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論語別裁   》 季氏第十六      南懷瑾 Na Huaijin

  興滅繼絶
  根據我們研究的方針,這裏第十六篇與上論第六篇《雍也》有互相呼應的關係。第六篇講《冉雍》——仲弓,孔子提到他有王者之氣,有帝王之才。現在這篇書,是講到中國文化、政治哲學的要點。聽說現在這篇書的開頭一大段,編進了高中的國文課本裏,成為很重要的一篇文章。這段書,就有很多個重點:它含有中國文化政治哲學的精神、中國文化的政治觀念。我們整個民族的文化道德,是不喜歡侵略人,而且更不主張別人去侵略人。另一個重點是說臣道,一個國傢重要的大臣,對大的政治决策,關係非常重大,中間一點都不能馬虎。如孟子所講的義利之辨,要時刻註意。看了歷史上的這許多道理與真實的事情,也可幫助我們瞭解今日世界局勢的演變。譬如美國總統尼剋鬆的下臺,日本首相田中的下臺,三木的上臺,這些在一個研究歷史文化的人看來,就是活的書本,能使我們對自己古典的書,瞭解更深切;也更瞭解世界的事情;對過去、未來,是一個很好的對照,這是真正的學問所在。假使衹在書本上看文字,這種學問沒有用,的確是書呆子。所以有時候我很不同意年輕人衹知道專心念書,這樣會把他變成書呆子,埋沒了人才。但我同樣不同意不念書,有天才而不念書,遇到事情要處理的時候,就不知道怎樣處理,因為他不懂原則。學問與才能要配合起來。現在這個時代,給我們許多啓示。
  我們中國文化政治哲學的思想,據我所瞭解的——為什麽說據“我”所瞭解的?這裏我有一個聲明:天下學問、事情,我所瞭解的很有限,有許多事情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說明是據我所瞭解的。全世界的文化、政治思想中,恐怕衹有中國人有這個精神,中國民族文化的這個精神叫“興滅國,繼絶世”。孔子著《春秋》的歷史精神大義所在,就在這裏,這是我們幾千年來的民族文化精神。所謂“興滅國”,在春秋戰國以前,“國”是個地方政治單位,諸侯分封為“國”。到了春秋戰國時代,還有上百個國。有些小國不算,大國也有幾十個。在過去中國這個制度,就是所謂的“封建”。“封建制度”,中西截然不同,上論中也曾討論過。而中國的封建,以宗法社會氏族為中心,就是血統為基礎,並不是西方的封建,以奴役、權勢為基礎。
  封建這個名詞,幾十年來的學者,在他們的著作中,提到封建這個名詞的時候,也好像在基本上對中西封建之不同,沒有正確的認識。這不止是一個笑話,它甚至影響到國傢這六十年來所遭受的巨變和痛苦。
  過去歷史上的這些諸侯之國,當其中一個國傢快要滅亡了,乃至已經滅亡絶後了,其他的國還要找到這國傢的後人,扶助他起來復國,這就是所謂“興滅國”。“繼絶世”,是這個國傢即使絶後,也要想辦法使他繼續存在,這就是中國文化對於國際政治的精神,也就是三民主義中民族主義的精神內涵。
  例如漢高祖劉邦,在他統一天下以後,又為秦始皇,以及楚、魏、齊等滅國無後的想辦法使他續絶,《史記·高祖本紀》有:“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隱王、陳涉、魏安釐王、齊湣王、趙悼襄王,皆絶,無後,予守傢各十傢;秦皇帝二十傢;魏公子無忌五傢。”以漢高祖的為人來講,素來具有豁達大度的胸襟,自然便合中國文化精神的大原則,所以劉邦後人,在中國歷史的政權上,能夠先後達四百年之久。凡我黃帝子孫,固當有此認識纔是。
  大傢研究三民主義知道的,這種精神是任何一個國傢的文化中所沒有的。因此我經常跟外國朋友說,試看中國歷史,除了南北朝、五代這些邊疆民族稱王稱帝亂搞以外,正式的朝代,漢、唐、宋、明、清,中華民族從來沒有主動的發動過,欲圖滅亡鄰國的子孫、土地,以並入我們版圖的侵略戰爭。即使別的國傢出了問題,如過去的附庸國傢安南、暹邏、朝鮮等等,發生了變化,我們可以派兵輔助他平定他國傢的內亂,但是我們一定撤兵回來,另外替他們選擇一個好的皇帝,政權交回他們自己好好管理,任何條件都沒有,衹要他們俯首稱臣,年年進貢,歲歲來朝。我們當時要求這些附屬——外藩的國傢——進貢,自己是要賠本的,而且賠得相當厲害。還有些地方是重譯來朝的,就是過去有一些邊遠民族,如印度、波斯這些民族來朝,要經過兩三種文字的翻譯,才能譯成中文;中間經過許多國傢,都還要到中國來。就如唐代詩人杜甫的名句中所說“萬國衣冠拜冕旒”。漢、唐的文化,就有這樣偉大的局面出現。因此直到現在,世界各國的華僑社會都稱“唐人街”,就是唐代文化精神的遺響,英文的China就是大秦帝國的譯音。當年外藩來朝,我們回送的禮物,比他們送來的多得太多了,這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神。所以這種“興滅國,繼絶世”的思想,至少在我所看到的,世界上所有國傢,除了我們中國,任何外國都沒有的。所以我們不但不想侵略別人的土地,也不想占有人傢的土地。目前有一點,許多的強國想控製人傢的經濟市場,而我們也從來沒有見過。
  族姓的傢譜
  這個思想,嚮大的方面演變,成為國際政治哲學。小則個人傢族方面也有這種精神。我們中國人,每一姓氏在祠堂中都有一本傢譜,又名傢乘。現在的年輕人恐怕很少有看到過,但是我很幸運的看到兩次。一次是小的時候,剛好宗族的會議,由族長——在輩份最高中年齡最長的人,開了祠堂修傢譜。傢其中記載着祖宗的來源,有許多追溯到周代,因為周代的子孫分封各國,以地方為姓;有的還遠溯到軒轅,以證明自己的確是黃帝的子孫;就以臺灣人數最多的林姓來說,他們的傢其中就記載着林姓的始祖——第一個祖先為林堅,是比幹的兒子,與紂王是叔伯兄弟,比幹是紂王的伯父。現在錄一段林姓傢譜最前面的世係表(一至七如下圖):
  林姓傢譜早期世係表
  第一表
  一世 二世 三世 四世 五世 六世
  (唐) (虞)
  棄(又名後稷)
  玄囂——蟜極——帝嚳——契——昭明
  放勳(又名堯陶唐氏)
  軒轅—— 帝摯
  舜之派
  昌意——顓頊——窮極——敬康——禹之派
  第二表
  六世 七世 八世 九世 十世 十一世
  (虞)(夏)
  昭明——相土——昌若——曹圉——冥——振
  第三表
  十一世 十二世 十三世 十四世 十五世 十六世
  振——微——報丁——報乙——報丙 ——主壬
  第四表
  十六世 十七世 十八世 十九世 廿世 廿一世
  (商)
  外丙
  (又名湯) 沃丁
  主壬——主癸——天乙——天丁——太甲——
  仲壬 太庚
  第五表
  廿一世 廿二世 廿三世 廿四世 廿五世 廿六世
  小甲 仲丁
  雍己 外壬
  太康——太戊——河亶甲——祖乙——祖辛——祖丁
  沃甲——南庚
  第六表
  廿六世 廿七世 廿八世 廿九世 卅世 卅一世
  (殷朝)
  陽甲
  盤庚
  小辛 祖庚——廩辛
  祖丁——小乙——武丁——祖甲——庚丁——武乙
  第七表
  卅一世 卅二世 卅三世 卅四世
  微子啓
  帝乙——仲衍
  受辛(紂王 )
  武乙——太丁——比幹——林堅(林姓始祖)
  (河南)
  這七個表,都是林姓以前的族係表,一直到林姓的第一個祖先為止。以後以林堅為主,也是依照這個形式列表。我們現在叫這個形式的表為係統表,就是根據“族係”的名稱而來。修傢譜的舊例,是每五世列一個表。傢族血統,就靠這樣記載,就這樣繁衍開來,因為繁衍得太多,支派太衆了。於是後來同是姓林的,福建的林傢和山東的林傢,傢譜會不相同,其情形就和上面的表一樣。林傢的傢其中對受辛、仲衍、微子啓的後代就不再記載了,而由受辛、仲衍、微子啓的後代去記載。但一直追溯上去仍然會追溯到比幹、帝乙而及於太丁的。
  孔孟曾顔的通天譜
  但是後世各宗族修傢譜,有四姓是所謂“通天譜”的,意思是普天之下,全世界衹有一種傢譜的。這四姓就是孔、孟、曾、顔。這四姓的祖先都分別追溯到孔丘、孟軻、曾參、顔回四大聖賢,而這四傢的傢譜,所排的字輩——就是輩分命名所用的字——也完全是一樣的。這件事看起來好像與國傢民族無關,實際上充分表現了我們這個民族崇高文化,重視血統的精神。
  說到字輩,是修傢譜的重要工作之一。以前每三十年修一次傢譜。即使衰落的傢族,最多不能超過六十年,一定要修一次傢譜。在修譜的時候,就要决定排出新的字輩。以蔡傢的字輩為例是“世泰傢聲啓,運隆教澤長”十個字。在1944年修譜的時候,就另外决定了新的十個字,作為後十代命名用的,假如本人名“世”信,兒子則名“泰”來,孫子名“傢”珍,曾孫名“聲”傳,玄孫名“啓”偉。由名字上一看,就輩分分明,尊卑有序。在同輩中,也有不同字用同一部首的。如啓字輩的同胞兄弟姊妹,兄弟名啓偉、啓仕、啓優、啓俠、妹妹用啓儂、啓儀、啓仙等等。這種表明血統的方式,後來更擴而充之,作為表明文化係統、社會關係的方式。如過去北平的科班、今日幾所戲劇學校的學生所用的藝名,王復蓉、李復初,一看便知是復興劇校復字輩的學生。劉陸和、趙陸錦,不外是陸光的陸字輩學生。又如近代特殊社會的所謂大字輩、通字輩,都是這個精神,其中有很多很多功用。
  紅藍畫綫鬼哭神號
  在傢其中,如上表可以看到祖宗的來源,像比幹的旁邊註了河南兩字。又如我是浙江人,我們南姓怎麽由河南一帶到浙江來的?是南宋的時候南渡到浙江來的,等於我們這次跟政府來臺一樣,當時隨政府到浙江的,然後歷代祖先,有誰到那裏去了,都有記錄。有一次我在某處看到一傢葉姓人傢修譜,發生的怪事真多,我們小孩子聽了都害怕,夜裏他們祠堂中會鬼哭神嚎。因為有的人傳了幾代以後,沒有孩子了,在傢譜上他的那條直綫就要斷了。照老規矩,出嫁,就註“適張”、“適李”,看得清清楚楚,這是幾千年來宗法社會的成規。
  宗法社會的組織,就有這樣嚴密,對於個人的名、字、號、謚法、事業、行狀,等於一篇小傳,在傢其中都記載得清清楚楚。在傢譜族係表的綫都是紅的,如果中間看見一條藍綫,就是很嚴重的事情了。因為紅綫是代表血統;如果是藍綫,就是表示沒有生孩子,而是由兄弟的孩子,即侄子過繼來承宗祧的;如果沒有兄弟侄子,由外甥(妹妹的孩子)過繼來延接香煙的,則加雙姓,一般是本姓血統最近的過繼(也叫承祧)。其中也有一子雙祧的,如兄弟兩人,哥哥無子,弟弟也衹有一個孩子,那麽這個獨子,就同時是伯父的孩子。而且除了生父給他娶一個太太外,伯父也給他娶一個太太,稱為長房媳婦。(當然,弟兄排第幾,就是幾房)。那麽長房媳婦生的孩子,就是伯父的孫子,本房媳婦生的孩子,為生父的孫子。如果沒有叔伯兄弟,就從叔伯祖的後代同輩中承祧,一直追溯到五代上去。如果外甥過繼承祧,要經過族長的同意纔可以,而且過繼來的第一代要加雙姓。如張傢由李傢外甥過繼而來,在傢其中的藍綫下就寫張李某某。所以有的人沒有後代的,就叫這一傢修平時修不下去了,晚上就聽到鬼哭。負責修譜的人就要想辦法,使他的宗祧延續下去。
  後來,我從外面回到故鄉,奉父親的命令負責主持修傢譜,不敢推辭。這件事是非常嚴重的,半點都馬虎不得,稍有不清楚,稍有懷疑,參加修譜的人必定要親自去這一傢訪問。假如有一傢遷到江西去了,就要親自去江西尋找,在江西好不容易找到了,可是這傢子孫又到湖南了,又要追蹤到湖南訪問。我的經驗,去訪問時,有的人會討厭你,但大多數人非常歡迎,非常禮遇,不但供給食宿川資,以貴賓長者相待,還有的送紅包。可是送紅包的當中也會有作用的,譬如他傢的名字下,本來應該畫藍綫的,送個大紅包請求替他畫一根紅綫。但這是宗族的大法,修譜的人不敢亂來,而且作了弊有鬼找上來懲罰,可吃不消。
  在人類學的立場看起來,好像紅綫或藍綫沒有多大關係,“民胞物與”的精神,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誰的兒子都是一樣;可是站在宗族血統的立場,就絶不敢以開放的思想來做。還有的人聲明不是外甥,是“路邊妻”生的孩子。所謂“路邊妻”是有的地方有租妻的風俗,租一個婦人來,生下孩子以後,將孩子交給男方,各走各的路,沒有夫妻關係。可是怎樣去證明呢?“路邊妻”等於西藏的多夫製。在西藏有一夫一妻製,有一夫多妻製,也有一妻多夫製,一妻多夫有的是兄弟同妻,也有的是一個婦人同時是張、王、劉、李幾傢的太太,女權很高。所以“路邊妻”的孩子,碰到幾傢修平時就發生問題了,因為無法證明這個孩子到底是哪一個丈夫的。但無論是紅綫或藍綫,有一個最主要的精神,就是“興滅國,繼絶世”的精神,對於沒有後代的,一定想辦法把他的宗祧繼承下去,香煙延續起來,這是中國民族思想的精神,大傢必須註意。
  我曾和許多老朋友談起,問他們有沒有修傢譜,看傢譜的經驗。他們有的七八十歲了,都說沒有,而我很幸運,一生中有過兩次。不過有一件很遺憾的事,每一宗族的傢譜,依照老規矩,僅有兩部。正本放在祠堂裏,副本放在族長的傢裏。如果為了法律問題或者宗族上其它什麽問題,要查傢譜的時候可不容易,非要全祠堂的董事、負責人到齊了,纔可以打開這個藏傢譜的箱子。我當年在傢裏修傢譜,一位朋亥告訴我,他當時回去修傢譜,有所變革,不像以前那樣有半張書桌寬大的正副兩本,而變成了現在的二十四開本,同時印了一百多套,凡是出了錢的,或一傢送一套,或三五傢送一套,以資流傳。他這個辦法很新,可是我做不到,因為我們南傢的老輩們非常保守,對於祖上留傳下來的規矩,不敢改,沒有辦法開這個新風氣,所以我非常佩服他這點,真高明。事後我真有點後悔,我當時如果也這樣做了,老輩們頂多不高興,也不會對我怎麽樣,不過說我思想變了,傢譜和印書一樣,印這許多給人傢看。其實現在想起來,我這位朋友的做法是對的,恐怕現在有許多人的傢譜已經沒有了。
  不過到臺灣後,也曾聽人說過,在抗戰前後有些宗族修譜,都是和我那個朋友一樣,除了祠堂的公款以外,辦理預約,訂出一個價格,凡是本宗族的家庭,願意捐若幹錢以上的,就領一部,謂之領傢譜。有錢的人傢領一部,也有幾傢合領一部的。所捐的錢,絶對超過預訂的價格,甚至有的超過十倍以上,以表示對祖先的孝道,為宗族盡力。領傢平時,非常隆重恭敬,視為一種光榮,除了用古典鼓樂,到祠堂中恭領,如迎神一樣,而且當天還要設宴,邀請諸親友,因為這也是一件喜事,宗族、親戚、朋友、鄰居都會來道賀。領回的傢譜放在“譜箱”裏面,供奉在祖先牌位的旁邊,是不能輕易打開的。如果是幾傢合領的傢譜,就由合領的幾傢輪流供奉保管,一傢以一年為期,對這件事是非常嚴肅莊重的。
  傳統歷史的資料
  傢譜不但是為個人,而是為一傢一族的宗法社會觀念而存在;它更高的價值,在於其中有很多寶貴的資料。尤其在歷史這方面,尋查個人的史料,像嶽飛、文天祥這些人的傳記,就是從他家乡中的傢譜裏,找出很多真實的資料與記載,這些資料在歷史上很重要。換言之,傢譜傢乘,就是它這個宗法社會的一個小的歷史。我們常說,大傢都是黃帝子孫,就是各傢循傢譜研究,追溯到最後,黃帝是每一傢族的根源。發展下來,就表現了“興滅國,繼絶世”的民族觀念。
  另一點,“興滅國,繼絶世”的觀念,也可以說是中國人文的俠義道精神。俠義的義,是義氣的意思,也是從這個精神來的。我曾經提過,仁義的“仁”字,在世界各國的文字中,有同意義的“同義字”。但是俠義道的“義”字,在世界各國文字中,都沒有同義的字,衹有我們中國文化講俠義、義氣。這是對朋友的一種精神,為了朋友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朋友死了,應該對他的孩子負責教養,培養教育到長大成人,成傢立業。甚而有的公私機構,對於員工的遺孤,都還照顧培植。當然,現在社會這種情形比較少了。過去我就看到好幾個朋友,這樣照顧亡友的孤兒寡婦,一直到孩子長大成傢為止。這種俠義的精神,路見不平的,幫助人的,看見孤苦給予援助,就是根據“興滅國,繼絶世”的精神發展出來的。
  我們瞭解了這個道理以後,由“興滅國,繼絶世”的觀念再發揮起來,就構成了我們這個國傢民族文化許多與衆不同的優點。儘管我們看見現在的這個社會,都感嘆世風不古,好像特別勢利、講現實。但是據我所瞭解,凡是中國人,先天的在血統裏面,下意識中,還是保存了這種“興滅國,繼絶世”的精神。衹是因時代不同,教育方法不同,知識範圍不同,而有衰微之徵。一旦我們的國傢民族,恢復到祥和安定,註意禮義教育的時候,我們的這種民族精神,是不會變的。常常我們在接觸外國朋友時,就會反映出我們中華民族的偉大。比如有一次一位美國朋友,在我傢過中國的新年。談笑中他說,有人說美國人有優越感,其實很冤枉,他曾經到過世界各國,據他研究結果,優越感最強的是中國人。我說我承認,而且我說你也不必再說了,你認為我是中國人中民族優越感最強的一個。他聽了哈哈大笑,他又說,萬一有一天,我的國傢和你的國傢成了敵國,而我們兩個在戰場上相遇,你將怎麽辦?我說,我會開槍打你,萬一你死了,我也會抱了你的屍首大哭一場。打死你是因為你是我國傢的敵人,大哭一場因為你是我的朋友。這雖然是說笑話,但我們自己研究我們的民族特色,有許多與世界各國文化所不同的特點,這些都是要特別註意的。也是講《季氏第十六》這篇書之前,要特別先提出來的。
  侵略者的遁詞
  現在講到正文:
  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於孔子曰:季氏將有事於顓臾。孔子曰:求,無乃爾是過與?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
  另一段魯國的季傢,已經說過多次,不再介紹了。當孔子時候,季傢三兄弟將政權、軍權、經濟權都掌握在手裏。雖然還不敢推翻魯國的王朝,而魯國的國君等於是傀儡。這次季傢準備去侵略顓臾這個小國傢。孔子的學生冉有,在季傢等於是文人而兼武職帶兵的,是季傢的傢臣。因此這一天和子路兩個人來看孔子,嚮孔子報告,季傢將有事於顓臾。這句話在古人的文章很簡單,其實事情並不簡單。冉有與季路為什麽來的?他們不是不知道季傢有侵略這個小國的野心,想並吞顓臾。但是他們兩個人受了孔老夫子的影響,又是孔子的高材生,內心的看法,覺得季傢這件事不對,而且做出來了,一定要挨老師一頓駡。可是這兩個人到底不是孔子,季傢這樣做,似乎也未嘗不可,並沒有堅决反對;但又怕孔子知道以後吃不消。於是兩個人來試探孔子的意嚮,兩個人很妙,很滑頭的聯合起來看孔子。當然一開頭不敢報告這件事情,先說一些別的事,最後纔順便提起,說季傢將對顓臾有事情,有問題。到底什麽事情?什麽問題?沒有講,完全外交辭令。
  孔子是明白人,一聽就懂了,馬上告訴冉有,叫他的名字,冉求!這件事情,恐怕你太過分了,要不得的,這是一種很大的罪惡。顓臾這個國傢,是五百年前周武王分封諸侯建立的國傢。當時在中國東方的邊疆,還沒有開發的民族,由他管理,而且有四五百年的歷史,包括在中國的版圖以內,是社稷之臣。(那時所講“社稷”這個名詞,等於現在的國傢;那時所講的“國”,等於現在的地方單位。)這裏孔子是說顓臾這個國傢,也是周天子所領導的天下的一分子。“何以伐為?”怎麽可以出兵去打他,侵略他,企圖吞併他的土地呢?這裏稱“伐”,是因為古代戰爭的名稱,因性質而不同。徵與伐是有分別的,所謂伐是對方不對,或者下面叛變,出兵去打他,稱為討伐。所謂伐罪,他有罪纔可討伐。顓臾根本是先王所封,有他的歷史背景和地位,是東蒙之主,而且沒有錯,不過現在衰落了,怎麽可以出兵去討伐他?沒有這個道理。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
  這是冉有在推卸責任。他本來是怕挨孔子的駡,先來備案的。他說,這沒有辦法,我們的老闆要這樣做,我跟子路兩人,實在沒有這個意思。我們吃人傢的飯,不聽人傢的怎麽辦?其實這是冉有推卸責任的話,這裏我們有兩點可以看出來:
  第一,看到孔子的教育精神。當時並沒有黨派的組織,但是孔子的弟子們,事無大小,對於孔子有宗教性的崇敬;也有現在對於政黨組織政治性的尊重。每一件事不敢不嚮他報告。而孔子是一個平民,既無組織,又無權位,衹是一種道德的感召,學生們不敢騙他。但是這件事情,非騙他不可,怕他不同意。第二,孔子與季傢之間的關係對季傢無所謂;而冉有、季路不同,他們是孔子的學生,同時在季傢是傢臣。這個舉動,等於現在一個具有國際性的舉動,他們怕將來的後果會挨駡,將來歷史上會怎樣批評更不知道,事情很嚴重,所以來嚮孔子報告。
  而孔子即刻根據歷史文化的道理、宗法社會的精神,告訴他們不可以這樣,他們兩人於是推托了,說是“夫子欲之”,自己並不想這樣做。
  老虎出籠珠寶完蛋
  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且爾言過矣!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
  這裏是要點,就是中國文化精神的重點了。孔子聽了冉求的話,就告訴冉求,根據以前管文化政治的周任的話:“陳力就列,不能者止。”這八個字,有幾個意義:
  第一,一個人做人傢的幹部,高級的幹部也好,基層的幹部也好,要把自己的力量盡量貢獻出來;否則自己不願意幹的,就早不要幹。這就是現在講的責任問題。既然擔任了這個職務,就要在這個班次之中,職位上面,貢獻出力量。如果所提出來的意見,而結果人傢的作為,違反了自己所提意見的真理原則,就寧可算了,可以不幹,既然做不到就算了。中國古代許多大臣,認為政策錯誤了,拼命諍諫。唐、宋時代往往有這種事情,遇到皇帝不聽自己的意見時,就把代表官階的帽子自己摘下來,送還給皇帝,寧可不做這個官了,因為還要對歷史、對老百姓有一個交代,既然進諫不聽,衹好走路。
  第二,也可以解釋成戰爭的哲理。就是說準備一個戰爭,把我們的力量排列開來,戰爭的行列準備好。在中國古代的軍事哲學,與現在不同,對於失去了抵抗能力的國傢,失去了抵抗能力的人,是不打的。從舊的武俠小說就可以看到這種精神。習武的人,不肯用飛刀、鏢等等暗器,不得已一定要用時,也要在出手的同時叫一聲“看鏢!”就是要偷襲的時候,也通知一聲:“你小心我要偷襲你了。”講明的,所謂明人不做暗事,即使是對仇人,私下整人的事决不幹。就是這樣一種講禮義的風格。過去習武功的人,有五種不打的人,寧可受氣,决不打——包括有老年人、乞丐、出傢人、婦女、有病或殘廢的都不打。流露出我們中國文化,在戰鬥的行為中,還有許多合於禮義的精神。個人的格鬥、國傢之間的戰爭都是如此。
  外國文化中也有這些,不過形態稍稍不同而已。現代二十世紀末葉,東西文化都在大變遷中,可是據我所知道的,雖然在變,我們似乎趕不上人傢。如美國嬉皮,美國認為不能讓它形成問題。他們的教育,因為發生了嬉皮,就馬上變了。我的孩子回來告訴我,加州有一所大學有兩萬五千名學生,就有一萬五千名老師。一個老師管兩個學生還不到,功課是緊得沒有辦法再緊了。在十年前衹要讀十本書就夠的一門課,現在要讀五十本書了。時代不同了,知識在膨脹,人要跟着走,所以現在沒有嬉皮了。這是人傢值得我們效法的地方。所以我們中國文化中《易經》上講要變,要適變,要應變。但是我們現在一成不變,自己個人的修養、學問都是一樣的。時代在變,我們不能墨守成規。人傢的小學教育也在變,成為人盯人的方法,誰錯了立刻嚴格糾正。舉例來說,如果有一個小學生上樓梯,步伐不依規定而亂跑,老師一定把這個學生叫下來,訓斥一頓,命令他規規矩矩,再走上去。又如教室門口的草地上清潔整齊,假使有一個同學丟了一張廢紙,全班都不準放學,處罰整理環境衛生,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德育,我們的訓導工作。現在人傢做得非常嚴格。昨天我問美國一個辦教育的朋友,他們這種辦法是從哪裏學來的。他說是因為發現嬉皮以後,考察全世界教育,發現蘇聯的教育,基礎札實得很,受了這個刺激,所以他們統統變,要趕上蘇聯,勝過他。美國這種地方實在了不起。我們從“陳力就列,不能者止。”這八個字,一扯扯到那麽遠,而道理就在這個原則之下,所以中國文化有許多道理,不要以為西方沒有,人傢還是有。
  孔子引用了周任的話以後,對冉有和季路說,一個當宰相輔助諸侯的人,對外面的國傢,應該扶危,像舊小說所講的俠義道精神,應該“濟睏扶危”。人在真正睏難的時候,是要人協助的。孔子說顓臾這樣的小國,他的歷史生命正在很危險的時候,像一個東西要倒了,該伸出同情的手,支持他一下,結果你們做不到,沒有辦法幫助人傢。本來要你們去季傢當傢臣,不但要幫助自己的國傢,同時也要幫助別人,而你既然做不到,違反了原則,又用你做宰相幹什麽呢?這是他在駡冉有。
  孔子又說,而且你剛纔說,這是季傢要這樣做,你們並不要這樣做,這種話未免錯了,毛病大了。我且問你“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呢?這兩句話,是比方當時的時代毛病。虎,大傢都知道是猛獸;兕也是一個獨角獸,同犀牛一樣,很兇猛的。這些猛獸就是應該用籠子關起來的,如果放出來就會吃人。一個國傢擴充了兵力,就是要吃人。所謂軍國主義的思想,如大戰前的日本都是這種思想。像野獸出籠一樣,當然要吃人,侵略人傢,妨礙別人的生存。
  “龜玉毀於櫝中”,龜玉是古代經濟財富的象徵。烏龜的殼是寶貝,玉石等於現在的翡翠鑽石,在匣子裏整個毀了。換句話說,一個時代,到處充滿了戰爭的武器,經濟崩潰,民不聊生,老百姓生活成問題;對外擴充武備想侵略人傢,內部自己國民經濟崩潰了。這又是誰的過錯?這是孔子駡他的學生,你是輔相,季傢當然要那樣做,而你冉有所受的教育是什麽?結果還是做了,這是誰的錯?這兩句話,代表了那時代的現象。任何一個時代,在變亂的時候,也都是這個現象。
  這是孔子對冉有的一頓訓話,我的解釋還是比較簡單一點。如要仔細研究起來,每一句話,代表了中國文化的很多要點。配合過去的歷史文化,有很多東西可以發揮的。如與三民主義配合起來講,這一段文章中有很多東西,內容非常豐富。諸位不妨多去研究、發揮。
  孔子與冉求政略的論辯
  冉有在被孔子這樣訓了一頓以後,他怎樣答復呢?
  冉有曰:今夫顓臾,固而近於費,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
  冉有被孔子訓得沒有辦法,衹好講了真話了。他這一套話是謀略傢的思想,後來到了春秋戰國的時候,謀略傢也叫作縱橫傢,如蘇秦、張儀這兩位年輕的讀書人,基辛格比他們差得遠。
  所謂縱橫,還有個名詞叫長短術,也叫作鈎距術。將來讀到古書上這些名詞,都要知道是什麽東西,也就是太極拳——四兩撥千斤的原理。普通人不懂這個原理,對方一千斤的拳頭打過來,自己起碼要一千一百斤的力量才能抵得住。如果自己衹有九百九十斤的力量,就一定吃癟了。可是四兩撥千斤的原理,一千斤的拳頭打過來,自己略略嚮後閃讓,讓到距他拳力所到的地方一分遠,隔一件衣服就挨不了打。卸去了他的力量,然後自己身子側一下,讓開一條路來,兩個手指頭幫他一點小忙,牽着他的拳頭,順着他的千斤來勢,沿着他的去嚮輕輕一帶一送,變成一千五百斤的力量,嚮空間裏衝,他僕倒了。可是這一閃後,一側身是很難的,我看見練太極拳的人在那裏一摸一摸的,如練到能扭過來,擰過來就行了。否則人傢的拳打過來還扭不動,擰不轉,那就完了。這些原理就叫長短術、鈎距學。用長可以製短,用短可以製長。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了。這也是謀略傢。戰國的時候,這些謀略傢就是所謂遊說之士。基辛格到處跑,在形態上就是實行遊說,動之以利害。這一套東西,要熟讀《國語》、《戰國策》,裏面全有。可是要註意,學這一套,要以道德為基礎,不要亂用,應該知而不用。為了救別人、救國傢、救社會,不得已而用之則可。如果經常用這套整人,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現在我們看到冉求完全拿謀略傢的姿態出現了,被老師一駡,就被駡出真話來了。他說,老師!話要說回來,顓臾這個國傢,緊靠我們魯國邊境的費城,現在如果不把它拿過來,將來魯國的後代子孫,會成為大問題。現在乘他衰弱的時候,正好把它拿過來。這纔是冉求的本意,可見冉求參加了季傢的軍事會議,他到底是一個參謀長。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捨曰欲之,而必為之辭。
  孔子又駡冉求了,他說冉求!我告訴你,一個君子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明明心裏想要這個東西,卻裝模作樣說:“不要!不要!”把這件東西丟開了,然後又另外編一套理由,用很多好聽的話,把它拿過來。這種態度是君子人最厭惡的。不但個人的道德不應該,政治的道德更不應該。
  丘也聞有國有傢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
  這就與三民主義的民生主義思想有關,也就是中國政治思想、經濟思想的基本。
  孔子說:據我所知,不但是一國,乃至一傢人傢,不怕少而怕不能均衡。以政治觀念來說,不能平等;以經濟觀念來說,收支不能均衡。不怕窮而怕不安,內部要安定。個人而言,要安貧樂道。安於貧也是一件很難的事。這幾句話發揮起來很多了,在我們個人方面,作人也好,做事也好,這幾點都很重要。均衡了就無所謂貧。不管均貧也好,均富也好,就無所謂貧富了;和了就沒有多少的問題;真正安定了,就沒有危險。這是三個大原則。
  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
  上面講了半天,都是內部本身的政治修明、經濟安定。國傢能夠做到這樣,國際政治上一定發生影響,其他國傢一定信服了。假使還有遠人不服,於是用軍事去侵略人傢,叫人傢硬來順服,那就是霸道;王道不是這樣,人傢還不服,要反省自己:國傢的政治德望,以及個人的德業修養是否還有欠缺?從文化基本上着手;發揚自己的文化,奠定自己的國格、人格,充沛自己的德養,人傢受了感化,自然會來。到了那個時候,“既來之,則安之”。全世界和平相處,相安無事,天下太平。這是基本原則。我們要知道這不止是孔子思想的基本原則,也是孔子思想所表現出來的中國文化思想的基本原則。
  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幹戈於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
  孔子現在的結論,直駡他的兩個學生了。他說,子路、冉求,你們兩個人在季傢當輔相,(等於現在美國的基辛格),遠人不服,(好像中東一直就不妥協,不服氣,到處吃癟。)而不能來也;人傢不服你的氣,你的政治道德無法使人信服,所以人傢沒有來結交納好。在國內則弄得分崩離析、意見分歧,表面上看是整體的,內在很多因素是分裂的。大傢離心離德,遲早要崩潰的。這種情形是守不住的,因為內部分崩離析,難以自保,衹好嚮外發展,轉移人傢的視綫,是同樣的道理。所以孔子說,你們因為許多內政問題不能解决,於是衹好用兵,在外面發動戰爭來轉移內部的註意力。在我看來,你們很危險,季傢最大的煩惱、痛苦、憂愁,不在顓臾這個邊區的小國傢,而是在蕭墻之內,在季傢自己兄弟之間。孔子說了這個話不久,後來季傢兄弟果然發生了問題;所以後世內部發生禍亂,就用“禍起蕭墻”這句話,在文學上典故,就是從孔子這句話來的。
  這一段文字的大概已經解釋完了。在進入本文之先,我們曾提到過一點:中國文化的精神在“興滅國,繼絶世。”第二點:如何完成一個高級幹部幕僚的臣道。綜合來說,中國文化政治道德的必備條件,要濟睏扶危,抑強助弱。所以國父的思想,提倡聯合弱小民族,確是中國文化的一貫思想。在個人而言,幫助顛沛流離、有艱難、有困苦的人。如果大臣不能幫助老闆這樣做,孔子認為這是根本不對的。同時也講到,衹曉得擴充軍備、發動侵略,而內部民不聊生,國民經濟不能安定,是歷史的大過錯、社會的大毛病,也是政治的大問題。這一段同時還講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經濟思想,也就是國父民生主義思想的根源,講均衡的道理。
  先知的預言
  接下來是孔子歷史哲學的觀點。也是中國政治哲學思想一貫的名言: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徵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徵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孔子曰: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於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
  這兩節和前面整個是連接的。也可以看出來,春秋戰國歷史的演變,是社會的演變史,也是政治演變史的資料和原則,不要輕易放過了。研究起來,有很多道理。根據這些道理,把資料找來,用白話文可以寫十幾萬字,又可以拿學位了。
  孔子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徵伐自天子出。這裏“天下”兩字,和剛纔講到“社稷”兩字的意義,是代表全中國整個國傢。時代安定,國傢上了軌道,不論文化、教育、政治、經濟、軍事等等,中央政府可以事權專一。當時代變了,政權有了問題,地方的勢力起來了,不管文化、政治、經濟、軍事等等,中央政府沒有辦法貫徹命令,由地方勢力攬權。用唐代的歷史來說,就是藩鎮專擅,外藩權力膨脹;以現代史來說,就是軍閥的割據專權,妨礙了國傢民族的建設進步許多年。
  講到這裏,想到中國過去歷史上,大傢都知道有幾種禍亂,是相當厲害的。除藩鎮之禍外,有宦官當政、外戚攬權,以及女禍為害。如漢朝、明朝受宦官的影響很大,許多大臣都難得見到皇帝,一切大權操在宦官手裏。外戚之患,為皇后娘傢人專權。女禍,例如武則天算一個,漢高祖的呂後也算一個,清末的慈禧太後也算一個。歷史上其他不成氣候的還有,不去說它。歷史上這幾個因素,差不多輪流在轉,幾乎在每一變亂的時代,毛病都出在這幾個因素上。但不要以為國傢大事纔有如此現象,其實每個階層都有,任何人負了重責時,都會有這種可能。以一個公司來說,你是公司的董事長或總經理,分公司的經理就是你的藩鎮;凡是左右親近的人,就可能是宦官;至於外戚,更是每個人都有;再說女禍,今日世界上許多國傢,都發生桃色問題,所謂緋聞案,此起彼落。不要以為這幾個名詞衹是歷史名稱而已。我們要瞭解,任何文化思想不要被名詞限住。時代不同,文字不同;“人”,則古今中外仍然是這個“人”。“人”的毛病,古人有,現在也有,將來也一定有。這個歷史、這個世界是人形成的,人的所有毛病,是沒有時空差別的。所以做主管也好,當老闆也好,被這些東西包圍,是必然的,這要註意。
  所以孔子說,到了變亂時代,諸侯專權的時候,最多十世——三十年一世——也就是兩三百年以內,這個歷史沒有不轉變的。再下來更不對。春秋戰國時代,齊桓公、晉文公這些霸主,都是地方藩鎮勢力,最多維持十世。等而下之像季傢這樣大夫專權的,頂多五世,一百多年而已,沒有不變的。再下來由陪臣執國命,大臣們可以左右國傢的命運,主事的人才越來越差了,時代越來越衰微,數十年而已,頂多三世,沒有不變的。
  不過這個“世”字不要看得呆板,孟子有句話“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是活的事實,就是說一般人的起傢:第一代辛苦創業;第二代尚能守成;第三代享受了;第四代花得差不多了;第五代忘了上代的辛苦,花光了;第六代又重新開始。所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到了第五代就斷了。祖宗再有道德、再有好的修持,他的德性,遺留過不了五代。在教育上每代自己要知道進修,不進修就完了。再回到原文,天下有道的時候,政治的權力,就不會落在大夫的身上,中央政府一定能夠貫徹他的權力,老百姓也不會有議論,過平安日子,不怨天,不尤人。孔子繼續講當時實例,他說古代分封的祿位,離開公室已五世了,政權旁落到大夫的手裏已經有四代了。孔子所以告訴冉有、子路,依據歷史演變的道理,三桓的子孫——就是季傢三兄弟的問題,馬上要出來了,不必等到出兵去打別人,本身就要垮了。
  這一段從文字上看,好像不大重要,如果研究歷史思想,就非常重要,這一段可作中國哲學史綱來看。是中國過去歷史哲學的重要資料之一。中國的歷史哲學是唯心史觀,《易經》是最重要的一部研究資料,很早就有了。也可以說:我們中國文化講歷史哲學,是講“變的史觀”;不管你唯物也好,唯心也好,社會、人、時間、空間隨時都在變;天下沒有不變的事物。對於講“變的歷史哲學”,中國文化中最多了。現在孔子這些話,也就是講“變的歷史哲學”。瞭解了這變的哲學,才能把握時代的變。所以發揮起來,不衹是歷史哲學的一個大問題,也可以是政治哲學運用上一個大問題。
  懂了真正的變,就曉得如何“適變”,不等到“變”來了以後纔變,而先領導變。我常說第一等人是自己製造機會,領導了變;第二等人機會來的時候,把握了機會,如何去應變;第三等人失去機會,被動受變,隨物化去了。
  除此以外,這一節書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孔子的學問智慧,他的確是有先見之明。我們衹要多多研究春秋戰國時期的歷史,再冷靜地反省一下,他這些話,都是對歷史社會演變史的預言,下的斷語,一點都沒有錯;春秋以後的歷史,正如他所說的演變之路。而且,以他這個原則看後來的歷史,乃至將來,同樣沒有錯。
  朋友之道
  下面轉入另一個氣勢,看來雖在講普通朋友之道,事實上與本篇的政治哲學和用人行政都有關聯。
  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闢、友善柔、友便佞,損矣。
  這是我們中國人所熟悉的話,友直、友諒、友多聞,是有助益的朋友。第一種“友直”,是講直話的朋友;第二種“友諒”。是比較能原諒人,個性寬厚的朋友;第三種“友多聞”,知識淵博的朋友。孔子將這三種人列為對個人有助益的朋友。另外在朋友中,對自己有害外的三種,第一“友便闢”。就是有怪癖脾氣的人,有特別的嗜好,或者也可說軟硬都不吃,使人對他覺得有動輒得昝之難的朋友。第二“友善柔”。就是個性非常軟弱,依賴性太重。甚至,一味依循迎合於你,你要打牌,他也好,你要下棋,也不錯,你要犯法,他雖然感覺不對,也不反對,跟着照做不誤。用現代語來說,等於是嬌妻型的朋友,可以說是成事不足,敗事也不足。第三“友便佞”。這種人更壞,可以說是專門逢迎湊合的拍馬屁能手,絶對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夥,特別要當心。
  從表面文字上看來,這節完全在說友道,其實,擴而充之,以廣義來講,所謂君臣之際,領導人與幹部之間,規規矩矩的講,應該都屬於友道相處纔對。歷史上創業的集團,主從之間,大都是友道相處。等到嚴格分齊君臣主從的時候,也就是快要走下坡路了。天下事固然如此,個人的事業,又何嘗不如此。
  皇帝與臣子以朋友相交的例子太多了,像唐太宗與虞世南、魏徵等;像宋太祖經常微服夜行,到趙普傢去喝酒閑聊。在“友諒”這方面,唐太宗和房玄齡這些人都是這樣,不但皇帝諒解他,他也諒解皇帝。在文學上,唐代的詩最好,就因唐太宗的詩好,等於他提倡的。可是當虞世南死後,唐太宗認為已失去詩學上的知己,就不再作詩了。虞世南也是有名的書法傢,和唐太宗一同起來的幹部,是早年的“秘書長”,後來也是大臣。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歷史上任何一個新興時代,領導人與幹部之間,幾乎都是友道相處。
  又如清代的乾隆,我們推開民族觀念不講,衹看他的政治作為,在歷史上是很可觀的。一般史學家,認為清初時代的成就,超過了漢唐。最有名善說笑話的紀曉嵐,就是乾隆時代的名臣,他們君臣之間,即友道相處,我們都知道叫“老頭子”的故事:有一個大熱天,翰林院的人熱得受不了,統統脫光衣服聊天,紀曉嵐人胖,更赤了膊。這時乾隆突然便服到翰林院找大傢聊天,遠遠被發現,大傢一哄而散。紀曉嵐有深度的近視眼,一下子摸不到衣服,也沒地方躲,就鑽到桌底下去。乾隆進了翰林院,看不見人,就到處轉,紀曉嵐近視眼模模糊糊,看見好像有人在轉,躲在桌下悶不住了,就伸出頭來問:“老頭子走了沒有?”這可給乾隆逮到了,叫他出來問道:“你們這樣沒禮貌,為什麽駡我老頭子?”紀曉嵐解釋說:“萬歲!萬歲!萬萬歲!乃國之大‘老’,國傢元首為‘頭’,‘子’是天子,全國百姓都稱陛下為‘老頭子’,這是尊稱。”乾隆也就笑了。由於這個典故,可見他們君臣相處,有時候完全像朋友一樣。因為當皇帝也夠苦悶的,有大臣與自己談得來,也很好玩的。就如和坤,非常貪婪,官不很大,後來卻包攬大權。在乾隆晚年,大傢嚮皇帝報告,政績樣樣都好,就和坤這個人應該去掉。但乾隆始終不動他,後來有人問乾隆為什麽偏襢和坤?乾隆說:“我知道和坤壞,但是你們總得留一個人跟我玩呀!”這是做皇帝的真話,一個人到了地位最高處,連一個可以說笑話,可以玩玩的人都沒有,就太苦了。譬如想買一個西門町的包子吃,東門市場的緑豆湯哪一傢好吃?這些事總不能找大臣、將軍去辦,像和坤這種人,就會辦得使乾隆很愜意,所以乾隆纔說要留着他玩玩。等到他兒子嘉慶皇帝上臺的時候就去掉了和坤,把他傢裏的財産全抄了出來。這就說明,交朋友之道,為什麽要放在有關政治措施的這一篇書中。所以我們要瞭解,當了主管,到了某一種地位,所帶的人要用友道去相處,當然不要犯了乾隆的毛病,找和坤玩玩。
  接下來,就提到生活的幸福。
  孔子曰:益者三樂,損者三樂:樂節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益矣;樂驕樂,樂佚遊,樂宴樂,損矣。
  前面三點,是人生最快樂的,也是說快樂要建在品行上,一個人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研究學問(禮樂),作人規矩,這是與第一篇《學而》有關的。
  第二點“樂道人之善”,喜歡講人傢的好處,優點。這是中國文化特有的一點,也很難做到的,有正反面,暫時不去討論它。一般人喜歡批評人傢的壞處,是普遍的現象,尤其中國民族性,喜歡對人問長問短,像調查戶口一樣,太關心人,很多外國來的同學就不習慣,覺得你在妨礙他的自由。這有一個故事,有個法國學生,我曾經問他,在法國是不是有許多女孩子,被劫持到中東賣作女奴?他說確實有這種事,每年都有很多女孩子被賣到中東去,都是十幾歲的女孩子,他們晚上在街上走,後面常會突然跑出一個人,將女孩一擄就搶走了。我問他這情形如被別人看見怎麽辦,他說:老師這句話問對了,我初到中國來的時候,所不喜歡的事,現在很習慣:中國人在街頭講話多站片刻,就有第三者圍攏來打聽是什麽事,一隻死老鼠會有一大堆人圍着看,西方人沒有這一套,各走各的路,你們兩人打架是你們的自由,與別人無關,所以女孩子被搶走,是他們兩人的事,別人不知道這兩人幹什麽,根本不管就走了。我再問他:你們的治安人員呢?他說,過去中國有句成語,什麽“天下烏鴉……”。我笑了不接他的下文。這是真實的事,我們講到中國人這許多習慣,人與人之間一碰到就談論別人,這就是樂道人之惡,這就要講到以前我們必讀的兩本書,一本是《太上感應篇》,一本是《文昌帝君陰 文》,這兩本書,中國過去讀書人,為了功名,第一要隱惡揚善。朋友有錯誤,要關起門來勸,在外面總是替人掩蓋醜惡的事,這是道德。但是衹是過去爭取功名的教條,人的習慣並不是這樣,而是喜歡道人之惡。所以應該培養道人之善的樂趣。尤其朋友之間,誰無短處?但要多講別人的長處,宋代的名宰相王曾就能作到。“揚善公庭,規過私室”。是必要的修養。一個成功的人物,在修養上自有他的長處,就是現在數十年來,看到各界成功的朋友,都各有他們的長處。所以這一節提出道人之善,是真正的好處。
  “樂多賢友”,好朋友多有益處,實在有道理,在我個人經驗,認為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還要交萬個朋友。常和友人談笑,他們問我知識哪裏來的?我告訴他們,衹是朋友多一點隨便閑談中,就得了學問。“樂多賢友”這句話是大有道理,要交賢友,我是主張多友的,不交朋友,不能瞭解人情世故。但今日社會交朋友第一要錢,要仗義疏財,我們窮小子,頗不容易。像孔子提出來三件人生有益的樂事,但據我的觀察,這三句話和天生的個性有關。有些人看到這幾句話便生反感,因為他不喜歡交朋友。其實這些並非教條,衹是經驗之談而己。
  下面講到有損的樂,第一是喜歡享受,愛好奢侈誇張的驕樂,包括徵歌選色,紙醉金迷,玩弄酒肉之樂。“樂佚遊”就是喜歡不正當的娛樂,任性放縱,包括打牌、吸麻煙等。“樂宴樂”包括好吃好玩。這都是生活中對自己無益的作樂方法,這是三點有損的欲樂活動,並非康樂活動。
  說話難難說話
  孔子曰:侍於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顔色而言,謂之瞽。
  這是孔子講作人處世的道理,上面講侍於君子有三愆,如部下對長官,後輩對前輩,臣子對皇帝,都可以說是侍於君子,事實上朋友之間也同此理。孔子說這中間有三個大毛病,第一是為了表現自己,愛出風頭,還沒有輪到你說話的時候就說話,這是躁,修養不夠。第二是應該講話的時候,怕負責而不講,這種人太陰私,叫做隱,也不好。還有,講話的時候,對團體而言要觀察環境,對個人要觀察態度,對方正在煩惱痛苦的時候,而去和他講得意的事,或是去討論重大問題,一定得不到好結果,這叫做瞽,等於自己沒有眼睛,看不清楚!
  譬如過去外交界辦外交,都在宴會上。清末政治腐敗的時候,工商業或政治買賣,都在妓院裏辦交涉。例如北洋政府時期,袁世凱與曹錕賄選的那個階段,有人在北京妓院裏看到一個署名滄海道人的感事詩,其中警句很多,他口頭念給我聽,事隔多年,可惜我也忘了,到現在還記得其中有一首說:“燕市誰收駿骨纔,昭王愛士亦堪哀。纏頭一擲中人産,浪築黃金作債臺。”這是何等傷心國事的話!北洋政府靠藉外債來作政治買賣,結果,那些發了選舉財的大爺們,又把錢花在妓院中去。所謂纏頭一擲千金,已過中産人傢的花費,結果是國民背上外債,永遠還不清。
  現在沒有妓院,就在酒傢、舞廳,不但中國如此,外國也是這樣。過去日本許多大的外交活動,都在藝妓院裏進行,現在則多在高爾夫球場。所以現在當外交官,這些東西都要會玩,等於當年在麻將桌上解决問題。由這些事實看來,就知道孔子實在深通人情世故,無論是規勸人傢也好,有所建議也好,提出請求也好,談事情一定要先看顔色。當然看人顔色說話的辦法,用在壞的方面就非常壞,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了。
  誰人肯嚮死前休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這些都是我們大傢所熟習的。孔子將人生分三個階段,對人慎戒的名言。我們加上年齡、經驗、心理、生理的體驗,就愈知這三句話意義之深刻。少年戒之在色,就是性的問題,男女之間如果過分的貪欲,很多人衹到三四十歲,身體就毀壞了。有許多中年、老年人的病,就因為少年時的性行為,沒有“戒之在色”,而種下病因。中國人對“性”這方面的學問研究得很周密,這是在醫學方面而言,但是很可憐的,在道德上對這方面遮擋得太厲害,反而使這門學問不能發展,以致國民健康受到妨礙。據我所瞭解,過去中小學幾乎沒有一個青少年不犯手淫的,當父母的要當心!當年德國在納粹時代,青少年都穿短褲,晚上睡覺的時候將手綁起來放在被子外面,這是講究衛生學,為了日耳曼民族的優越。這樣做法,雖然過分了,但教育方面大有益處。現在年輕一代的思想,女孩子願意嫁給有錢的老年人,丈夫死了,反正有錢再嫁人;男孩子受某些外國電影的影響,喜歡愛戀中年婦女。這是一般的風氣,也是一個嚴重問題。所以知道了青少年的思想後,發現我們的教育問題很多。至於外國,如美國的男女青年,很不願意結婚,怕結婚以後負責任,衹是玩玩而已,以致社會一片混亂。這是人類文化一個大問題,所以孔子說:“血氣未定,戒之在色。”這句話真的發揮起來,問題很多,性心理的教育,要特別註意。
  壯年戒之在鬥,這個鬥的問題也很大,不止是指打架而已,一切鬧意氣的競爭都是鬥。這裏說戒之在鬥,就是事業的競爭,處處想打擊人傢,自己能站起來,這種心理是中年人的毛病。
  老年人戒之在得,這個問題蠻嚴重,不到這個年齡不知道。譬如說一個人的個性相當慷慨,自己就要常常警惕,不要老了反而不能做到。曾經看到許多人,年輕時仗義疏財,到了老年一毛錢都捨不得花,事業更捨不得放手。早年慷慨好義,到晚年一變,對錢看得像天一樣大。不止錢這一點要“戒之在得”。別的方面事情還多。有一本小說《官場現形記》,其中描寫一個做官的人做上了癮,臨死時躺在傢裏床上,已經進入了彌留狀態,這時他的心裏衹有一個意念:還在做官,還要過官癮。於是兩個副官站在房門口,拿出舊名起來,一個副官念道:“某某大員駕到!”另一個副官念道:“老爺欠安,擋駕!”他聽了過癮。以前覺得這部小說寫得太挖苦人;等到年齡大了,就知道寫得並不挖苦人,的確有許多這一類的人。有人在做事情的時候,生竜活虎,退休下來以後,在傢就閑得發愁、發煩。此外還有一個人,聽人說某一著名大建築是他蓋的,已經很有錢了,一位將軍問他,既然這樣富有,年紀又這樣大了,還拚命去賺錢幹什麽?這位老先生答說,正因為年紀大了纔拚命賺錢,如再不去賺錢,沒有多少機會了。這又是什麽人生哲學呢?有個朋友說某老先生,也很有錢,專門存美鈔,每天臨睡以前,一定要打開保險箱,拿出美鈔來數一遍,纔睡得着。看這類故事,越發覺得“戒得”的修養太重要了,豈衹是為名為利而已。人生能把這些道理看得開,自己能夠體會得到,就蠻舒服,否則到了晚景,自己精神沒有安排,是很痛苦的,所以孔子這個人生三戒很值得警惕。
  怕的哲學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
  這裏所謂畏就是敬,人生無所畏,實在很危險,衹有兩種人可以無畏,一種是第一等智慧的人,一種是最笨的人,可以不要畏。這是哲學問題,和宗教信仰一樣,我常勸朋友,有個宗教信仰也不錯,不管信哪一教,到晚年可以找一個精神依靠。但是談宗教信仰,第一等智慧的人有,最笨的人也有,中間的人就很難有宗教的信仰。人生如果沒有可怕的,無所畏懼就完了,譬如在座的各位,有沒有可怕的?一定有,如怕老了怎麽辦?前途怎麽樣?沒有錢怎麽辦?沒車子坐怎麽辦?都怕,一天到晚都在怕。人生要找一個所怕的。孔子教我們要找畏懼,沒有畏懼不行。第一個“畏天命”,等於宗教信仰,中國古代沒有宗教的形態,而有宗教哲學。有一位大學校長說:“一句非常簡單的話,越說越使人不懂,就是哲學。”這雖是笑話,也蠻有道理,由此可見哲學之難懂。中國的鄉下人往往是大哲學家,很懂得哲學,因為他相信命。至於命又是什麽?他不知道,反正事好事壞,都認為是命,這就是哲學,他的思想有一個中心。天命也是這樣,這“畏天命”三個字,包括了一切宗教信仰,信上帝、主宰、佛。這些都是“畏天命”。一個人有所怕纔有所成,一個人到了無所怕,不會成功的。
  第二點“畏大人”,這個大人並不是一定指官做得大。對父母、長輩、有道德學問的人有所怕,纔有成就。第三“畏聖人之言”,像我們讀《論語》,看四書五經,基督教徒看聖經,佛教徒看佛經,這些都是聖人之言,怕違反了聖人的話。
  我們衹要研究歷史上的成功人物,他們心理上一定有個東西,以普通的哲學來講,就是找一個信仰的東西,一個主義,一個目的為中心,假使沒有這個中心就完了。孔子說,相反的,小人不知天命,所以不怕。“狎大人”,玩弄別人,一切都不信任,也不怕聖人的話,結果一無所成。這中間的道理也很多,歷史、政治、哲學、都有關係,古今中外歷史上,凡是有所創造的人,總要找一個帽子戴着。
  講到這裏,我們想到一個故事:有大小兩條蛇,要過街,大蛇想大搖大擺過去,小蛇不敢過去,叫住大蛇說,這樣過街你我兩個都會被打死。大蛇問該怎麽辦?小蛇說有一個辦法過去,不但不被人打死,還有人替我們修竜王廟。大蛇問他什麽辦法?小蛇說,你仍然昂起頭來大搖大擺過去,但讓我站在你頭上一起過去。這樣一來,我們不但不被打死,人們看了覺得稀奇,一定認為竜王出來了,擺起香案拜我們。還再把我們送到一個地方,蓋一個竜王廟。結果照這個辦法過街,果然當地人看後蓋了一個竜王廟。這個故事分析起來很有道理,所以一個事業要成功,常在上面頂一個所畏的。所以有朋友去做生意,我勸他另外隨便頂一個小蛇去當董事長,也不要當總經理,做一個副總經理就行了。慢慢過街,成功以後,反正有個大竜王廟,自有乘涼的地方,沒有成功則可以少一點事。
  還有一個故事,古時有一位太子,聲望已經很高了,還要去周遊列國,培養自己的聲望。這時突然來了一個鄉下老頭兒,腋下挾把破雨傘,言不壓衆,貌不驚人,自稱王者之師,說可以做皇帝的老師,幫助平天下,求見太子。通報以後太子延見,這老頭兒說,聽說你要出國,但這樣去不行,你要拜我為老師,處處要捧我,在各國宴請你的時候,大位要讓我坐,你這樣才能成功。太子問他這是什麽道理?老頭兒說,我以為你很聰明,一提就懂,你還不懂,可見你笨。現在告訴你,你生下來就是太子了,絶對不會坐第二個位置,而你在國際上的聲望也已經這樣高了,再去訪問一番,也不會更增加多少。可是你這次出去不同,帶了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子,還處處恭維我,大傢對你的觀感不同了,認為你了不起。第一,你禮賢下士,非常謙虛。第二,這糟老頭的肚裏究竟有多大學問,人傢搞不清楚,對你就畏懼了。各國對你有了這兩種觀感,你就成功了。這位太子照他的做,果然成功了。這不衹是一個笑話,由此可懂人生。懂了這個竅,歷史的鑰匙也拿到了,乃至個人成功的道理也就懂了。
  有時候把好位置讓給別人坐坐,自己在旁邊幫着擡轎,舒服得很。這就是君子三畏的道理,一定要自己找一個怕的,誠敬的去做,是一種道德。沒有可怕的就去信一個宗教,再沒有可怕的,回傢去裝着怕太太。這真是一個哲學,我發現一個有思想信仰的人,他的成就絶對不同,一個人沒有什麽管到自己的時候,很容易就是失敗的開始,不然,還是回傢拜觀音菩薩纔好。
  學問的條件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睏而學之,又其次也。睏而不學,民斯為下矣!
  這是教育與天才的關係,孔子說有些人生而知之,這是天才,上等人。的確有些人生而知之,這一點在中外歷史上可看到,大的軍事傢,並不一定懂兵法,中國歷史有一句話,說宋代名將狄青作戰,是“暗合兵法”。就是說他並不是習武出身,可是自然有軍事天才。據我所知,有許多朋友,對軍事上的學理講得非常好,對是打起仗來,老是打敗仗。大的政治傢也並不一定是政治係畢業的,人情世故通了,自然對。所以不管文學、藝術任何一方面,都有天才。孔子也不是念哲學係或是倫理係、教育係;耶穌、老子都不曾讀什麽係。他們的學問就是對的,千秋不易,是生而知之的天才。其次是“學而知之”,學了纔會;再其次“睏而學之”,要勉強,大傢要有這個精神,自己勉強自己,規定自己努力。我個人的經驗,也許是個人嗜好不同,隔幾天不摸書本,就覺得不對頭,好像幾天不打牌手會發癢的人一樣。但這是“睏而學之”,自己規定了自己,非讀書不可,看小說都是好的。但有一般人,睏而不學,勉強訂個範圍,讓他去學,他還不肯去學,這種人就免談為學了。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這九個條件,完全講到思想問題。在我們生活思想上,以倫理道德為作人做事的標準,孔子說有九個重點。這一節,如在文字表面上來解釋,就不必再講了,如“視思明”,當然看東西要看得清楚,但這並不是指兩個眼睛去看東西,現在眼睛看不清楚也沒有關係,街上眼鏡店多得很。這是抽象的,講精神上對任何事情的觀察,要特別註意看得清楚。同樣聽了別人的話以後,也要加以考慮,所以謠言止於智者。我經驗中常遇到趙甲來說錢乙,錢乙來說孫丙,我也常常告訴他們說,這些話不必相信,衹是謠言,聽來的話要用智慧去判斷。臉色態度要溫和,套用現代的話,是不可擺出神氣的樣子。對人的態度,處處要恭敬,恭敬並不是刻板,而是出於至誠的心情。講話言而有信。對事情負責任。有懷疑就要研究,找尋正確的答案。“忿思難”的“忿”,照文字上講是忿怒,實際是情緒上的衝動,就是對一件事情,在情緒上衝動要去做時,要考慮考慮,每件事都有它難的一面,不要一鼓作氣就去做了。最重要的是“見得思義”,凡是種種利益,在可以拿到手的時候,就應該考慮是否合理,應該不應該拿。
  孔子曰: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語矣。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
  上面講了人生的大原則,這裏孔子提供自己的經驗,他說有些人見善如不及,看到別人好的地方,自己趕緊想學習,怕來不及去學;見不善如探湯,看到壞的事情,就像手伸到滾開的水裏一樣,馬上縮手。就是說有些人看見壞的事情絶對不做。孔子說,像這樣專門走好的路子,壞的路子碰都不碰的人,我還看過,也聽到過他這樣的言論。
  第二點,他說有些人隱居以求其志,一輩子不想出來,尤其古代以做官為發展志嚮唯一的道路,可是有些人一輩子不肯出來做官,自己自由意志,做自己的學問,管自己的人生,不想出名,也不想做官,做事則處處要求合宜、合情、合理,走仁義的路綫。孔子說,這樣的言論我聽得多了,可是沒有看到真這樣做到的人,所以絶對不要功名富貴,行義以達其道的,在理論上講起來容易,做起來非常難。
  這裏兩條作為對比。上面是說專門做好事,壞事碰都不碰,這樣的人蠻多,第二條的人難了,一輩子功名富貴不足以動心的,這在理論上講容易,到功名富貴擺在面前時,而能夠不要的,卻很難很難!這是人生哲學。但要註意,這一篇內容都離不開政治哲學。
  因此,接着便有: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其斯之謂與?
  這一段古人把它圈斷了,因此宋儒認為應該是屬於《顔淵第十二》篇中“誠不以富,亦祗以異”的下面。大概古人用竹簡刻書,搬來搬去搬錯了地方。我看不盡然,就如此緊接上面也很通的。孔子說,齊景公是天生的諸侯,掌政權時,財産很多,有上千的名馬。換句話說,他富貴到了極點,可是在他死了以後,沒有一點好事留下來值得世人去懷念他,老百姓早把他忘了;在伯夷、叔齊兩兄弟,連皇帝都不要當,最後是餓死在首陽山,到現在大傢都還在稱頌他們,真是萬古留名,這就是“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這兩句話的意義的表現了。換言之:如果沒有薄帝王而不為的修養,隨便講“隱居以求其志”,那也衹是說說叫叫而已。
  詩禮傳傢
  下面近於這一篇的結論了:
  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
  這是孔子本身的故事,用它放在本篇後面來作結論的,這中間很有道理了。陳亢是孔子的學生,名子禽。上論中提到子禽問於子貢,他提出懷疑,問孔子到每個國傢,到底是想幹政治?還是希望對人傢有所貢獻?這位同學蠻有意思的,常常研究孔子,對孔子常存懷疑。伯魚名鯉,是孔子的兒子,年輕就死了,鯉的兒子就是寫《中庸》的子思。有一天,子禽拉着孔子的兒子伯魚,問他道,我們的老師就是你的父親,他另外有什麽秘訣傳給你吧?對你有什麽與我們不同的教育沒有?伯魚說,沒有。但是一件事可告訴你,有一天我父親一個人站在那裏,(這時當然沒有同學在旁邊,應該是父子間,講秘密話的時候。)我回來,匆匆走過大廳,他看見了叫我過去問,近來讀什麽書?有沒有研究詩的學問?我對父親說還沒有,我父親就告誡我,如果不學詩就無法講話。(中國古代的詩,包羅萬象,研究了詩,知識自然就會淵博,能多瞭解各種知識,例如對生物界的禽魚鳥獸之名,多所認識,乃至對科學性的植物、動物,各種知識都能瞭解而博物。所以告訴伯魚,不學詩,知識不夠淵博,知識不淵博,則不論作文章、說話都不行。)因此我開始學詩了。又有一天我碰到我父親,他問我學禮沒有?我說沒有。我父親就說,一個人不學禮,不懂文化的基本精神,怎麽站得起來作人?我聽了他老人傢教訓,就進一步研究“禮”這方面的學問。衹聽了兩點。伯魚這樣答復子禽。換句話說,孔子對兒子的教育和對學生的一樣,一點沒有秘訣和私心。子禽聽了伯魚的話,非常高興,他說我衹問了一個問題,研究老師,現在瞭解了三方面:第一我知道了學詩的重要,知識淵博的重要;第二知道禮的重要,就是文化中心的重要;第三知道孔子真是聖人,沒有私心,對自己兒子的教育,和對學生的教育一樣。
  講到這裏,我想到一個親身的經歷,我一位太老師(老師的老師)趙鳳箎先生,廣西人,不但中國學問深,也深通佛學,是很令人敬仰的。佛的精神講度衆生,衆生並不專指人,人乃是衆生之一,一切有生命的動物,都是衆生。我的老師告訴我,這位太老師有很多奇怪的事,他衹有一位獨子,後來在成都司法界任職,我的老師訪問他,太老師一生的學問,在他看起來有什麽特點。他笑笑說:“先嚴沒什麽特點。先嚴視一切衆生如兒女,對兒女卻視同一切衆生。”他這兩句話我始終記得,越想越有味道。他的上一句話隨便說還容易,下一句話“對兒女視同一切衆生”更難了。這就是前輩們的教育,愛一切人如愛自己兒女一樣,對自己兒女和對一切人一樣,我真是心嚮往之,仰慕這種做法,教育上沒有私心。
  稱呼的禮節
  邦君之妻,君稱之曰“夫人”,夫人自稱曰“小童”。邦人稱之曰“君夫人”,稱諸異邦曰“寡小君”。異邦人稱之,亦曰“君夫人”。
  這是中國古代的禮。這一篇,由季氏開始,講文化的衰落、歷史的演變,後來講禮義的重要,最後加一個看起來好像不相幹的稱謂問題。邦君之妻,就是諸侯的太太,諸侯公稱她叫夫人。她對諸侯自稱小童,老百姓稱她為君夫人,外交禮貌上自稱寡小君,外國人對她也稱君夫人。這是古代禮貌,這些禮貌,現在就很難講了!研究這個,中國有一套書,不過現在這個階段,沒有嚴格講究這種禮貌,但是我想將來新的文化,還是會繼承這種精神,衹是名稱不同而已。目前這個文化很混亂,有許多稱呼很難。譬如女老師的丈夫應該如何稱呼?討論了很久,好像現在已經决定了稱“師丈”。現在有許多稱呼很怪。如“世伯”的稱呼,就有許多人不懂,而稱“王伯伯”、“李媽媽”,以前稱姓是不敬的;如“敝處”一詞年輕人就不懂,而自稱“府上某地”的,那就太平遍了。至於“臺甫”、“貴庚”就更不懂了。這個時代,不知道是我落伍了,還是文化衰落了,但一切人文規範顯得非常紊亂,社交禮貌也是花樣百出,各行其是。文化的復興應該表裏同時進行,現在的國民生活須知,應加以廣泛而詳盡的訂定,以適合現今的需要。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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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黨第十附錄:孔學新語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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