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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谴责 》 歡喜冤傢 》
第十五回 馬玉貞汲水遇情郎
西湖漁隱 Xi Huyuyin
休將別事苦相關,且把閑書仔細看。
楚岫無緣雲怎至,桃源有路便相攀。
桑間野合三生定,陌上相逢一語難。
固是姦淫人所惡,無緣魂夢不相幹。
浙江溫州府永嘉縣,一人姓王,名文,年紀三十多歲。在縣做令甲首,別名公人。合一個夥計,名喚周全,同在縣中跟隨正堂。遇着差使,兩小弟便出面皮賺人錢鈔。這做差人,插號叫做神仙老虎狗。行着一張好差使,走到人傢便居上位。人傢十分恭敬,便是神仙一般快活。及至要人銀子,一錢不夠,二錢不休,開口便要十錢百錢,蘇汪便是十兩百兩,就是老虎一般。遇了不公之事,他倒在地打了板子,問成罪名,比狗也不值了。所以跟官人役,易榮易辱的生涯。不想兩夥計,一日捻了一張人命事的飛票,走到兇手傢裏去行。那兇身是個大財主,那裏肯走出來!央人請着公文,講下了盤子,送出前後手來一百多兩紋銀,方纔寬他面分上做事情,了結公案。二人分了這主銀子到手,周全就出些銀子,買三牲獻利市。王文已出分資,自己買辨安排。周全燒火,兩個人忙了半日,方能完事。二人對吃着酒,周全道:“夥計,一生親事,倒也相應。勸你成了,你今半中年紀,廚下無人,甚為不便。我對門一個寡婦,喚名馬玉貞,今年廿三歲了。前年死了丈夫,又無公婆,又無父母,止生一個女兒,前月又死了,丈夫存日又無十兩半斤丟下,虧他守了兩年,目今要嫁。衹要丈夫傢裏包籠過來,沒有人接財禮的,那一付面孔不須說起,那獅子嚮火,酥了半邊。那一雙丟套腳兒,張生說得好,足值一千兩碎金了。”王文道:“據兄所言,十分的好,不知緣法如何?”周全道:“有個媒婆,是我寒族,別日著他與你說合便了。”兩個吃了一會,天色已晚,周全別去。
次日,王文正傢中打算,衹見夥計同一個女媒到來,見了王文,就取出個八字兒遞與道:“你去合個婚,如看好就取。”王文道:“夫婦前生定的,何用要合。多少銀子財禮,送去便了。”媒人道:“別處鋪排長短,我老實說,財禮有無不論,如有衣飾幾件,拿包寵過來,如無,拿些銀子與我,做了穿來便了。媒人錢銀是輕不得的。”王文取歷日一看,道:“十一是個吉日。”就取六兩銀子遞與夥計道:“十錢時銀在這裏,勞你送去。”周全笑道:“娶妻子也說出蘇意話來。”取了銀子,問媒去了。上文到了十一晚了,鄰捨傢中,男男女女,打點整酒成親,不免忙了一日。到晚,新人到了,拜了天地,宗親、鄰友、眷屬,坐席吃了。直至三更方散。有幾位親戚俱在樓下安置。兩個新人登樓去睡。王文雖然是個俗於,見了這般一個豔婦,不伯你不動情起來。但見:芙蓉嬌貌世間稀,兩眼盈盈麯麯眉。
背立燈前羞不語,待郎解扣把燈吹。
王文叫道:“娘了,和你睡罷。”玉貞不答。自知不免,除下冠髻。脫了上衣,把燈吹隱了,竟往被裏和衣睡了。王文忙忙入被,摸着玉貞上下穿衣的,笑道:“免不得要脫的,何苦如此。”便去解他上下小衣。五貞將計就計,竟自精赤。王文把身子一摸,滑膩得可愛,將手去探他妙處。玉貞把手掩註道:“且過一日,待熟了面貌再取。”王文笑道:“急急風撞了你這慢郎中。”將他兩手推開,上去便湊。二婚婦人那滑得有趣:一個孀居少婦,一個老練新郎。一個打熬許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嚮沒山妻,如必正和諧陳女。一個眼色橫斜,氣喘蘆嬌,好似鶯穿柳影。一個淫心蕩漾,言嬌語巧,渾如蝶戲花陰,新人枕上低低叫,衹為雲情雨意。二人耳畔般般道,都是海誓山盟。正是洞房花燭夜,勝如金榜挂名時。
兩夫妻如魚得水,十分如意。過了半年光景,王文忙去走差,去着便是十日半月方回,就是在傢時,也不像初婚時節那般上緊。況王文一來半中年紀的人了,二來那件事,也不十分肯用工夫。因此雲稀雨薄,玉貞心上也覺意興無聊。況王文生性兇暴,與前夫大不相同,吃醉了便撤酒風,好無端便把玉貞駡將起來。若與分辨,便揮拳起掌,全不知溫柔鄉裏的路徑。因此玉貞便想前夫好處,心中未免冷落了幾分。
一日,王文又同周全出差去了,玉貞無水取汲,這井在後門外,五傢合的,衹因十指纖纖拿那吊桶不起。一個手懶,把吊桶連繩落在井中,無計可施。不想後門內有個浪子宋仁,年紀與玉貞同年,單身過活,偶到後園,見玉貞徘徊無處,捱到身邊道:“娘子為何在此望井內咨嗟?”玉貞知他是宋仁,道:“宋叔叔,衹因汲水,一時失手,吊下了吊桶,無計取起,在此沉吟。”宋仁道:“待我與你鈎起來。”忙到自己傢中,取了一個彎鈎,縛了長竿之上,往井中撈起,便與玉貞打滿了水桶,自己去了長竿竟回。玉貞千恩萬謝,感激着宋仁。玉貞去提那一桶水,莫說提起,連動也動不得,倒把面色紅漲起來。宋仁又到後門一看,見玉貞還在那裏站着,一桶水端然在地。宋仁道:“看你這般嬌怯,原何提得起,待我來與你提去罷。”玉貞笑道:“怎敢重勞得。”宋仁道:“鄰捨傢邊,水火相連纔是。休說勞動。”宋仁把那一桶水與他傾在缸內,一時間竟與他打滿一缸。玉貞謝之不已,道:“叔叔請坐,待我燒一杯清茶你吃。”宋仁道:“不消。”竟自去了。玉貞心下想道:“這樣一個好人,偏又知趣,像我們這樣一個酒兒,全沒些溫柔性格,怎生與他到得百年。”
過了兩日,宋仁一心要勾搭玉貞,就取了自己水具,把手打了一桶,扣着後門,叫道:“大娘子,開門,我送水來了。”玉貞聽了,慌忙開門。滿面堆下笑道:“難得叔叔這般留心,教我怎生報你。”又道:“府上還有何人?”宋仁道:“傢中早年父母亡過,尚未有妻,止我一人在傢。”玉貞道:“叔叔為何還不娶一個妻室?”宋仁道:“我慢慢的要尋一個中意的,方好同他過世。”玉貞道:“自古討老婆不着,是一世的事。”宋仁道:“像王文有此大嫂,這等一個絶色的,還不知前世怎樣修來的,衹是王哥對嫂嫂不過些兒。這正是:駿馬每馱村漢走,巧妻常伴拙夫眠。“玉貞聽說,無言可答,慌忙去燒茶。宋仁又與他打了一缸水,滿滿貯下。王貞捧了茶道:“叔叔請茶。”宋仁道:“多謝嫂嫂。哥哥去幾日還不歸傢?”王貞道:“他的去住,是無定的,或今日便來,或再幾時,俱不可知。”宋仁道:“秋風起了,恐嫂嫂孤眠冷靜些。”玉貞道:“他在傢也不見甚親熱,倒是不在傢清靜些。”正在那裏閑講,衹聽得叩門聲,宋仁謝茶出後門去了。玉貞放過茶杯,方出去看,是一個同縣公人來間王文回來麽,玉貞回報去了。自此兩下都留了意。
一日,天色傍晚時候,衹見宋仁往王傢後門首,見玉貞晚炊,問:“嫂嫂,可要水麽?”玉貞道:“我下午把吊桶兒取了些在此,有了,多謝叔叔。”宋仁道:“我這幾日往鄉間公幹,方纔回來,記念嫂嫂,特來相問,哥哥回也未曾?”玉貞道:“纔歸來兩日,下午又差往仙居鄉提人去了。”宋仁道:“原來如此。”正待要回,衹聽得一陣雨下,似石塊一般,打將下來,滑辣辣倒一個不住。玉貞道:“大雨得緊,你與我關上後門,不可濕了地下,裏邊來坐坐。哥哥有酒放在此間,我已暖了,將就吃一杯兒。”宋仁道:“多謝嫂嫂盛情。”玉貞拿了一壺酒,取了幾樣菜兒,放在桌上道:“叔叔自飲。”宋仁道:“嫂嫂同坐,那有獨享之理。”玉貞道:“隔壁人傢看見不像了。”宋仁道:“右首是墻垣,左間壁是營兵,已在汛地多時了,嫂嫂還不知!”玉貞道:“我竟不知道。”宋仁立起身,往廚頭取了一對杯,排擺在桌上,連忙斟在杯內送玉貞。玉貞就老老氣氣對着,兩兒坐下。那雨聲越大,玉貞道:“這般風雨,夜間害怕人。”宋仁道:“嫂嫂害怕,留我相陪嫂嫂如何?”玉貞道:“那話怎生好說。”宋仁道:“難得哥哥又出去了。這雨落天留客,難道落到明朝,嫂嫂忍得推我出門,還是坐到天明,畢竟在此過夜。這是天從人願。嫂嫂不要違了天意。”玉貞笑道:“這天那裏管這樣事。”宋仁見他有意的了,假把燈來一挑,那火息了。宋仁上前一把抱住,玉貞道:“不可如此,像甚模佯。”宋仁已把褲兒扯下,就擎倒凳上,湊了進去。依依呀呀弄將起來:浪子尋花,銑頭禿腦。婆娘想漢,挂肚牽腸。為着水,言堪色笑。為着雨,就做文章。一個佯推不可,一個緊抱成雙。假托手,憑他脫卸。放下身,蝶浪蜂忙。成就了鸞交鳳友,便做了地久天長。耳朵畔,低呼聲細,口兒中,舌下吐香。枕猗斜,雲鬢壓亂。汗珠兒,漬透鴉黃。弄出了,金生麗水。方纔肯,玉出昆罔。抱起王娥,輕說與,偷香情興倍尋常。
二人暗中淨手,重點油膏。坐在一堆,淺斟慢飲,恩恩愛愛,就是夫妻一般。
須臾收拾。兩人上樓安置。一對青年,正堪作對,從此夜夜同床,時時共笑。把王文做個局外閑人,把宋仁做個傢中夫婦,日復一日。不期王文回傢,又這般煩煩惱惱,惹得尋思,五貞衹不理他,心下想道:“當時誤聽媒人,做了百年姻眷,如今想起他情,一毫不如我心上。我方此花容月貌,怎隨着俗子庸流,不如跟了宋仁,竟往他方,了我終身,有何不可。”
過了月餘,宋仁見王文又差出去,就過來與玉貞安歇。玉貞說:“王文十分庸俗,待他回時。好過再與他過幾時,不好過,我跟隨你往他方躲避了。”宋仁道:“我如今正要到杭州去尋些生意做着,以了終身。衹為着你,不忍拋棄,故此遲遲。苦是你心下果然,我便收拾行裝,同你倒去註下,可不兩下歡娛,到老做個長久夫妻。”玉貞道:“我心果然一意跟你,又無父母羈絆,又無兒女牽留,要去趁早。”宋仁見他如此有心,一意已决,將傢中粗硬傢夥,盡數賣去,收拾了盤纏,先把玉貞領在一尼庵寄下,自己假意在鄰居傢邊,說王傢為何兩日不見開門,鄰捨懷疑,一齊來看,止有什物俱在,不見人影,互各猜疑,都說玉貞見丈夫與他不睦,必然背夫走矣。丟下不提。
且說宋仁庵中領了玉貞,水陸兼行,不過十日,到了杭州。他也竟不進城,雇人挑了行李,往萬鬆嶺。竟到長橋,喚了船,一竟往昭慶而來。玉貞見了西湖好景,十分快樂,怎見得,有《望海潮》詞: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嬌兒過活酒樓前。
紅杏叢中蕭鼓,緑楊衫裏鞦韆,暖風十裏麗人天,花壓鬢雲偏。
畫船載得春歸去,餘情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妍。
又云:萬戶煙清一鏡空,水光山色畫圖中。
瓊樓燕子傢傢雨,浪館桃花岸岸風。
畫舫舞衣凝暮紫,綉簾歌扇露春紅。
蘇公堤上垂楊柳,尚想重來試玉驄。
又云:萬頃湖西水貼天,芙蓉楊柳亂秋煙。
湖邊為問山多少,每個峰頭住一年。
一船竟至昭慶,上了岸,將行李搬入人傢,且與玉貞往岸上閑耍。遊不盡許多景緻,看不盡萬種嬌嬈。宋仁喚玉貞出了山門,往石塔頭吃了點心,二人又走到湖邊,順步兒又到大佛寺灣裏,見一間草捨,貼着招賃二字。宋仁見了,與玉貞說:“這間房子倒召人租,外面精雅,不知裏面如何。”間壁一個婦人道:“你們要看房子,待我開來你看。”二人竟進一看,雖然小巧,實是精雅。另有一間樓房,正對西湖,果然暢目,床桌都有。宋仁便問道:“大娘子,這房主是何人?”婦人答:“是城裏大戶人傢的,每年要租銀四兩,如看得中意,可秤下房銀,我們與你做主便了。”宋仁道:“房子你可中意麽?”玉貞道:“十分有趣,快快租了。”宋仁嚮袖中取出銀子,秤了一兩,並四錢小租銀,藉了一張紙,寫了租契,就與這婦人道:“我們遠遠而來,今日便要來住了。”婦人說:“有了銀子,是你房子了,憑你主意。”宋仁着玉貞樓上坐下,自己去取行李。須臾,到湖口,取了前物,又喚小船搖至寺灣而來。相幫移上了岸,又嚮隔鄰藉了鍋竈,須臾,往寺前買辦東西,玉貞燒煮,獻了神抵,請了幾傢鄰居,盡歡而散。
不說二人住得安逸,且說王文回到傢中,見門是閉的,吃了一驚。嚮鄰傢去問,都說:“你娘子不知何處去了,早晚間我們替你照管這幾時。”王文見說,吃了一驚,連忙推門進內,一看,傢夥什物,一毫不失。上樓檢點衣服,止有玉貞用的一件也無,箱中銀兩一毫不動。王文想道:“他又無父母親戚可去,若是隨了人走,怎麽銀子都留在此。”心下疑惑不止。這番想將起來,好生氣惱道:“要這般一個婦人,做夢也沒了。”便氣氣苦苦上床睡了。
且說那城中有一光棍,專一無風起浪,詐人銀子,陷害無辜,姓楊,名祿,人就取他一個混名,叫做楊棘刺。打聽得王文失了妻子,匣中銀兩尚存,他心中動火,不免弄他幾兩銀子使用,有何不可。裝了一個腔兒,竟到王傢叫道:“有人麽?”王文因心下不樂,還睡着,聽見叫響,忙起穿衣,下樓開看。王文不認得,道:“尊姓?有何見教?這般早來?”楊棘刺道:“我姓楊,我表侄女馬王貞聞道嫁在你傢。我在京中初回,聞道你們把他凌辱,日逐痛打,我因憐他本分幼小,特來看他,叫他出來,見我表叔。”王文見他這個入門訣,知道尋他口面的。道:“他幾日正去尋那表叔,至今未回,我如今正嚮各處尋他。既是尊親引來,快快着他回來。”楊棘刺道:“鬍說,王文,是你,把我玉貞打死了,倒反說出這般話來。”兩下爭個不止,鄰捨都來相勸,楊祿道:“今日不與我侄女,明日就告你。”一竟去了。各人散訖。
王文氣個不住,方梳洗完,衹見又有人扣門,又是不識面的,道:“尊姓?到此何幹?”那人便道:“小子孔懷,因見楊令親說起令正一事,他本身原因一嚮住京中,令正嫁尊兄之時,他不曾做得些盒禮,如今令正又不知去嚮,他方纔忿忿要告,我想涉起訟來,一時間令正回來便好,萬一難見,免不得官府懷疑,其間之事,與小子無幹。我想何苦勸人打官司,不若兄多少與他個盒禮之情,這事便息了。”王文是衙門裏人,那裏一時間就肯出這一樁銀子,便道:“承孔先生見愛,盒禮小事,還我妻子,我便盡他禮便了。”那人見他不如法,便作別去了。那楊棘刺想道:“我的計策,百發百中的,難道被他強過了,下次也做不起來,不免告他一狀,纔信老楊手段。”遂提筆來寫下一紙狀詞曰:告狀人楊祿,本縣人氏,告為殺妻大變事:侄女馬玉貞,嫁與憲臺役虎棍王文為妻。賊性不良,終日酗酒,將妻百般毒打。祿往京回,昨特探訪侄女,屍跡無存,切思妻非七出之條,律文難棄;惡將三尺藐視,憲典安容。夫婦人倫大典,豈忍平碎花容!人命罪極關天,肯漏獸心賊首。叩憲臺憐準,正法典刑,死者瞑目九泉,生者感恩千載,上告。
次早投文,將詞投上。知縣見是他手下殺死妻子,罪極浩天,把王文取到,先責三十板,竟下了獄,待後再審。那夥計周全來牢中望他,到傢中取了銀子,與他使用。還喜是同衙人役中人,凡事不同。周全遂上心各處與他訪尋,那裏有半毫消息。過了幾時,官差周全往都院下公文,周全聞知這個消息,連忙到牢中別了王文,把王文之事,托付了衙中朋發;黨往杭州進發不提。
且說宋仁與玉貞一時高興,沒些主意,走了出來。那堪坐吃箱空,又無生計可守,真個床頭金盡,壯士無顔起來,長吁短嘆個不註,正是: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
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宋仁好悶,一竟便走到城中去了。衹見玉貞倚門而立,恰好一個帶巾的少年吃得酒熏熏的,往沿湖而來。早已看見玉貞,吃了一驚,想道:“幾時移這個美妓在此!”竟自往玉貞身邊走來。玉貞見他是斯文,連忙避進。這少年認定他是個妓女;競自大踏步進了來,玉貞慌了,連忙上樓。那人也跟上樓,朝着玉貞拜揖。玉貞無奈,衹得答禮。那人道:“好位姐姐。”玉貞道:“妾是良傢之妻,君休認差了。”那人聽他說話是外方人聲音,一心想道:“他見我有酒的,假意托故。”便嚮袖中取出一錠銀子道:“我不是來闖寡門的,你若肯見憐,我便送了你買果子吃。”玉貞心下見了銀子,巴不得要奈何他,衹管認做煙花,倒笑了一笑,那少年見他一笑,衹道他肯留他歇了,上前一把抱定,便去脫衣。玉貞倒慌了手腳,欲要叫起來,又想他那錠銀子,欲待順從,又怕丈夫撞着。躊躊未定,被他到手了也。玉貞雖然受註,道:“妾非青樓,實係良傢。見君青年,養君廉恥,不忍高叫,從君所願。幸勿外揚,感君之德。”那人見他如此言語,喜道:“既承一枕之私,亦是三生之幸,尚圖後會,以報高情。”玉貞道:“快快完事,恐丈夫撞見,如之奈何。”那人聽見,急急忙忙完了,整衣下樓,說與玉貞道:“我再來看你。”玉貞點頭。那人竟自去了。玉貞掩上大門,上樓想着,笑了又笑道:“杭州原來有這樣的書呆,一年遇這般幾個,不愁沒飯吃了。”又想道:“怎生對宋郎說出情由廣道:”也好,我身原是他拐來的,怕他吃醋不成。實實說了,看他怎麽。“正在想問,宋仁推門而入,上樓見了玉貞,便滿面愁煩,玉貞道:”哪裏去一會,有什麽好生意可做麽?“宋仁道:”我看城中,都是上有本錢鋪子,就是有小生意,我也不慣,就是曉得做時。那討本錢!我方纔往石塔上問,見了他小姊傢的姐妹,個個穿紅着緑,與那些少年子弟調笑自如。倒是一樁好生意。“玉貞聽了,笑道:”倒去尋得這個烏龜頭的生意回來羨慕。“宋仁嘆一口氣,玉貞道:”你若有這點念頭,我便從你心願如何?“宋仁聽罷,連忙跪將下去:”若得我的娘救命,生死不忘。“玉貞扶起宋仁笑道:”招牌也不曾挂,一個人來發市去了。“拿着那綻銀子,遞與宋仁。宋仁一見,吃了一驚:”此銀何來?“玉貞把那個人光景,如此如此一說,宋仁大笑起來,便道:”這番我宋宋仁夫婦二人,不怕餓死了。“宋仁忙去買了些酒餚與妻子暢飲而睡。
次日,那玉貞更加打扮,穿一件大袖衫兒,在門前晃了又晃。但見有人走過,他便笑臉相迎。這些書呆子一時間傳聞起來,大佛寺前有一個私窠子,十分標緻,又不做腔,全無色相。一時間嫖客紛紛,車馬不絶。這宋仁倒做了一個長官,落得些殘盤殘酒受用不提。
且說周全竟至部堂下了公文,未及領文,下午餘閑,步出清波門道:“聞知杭州西湖景緻天下無雙,到此不走一番,也是癡了。”遂搭小船撐出港口。他一見了青山緑水,贊嘆不已,道:“昔聞日本國倭人住此遊湖,他也題了四句詩: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
今日往從湖上過,畫工猶自欠工夫。
看此倭詩,果是有理。“正嘆賞間,衹見那船已撐到嶽墳。周全上岸,往嶽墳看了,遂至蘇堤。見一隻湖船,內有三桌酒,都是讀書人光景。旁邊一個豔色妓女。周全仔細一看,正是玉貞,心下着實的一驚。怕認錯了,坐在一橋上,把眼不住去看。恰好那一船的客同了妓女走上岸來,周全看見,閃在一旁,見他走到身邊,上下一看,一些也不差,又尾在後邊。聽他說話,正是溫州聲氣。心中想道:”這個娼婦,你在此快活,害丈夫受得好苦哩。“又想道:”不知他住在何處,好去跟尋。“道:”這也不難,我跟了他這衹湖船去,少不得有個下落。“自己上了酒樓吃了一壺酒。正會鈔完,那船往裏湖撐去。周全到了湖,慢慢跟着,那船撐在灣裏便住了。周全上前一看,卻見宋仁出來相幫打扶手,攜了玉貞就到了傢去,隨後酒客都進去了,周全十分穩了,又到大佛寺前。見一個長老出來,近前一問,那長老把宋仁幾時移來做起此事,一五一十,說得明白。周全別了,竟進錢塘縣裏,取路回寓。次日,領了回文,竟至本州投下。忙去望着王文道:”恭喜,妻子有實信了。“這般這般一說,王文道:”原來被宋仁這光棍拐去,害我受這般苦楚。“周全登時上堂,保出了王文。太爺簽牌捉獲,又移文與錢塘縣正堂,添差捉送,周全同了一個夥計,別了王文,往杭州走了十二日方到。下了移文,錢塘縣着地方同捉獲。又添了兩個公人,一齊的出了涌金門,過了昭慶寺,竟到灣內,衹見玉貞正要上轎,被周全唬住。宋仁看見二人,驚得面如土色。衆差人取出牌,交與宋仁一看道:”事已至此,不須講起,且擺酒吃。“衆人坐下,玉貞上樓,收拾銀兩,倒也有二百餘兩,把些零碎的與宋仁打發差度,其餘放在身邊。細軟衣服,打做二包,傢夥什物,自置的,送與房主作租錢。宋仁打發了錢塘二差,叫衹小船,竟至涌金門進發。玉貞坐在船中掉淚,遂占四句以別西湖道:自從初到見西湖,每感湖光照顧奴。
今日別伊無物贈,頻將紅淚灑清波。
又有見玉貞去後,到樓邊觀者,莫不咨嗟,竟自望樓不捨。也有幾句題着即事:王孫擬約在明朝,載酒招朋竟爾邀。
鳳去樓空靜悄悄,一番清興變成焦。
須臾,到岸,一衆人竟至錢塘縣起解。夜往曉行,饑食喝飲,不止一日,到了永嘉,竟與衆人投到。縣主把王文、楊祿,一齊拘到聽審,先喚玉貞道:“你是婦人傢,嫁雞隨雞纔是,怎生隨了宋仁逃到杭城,做這般下流之事,害丈夫被楊緑告在我處,把你丈夫禁責,還是怎生講?”玉貞道:“爺爺,婦人非不能,但丈夫心性急烈難當,奴心懼怕,適值宋仁欲往杭城生意,也是婦人有這段宿業還債,遂自一時沒了主意,猶如鬼使神差,竟自隨他去了。若是欺了丈夫,把房中銀錢之類也拿去了。”縣主忙問王文:“此時你可曾失些物件麽?”王文道:“一毫也不曾失。”縣主又問玉貞道:“宋仁這個奴才,五年滿徒不必言了,你今律該官賣,不然,又隨風塵了。”玉貞道:“求大爺做主,奴身該賣,懇恩情願自贖其身,嚮空門落發,以了此生。是爺爺恩德。”縣主叫楊祿:“你不若與你侄女另尋一婿,以了他終身,如何?”楊祿上前道:“蒙太爺分付,小人不敢有違。”玉貞仔細把楊祿一看,道:“我哪裏認得你,什麽叔子在此,把我丈夫誣告。”楊祿道:“侄女,也難怪你,不認得我,你五歲時,我便京裏做生意,今年纔回的。”玉貞道:“且住,我問你,我爹爹是何姓名?作何生理?傢中三代如何出身?母親面貌長短?說個明白出來。”楊祿一時被他盤倒,一句也說不出,縣主大怒道:“世上有這般無恥光棍枉言,必定聞知王文不見妻子,生心認了表叔,指望詐些銀子,一定王文不與,他詐心不遂,將情捏出殺妻情由,告在我處。”王文上前道:“爺爺青天,着人來打合,要小人的盒禮錢,小人妻子也沒了,倒出盒禮,不肯,他生情屈害小人。”縣主抽簽,先把宋仁打了三十板,又將楊祿重責四十,着禁子收監道,“待我申報了三院,活活打死這光棍,若留在世,貽害後人。”宋仁流富春當徒五年,滿期釋放。玉貞情願出傢,姑兔究,縣主衹為這玉貞標緻,不忍加刑,亦是憐念之意。王文稟道:“妻子雖然犯罪,然有好心待着小人。一來不取一文而去,方纔質證楊祿,句句為着小人,一時不忍,求老爺做主。”縣主道:“為官的把人夫婦止有斷合,沒有斷離的,但此事律應官賣,若不與他,一到空門,這是法度沒了。如今待他暫入尼庵,待後再來陳告,那時情法兩盡,庶不被人物議。”當把審單寫定,後題玉貞出傢八句於後,道:脫卻羅衫換布衣,別離情種受孤凄。
西湖不復觀紅葉,道院從教種紫芝。
閑處無心勾八字,靜中有念去三屍。
夢魂飛繞杭州去,留戀湖頭憶故知。
判畢,把一衆人趕出,止將宋仁討保還傢,打點起身。
玉貞隨了王文回傢,到了傢下,取出男衣還了宋仁,把上好女衣付與王文收了。身邊取出那二百銀子,稱了五十兩,付與宋仁道:“我也虧你一番辛苦,將去富春娶房妻子度日。切不可再到溫州來了。”剩下一百五十兩銀子,付與王文道:“妻子雖然不該撇你而去,今日趁的銀子,依先送你,另娶一房好妻室到老,那生性還要耐些。著是你沒有那行兇之事,我怎生捨你。”將手上金銀戒指除下,並幾件首飾盡付王文。身邊還有幾兩碎銀,看着周全道:“這幾兩銀子,煩勞周伯伯與奴尋一清靜尼庵,送他作齋,待奴也好過日。”王文見妻子這般好情,一時不忍相捨,便放聲大哭起來。玉貞也哭起來。連周全也流下淚來道:“你二人既如此情狀,我亦不忍相看,不若將些銀子往他州外縣,做些生意,保可度日。把屋宇待我與你賣了,共有三百現銀,怕沒生意做。小小銅錢當兒也彀偏了。離了此地,怕什麽人來刁你不成。”王文道:“如此甚好,衹求大兄留心。”周全道:“自然在心。”王文連忙買了酒物,獻了傢先神抵,就請周全同飲,夫妻二人重新恩愛。這也是玉貞欠了這些人的風流債,宋仁引去還了,重完夫妻之情。後來周全兌了銀子,與王文就在城南開一木器鋪子,夫妻二人掙了若幹傢當,一連生了三個兒子。王文因出了衙門,那吃酒就有了節度,再也不撤酒風。故此兩下酒色皆不着緊,那楊祿被知縣活活打死了,後人把他幾個人名字寫出,倒也湊巧道:因為王文不文,故使玉貞不貞。
惡人楊祿不祿,施恩宋仁不仁。
止有周全,果爾周全,完成其美矣夫。
總評:書生錯認章臺柳,誰知弄假卻成真。玉貞合欠風流債,又得西湖兩袖春。撤酒風的下場頭,不可不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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