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 地下乡愁蓝调   》 第一部分-寂静的声音,一九六六      马世芳 Ma Shifang

  天哪,我真想听听他们制造出来的声响。这几个小伙子替自己取名Diamond(当时的乐团都比照老外,直呼洋名),成员包括三兄弟和一个临时征招的贝司手。从发式来看,他们大概都还在念高中吧。很显然,这是一个情绪欢快、组织松散的业余团体。就跟这天轮番上台的其他七八个乐团一样,Diamond唱的都是英文歌。根据当天的演出记录,他们的开场曲是《寂静之声》(TheSoundofSilence)。不久之前,这首歌正在排行榜上大放异彩呢。
  在那样的年代度过青春期是什么滋味?我只能胡乱猜想。这是一九六六年十月,“中国广播公司”的音乐厅,背景布幕上的字样大约是“全国纪念 国父诞辰/畅销音乐听众同乐晚会”。这一年台湾最大的新闻,除了“蒋总统”四度连任,大概就是烧死了五十一人的西门町大火吧。十二月十七日,“教育局”宣布“各大夜总会、舞厅、观光饭店申请在圣诞节前后增加通宵节目,将一律不准”。整体而言,台湾算是蛮平静的――尤其跟同时期的内地与国际新闻对照起来,那个激亢昂扬、波澜壮阔的六○年代,好像是在另一个星球发生的事。
  你们并不了解
  寂静就像蔓延的癌
  聆听我的话语,或许我会教导你
  挽起我的臂膀,或许我会到你那里
  然而我的言语
  就像悄悄降落的雨水
  在寂静的井底回响……1
  约翰逊在这年派遣了三十七万五千人到越南战场,足足是前一年的二十倍,美国年轻人开始公开焚烧征兵卡,拒绝入伍。黑白冲突愈演愈烈,从芝加哥、洛杉矶到底特律,种族暴动绵延不断,新闻画面满是起火燃烧的商店和汽车,还有倒卧道旁的尸体。就在照片中这几个小毛头登台的两个月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然迸发,毛泽在天安门广场检阅红卫兵的狂热场面震撼了全世界,中国成为左派青年心目中的圣地,而这个“中国”,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当然不包括台湾。
  这年三月,埃弗利兄弟二重唱(EverlyBrothers)到台北的美国军官俱乐部做劳军表演,劳的当然是美军,台湾歌迷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躬逢其盛。平心而论,艾佛利兄弟的黄金时代早在好几年前就结束了,跟他们同时走红的歌星也多半退居二线,让位给更生猛的新秀。属于他们那一辈的万王之王――猫王(ElvisPresley)已经不再公开演唱,反倒跑去拍了一堆奇烂无比的歌舞片,完全跟摇滚乐脱了节;排行榜上,梳着包包头的女子美声团体被一波波英国入侵的摇滚乐团取代,流行歌曲的音质愈来愈狂肆奔放,其中具有标杆作用的披头士和滚石,更以惊人的速度蜕变着。相较之下,埃弗利兄弟已经显得像是恐龙时代的遗物了。
  过气的二重唱背着吉他,从美利坚来到地球背面,一个僻处汪洋、与世隔绝的小岛,替驻扎在第三世界的美国军人献唱。这里的女孩仍然梳包包头,男孩一律把后脑勺刮得青青亮亮,三轮车在大街小巷穿梭来去。镜头拉高、跨越太平洋,在美国兵遥远的故乡,征兵卡燃烧着,黑人贫民窟冒着浓烟,长发青年噗噗抽着大麻,唱机里是鲍勃・迪伦(BobDylan)的歌声:
  有件事情正在发生
  而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是吗?琼斯先生?2
  尽管台湾彼时施行着极严厉的信息管制,广播电台对西洋歌曲的播放却毫无戒心,许多英美电台禁播的歌到了台湾反而畅通无阻,这不能不归功于电台主管的无知与迟钝。于是我们透过真空管收音机,在戒严时代的台湾上空听到了好些药味十足的名曲,诸如飞鸟(Byrds)的《八英里高》(EightMilesHigh)、鲍勃・迪伦的《雨天女士12与35号》(RainyDayWomen#12&35)、沙滩男孩(BeachBoys)的《绝妙震动》(GoodVibrations),还有杰斐逊飞机(JeffersonAirplane)的《找个人来爱》(SomebodytoLove),美丽的格雷斯・斯利克(GraceSlick)披散着长发大声吼道:
  当真理全都成了谎言
  体内的欢悦也已死灭
  你难道不要找个人来爱吗?3
  唉,这样的歌词跟彼时的台湾相距何等遥远。我忍不住想象Diamond若是无意间听到《八英里高》酸麻浓烈的电吉他前奏,或者《绝妙震动》层层叠叠、高潮迭起的复杂音场,该会是什么表情?他们会好奇吗?他们会重新发现摇滚乐的可能性吗?他们会受到刺激,进而想写自己的歌吗?或者他们只是撇撇嘴,骂一句“什么玩意儿”,就把收音机扭灭了?回到一九六六年,我们究竟该怎么替这些怪诞突梯的编曲和违反文法规则的歌词译码?收音机里奇奇怪怪的歌响了一阵,或许有人会皱皱眉头、耸耸肩膀,但不消多久,这些声音便会重新沉埋到厚重的寂静里去吧。
  这就是我们的一九六六。罗大佑还有十六年才要出道,不晓得照片里这几个小伙子日后渐入中年,若无意间在收音机里听到《鹿港小镇》,可有感受到某种似曾相识的震动?英美的摇滚乐手总喜欢把手上那柄吉他称作axe,斧头,颇有江湖绿林的气味。照这样算起来,Diamond一共有三把斧头。不过光凭这几把斧头,显然还是劈不开笼罩着这片岛屿的寂静之声。
  我相信Diamond是快乐的。《寂静之声》到底在讲什么,大概也不怎么打紧。上学之余玩玩乐团、听听唱片,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电吉他从来就不是革命的媒介,而是舞会的助兴工具。要到差不多十年以后,台湾才会有人把年轻人写歌唱歌视为严肃的文化使命――Diamond努力弹着《寂静之声》的时候,杨弦才十六岁,李双泽还是个爱画水彩的高中生(可口可乐还有两年才要登陆台湾,还有十一年才会被他拿来当成崇洋的象征,砸碎在淡江的演唱会舞台)。小学五年级的罗大佑正靠在闭目养神的阿妈身边,听着收音机里模模糊糊的歌仔戏。七○年代躺在遥不可及的前方,人类还没有登陆月球,美利坚则几乎跟月球一样遥远。简陋的舞台灯光照耀下,四个剃着平头的小男生踏上“中广音乐厅”的舞台,勉力唱着他们并不十分懂的歌词:
  在赤裸的光里我看见:
  一万个人,也许更多?
  他们说话,却什么也没讲
  他们聆听,却什么也没入耳
  他们写歌,却从不让声嗓分享
  毕竟没有人敢打扰寂静的声音……4
  (一九九八)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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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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