葉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領,羊絨織錦叵羅衣;腰間束一條獅蠻帶;腳下躧一對麂皮靴。環眼圓睛如吊客,圈須亂擾似河奎。懸一囊毒藥弓矢,拿一桿點鋼大叉。雷聲震破山蟲膽,勇猛驚殘野雉魂。
  三藏見他來得漸近,跪在路旁,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條漢到跟前,放下鋼叉,用手攙起道:“長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這山中的獵戶,姓劉名伯欽,綽號鎮山太保。我纔自來,要尋兩衹山蟲食用,不期遇著你,多有衝撞。”三藏道:“貧僧是大唐駕下欽差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適間來到此處,遇著些狼虎蛇蟲,四邊圍繞,不能前進。忽見太保來,衆獸皆走,救了貧僧性命,多謝!多謝!”伯欽道:“我在這裏住人,專倚打些狼虎為生,捉些蛇蟲過活,故此衆獸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來的,與我都是鄉裏。此間還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誠然是一國之人。【李本旁批:如今一傢分為吳越,況伯欽與三藏,乃肯認為一國,所見遠矣。】你休怕,跟我來,到我捨下歇馬,明朝我送你上路。”三藏聞言,滿心歡喜,謝了伯欽,牽馬隨行。
  過了山坡,又聽得呼呼風響。伯欽道:“長老休走,坐在此間。風響處,是個山貓來了,等我拿他傢去管待你。”三藏見說,又膽戰心驚,不敢舉步。那太保執了鋼叉,拽開步,迎將上去。衹見一隻斑斕虎,【證道本夾批:安知不是寅將軍!】對面撞見。他看見伯欽,急回頭就走。這太保霹靂一聲,咄道:“那業畜!那裏走!”那虎見趕得急,轉身輪爪撲來。這太保三股叉舉手迎敵,唬得個三藏軟癱在草地。這和尚自出娘肚皮,那曾見這樣兇險的勾當?太保與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場好鬥。但見:
  怒氣紛紛,狂風滾滾。怒氣紛紛,太保衝冠多膂力;狂風滾滾,斑彪逞勢噴紅塵。那一個張牙舞爪,這一個轉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擾霧飛雲。這一個當胸亂刺,那一個劈面來吞。閃過的再生人道,撞着的定見閻君。衹聽得那斑彪哮吼,太保聲哏。斑彪哮吼,振裂山川驚鳥獸;太保聲哏,喝開天府現星辰。那一個金睛怒出,這一個壯膽生嗔。可愛鎮山劉太保,堪誇據地獸之君。人虎貪生爭勝負,些兒有慢喪三魂。
  他兩個鬥了有一個時辰,衹見那虎爪慢腰鬆,被太保舉叉平胸刺倒,可憐呵,鋼叉尖穿透心肝,霎時間血流滿地。揪著耳朵,拖上路來,好男子!氣不連喘,面不改色,對三藏道:“造化!造化!這衹山貓,彀長老食用幾日。”三藏誇贊不盡,道:“太保真山神也!”伯欽道:“有何本事,敢勞過奬?這個是長老的洪福。去來!趕早兒剝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他一隻手執着叉,一隻手拖着虎,在前引路。三藏牽着馬,隨後而行。迤逶行過山坡,忽見一座山莊。那門前真個是:
  參天古樹,漫路荒藤。萬壑風塵冷,千崖氣象奇。一徑野花香襲體,數竿幽竹緑依依。草門樓,籬笆院,堪描堪畫;石板橋,白土壁,真樂真希。秋容蕭索,爽氣孤高。道旁黃葉落,嶺上白雲飄。疏林內山禽聒聒,莊門外細犬嘹嘹。
  伯欽到了門首,將死虎擲下,叫:“小的們何在?”衹見走出三四個傢僮,都是怪形惡相之類,上前拖拖拉拉,把衹虎扛將進去。伯欽吩咐教:“趕早剝了皮,安排將來待客。”復回頭迎接三藏進內。彼此相見。三藏又拜謝伯欽厚恩憐憫救命,伯欽道:“同鄉之人,何勞致谢。”坐定茶罷,有一老嫗,領着一個媳婦,對三藏進禮。伯欽道:“此是傢母、山妻。”三藏道:“請令堂上坐,貧僧奉拜。”老嫗道:“長老遠客,各請自珍,不勞拜罷。”伯欽道:“母親呵,他是唐王駕下差往西天見佛求經者。適間在嶺頭上遇着孩兒,孩兒念一國之人,請他來傢歇馬,明日送他上路。”老嫗聞言,十分歡喜道:“好!好!好!就是請他,不得這般,恰好明日你父親周忌,就浼長老做些好事,念捲經文,到後日送他去罷。”這劉伯欽,雖是一個殺虎手,鎮山的太保,他卻有些孝順之心,聞得母言,就要安排香紙,留住三藏。
  說話間,不覺的天色將晚。小的們排開桌凳,拿幾盤爛熟虎肉,熱騰騰的放在上面。伯欽請三藏權用,再另辦飯。三藏合掌當胸道:“善哉!貧僧不瞞太保說,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曉得吃葷。”伯欽聞得此說,沉吟了半晌道:“長老,寒傢歷代以來,不曉得吃素。【李本旁批:是個人傢。】就是有些竹筍,采些木耳,尋些幹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卻無甚素處。有兩眼鍋竈,也都是油膩透了,這等奈何?反是我請長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請自受用。我貧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飯,也可忍餓,衹是不敢破了齋戒。”伯欽道:“倘或餓死,卻如之何?”三藏道:“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叢裏,就是餓死,也強如喂虎。”伯欽的母親聞說,叫道:“孩兒不要與長老閑講,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欽道:“素物何來?”母親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婦將小鍋取下,着火燒了油膩,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卻仍安在竈上。先燒半鍋滾水別用,卻又將些山地榆葉子,着水煎作茶湯,然後將些黃粱粟米,煮起飯來,又把些幹菜煮熟,盛了兩碗,拿出來鋪在桌上。老母對着三藏道:“長老請齋,這是老身與兒婦,親自動手整理的些極潔極淨的茶飯。”三藏下來謝了,方纔上坐。那伯欽另設一處,鋪排些沒????沒醬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點剁鹿肉幹巴,滿盤滿碗的,陪着三藏吃齋。【證道本夾批:前面虎吃人,此處人又吃虎,不知寅將軍嶼鎮山太保孰是孰非?】方坐下,心欲舉箸,衹見三藏合掌誦經,唬得個伯欽不敢動箸,急起身立在旁邊。三藏念不數句,卻教“請齋”。伯欽道:“你是個念短頭經的和尚?”三藏道:“此非是經,乃是一捲揭齋之咒。”伯欽道:“你們出傢人,偏有許多計較,吃飯便也念誦念誦。”
  吃了齋飯,收了盤碗,漸漸天晚,伯欽引着三藏出中宅,到後邊走走。穿過夾道,有一座草亭。推開門,入到裏面,衹見那四壁上挂幾張強弓硬弩,插幾壺箭;過梁上搭兩塊血腥的虎皮,墻根頭插着許多槍刀叉棒;正中間設兩張坐器。伯欽請三藏坐坐。三藏見這般兇險腌髒,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後再行,是一座大園子,卻看不盡那叢叢菊蕊堆黃,樹樹楓楊挂赤。又見呼的一聲,跑出十來衹肥鹿,一大陣黃獐,見了人,呢呢癡癡,更不恐懼。三藏道:“這獐鹿想是太保養傢了的?”伯欽道:“似你那長安城中人傢,有錢的集財寶,有莊的集聚稻糧,似我們這打獵的,衹得聚養些野獸,備天陰耳。”他兩個說話閑行,不覺黃昏,復轉前宅安歇。
  次早,那閤家老小都起來,就整素齋,管待長老,請開啓念經。這長老淨了手,同太保傢堂前拈了香,拜了傢堂。三藏方敲響木魚,先念了淨口業的真言,又念了淨身心的神咒,然後開《度亡經》一捲。誦畢,伯欽又請寫薦亡疏一道,再開念《金剛經》、《觀音經》,一一朗音高誦。誦畢,吃了午齋,又念《法華經》、《彌陀經》。各誦幾捲,又念一捲《孔雀經》,及談苾蒭洗業的故事,早又天晚。獻過了種種香火,化了衆神紙馬,燒了薦亡文疏,佛事已畢,又各安寢。
  卻說那伯欽的父親之靈,超薦得脫沉淪,鬼魂兒早來到東傢宅內,托一夢與閤宅長幼道:“我在陰司裏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聖僧,念了經捲,消了我的罪業,閻王差人送我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傢托生去了。【證道本夾批:可見中華難生,人奈何看得如此輕賤?】你們可好生謝送長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這纔是:萬法莊嚴端有意,薦亡離苦出沉淪。那閤家兒夢醒,又早太陽東上,伯欽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夢見公公來傢,說他在陰司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聖僧念了經捲,消了他的罪業,閻王差人送他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傢托生去,教我們好生謝那長老,不得怠慢。他說罷,徑出門,徉徜去了。我們叫他不應,留他不住,醒來卻是一夢。”伯欽道:“我也是那等一夢,與你一般。我們起去對母親說去。”他兩口子正欲去說,衹見老母叫道:“伯欽孩兒,你來,我與你說話。”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兒呵,我今夜得了個喜夢,夢見你父親來傢,說多虧了長老超度,已消了罪業,上中華富地,長者傢去托生。”夫妻們俱呵呵大笑道:“我與媳婦皆有此夢,正來告稟,不期母親呼喚,也是此夢。”遂叫一傢大小起來,安排謝意,替他收拾馬匹,都至前拜謝道:“多謝長老超薦我亡父脫難超生,報答不盡!”三藏道:“貧僧有何能處,敢勞致谢!”
  伯欽把三口兒的夢話,對三藏陳訴一遍,三藏也喜。早供給了素齋,又具白銀一兩為謝。三藏分文不受。一傢兒又懇懇拜央,三藏畢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發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愛。”伯欽與母妻無奈,急做了些粗面燒餅幹糧,叫伯欽遠送。三藏歡喜收納。太保領了母命,又喚兩三個傢僮,各帶捕獵的器械,同上大路,看不盡那山中野景,嶺上風光。
  行經半日,衹見對面處,有一座大山,真個是高接青霄,崔巍險峻。三藏不一時,到了邊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欽回身,立於路下道:“長老,你自前進,我卻告回。”三藏聞言,滾鞍下馬道:“千萬敢勞太保再送一程!”伯欽道:“長老不知,此山喚做兩界山,東半邊屬我大唐所管,西半邊乃是韃靼的地界。那廂狼虎,不伏我降,我卻也不能過界,你自去罷。”三藏心驚,輪開手,牽衣執袂,滴淚難分。正在那叮嚀拜別之際,衹聽得山腳下叫喊如雷道:“我師父來也!我師父來也!”【證道本夾批:看到此處,令人人踴躍歡喜,如出暗室而睹天晴,如泛苦海爾登彼岸,無數重負,一朝頓失矣。樂極,樂極!】唬得個三藏癡呆,伯欽打掙。畢竟不知是甚人叫喊,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內外二丹之體用,已言之精詳矣,然非知之艱,行之惟艱,是貴於身體力行,腳踏實地,方能不負所知,而完成大道。此回以下,徹始徹終,皆明行持有為之功用,直至過凌雲渡以後,方是無為之妙,而不事作為矣。學者須要認定題目,逐節細玩,必有所得。請先明此篇之旨。
  起首先題“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出長安關外,馬不停蹄,早至法雲寺。”“望前三日”,即十三日也。十三日,總以明十四經回之旨,即貞下還元之旨。貞而不行,那為貞觀;貞而能行,即到貞元。“送出長安關外”,明其行也;“馬不停蹄,早至法雲寺”,明其行而有法也。上陽子曰:“形以道全,命以術延。”術者,法也。造命之道,全在奪天地之造化,盜陰陽之祖氣。若非有包羅天地之大機,轉運陰陽之秘訣,其何以命為我有,長生不老哉?蓋命理為有為之功,非若性理以道全形,無為者可比。三藏行至法雲寺,正以見有法而方可前行矣。
  “衆僧燈下議論上西天取經原由,有的說水遠山高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此便是衣食和尚所見之小,而不知難度處正當度,難降處正可降,實西天取經之旨。故三藏道:“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言怕難度、怕難降,即“心生種種魔生”;不怕難度,不怕難降,即“心滅種種魔滅”。蓋修行第一大病,莫過於生心,生心則有心,有心則千頭萬緒而不能自主,魔焉得不生?“長老心忙,太起早了。”心忙則意必亂,意亂則目無所見,而所行所由,阻滯不通,能不撥草尋路、崎嶇難走乎?“又恐走錯了路徑,正疑思,又心慌。”俱寫人心是非相混,邪正不分,中無主宰。所至之地,無往而非井坑;所遇之境,無處而非妖魔。其曰“自送上門來”者,不亦宜乎?
  噫!心之陷人,無異乎虎之陷人,虎之陷人食其身,心之陷人喪其命。詩云:“南山白額王。”南者《離》位,象心,是明言心即是虎也,魔稱寅將軍屬於虎。又有二妖,一曰熊山君,一曰特處士。熊為火,火性也;特為牛,意土也。言人心一起,則火性妄意而即遂之,是各從其類也。舜曰:“人心惟危,道心推微。”人心者,二心也,為妖為魔而吃人;道心者,一心也,為神為聖而救人。山君道:“食其二”,明其人心生魔也;“留其一”,明其道心無魔也。魔生於人心,不生於道心,故“三藏昏昏沉沉,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一老叟,手持拄杖而來,走上前,用手一拂,繩索皆斷,對面吹了一口氣,三藏方醒。”可見有拄仗者方能得命,存正氣者昏沉可醒,道心之為用,豈小補雲哉?
  三藏不知行李馬匹在於何處,“老叟用杖指道:‘那不是一匹馬,兩個包袱?’三藏回頭看時,果然是他的物件,並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言陷井在彼,技杖由我,既去其二,則得其一,執兩用中,包含一切,失去故物,而現前就有。至簡至易,不假他求,至此地位,心可才略放下矣。不曰放下心,而曰心才略放下,特以雙叉嶺乃去獸為人之關,是後天中事。金星乃五行之一,尚出於勉強,故曰心才略放下些。待後兩界山為自人登聖之域,是先天中事,收悟空得五行之全,即入於大化,而可大放下心矣。
  老叟道:“此是雙叉嶺,乃虎狼巢穴處,你為何陷此?處士是個野牛精,山君是個熊羆精,寅將軍是個老虎精。”是不特為修道辨真假,而且為世道正人心。何以見之?口讀聖賢之書,假稱道學,而行多怪誕,非野牛而何?身着絲綿之衣,外像人形,而內存詭譎,非熊羆而何?品立萬物之首,而天良俱昧,損人利己,非老虎而何?正所謂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又曰“左右盡是山精怪獸,衹因你本性圓明,所以吃你不得。”正所謂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也。
  “相隨老叟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則是入於坑坎,由於疑思而自誤;走上大路,因有主宰而解脫。此學者修行第一步工夫。若不先在雙叉嶺將此虎穴跳出,則人面獸心,而欲上西天難矣;若不在此虎穴得此金星拄杖,則身不自主,而欲解脫虎厄也亦難矣。頌曰:“吾乃西天太白星,特來搭救汝生靈。”言雙叉嶺非真金而不能脫災免難,生靈無所依賴也。“前行自有神徒助,莫為艱難報怨經。”言過此一難,而前行自有神徒相助,彼此扶持,人我共濟,方可上得西天取得真經,而不得以艱難中途自止,有失前程也。此“陷虎穴金星解厄”之旨。
  然金星解厄,不過是自已昏沉中一點剛明之氣,而非他傢不死之方。雖足以脫獸地而進人道,猶是一己之陰,未免獨自個孤孤恓恓往前苦進,捨身拼命,而不能從容中道,若遇險阻處,依然陷虎穴故事,有何實濟?“正在危急,衹見前面兩衹猛虎咆哮,後邊幾條長蛇盤繞,左有毒蛇,右有猛獸。”此可見執一己而修,而前後左右無非毒蛇猛獸,終與毒蛇猛獸為鄰也。“孤身無賴,衹得放下身心,聽天所命。”正寫一己必不能成功,須求人而方可有益也。
  劉伯欽,“欽”者,敬也;鎮山太保,“鎮”者,真金義也。君子敬以直內,放手執鋼叉而不屈;君子義以方外,故與虎爭持而不懼。此人道中之實理,而不失其固有之性。故伯欽道:“我在這裏住傢,專依打些狼虎為生,捉些毒蛇過活。”曰:“你既是唐朝來的,與我都是鄉裏。”曰:“我你同是一國之人。”總言本性圓明,與虎狼為伍而不為虎狼所傷,是人而非獸矣。雖然剝虎皮而食虎肉,衹可以保一生而不入異路;念經捲而消罪業,不過是積來生而托生福地。伯欽有孝順之心,孝為百行之原;三藏有薦亡之能,善為一生之寶。此乃人道之極,而實仙道之始。倘欲西天取經而見如來,在伯欽傢歇馬,猶如夢見,未免為有識者呵呵大笑矣。
  伯欽送至兩界山告回,三藏告求再送一程。伯欽道:“長老不知。”是實言天下修行人,不知有此兩界山也。夫兩界山者,天人相分之路,天道能統其人道,而人道不能全其天道,以人道而欲行其天道,是乃以伯欽而欲過兩界山也,難矣。故伯欽道:“那廂虎狼不伏我降,我卻也不能過界,故此告回,你自去罷。”此等處須味“雙叉嶺伯欽留僧”之句。蓋雙叉嶺為善惡之關,趨於善則為人,趨於惡則為獸。伯欽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以敬留人,不能入於獸路,亦不能企於聖域。聖人云:“不踐跡,亦不入於室”者,即此伯欽留僧也。倘以留者衹為獸路而留,差之多矣,此伯欽不得不告回使僧自去也。
  “三藏牽衣執袂,滴淚難分。”正寫出修行淺見之流,執全人之道,而強執以修仙。彼安知五行山下有水中之金,為金丹全始全終;從有為入無為,以無為化有為;取得真徑,見得真佛;超凡入聖,通天徹地者哉?噫!原來衹是這些兒,往往叫君天下走。不遇明師,此事難知。
  詩曰:
  未修仙道先修人,人與虎蛇作近鄰。
  急脫諸般兇惡念,小心謹慎保天真。】
  【悟一子曰:舜曰:“人心惟危。”莊子:“憤驕而不可係者,其惟人心乎!”危也,憤驕也,深着人心之險也。《尚書》五子之歌曰“若朽索之馭六馬”,以六馬喻人心也。然御馬在乎羈靮,禦心在乎主敬。敬者,聖人所以成始而成終者也。故修行學道,出門頭一步工夫,全要製禦人心之險,不遭其陷阱也。
  此回乃三藏西遊第一步,衆僧議論定旨,紛紛說得艱難。三藏曰:“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說者謂此二句瞭瞭全部宗旨,別無些子剩卻。噫!認人心為道心,是認心為道,認假為真,大錯了也!不知此心種種皆魔,務須斬滅除根,切要堅強剛斷而己。若心滅已了宗旨,何必又嚮西方取大乘真經耶?此便是肉眼愚迷,不識活佛真形有丈六金身之妙。如出門到山河邊界,便錯走了路徑,忽然失足跌落坑坎之中矣。篇中顯已演出,故“心生”、“魔生”二語,不過指出人心之險,教人首先下手,為起腳之地耳。
  三藏疑二即是陷阱,心慌即是虎現。人心猶虎也,虎陷人與心之陷人無異,陷於心穴與陷於虎穴何殊!何以見之?結詩云:“南山白額王。”南為離,為丙,丙火長生在寅,為寅將軍,明指寅將軍為心也。又恐世人不識,襯出熊、特二魔以證之。熊屬火,寅中之所生;特屬土,丙中之所生也。魔王曰:“自送上門來。”總形容人心自陷之險也。然人心險於疑二,而不險於惟一,故山君曰:“食其二,留其一,可也。”下文金星,即一之本性。二者,凡心;一者,道心。此時三藏昏沉沉無主,不能得命;得命之道,惟仗真一之金。“忽見老叟手持拄杖”,即本性之主持而可得命也,故謝老叟搭救性命。
  老叟遂問:“可曾疏失什麽東西?”三藏答以“兩個從人被食,而不知行李馬匹在何處”。老叟指道:“那不是一匹馬,兩個包袱?”三藏回頭,果是他物件,心纔放下。此等閑言,卻是要義。蓋“二從人”為凡心,己陷阱而被食,三藏得見主持,而道心獨存。一馬兩包袱,道心之象,乃原來之故物未失,而嚮西有基,纔放下心也。金星引出坑陷而復指前有神徒,益指明既有道心,當堅心進發。人已共濟,而難以獨行自至也。
  老叟道:“此是雙叉嶺,乃虎狼窠穴。”又云:“衹因你本性元明,所以吃你不得。”此等觀點,極大明顯。三藏既而遇虎遇蛇,種種魔毒,明知心中自生,而無可解脫。孤身無策,衹得放下身心,聽天所命。此便是本性元明,滅卻人心,暫存天心之一候也。然此處為天人去來交並之途,故身在峻嶺之間而進退維𠔌。“雙叉”之義,即墨子悲歧路,可以東南,可以西北之時也,所有白額王、劉太保爭持交戰於其間。一人一獸,分明寫出人獸之關,惟正可除邪,而平欲勝理。能主敬自持,勇猛剛剋,則心魔自滅,而可食肉寢皮矣。
  “劉”者,謂可勝殷,而遏劉止殺;“伯”者,謂能爭長,而把持傢政;“欽”者,內恭而外欽,主敬以自持也。“手執剛叉”者,剛強而不可屈,“號‘鎮山太保’”者,鎮靜而不可撓,主敬不在心之外,以為同鄉;行敬首先孝之中,故為孝子。惟主敬,故身穴虎狼而不危;惟行孝,故獨鎮荒山而不險。以虎狼充傢常之茶飯,剛足以除欲也;以念經盡超度之孝思,誠可以格幽也。“敬”之一字,固安危夷儉之津梁也。然尚與虎狼為位,而不能超膠樊籠;止可鎮保此山,而不能離越界外。到兩界山來免畏阻,蓋在天人之分途,而不能從一前進也,此之謂能留僧而不能送僧。
  籲!山君食僧而留僧,食其二也;鎮山食虎而留僧,留其一也。然則非虎食之,僧自食之;非欽留之,僧自留之而已。若雙叉嶺、兩界山,則又有辨“雙叉”為人獸相持之路,“兩界”為性命進止之途,不可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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