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16節:八十述懷      季羨林 Ji Xianlin

  又仿佛是一場縹緲的春夢,一下子就活到了今天,行年八十矣,是古人稱之為耄耋之年了。倒退二三十年,我這個在壽命上胸無大志的人,偶爾也想到耄耋之年的情況:手拄拐杖,白須飄胸,步履維艱,老態竜鐘。自謂這種事情與自己無關,所以想得不深也不多。哪裏知道,自己今天就到了這個年齡了。今天是新年元旦,從夜裏零時起,自己已是不折不扣的八十老翁了。然而這老景卻真如古人詩中所說的"青靄入看無",我看不到什麽老景。看一看自己的身體,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看一看周圍的環境,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金色的朝陽從窗子裏流了進來,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樓前的白楊,確實粗了一點,但看上去也是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時令正是鼕天葉子落盡了;但是我相信,它們正蜷縮在土裏,做着春天的夢。水塘裏的荷花衹剩下殘葉,"留得殘荷聽雨聲",現在雨沒有了,上面衹有白皚皚的殘雪。我相信,荷花們也蜷縮在淤泥中,做着春天的夢。總之,我還是我,依然故我;周圍的一切也依然是過去的一切……
  我是不是也在做着春天的夢呢?我想,是的。我現在也處在嚴寒中,我也夢着春天的到來。我相信英國詩人雪萊的兩句話:"既然鼕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夢着樓前的白楊重新長出了濃密的緑葉;我夢着池塘裏的荷花重新冒出了淡緑的大葉子;我夢着春天又回到了大地上。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八十"這個數目字竟有這樣大的威力,一種神秘的威力。"自己已經八十歲了!"我吃驚地暗自思忖。它逼迫着我嚮前看一看,又回頭看一看。嚮前看,灰蒙蒙的一團,路不清楚,但也不是很長。確實沒有什麽好看的地方。不看也罷。
  而回頭看呢,則在灰蒙蒙的一團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條路,路極長,是我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這條路的頂端是在清平縣的官莊。我看到了一片灰黃的土房,中間閃着葦塘裏的水光,還有我大奶奶和母親的面影。這條路延伸出來,我看到了泉城的大明湖。這條路又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水木清華,接着又看到德國小城哥廷根斑斕的秋色,上面飄動着我那母親似的女房東和祖父似的老教授的面影。路陡然又從萬裏之外折回到神州大地,我看到了紅樓,看到了燕園的湖光塔影。令人泄氣而且大煞風景的是,我竟又看到了牛棚的牢頭禁子那一副牛頭馬面似的獰惡的面孔。再看下去,路就縮住了,一直縮到我的腳下。
  在這一條十分漫長的路上,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路旁有深山大澤,也有平坡宜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風;有山重水復,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絶處逢生。路太長了,時間太長了,影子太多了,回憶太重了。我真正感覺到,我負擔不了,也忍受不了,我想擺脫掉這一切,還我一個自由自在身。
  回頭看既然這樣沉重,能不能嚮前看呢?我上面已經說到,嚮前看,路不是很長,沒有什麽好看的地方。我現在正像魯迅的散文詩《過客》中的一個過客。他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走來的,終於走到了老翁和小女孩的土屋前面,討了點水喝。老翁看他已經疲憊不堪,勸他休息一下。他說:"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麽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裏了。接着就要走嚮那邊去……況且還有聲音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那邊,西邊是什麽地方呢?老人說:"前面,是墳。"小女孩說:"不,不,不的,那裏有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我理解這個過客的心情,我自己也是一個過客,但是卻從來沒有什麽聲音催着我走,而是同世界上任何人一樣,我是非走不行的,不用催促,也是非走不行的。走到什麽地方去呢?走到西邊的墳那裏,這是一切人的歸宿。我記得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詩裏,也講了這個意思。我並不怕墳,衹是在走了這麽長的路以後,我真想停下來休息片刻。然而我不能,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反正是非走不行。聊以自慰的是,我同那個老翁還不一樣,有的地方頗像那個小女孩,我既看到了墳,也看到野百合和野薔薇。
  我面前還有多少路呢?我說不出,也沒有仔細想過。馮友蘭先生說:"何止於米?相期以茶。""米"是八十八歲,"茶"是一百零八歲。我沒有這樣的雄心壯志,我是"相期以米"。這算不算是立大志呢?我是沒有大志的人,我覺得這已經算是大志了。
  我從前對窮通壽夭也是頗有一些想法的。十年浩劫以後,我成了陶淵明的志同道合者。他的一首詩,我很欣賞:
  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復獨多慮
  我現在就是抱着這種精神,昂然走上前去。衹要有可能,我一定做一些對別人有益的事,决不想成為行屍走肉。我知道,未來的路也不會比過去的更筆直、更平坦。但是我並不恐懼。我眼前還閃動着野百合和野薔薇的影子。
  1991年1月1日我的心是一面鏡子
  我生也晚,沒有能看到二十世紀的開始。但是,時至今日,再有七年,二十一世紀就來臨了。從我目前的身體和精神兩個方面來看,我能看到兩個世紀的交接,是絲毫也沒有問題的。在這個意義上來講,我也可以說是與二十世紀共始終了,因此我有資格寫"我與中國二十世紀"。
  對時勢的推移來說,每一個人的心都是一面鏡子。我的心當然也不會例外。我自認為是一個頗為敏感的人,我這一面心鏡,雖不敢說是纖毫必顯,然確實並不遲鈍。我相信,我的鏡子照出了二十世紀長達九十年的真實情況,是完全可以依賴的。
  我生在1911年辛亥革命那一年。我下生兩個月零四天以後,那一位"末代皇帝",就從寶座上被請了下來。因此,我常常戲稱自己是"滿清遺少"。到了我能記事兒的時候,還有時候聽鄉民肅然起敬地談到北京的"朝廷"(農民口中的皇帝),仿佛他們仍然高踞寶座之上。我不理解什麽是"朝廷",他似乎是人,又似乎是神,反正是極有權威、極有力量的一種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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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第3節:神奇的絲瓜第4節:幽徑悲劇
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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