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憶往述懷   》 第16節:走嚮天人合一      季羨林 Ji Xianlin

  走嚮天人合一
  人類自從成為人類以來,最重要的是要處理好三個關係:一、人與自然的關係;二、人與人的關係,也就是社會關係;三、個人內心思想、感情的平衡與不平衡的關係。其中尤以第一個關係為最重要,而且就目前現狀看來,是迫在眉睫的問題。
  人之所賴以生存的衣食住行等無不是取自大自然,關鍵問題是取之之方。在這裏,東西雙方至少在思想上是不相同的。西方采取的是強硬的手段,要"徵服自然",而東方則主張采用和平的友好的手段,也就是"天人合一"。要先與自然做朋友,然後再伸手嚮自然索取人類生存所需要的一切。宋代大哲學家張載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最鮮明地表達了這種思想。
  東西方手段之所以不同,我個人認為,其基礎是思維模式的差異。西方主分析,以中國文化為代表的東方主綜合。西方自古希臘以來,以分析的方法對待自然。到了近代産業革命,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其結果是人所共睹的。他們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上天入地,騰空泛海,生光電化,無所不及。一直發展到核能開發、宇宙衛星等等,全世界人民無不蒙受其利。這一點是無法否認的,這是他們"徵服自然"的結果。然而自然雖無人格或神格,如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然而它卻是能報復的,能懲罰的。西方濫用科技産生的弊端至今已日益顯著,比如大氣污染、環境污染、生態平衡破壞、臭氧層破壞、新疾病叢生、自然資源匱乏、人口爆炸,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弊端,如果其中的任何一個得不到控製,則人類前途實處危境。
  這些弊端已經引起了全世界有識之士的深切關註。怎麽辦呢?我的看法是:人類必須懸崖勒馬,正視弊端,痛改"徵服自然"的思想,采用東方的"天人合一"的思想。這樣一來,庶幾乎可以改變這種危險局面。我把我這種想法稱為"東西文化互補論"。
  現在我們不但正處在一個世紀末,而且是一個千紀末。世紀末與千紀末和年不同,年是自然現象,而世紀千紀則是人為現象。如果沒有耶穌,哪來什麽世紀千紀?但是人一旦承認了這種人為的東西,它似乎就能起作用。19世紀的世紀末以及眼前的世紀末,整個世界在政治和意識形態領域內,都出現了一些不尋常的現象,理不應如此,事卻竟然如此,個中原因值得參悟。
  我們人類是有理智有感情的,藉這個世紀末的契機,回顧一下,前瞻一下,讓腦筋清醒一下,是有好處的。何況我們回顧與前瞻的問題是關係到人類前途的問題,切不可掉以輕心,等閑視之。這樣做不但是一般人的任務,有遠見卓識的政治傢們更應如此。
  寸草心
  我已至望九之年,在這漫長的生命中,親屬先我而去的,人數頗多。俗話說:"死人生活在活人的記憶裏。"先走的親屬當然就活在我的記憶裏。越是年老,想到他們的次數越多。想得最厲害的偏偏是幾位婦女。因為我是一個激烈的女權衛護者嗎?不是的。那麽究竟原因何在呢?我說不清。反正事實就是這樣。我衹能說是因緣和合了。
  我在下面依次講四位婦女。前三位屬於"寸草心"的範疇,最後一位算是藉了光。
  大奶奶
  我的上一輩,大排行,共十一位兄弟。老大、老二,我叫他們"大大爺"、"二大爺",是同父同母所生。大大爺是個舉人,做過一任教諭,官階未必入流,卻是我們莊最高的功名,最大的官,因此傢中頗為富有。兄弟倆分傢,每人還各得地五六十畝。後來被劃為富農。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八、老十,我從未見過,他們父母生身情況不清楚,因傢貧遭災,闖了關東,黃鶴一去不復歸矣。老七、老九、老十一,是同父同母所生,老七是我父親。從小父母雙亡,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祖父母。貧無立錐之地,十一叔送給了別人,改了姓。九叔也萬般無奈被迫背井離鄉,流落濟南,好歹算是在那裏立定了腳跟。我六歲離傢,投奔的就是九叔。
  所謂"大奶奶",就是舉人的妻子。大大爺生過一個兒子,也就是說,大奶奶有過一個孫子。可惜在娶妻生子後就夭亡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因此,在我上一輩十一人中,男孩子衹有我這一個獨根獨苗。在舊社會"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環境中,我成了傢中的寶貝,自是意中事。可能還有一些別的原因,在我六歲離傢之前,我就成了大奶奶的心頭肉,一天不見也不行。
  我們傢住在村外,大奶奶住在村內。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早晨一睜眼,滾下土炕,一溜煙就跑到村內,一頭撲到大奶奶懷裏。衹見她把手縮進非常寬大的袖筒裏,不知從什麽地方拿出半塊或一整個白麵饅頭,遞給我。當時吃白麵饅頭叫做吃"白的",全村能每天吃"白的"的人,屈指可數,大奶奶是其中一個,季傢全家是唯一的一個。對我這個連"黃的"(指小米面和玉米麵)都吃不到,衹能湊合着吃"紅的"(紅高粱麵)的小孩子,"白的"簡直就像是竜肝鳳髓,是我一天望眼欲穿地最希望享受到的。
  按年齡推算起來,從能跑路到離開傢,大約是從三歲到六歲,是我每天必見大奶奶的時期,也是我一生最難忘懷的一段生活。我的記憶中往往閃出一株大柳樹的影子。大奶奶彌勒佛似的端坐在一把奇大的椅子上。她身軀胖大,據說食量很大。有一次,傢人給她燉了一鍋肉。她問傢裏的人:"肉燉好了沒有?給我盛一碗拿兩個饅頭來,我嘗嘗!"食量可見一斑。可惜我現在怎麽樣也挖不出吃肉的回憶。我不會沒吃過的。大概我的最高願望也不過是吃點"白的",超過這個標準,對我就如雲天渺茫,連回憶都沒有了。
  可是我終於離開了大奶奶,以古稀或耄耋的高齡,失掉我這塊心頭肉,大奶奶內心的悲傷,完全可以想象。"可憐小兒女,不解憶長安。"我衹有六歲,稍有點不安,轉眼就忘了。等我第一次從濟南回傢的時候,是送大奶奶入土的。從此我就永遠失掉了大奶奶。
  大奶奶會永遠活在我的記憶中。
  我的母親
  我是一個最愛母親的人,卻又是一個享受母愛最少的人。我六歲離開母親,以後有兩次短暫的會面,都是由於回傢奔喪。最後一次是分離八年以後,又回傢奔喪。這次奔的卻是母親的喪。回到老傢,母親已經躺在棺材裏,連遺容都沒能見上。從此,人天永隔,連回憶裏母親的面影都變得迷離模糊,連在夢中都見不到母親的真面目了。這樣的夢,我生平不知已有多少次。直到耄耋之年,我仍然頻頻夢到面目不清的母親,總是老淚縱橫,哭着醒來。對享受母親的愛來說,我註定是一個永恆的悲劇人物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關於母親,我已經寫了很多,這裏不想再重複。我衹想寫一件我决不相信其為真而又熱切希望其為真的小事。
  在清華大學念書時,母親突然去世。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趕回清平,送母親入土。我回到傢裏,看到的衹是一個黑棺材,母親的面容再也看不到了。有一天夜裏,我正睡在裏間的土炕上,一叔陪着我。中間隔一片棗樹林的對門的寧大叔,徑直走進屋內,繞過母親的棺材,走到裏屋炕前,把我叫醒,說他的老婆寧大嬸"撞客"--我們那裏把鬼附人體叫做"撞客"--,撞的客就是我母親。我大吃一驚,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跟着寧大叔,穿過棗林,來到他傢。寧大嬸坐在炕上,閉着眼睛,嘴裏卻不停地說着話,不是她說話,而是我母親。一見我(毋寧說是一"聽到我",因為她沒有睜眼),就抓住我的手,說:"兒啊!你讓娘想得好苦呀!離傢八年,也不回來看看我。你知道,娘心裏是什麽滋味呀!"如此刺刺不休,說個不停。我仿佛當頭挨了一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按理說,聽到母親的聲音,我應當嚎陶大哭。然而,我沒有,我似乎又清醒過來。我在潛意識中,連聲問着自己:這是可能的嗎?這是真事嗎?我心裏酸甜苦辣,攪成了一鍋醬。我對"母親"說:"娘啊!你不該來找寧大嬸呀!你不該麻煩寧大嬸呀!"我自己的聲音傳到我自己的耳朵裏,一片空虛,一片淡漠。然而,我又不能不這樣,我的那一點"科學"起了支配的作用。"母親"連聲說:"是啊!是啊!我要走了。"於是寧大嬸睜開了眼睛,木然、愕然坐在土炕上。我回到自己傢裏,看到母親的棺材,伏在土炕上,一直哭到天明。
  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但是希望它是真的。倚閭望子,望了八年,終於"看"到了自己心愛的獨子,對母親來說不也是一種安慰嗎?但這是多麽渺茫,多麽神奇的一種安慰呀!
  母親永遠活在我的記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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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回頭看看(2)第8節: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學第9節:一寸光陰不可輕
第10節:希望在你們身上第11節:三思而行第12節:園花寂寞紅
第13節:人間自有真情在第14節:老馬識途第15節:珍愛大自然
第16節:走嚮天人合一第17節:我的嬸母第18節:我的妻子
第19節:回憶第20節:寂寞第21節: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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