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幻夢   》 第十六回 深悟道雙玉談因 小遊仙群釵入夢      花月癡人 Hua Yuechiren

  話說寶玉、黛玉聽了翠羽的話,趕回瀟湘館。一面走,一面問是什麽東西。翠羽道:“不認的。”黛玉道:“是那裏來的?”翠羽道:“竹子上長的。今兒張媽打掃竹林,月洞窗前,有根竹子梢上長出件東西來,像蘆花似的。三姨娘剛纔瞧見,他說從來沒有的。”
  寶、黛二人忙到窗前細看,寶釵、晴雯亦來了。觀其形如棕櫚花,花朵細碎如天竺花,金黃色,光華奪目。寶玉撫竹,細細把玩。微風過戶,忽聞一陣香氣自上而下,幽如蘭,酣如桂。黛玉、寶釵、晴雯亦至竹下賞玩,少頃湘雲、探春、妙玉等都來了,人人驚異。黛玉道:“竹子開花,亙古少有。”妙玉道:“天竺國極樂淨土,有竹吐華。今此處亦有,乃熙朝奇瑞,當有鳳來儀。”黛玉道:“再看如何,你怎麽知道?”妙玉說:“出處見佛經。此花還有妙處:長久不卸。若有鳳來,花香周甲,即無鳳來,亦香一紀,根下土香百年。”黛玉聽說,心中暗喜。素知妙玉淵通,又知其性情磊落,不肯阿諛,信以為實。湘雲道:“咱們來開竹花社。”探春道:“這倒是件軼事,可以流傳千古。老太太叫我來瞧瞧,咱們告訴去。”大衆又到紅樓,細細告訴。賈母、王夫人欣喜異常。賈母道:“奇事奇花,明兒去瞧瞧。”封夫人等道:“自然要瞻仰瞻仰。”飲酒後,又逛了一回,纔各散去。
  是夜月色侵階,寶玉、黛玉盥漱更衣,坐在月洞窗前若碗清談,閉了房門,同賞竹香月色。寶玉道:“今日之兆,定應着妹妹。當日英皇灑淚竹上,遂成斑點,流傳至今。此竹因你終日對他焚香操琴,時時愛玩,草木有知,競開花吐香,為妹妹美瑞。亦如怡紅海棠委而復榮,同一理也。”黛玉道:“竹子的異兆尚不知如何,柳二嫂的話必要留心,恐有鳳來亦未可料。”一面說話,拿着茶鐘剛喝了一口,寶玉笑道:“好妹妹,把你含的荼像晴雯姊敬我的酒一般給我喝了罷!”黛玉笑道:“你我在二塊,必要做新鮮的文章。那夜的皮杯還吃不足,這會兒又要合我鬧了。”寶玉道:“好妹妹,衹這一回。”黛玉笑道:“你實在會磨人。你像他先奉了我,我再奉還你。”寶玉道:“更好。”亦如晴雯奉酒之法,漱淨口,含着茶吐與黛玉,黛玉不吞下去,復翻身吐與寶玉吞了,再從容喝了兩口,奉與寶玉,照樣回敬,一面笑說:“你這轉折的文情,比他直出的又高遠了。”兩人歡洽已極,黛玉道:“月白風清,於此良夜何?”寶玉道:“子今於今,於此良人何?”黛玉微微一笑。兩人執手入幃,自伉儷以來,未有此夜歡娛之盛。人恍同身,氣融連理,其樂衹可意會,不必言傳。連日綢繆已極,寶玉問黛玉道:“喝合歡茶,偕連理夢,其樂如何?”黛玉臉一紅,笑而不言。寶玉道:“這又何必害鱢不說呢?”黛玉道:“我且問你如何,你能夠說,我也說給你聽。”寶玉道:“我竟不能言語形容。”黛玉笑道:“可又來,你也不能說,衹好默而不言,心領神會罷了。”
  寶玉笑着點點頭,忽又說道:“你我命中造化很好,憑着天恩祖德,安富尊榮,閨幃娛樂,到了這個分兒,再怎麽樣?”黛玉道:“此後時刻戰兢自持,所謂滿而不溢,高而不危,才能保得長久。”寶玉道:“誠哉是言。居安思危的存心,我卻不敢懈怠。衹是你我飫珍饈,薄羅統,終日歡娛,此皆警幻仙姑所賜,如何報答?”黛玉道:“仙姑思同天地,咱們生生世世仰報不盡,衹有做一件稀世罕有的功德,以副仙姑之意。咱們已做的善事,即如廣濟倉周急貧乏,義莊以濟四煢,育嬰堂拯救孩提,養貞室扶持節婦,給衣賑粥,拾藥施棺,檢骨埋枯,修橋補路,都已有了。獨有一件陰功,未經世人廣行的。咱們基業田莊的地方約有百數十處,打算每處設一完姻院。凡有貧苦之傢,男女已經結親,無力婚娶者,教他在院中完姻,與以衣服鋪陳,成婚一月,再今回歸。使怨女曠夫各安其室,免卻人傢為父母者急不來的心事,為兒女者說不出的苦衷。你說如何?”寶玉道:“妹妹有這好心,所以仙姑必使你我再世重圓,皆由你種此善根之報。衹是一件,各處都設完姻院,其功不為不廣,還有未盡善之處,我爽性補足了:此院一設,那些無力之傢勢必紛紛嫁娶;有一等中落之傢,結親之時,兩下門當戶對,三媒六禮定成,及至彼此消乏,婚娶不起,各循舊傢門面,還想將來堂皇嫁娶,不屑到院中草率了事。豈不還是女怨男癡,春悲秋倫?如此一類最苦不可言。偏是這樣的多,若無因由資助他錢財,衹怕還不肯受。莫妙於除完姻院外,再設一全婚局。凡遇此等人傢,嫁娶不起,藉銀與其畢姻,不立藉券,不憑中人,還與不還,由他自便。你說如何?”黛玉道:“你所慮的更加周密。如此辦法,盡美盡善了。”
  寶玉道:“欲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癡男怨女這苦味兒,咱們備嘗已久,所以才能夠體會普天下男女這種苦情。我自己也好笑:咱們兩人的情癡到極處了,為什麽我這賈寶玉非林黛玉不娶,你這林黛玉非賈寶玉不嫁?這是何故?”黛玉道:“你曾說過,任憑弱水三幹,衹取一瓢飲。無非定情固分而已,情一定則不可移,分一固則不得散。這個道理,五百年前咱們已揣其分,用其情,今兒纔得如此。當年我在靈河崖,蒙你長長灌溉,緻令償淚以酬。所以我過去一節,衹算報你灌溉之思。至於你我兩相愛慕,一種纏綿不斷的至情未經完結,仙姑深為你我太息,故今咱們重生再世,了此一段情緣。你我生於情天,必受一番磨折,歷盡孽海波濤,此日纔登彼岸。這是幾世幾劫的前因後果,非偶然也。”寶玉道:“這番議論透徹之至。咱們前因如此,還望後來千百年永偕連理,則不知怎麽樣了。”黛玉道:“你我同心合意,修積陰功,廣行方便,誠能感格上蒼,自然有禱必靈。你可放心!咱們情根悠久,縱不能百世不磨,大概幾世同偕總期必可。所謂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修見如數罷了。”
  寶玉道:“你我的前因後果固如是矣,我合寶姊姊怎麽樣呢?”黛玉道:“你合他原是依附之緣。因你我有木石前盟,從旁生出金玉姻緣。若非金玉渾淆其中,你我何至於生關死劫、再世重圓呢?”寶玉“噯”的一聲嘆道:“我至今提起金玉姻緣,不能無撼。”黛玉道:“你又左了。天道無私,造化弄人之理,往往如是。若無他的金玉緣窒礙其間,何能顯得出你我臨死不磨的至情真性?你也不可怨天,不必尤人了。孟子云‘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這章書你是知道的,所以歷來名臣、孝子、節婦、義夫受盡無限折磨,纔得傳揚後世。你我何能比得古人?以理推之,必要受以前那番苦況,才能賞此日歡娛。”寶玉嚮黛玉深深一揖,說道:“今聞之矣!與卿一席話,抵我十年工。”黛玉“嗤”聲一笑,道:“這又算什麽?”兩人談至更闌方寢。
  再說寶玉在寶釵處歇過經旬,一日黃昏後,月明如晝,寶釵、寶玉步出階前看月。寶釵道:“咱們到妹妹那裏去,瞧他做什麽事。”兩人一路說笑,進了瀟湘館。寶釵一面搖手,不許丫頭則聲。兩人進房,轉到裏間,從窗格子裏覷睛一望,雖係紗縵,朦朧見影。原來無有別人,衹見黛玉合晴雯共酌。晴雯捧着一隻芙蓉花式白玉杯,斟上酒,笑盈盈的送到黛玉唇邊。黛玉搖搖頭道:“這麽敬不稀罕。”晴黛笑道:“奶奶要口奉嗎?”黛玉笑笑點點頭。晴雯漱淨口,換上一杯梨花春,問黛玉道:“對點薔薇露好麽?”黛玉又笑着點頭。於是晴雯如敬寶玉一般,先喝一口,再敬黛玉,兩顆櫻桃小口相對,緩緩的一吐一吞,玉液生津,香酣適口,情濃樂極,吃了一杯。黛玉道:“再喂一杯。”晴雯又如前敬了,看得寶釵涎垂心慕,不覺失聲笑道:“實在可愛。”
  黛玉道:“誰在這裏鬼鬼祟祟的竊覷房幃?”寶釵、寶玉敲門進去。寶釵笑道:“好呀!妹妹在這裏獨樂樂。”黛玉臉一紅,忙道:“想要與人樂樂。”指着晴雯說,“不知姊姊可肯給他的臉?”寶釵一時窘住,不能回答。晴雯道:“縱不給我的臉,也不好拂奶奶舉薦的美意。”寶釵臉一紅,說道:“我也想合你喝,衹是……”說到此處又咽住了。寶玉道:“這又何妨?妹妹倒也吃了,姊姊大可賞用。橫竪衹有咱們四人知道,誰傢房裏沒有兒女私事呢?”於是四人重複入坐,晴雯如敬黛玉一樣奉了寶釵兩杯。寶釵嚮晴雯笑道:“難為你從從容容再替我敬玉奶奶一杯,待我仔細瞧瞧。”晴雯又如前敬過黛玉一杯。
  寶釵笑道:“我有兩言奉贈:檀口抓香腮,並蒂芙蓉雙弄色。”寶玉忙拍手道:“妙絶,抄絶!確不可移。這是儼然一幅絶妙的女春宮圖。”寶釵道:“這是你天開奇想,聞所未聞的新文都被你摭出來了。”黛玉笑道:“真正新奇,這女春宮難為他想得入神盡情。”寶釵道:“咱們吃這酒的意趣竟勝於張京兆畫眉。”晴雯笑道:“我執壺、舉杯、奉酒,亦如那磨墨、你筆、描畫之煩,該比作張京兆。”黛玉嚮寶釵笑道:“姊姊送了便宜把他。”寶釵亦笑道:“人傢利令智昏,我是色將心惑了。”四人又復喝酒談笑,是夜在瀟湘館同臥,一宿晚景不題。
  過了些時,大觀園、檜碧園、林園三處荷花盛開,深紅談白、黃碧青藍,各種俱備,幽香𠔌後水榭到萬字橋開的更茂。黛玉同衆姊妹終日賞荷消遣。前因林府南邊幾位同事精於音律,清麯最佳妙,寶玉、瓊玉一學便會。瓊玉過了麯,即傳授李紋、喜鸞,寶玉又傳授黛玉、晴雯、寶釵、紫鵑、襲人、鶯兒、麝月、蕙香,還有幾個丫頭也會唱了。寶玉、黛玉、瓊玉、喜鸞音節極佳,兼會四件傢夥:寶玉鼓板為最,瓊玉笛法極精,黛玉亦復善於笛,喜鸞優於絲。寶釵的麯細緻穩妥,不捨吹彈。晴雯笛音、鼓板擅長,簽弦亦妙。紫鵑絲弦笛俱佳,鼓板絶倫。獨有鶯兒麯韻清脆,彈弦的指法超群邁衆。襲人等麯與傢夥各有所強。[方]以類聚,因各人終日習唱,以致探春、湘雲、妙玉、寶琴、香菱、李綺新近亦天天習唱,各得其妙,所以把詩社又撂開了。
  一日,衆人在萬字橋賞荷。中亭內設氈單,輪流互唱,聽麯人在四邊亭內。李紈道:“我有一對,請諸位對來:詩社詞壇改作歡場麯局,”
  湘雲隨口應道:“風人雅士變為清客伶工。”
  喜鸞笑道:“這纔好呢!把咱們比作伶工,大傢可不依你了,該怎麽罰?你說!”
  正在笑鬧,鳳姐來到,問好畢,嚮黛玉道:“今兒送北靖王、錦鄉侯、寧昌伯、還有五傢同年的禮,我一早晨瞎張羅了半天,誰知道你已預備了,送的人回來說都全收了。老太太叫你們留幾支好麯子,他飯後來聽。又對我說:‘你為什麽不學麯唱給我聽?他們都唱的好,吹彈得又好。我回說還沒有學,待我學了唱給老祖宗開心,衹怕老祖宗要笑掉了牙。老太太又說:‘前兒你林妹妹、喜妹妹對了一套《雙拜月》,晴丫頭唱了一套《寫真》,他們唱的很好,你要唱的不好,仔細我捶你。’老太太這麽說了,我衹得也來學這玩意兒。誰算我的師父呢?”湘雲道:“我來教你。”鳳姐道:“罷呀!且把你那舌條兒收拾好了再說。”黛玉道:“這卻不相幹。他唱的字面倒是清清朗朗的。”
  寶釵道:“二嫂子如果要學,回來到我那裏,合你慢慢的唱。”’鳳姐道:“這會兒就要唱。”寶釵道:“沒有麯譜。”有個丫頭道:“我帶得有個本子。”拿出來是一套《頓心驚》。寶釵道:“就唱這套。”於是傳授了點眼拍板,並辨別字面,兩人哼起來。鳳姐本性聰明,腔調都跟的上,惟板眼快而不勻。寶釵道:“板眼是寸節規矩最要緊的,不能隨便混來。”鳳姐焦燥道:“噯呀呀!這勞什子實在纍贅。”寶釵道:“你總合我一下一下、停停勻勻的來纔使得。”哼了一會,鳳姐手上又亂起來。寶釵道:“這爪子實在要打幾下纔好。”鳳姐急得臉脹通紅,汗珠直冒。湘雲形如打躬,黛玉等抿着嘴笑。寶釵道:“且歇會子。”鳳姐道:“再哼幾遍口。”寶釵道:“我被你這爪子慪夠了。”
  黛玉同妙玉悄悄說了幾句話,妙玉點點頭,走過來道:“我來效個勞,代教幾遍。”寶釵道:“很好,我這頑徒不遵約束,實在難教。”妙玉叫鳳姐:“將譜子掩了,咱們口傳心授,你衹用耳聽,手隨我來,就容易會了。”一連哼了十幾遍,果然鳳姐手上上了路子。氈單鋪齊,各人唱過一輪。賈母到了,衹見鳳姐拉着妙玉,還在那裏哼麯。賈母笑道:“你可曾學會了?”鳳姐道:“這會兒才學,跟還跟不上來,那裏就能夠會呢?”各人將首麯唱了兩套與賈母聽,再散坐乘涼。晚筵設在橋心亭,玩月賞荷,興盡纔散。
  近日黛玉細細揣摩《尋夢》一麯,幾處細腔未曾唱穩,回到紅樓,同寶玉哼了一回再睡。將交五鼓,寶玉起來喝茶,衹見月映窗明,黛玉也醒了,寶玉道:“妹妹起來喝茶,倒現成了。”黛玉道:“月明如晝,推出窗來瞧。”寶玉推窗,二人朝外一望,但見萬裏無雲,碧天如洗。黛玉道:“如此良宵,捨不得睡,合你臨窗眺望,天明再打個盹兒。”二人又坐下哼麯。
  少傾,衹見西方一片彩雲縹緲而來,行至天心,散漫出滿天華彩,一陣異香自空而下,彩雲凝結不動。黛玉道:“這個光景必有祥瑞。”寶玉道:“別則聲。”忽見一群小鳥自西飛來,折往東北而去。少刻又有一群飛過。一連幾十陣鳥鵲飛過,各色各樣,莫能名狀。隨後再是錦雞、孔雀、白鶴、青鸞,一對一對,飛過數十對。寶玉、黛玉攜手並肩,凝神眺望。天方大亮,衹見彩雲影裏,一朵朱紅金邊祥雲垂下,裏面一隻五色絢燦、金翠輝煌的彩鳳飛到園中,在瀟湘館屋上繞竹數匝,緩緩的往後飛去;隔了半個時辰,又復飛到紅樓頂上,盤旋一回,仍舊西飛而去。後面又是成對成陣的群鳥相隨。黛玉道:“可是柳二嫂的話應驗了?”寶玉道:“丹鳳來儀,國傢祥瑞。皇上聖明,所以如此。”黛玉道:“咱們竹上的花已為鳳所賞,誠為美瑞了。咱們略睡一會再起來。”這且按下。
  再說通城傳揚有鳳來儀,聖心大悅,喜動天顔,頒諭天下,赦罪免徵,文武各官加級。賈政升了吏部尚書,寶玉、瓊玉、賈赦等俱升三級,開賀酬客,又鬧了半月。
  一日新涼,晚荷舒豔,各種秋花開得極盛。到處香風撲鼻。黛玉邀齊諸姊妹在百花廊賞玩秋芳,先看了一回晚荷,再集百花廊。黛玉道:“我想做一個玩意兒的會。”湘雲道:“你別說,待咱們猜。”一面到階前掐了一朵花,遞與黛玉道:“可是做這花的會?”群釵同看,原來一枝翠海棠。黛玉笑而未言。探春道:“這花的顔色新奇極了,詠這詩可不容易。”黛玉道:“不必做詩,倒要唱麯。”湘雲道:“怎麽樣呢?”黛玉道:“咱們來鬥花。各人去采十種,拿來比,同的罰唱麯,不會唱的免。鬥花所采的花,將各式瓶幾陳設起來,聞花香,聽麯韻,名曰香韻會。如何?”群釵同說:“這個會雅極了。”
  探春道:“瀟湘的文思愈出愈奇,咱們采花來鬥。”於是各人尋花覓草,過了一晌,紛紛袖花而至,比並起來,同的甚多。湘雲道:“今兒的麯子夠唱了,明兒早些鬥花,麯子更多。”鳳姐道:“咱們唱的費力,大嫂子合四姑娘不唱麯,衹坐着聽,該替咱們張羅張羅,叫丫頭們時常倒茶、打扇子纔是。”李紋道:“你才學了兩支麯子,就得意的這個樣兒。他們會吹會彈,麯子又多又好,豈不要把我當丫頭使喚嗎?”
  大衆笑了一陣,氈單鋪處,換膜和弦,浪起調來,一一輪唱。黛玉唱了一套《尋夢》,寶玉打鼓板,晴雯吹笛,妙玉彈弦,喜鸞呼笙,這套麯,五人合就的音節韻度,妙到遏雲繞梁。晴雯唱了一套《寫真》,妙玉唱了一套《離魂》,喜鸞唱了一套《圓駕》,寶釵唱了一套《盤夫》,寶玉唱了一套《玩箋》,接唱一套《草地》,湘雲、香菱對唱《小宴驚變》,寶琴、李綺對唱《折柳陽關》,鳳姐唱了一支《喬醋》,探春唱《遊園》接《驚夢》,再挨到紫鵑的《他把俺小癡兒終日鬍纏》,襲人的《春來萬卉鬥妖姥》,麝月的《陵𠔌變》,蕙香的《苦日裏有個本蓮僧》,這套麯是紫鵑、鶯兒鼓板,弦子合純的滾頭,精妙異常,人人喝采。秀筠的《衹見漢嶺雲橫雷蔽》,輕雲的《我兒夫築死在長城底》,這兩套也是紫鵑、鶯兒鼓板,三[弦]配合的絶技,其餘新學的丫頭又唱了幾支。音靜飲闌,群釵纔散。
  探春回去,即收拾安寢。臨心之間,聽見兩下鐘響,慌忙起來,往紅樓一路獨行,遇着鳳姐。探春道:“二嫂子好早呀!”一面拉着鳳姐:“告訴你一件奇事,我昨夜做個夢。夢見娘娘到園子裏來看燈戲,還是那年回傢省親—個樣兒。老爺、太太、兩位二哥哥、你合大嫂子、兩位二嫂子忙得什麽似的,娘娘抓住寶哥哥、林姊姊說了半天的話,笑容可掬。自老太太、老爺、太太合咱們多有賞賜,比上回還厚。喜歡幽香𠔌、紅樓,說是好極了。”探春一面說,鳳姐一面點頭吐舌道:“三姑娘,你別說,我也是做了這個夢,待我將底下的說給你聽,可是一樣?”探春道:“你說。”鳳姐道:“娘娘不在省親別墅殿上飲宴,酒筵設在百花廊牡丹臺前。宴後萬字橋看燈戲,唱到《水鬥》,細問寶兄弟怎麽樣,唱到《打鞦韆》很喜歡。後首回去對老太太說:‘此後時常可以回傢。’不比上回淚光滿面,笑嬉嬉的上輦去了。”探春道:“可不是的?怎麽你我兩夢絲毫無異?”鳳姐道:“告訴你,巧姐兒昨夜也是這麽夢的,說出來句句相同。”探春道:“你們母女神氣如一,同夢乃是正理。咱們三人同夢,這就奇極了。”
  正在稱奇,忽見山石後轉出一個人來,說道:“你們三人同夢,咱們兩人做了一個最熱鬧的夢,說給你們聽。”探春、鳳姐見着,原來是李紈。探春問:“大嫂子合誰做的熱鬧夢?”李紈道:“早晨遇見四姑娘,我說昨夜夢見娘娘來傢,與前回省親光景不同。四姑娘道,待他先說。從頭至尾,兩夢如一。我大略說幾句給你們聽。”李紈說畢,鳳姐道:“我合三姑娘、巧姐兒昨夜的夢合你二人一樣的。”又說了一遍。李紈道:“這是五人同夢了,兩三人同夢已就奇了,五人一夢罕見罕聞。”
  三人一面走着說,衹聽林子裏兩人語響,一人說道:“昨夜的夢,你五人相同不為稀罕,衹怕還有同的呢!”探春等迎見,卻是湘雲,後面惜春亦出來了,同說起昨夜之夢,鳳姐道:“我就不信奇到這個分兒。兩位姑娘姊妹,該同夢的,咱們姑嫂、姑嫂、母女同夢亦該的,怎麽雲姑娘也說同夢?衹怕是附會其說。”湘雲道:“你好不通!咱們雖係表姊妹,骨肉至親,正該同夢。反不如你這個不同骨肉的嫂子嗎?且把你的夢再說一遍,我有道理。”鳳姐衹得又說一遍。湘雲道:“你纔說的有遺漏,我找補出來,纔知道我不扯謊。娘娘在百花廊,宴後登樓,坐在中間榻上。先叫林姊姊坐,又叫咱們坐,都不敢坐。娘娘說:‘咱們同是紅樓中姊妹,坐了好說話。你們不坐,我要惱了。’大衆這纔坐下。這話可是的?娘娘未到之前,你同平姊妹忙到綴錦閣搬東西,可是有的?”衆人齊說:“是了,是了,絲毫不錯,竟是六人同夢了。”鳳姐道:“衹怕咱們十幾人都是做這夢會的。”惜春道:“大同小異,亦有不同的。”這且按下。
  再說寶琴合岫煙、香菱匆匆來至園中,一轉眼香菱不見。寶琴、岫煙同行至小蓬壺石臺上,衹見寶玉笑說道:“將來梅大哥、薛二哥同是贏洲會上客,你兩個共是蓬萊島上仙。”寶琴道:“二哥哥,這個地方險峻,咱們上來還勉強掙着,這會兒走不下去,難為你扶一扶纔好。”寶玉扶着寶琴、岫煙慢慢下來,霎時間寶玉不見。
  再說香菱一路逛去,想起以前鬥草采的夫妻蕙香美可愛,正在找尋,忽聽背後一人低聲說道:“姊姊,你裙上又沾了一塊髒東西了。”香菱低頭一望說道:“沒有。”那人道:“你瞧後面裙上胭脂水似的一大塊,還說沒有!”香菱撩裙回身一看,不覺叫聲“噯呀!”再看其人,卻是寶玉。香菱道:“你為什麽來的?”寶玉道:“特來找你。”香菱臉一紅,說道:“這裙上的東西,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寶玉道:“見說浙江潮有信,如何不明白呢?你前回石榴裙上沾了一片緑茸青苔,這回湘水裙中濺了一泓桃花春[潮]。”香菱道:“怎麽好?今兒再不能夠襲人姊姊給我換了。”寶玉道:“他們今兒做群芳會,忙得甚麽似的。這個冷靜地方誰肯來呢?我合你到山石後石凳上坐着,你把裙子脫下來,我拿到池子裏替你洗淨,晾幹了再穿,可好麽?”香菱道:“很好。”二人攜手,轉到山後石凳邊,香菱連忙解裙,叫寶玉背着臉。寶玉道:“你快些解下來洗罷!”香菱纔解開裙帶,不防裏面穿的一條銀紅紗小衣同褪了下來。寶玉覷着嬉嬉的笑,香菱急得臉漲通紅,忙將雙手來閉寶玉的眼,不知寶玉怎麽樣[]走了。香菱衹是癡癡呆呆坐歇一會,亦往別處去了。
  再說鳳姐同探春等逛了一回,要獨自走動,一人踅到怡紅院後花障邊,正蹲身下去,猛聽—人“噗嗤”的一聲笑,又說道:“今兒可瞧見了。”鳳姐吃一大驚,忙嚷道:“你是那裏的這麽個傻丫頭,好大膽鬍說!把眼珠子紮爛你的。”此人說道:“是你自己送生意上門,別抱怨我。”鳳姐聽出聲音是寶玉,又驚又喜,忙道:“寶兄弟、你如今是大人了,如何還像從小兒那麽淘氣?”寶玉道:“你可記得那年叫我開單子,把我拉到小三間黑暗裏,合我淘氣了一陣子,今兒又預辦淘氣了。”鳳姐道:“今兒合你要大淘氣呢!”一面淘氣後,鳳姐委憊已極,再找寶玉,不知去嚮。此處鳳姐魂緲陽臺,暫不及表。
  再說妙玉獨自來至園中,信步行入梅花塢,迷迷離離,隨着香風走去。進入一條夾堤,梅花萬樹,前列清溪,後屏幽𠔌。行至堤中,見一連環亭,坐了一會,又往前走。這堤越走越寬,梅花愈看愈密,恍如一片香雪大海,四望無際。心中思索:這般幽境仙區,竟沒有知音賞玩。忽聽得謳吟之聲,傾耳一聽,吟的是“知音者芳心自同。”覷眼一望。前面梅林裏立着個白衣大士,連忙嚮前下拜道:“女弟子貪看梅花,到此難尋歸徑,望菩薩指示迷途。”菩薩笑嚮妙玉道:“我是警幻仙姑,並非慈航大土。世人衹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可知這香海無邊,亦需及早回頭為是,否則就迷住了。你鳳根靜慧,塵劫未消,尚然滯跡凡間,日後自然超脫。你與神瑛侍者嚮有夙緣,今日你沉淪香海之中,正與神瑛了緣之際,可仍依着香氣而返,我助你一陣回風。”說時把袖一拂,果然習習香風往後吹去。
  妙玉起身舉首時,仙姑不見。衹得緩步回來,走至亭邊,聽見裏面亦有謳吟之聲,仔細一聽,亦是吟“知音者芳心自同”,一面想道:“怎麽仙姑又在亭子裏了?”近前一看,乃是寶玉吟哦。妙玉笑道:“原來是二爺。”寶玉道:“你怎麽叫我二爺?我是神瑛侍者。”妙玉觸動仙言,登時心跳耳熱,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寶玉道:“找知音的。”妙玉問:“誰是你的知音?”寶玉道:“捨你其誰?”’妙玉聽說,更黨心旌搖蕩,不能自持,勉強說道:“我如何是你的知音?”寶玉道:“‘知音者芳心自同’,你我一嚮同心,如何不是知音呢?”
  妙玉此時小鹿兒在心前亂跳,不覺走入亭中,同寶玉並坐。寶玉道:“你看月色橫空,香風襲裾,怕你畏風露之侵,伴你花間一晌眠罷!”妙玉道:“如何同眠起來?”寶玉道:“我愛你有年,今兒邂逅相遇,豈有不與子偕臧的理?”妙玉將依又拒,一面說道:“此處寒風徹骨,冷氣侵膚,所以拒你者,正所以深恤你也。若有避風之臺,我豈不樂於從事?”寶玉道:“後面有個迷香洞,洞內有房,陳設之物俱備,合你同去如何?”妙玉即偕行入洞,果見綉榻錦茵鋪陳得精潔。妙玉促寶玉寬衣入幃,寶玉道:“可記得?那年合你聽林妹妹彈琴之後,在月桐內撥雨撩雲。今又春風再度了,前番草藉花眠,今則綉被香衾,三生幸甚。”二人歡洽已極,慚次神魂飄蕩,不知所之,恍傷又像臥在梅林之下。突然一雙翠羽飛來啄梅,幾朵落花點着兩人心胸,方纔驚醒。妙玉道:“咱們魂赴陽臺,幾乎忘返。今幸醒回,我怎麽昏昏沉沉,神氣不爽?”寶玉道:“合你出了迷香洞,轉過豁然坡,就是安樂溪了。”二人相攜,緩步出迷香洞,且不必表。
  再說寶釵將起,把寶玉推了幾下不動,又推黛玉亦不動,復倒身下去,貼着黛玉的臉,將舌條在黛玉唇上舐舐,卻不則聲。黛玉道:“你還要鬧,我好生睡會兒就起來了。”寶釵笑道:“是我呀!你睡迷了。”黛玉睜眼一看,說道:“我一個好夢被你打斷了。”寶釵道:“推你起來,原要告訴你:我做了一個奇夢,怎麽你也做了好夢嗎?”黛玉道:“姊姊的夢先說。”
  寶釵道:“我夢見娘娘到園子裏來,又不像省親。大傢忙着迎接,我從上房趕到園中來,遇見二姑娘合東府裏蓉大奶奶,嚮我說:‘咱們於今隨娘娘在一處居住,已入仙班。’還說尤二姨、三姐一並同居,他兩人也升仙界了。蓉大奶奶說:‘寶玉嬸娘,托你帶個信給璉二嬸娘,我找他說話。’咱們一面走,我正要問他,被塊石頭絆醒了,可奇不奇?你是什麽好夢?也說給我聽。”
  黛玉道:“我夢見大衆姊妹都在這裏,一同到了上層樓。人人愛這樓遠眺最佳,商議一個衆芳會,一月一次。每逢會期,都聚到這裏合百花廊兩處,花前酌酒,月地行歌,在這上層吹唱,底下遠聽,猶如半空音樂一殷;雲妹妹說:‘衹怕住不下。’我說:‘幾人同房也可。咱們林園裏還有十二樓,隨你們各挑各住。’他們都喜歡芙蓉樓、豔陽樓兩處。我說:‘人既聚會,也不可辜負了地方。這十二樓各有妙處,你們輪流着都要住遍纔好。’琴妹妹說:“你一生公道待人,並及濟物,咱們來拈鬮,誰拈着某樓即去住宿,體貼你公道之心。好麽?’柳二嫂子說,不必拈鬮,他有個法,令人心服。衹見他用些五色紙剪成各樣蝴蝶,係着五色綫,每人一個,拿到樓檐口放風箏。衆人笑說:‘這是小孩子的玩意,’如何放的起來?’柳二嫂子說:‘我逆知你們不信,我放個樣兒給你們瞧。’他拿個白蝴蝶,迎着風纔一放手,那蝴蝶即飛騰起來,漸遠漸大,絲綫也漸放漸長了,放到聽月樓泊住。他又口裏念念有詞,將絲綫貼在地下,漸粗漸寬,化作一道長虹。他就跨虹而往,到了聽月樓。瞧他站在樓中,隨即跨虹而回。大衆驚喜非常,都說:‘你原來有這般仙術,把咱們也來試試。’瞧他又畫符念咒,一一放去。最奇是四面八方的風都有,這個投東,那個嚮西,或南或北,頃刻間十幾人跨十幾道五彩長虹,各自奔投去了。你、我合晴妹妹、柳二嫂子在這裏望一刻工夫,他們又回來了。”寶釵道:“我怎麽樣呢?”黛玉道:“你自己說:‘在這裏住定的,不往別處住。’我合晴妹妹嚮柳二嫂說:‘咱們住在此處,你也施一仙術,變個玩意兒給咱們瞧瞧。’衹見他對着地下用手指畫符,口中念咒。一會兒地動樓搖,半晌纔定。他叫咱們往下面瞧瞧。我合晴妹妹走到樓前,低頭一看,這樓高並雲雷,不但群樓矮小,連小蓬壺都在底下了,望見人像螞蟻似的。我問他可能再高?他說空中樓閣,升之彌高,要升上天都使得。晴妹心高膽大,還想登天。我說再升一升也就夠了。正在高升,被你喚醒了。這夢可好不好?”寶釵笑道:“果然夢好,好夢。起來罷!今兒做會,大傢都來的早。”
  黛玉、寶釵剛起來,衹聽樓下紛紛說道:“咱們都來了,主人還沒起來嗎?”黛玉、寶釵趕着相見問好。晴雯道:“今兒做會,回來上席,每人幾上供一朵牡丹。我來點了人數,好去采花。”點的是探春、惜春、李紈、鳳姐、巧姐、平兒、湘雲、岫煙、寶琴、香菱、李綺、李紋、喜鸞、妙玉、黛玉、寶釵、晴雯、紫鵑、鴛鴦、玉釧、襲人、鶯兒、麝月、秋紋、碧痕、蕙香、佩鳳、偕鸞,共二十八人。李紈道:“名已點了,咱們逛去罷。”
  寶釵道:“別忙着逛,待我把個夢說了你們聽。”鳳姐忙說:“我知道了。可是娘娘回傢看燈戲?”寶釵搖頭道:“不是。”鳳姐道:“且說你的。”寶釵將嚮黛玉說的夢又對衆人說出,衆人道:“這又同而不同。”湘雲道:“他們幾個死的合娘娘在一處自然好了,我替他們很喜歡。”鳳姐道:“再說咱們的。”於是又將六人相同的夢述了一遍,衆人聽着納罕。寶釵嚮黛玉道:“把你做的好夢益發說了。”黛玉又照前細說一遍,數內喜鸞、李紋、李綺、晴雯、紫鵑、鴛鴦、玉釧、襲人、鶯兒等都是同這夢的,大傢互說:“奇到極處了。”岫煙、寶琴對問,兩夢相同。香菱說:“我倒沒有夢。”妙玉說:“我的夢在起數位之中。”湘雲道:“六人同夢,十幾人同夢,兩人同夢。怎麽寶姊姊一人一夢,不與人同?又有無夢的。這個理竟不可解。”李紈道:“夢短夢長俱是夢。不必說夢,大夥兒進去罷!”於是三五成群,各遊各處。
  寶玉在前引路。引着二妻十妄,分列—十二樓中玩了一會。又引佩鳳、偕鸞打鞦韆,先扶佩鳳上架打了一回,‘又送偕鸞打了一回,兩人下架,香汗淋漓。寶玉用手帕正代措抹,聽見有人呼喚,又去了。遇着紋、綺姊妹,寶玉又引二人走至一個所在,金碧輝煌。李紋問是何處,寶玉道:“藏嬌所”。
  三人徐行,忽見群釵紛紛而集。寶玉在前,二十八人在後,走至一處,華麗軒昂。蕙香道:“這裏衹怕是柳二爺傢的園子。”妙玉道:“咱們那芥圃茅檐,那有這珠宮梵宇?難為你代我預兆。”一行人進了一個洞門,當面一林叢木,天風琳琅,音如奏樂。林內一座宮殿。走至殿前,但見瑤臺璇室,樓閣巍峨,階前仙卉珍禽,奇香異韻。群釵上了臺階,擡頭見一度上“群芳殿”三字,中間塑着一位女王,星冠月佩,美麗莊嚴。正中略低一級,塑着元妃的像,宮妝打扮。又低一級,坐着林黛玉,王侯夫人妝飾。左側坐着五位:寶釵、妙玉、探春、李紈、巧姐;右側坐着五位:湘雲、迎春、惜春、熙鳳、可卿。以上兩側十位俱是正坐。左間上首正坐六位:寶琴、李紋、喜鸞、尤二姨、香菱、佩風;右間上首正坐六位:岫煙、李綺、晴雯、尤三姐、平兒、偕鸞。左間旁坐六位:五兒、鴛鴦、玉釧、麝月、鶯兒、蕙香;右間旁坐六位:紫鵑、金釧、襲人、秋紋、碧痕、小紅。三間殿字,塑着三十六人的像,華衣綉裳,面龐神采酷肖本人。每人面前有一牌位,寫着某官仙妃、某官仙子、某宮仙女,俱如此類稱呼。
  群釵看畢,面面相覷。停了半晌,鳳姐說道:“寶兄弟,誰把咱們這些人的像塑起來了?怎麽他們死過的也在一塊兒?這件事再沒別人,是你幹的。我知道你的心事:咱們生的死的何能這麽齊全聚在一處?所以把大夥兒的像塑在一處,早晚順便來瞧瞧,聚集群芳的意思。可是這麽着?”寶玉笑而不言。黛玉看見柱上的聯對寫着:
  百千萬事無非夢,
  三十六官都是春。
  點點頭道:“無非夢’、‘都是春’,妙極了!咱們回去罷。”鳳姐道:“寶兄弟,引我到後面瞧瞧。”黛玉道:“人要知足,今兒玩夠了’,下次再來。”鳳姐道:“我是官打現在,不問下次。”黛玉道:“你瞧瞧:天色變了,要下雨,還不及早回頭嗎?”群釵齊說:“果然天色不好,快些走罷!”鳳姐道:“來的不是這條路。”寶玉道:“來是抄的捷徑,回頭是要走大路的。”鳳姐道:“太繞遠了。”寶玉道:“來得便捷去得邃遠,來得邃遠去得便捷。這是循環之理,你全不懂。”
  忽聽湘雲嚷道:“不好了!雨來了。”又聽雷轟電閃,一個個驚慌無措,亂竄亂跑,寶玉道:“你們手輓手,聯作一串,仔細栽倒了。”群釵互相抱怨,寶玉道:“花正開時遭急雨,也是物理之常,切不可抱怨。”衹見各人汗流氣喘,姦容易纔趕回來,到了紅樓中,二十八人睏乏已極,齊往炕上一倒。剛纔躺下,忽然一個迅雷,天崩地塌一般,將二十八人一同驚醒。各人睜眼一看,還睡在各傢自己炕上,原來是一場新夢。
  寶釵從夢中驚醒之時,忽聽黛玉叫聲:“不好了!我要死了。”又聽寶玉叫聲:“呵唷!我也要死了。”嚇得寶釵肉跳心驚,忙叫道:“妹妹,怎麽的?怎麽的?兄弟,怎麽的?怎麽的?”兩人又不則聲。寶釵將二人一摸,衹見面色改變,手尖冰冷。寶釵又復細細一模,也大叫一聲:“呵呀!不好了。”未知三人吉兇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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