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届亚展最惊人的现象是,凡地主国都铁定地得“翠凤奖”,评审委员熊式一先生在电视访问中,还洋洋得意强调这一点,认为妙不可言。呜呼,每届翠凤奖如果都铁定地给了非地主国,虽不合乎艺术原则,却总合乎礼貌原则。而现在的场面,却是地主国挺身而出,露出地头蛇嘴脸,管你三七二十一,仅招待你们吃喝玩乐,就花了这么多钱,俺只不过要个翠凤奖,你们稍有天良,总不能磨牙吧。
磨牙当然不能磨牙,好像设筵请客,主人先神仙一把抓,把好菜下了肚,客人还有啥可说的。反正大家心里有数,明年在他贵国举办时,他们也神仙一把抓。这种下流手段怎么想得出的,真是了不起的头脑。相较之下,德夷就差远啦,今年(一九六四)柏林影展,主奖竟落到土耳其头上,花了那么多钱,动员了那么多人,却捧起别人来,真是傻得冒烟也。因之柏杨先生建议正人君子,不必再开什么评审会,唬己唬人啦,不妨化暗为明,公开乱搞,事先列出一张表,好像《红楼梦》贾母的菜单一样,轮流得之好啦,既可免评审伤财,也可免穷极无聊之士不知天高地厚,猛抓小辫子。
“亚展”者,主要的是展览影片,严肃而隆重。世界性影展之一的威尼斯影展,开幕之前若干时日,影剧界、音乐界、艺术界人士,便风涌云集,旅馆为之客满;报纸、电台、电视,都以最大篇幅和最多时间,来报导参加影展诸影片的来龙去脉。揭幕之后,各国影片在各电影院上演,由人参观批评,这才是真正的“展”。亚展的“亚”字已使人有一种“无耻之徒”的感觉,“展”字更同样虚无缥缈,竟是弄到一间小小的黑屋子里,由几个特定的畸形分子,作大公无私之状,匆匆一看,(也可能是“仔细一看”)然后就宣布啦,谁得什么奖,谁得什么奖。不要说泛泛众生矣,就是对艺术极端喜爱的朋友,想见识见识,观摩观摩,都不可能。
我想,“亚”就是亚,“展”就是展。博物馆不是经常有啥书展画展乎?如果该展览心怀鬼胎,神秘异常,根本不容人看,而只由几个有前途的家伙,挤在一起挤眉弄眼,就隆重宣布啦,说柏杨先生是世界第一名书法大家,兼“世界画王”,你阁下觉得对劲乎哉?一直到现在为止,除了采访影剧新闻的影剧记者,恐怕没有几个人弄清楚这次参加影展的都是些什么影片。但大家却弄清楚凌波女士来啦,住在南京饭店,晚上伤了风,连打两个喷嚏;也弄清楚马来西亚明星都是黑美人;还有日本的司叶子女士,真漂亮真漂亮。有人说,影展不是影展,而是星展。其实星展也不是,盖男明星也没人理,实际上不过是“女人展”、“名女人展”。于是柏杨先生又想建议啦,建议以后不再举办则罢,再举办时,最好正名为“东亚部分国家及地区演电影的名女人展览”,简称为“名件展”,这就没人说啥啦。
亚展的主持人龚弘先生,是一位画家,无论如何,在全心全力、兢兢业业地办,但他却弄了一批西崽来组成他的班底,事情怎能不如滚如沸,使洋大人抽冷气,使中国人乱瞪眼耶?不要说别的,仅只在颁奖典礼上,吾等小民,虽挤不进去瞧之,但却从收音机上听了点苗头,从司仪老爷曹大卫先生第一声起,一直到一哄而散止,好像上演了一场马丁路易先生的闹剧片。而且全部英语道白,听的人毛孔齐张。柏杨先生隔壁住着一位军爷,正当我如醉如痴之时,他阁下却开了国骂,还以其没有前途的尊拳,擂我的墙曰:“老头,老头,你真听得进去呀?”我探头训之曰:“你简直神经病,有啥听不进去的?值此西崽时代,洋大人第一,阁下胆敢乱唱反调,天良安在,是何居心?”训得他闭口无言,这几天都没有理我,大概震于我的学问太大,自顾形惭也。
一个以亚洲国家为单位的国际活动,直截了当地说吧,这次亚展与会的不过中国台湾地区、日本、韩国、马来西亚。台湾用的是中文,日本用的是日文,韩国用的是韩文,马来西亚用的是巫文。却拋开自己的文字不用,而用起英语来啦。呜呼,世界上国际性的影展多矣。柏杨先生虽没有主办过,但没有吃过猪肉,却看过猪走。在电影艺术界首屈一指的威尼斯影展,从头到尾,用的都是意大利话,没有听说有哪个意大利朋友,奴性痒痒,冒出英语来也。威尼斯影展不说啦,前些时不是还有柏林影展乎,看电视的朋友当可在电视机上有所感触,他们招牌也好,指针也好,固都是德文的,他们的司仪和致词,也都用德语。为啥德意之国,没有奴才,也没有奴性?又为啥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只台湾的奴才奇多,而奴性又随时随地,奇痒难熬哉?我想无他,关键在于这一批中国人既没有民族自尊心,也没有够水准的品质。
柏杨先生读中学堂时,有一位同学,尊名王春熙,正泡女学生泡得起劲,在家务农的老爹来啦,足登草鞋,身背布袋,布袋中带着他儿子最喜欢吃的桃干,老头之意,千里徒步,只不过为了看孩子一眼。想不到儿子一瞧老爹那种土豆模样,心中大惭,西崽气质的自尊,油然升起,高声曰:“阿泰,怎么老爷不来,教你来啦,走走走。”他没有教老爹“滚滚滚”,据说还是他有教养,看一场父子之情哩。老爹气得珠泪双拋,正要转身,恰被同村另一同学碰见,这才掀开了锅盖,弄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该女学生从此瞧他不起,不是因他爹是农夫瞧他不起,而是因他不认他爹瞧他不起。呜呼,当一个中国人,不时的奴性蠢动,羞于用中国语文,而以英语为荣,即令正统的盎格鲁-撒克逊朋友,看在眼里,心里能瞧得起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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