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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 》 歐陽修集 》
附錄三 祭文
歐陽修 Ouyang Xiu
韓忠獻王〈琦〉
維熙寧五年歲次壬子某月某日,具官某謹遣三班奉職隨行指使李珪,以清酌
庶羞之奠,致祭於少師永叔之靈。
惟公之生,粹稟元精。偶聖而出,逢辰以亨。歷事三朝,翼登太平。大名即
遂,大功既成。年未及老,深虞滿盈。連章得謝,潁第來寧。神當畀以福祿,天
宜錫之壽齡。鬍不慭遺,遽爾摧傾。此冥理莫得緻詰,而天下為之失聲。嗚呼哀
哉!
公之文章,獨步當世。子長、退之,偉贍閎肆。曠無擬倫,逮公始繼。自唐
之衰,文弱無氣。降及五代,愈極頽敝。唯公振之,坐還醇粹。復古之功,在時
莫二。公雖雲亡,其傳益貴。譬如天衢,森布列緯。海內瞻仰,日高而偉。
公之諫諍,務傾大忠。在慶歷初,職司帝聰。顔有必犯,闕無不縫。正路斯
闢,姦萌輒攻。氣勁忘忤,行孤少同。於穆仁廟,誠推至公。孰好孰惡,是焉則
從。善得盡納,治隨以隆。人畏清議,知時不容。各礪名節,恬乎處躬。二十年
間,由公變風。
公之功業,其大可記。屢殿藩垣,所至懷惠。嘗尹京邑,沛有餘地。早踐西
掖,晚當內製。凡厥代言,《典》、《謨》之懿。凡厥出令,風雷其勢。三代炳
焉,公辭無愧。樞幄猷為,臺衡弼貳。撫禦四夷,兵戈不試。整齊百度,官師鹹
治。服勞一心,定策二帝。中外以安,神人胥慰。不校讒言,懇求去位。
公之進退,遠邁前賢。合既不苟,高惟戒顛。身雖公輔,志則林泉。七十緻
政,乃先五年。上惜其去,公祈益堅。卒遂其請,始終剋全。嗚呼哀哉!
餘早接公,道同氣類。出處雖殊,趣嚮何異。既忝宰司,日親高誼。可否明
白,襟懷坦易。事貴窮理,言無飾偽。或不知公,因罹謗忌。青蠅好點,白璧奚
纍。嗚呼哀哉!自公還事,心慕神馳。徒憑翰墨,莫挹姿儀。公嘗顧我,惠以新
詩。雖亟酬答,奈苦衰疲。欲復為問,動已逾時。忽承訃音,且駭且悲。哀誠孰
訴,肝膽幾墮。公之逝矣,世鮮餘知。不如從公,焉用生為。遐修薄蘆,奠公一
卮。魂兮有靈,其來監茲。尚饗。
【祭文】
王荊文公〈安石〉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猶不可期,況乎天理之冥寞,又安可得而推。惟公生有
聞於當時,死有傳於後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如公器質之深厚,智識
之高遠,而輔以學術之精微。故形於文章,見於議論,豪健俊偉,怪巧瑰琦。其
積於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於外者,爛如日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凄如
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世之學者,無問乎識與不
識,而讀其文,則其人可知。
嗚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返,感世路之嶇崎。雖屯邅睏躓,竄斥流離,
而終不可掩者,以其有公議之是非,既壓復起,遂顯於世。果敢之氣,剛正之節,
至晚而不衰。方仁宗皇帝臨朝之末年,顧念後事,謂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
及夫發謀决策,從容指顧,立定大計,謂千載而一時。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
出處進退,又庶乎英魄靈氣,不隨異物腐散,面長在乎箕山之側與潁水之湄。然
天下之無賢不肖,且猶為涕泣而歔欷。而況朝士大夫,平昔遊從,又予心之所嚮
慕而瞻依。
嗚呼!盛衰興廢之理自古如此,而臨風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復見而
其誰與歸!
【祭文】
曾捨人鞏
維公學為儒宗,材不世出。文章逸發,醇深炳蔚。體備韓、馬,思兼莊、屈。
垂光簡編,焯若星日。絶去刀尺,渾然天質。辭窮捲盡,含意未卒。讀者心醒,
開蒙愈疾。當代一人,顧無儔匹。諫垣抗議,氣震回遹。鼓行無前,跋疐非恤。
世偽難勝,孤堅竟窒。紫微玉堂,獨當大筆。二典三謨,生明藏室。頓挫彌厲,
誠純志壹。斟酌損益,論思得失。經體慮萌,沃心造膝。帝曰汝賢,引登輔弼。
公在廟堂,尊明道術。清淨簡易,仁民愛物。斂不煩苛,令無迫猝。棲置木索,
裏安戶逸。櫝斂兵革,天清地謐。日進昌言,從容密勿。開建國本,情忠力悉。
卯未之歲,竜駕飆欻。再拯大艱,垂紳秉笏。乾坤正位,上下有秩。功被社稷,
等夷召畢。公在廟堂,總持紀律。一用公直,兩忘猜昵。不挾朋比,不虞訕嫉。
獨立不回,其剛仡仡。愛養人材,奬成誘掖。甄拔寒素,振興滯屈。以為己任,
無有廢咈
維公平生,愷悌忠實。內外洞徹,初終若一。年始六十,懇辭冕黻。連章纍
歲,乃俞所乞。放意丘樊,脫遺羈縶。沉浸圖史,左右琴瑟。志氣浩然,不陋蓬
蓽。意謂百齡,重休纍吉。還斡鼎軸,贊微計密。雲鬍傾殂,慭遺則弗。聞訃失
聲,眥淚橫溢。戇冥不敏,早蒙振袚。言繇公誨,行繇公率。戴德不酬,懷情
獨鬱。西望輀而車,莫持紖紼。
維公犖犖,德義譔述。為後世法,終天不沒。托辭敘心,曷能仿佛。嗚呼
哀哉!尚饗。
【祭文】
範蜀忠文公〈鎮〉
惟公平生,諒直骨鯁。文章在世,煒煒炳炳。老釋之闢,賁育之猛。拒塞邪
說,尊崇元聖。天下四方,學子甫定。邇來此風,勃焉而盛。如醒復醉,如愈再
病。粵醒與病,有幸不幸。幸不見排,不幸不正。嗟餘空疏,敢處季孟。公訃之
來,淚下縻綆。聞公卜宅,許洛之境。餘居在焉,倘得同井。異時往來,或接光
影。薄酒一樽,菲餚數皿。遠不得前,寄此耿耿。
【祭文】
蘇文忠公〈軾〉
嗚呼哀哉!公之生於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國有蓍龜,斯文有傳,學
者有師,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為。譬如大川喬嶽,雖不見其運動,
而功利之及於物者,蓋不可以數計而周知。今公之沒也,赤子無所仰庇,朝廷無
所稽疑,斯文化為異端,學者至於用夷,君子以為無與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為
得時。譬如深山大澤,竜亡而虎逝,則變怪雜出,舞鰍鱔而號狐狸。昔公之未用
也,天下以為病;而其既用也,則又以為遲;及其釋位而去也,莫不冀其復用;
至其請老而歸也,莫不悵然失望,而猶庶幾於萬一者,幸公之未衰。孰謂公無復
有意於斯世也,奄一去而莫予追。豈厭世溷濁,潔身而逝乎?將民之無祿,而天
莫之遺?昔我先君,懷寶遁世,非公則莫能緻。而不肖無狀,因緣出入,受教於
門下者,十有六年於茲。聞公之喪,義當匍匐往救,而懷祿不去,愧古人以忸怩。
緘詞千裏,以寓一哀而已矣。蓋上以為天下慟,而下以哭吾私。嗚呼哀哉!
【祭文】
蘇文定公〈轍〉
維年月日,具官蘇轍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故觀文少師、贈太師九丈之
靈。
嗚呼!嘉祐之初,公在翰林。維時先君,處於西南。世所莫知,隱居之深。
作書號公,曰是知予。公應嗟然,我明子心。吾於天下,交遊如林。有如斯文,
見所未曾。先君來東,實始識公。傾蓋之歡,故舊莫隆。遍出所為,嘆息改容。
歷告在位,莫此蔽蒙。報國以士,古人之忠。公不妄言,其重鼎鐘。厥聲四馳,
靡然嚮風。嗟維此時,文律頽毀。奇邪譎怪,不可告止。剽剝珠貝,綴飾耳鼻。
調和椒薑,毒病唇齒。咀嚼荊棘,斥棄羹胾。號茲古文,不自愧恥。公為宗伯,
思復正始。狂詞怪論,見者投棄。踽踽元昆,與轍偕來。皆試於庭,羽翼病摧。
有鑒在上,無所事媒。馳詞數千,適當公懷。擢之衆中,群疑相豗。公恬不驚,
衆惑徐開。滔滔狂瀾,中道而回。匪公之明,化為詼俳。公德日隆,歷蹈二府。
轍方在艱,撫視逾素。納銘幽宅,德逮存故。終喪而還,公以勞去。公年未衰,
屢告遲暮。自亳徂青,迄蔡而許。來歸汝陰,嘯傲環堵。轍官在陳,於潁則鄰。
拜公門下,笑言歡欣。杯酒相屬,圖史紛紜。辯論不衰,志氣益振。有如斯人,
而止斯邪。書來告衰,情懷酸辛。報不及至,兇訃遄臻。
嗚呼!公之於文,雲漢之光。昭回洞達,無有采章。學者所仰,以剋嚮方。
知者不惑,昧者不狂。公之在朝,以直自遂。排斥姦回,罔有劇易。後來相承,
敢隕故事。雖庸無知,亦或勉勵。此風之行,逾三十年。朝廷尊嚴,庶士多賢。
伊誰雲從,公導其先?自公之歸,忽焉變遷。又誰使然,要歸諸天?天之生物,
各維其時。朝陽薫風,春夏是宜。凍雨急雪,匪寒不施。時去不返,雖強莫違。
矧惟斯人,而不有時。時既往矣,公亦逝矣。老成雲亡,邦國瘁矣。無為為善,
善者廢矣。時實使然,我誰懟矣。哭公於堂,維其悲矣。嗚呼!尚饗。
【祭兗國夫人文】
蘇文忠公〈軾〉
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九月丙戌朔,從表侄具位蘇軾,謹以清酌餚果之奠,昭
告於故太師兗國文忠公安康郡夫人之靈。
嗚呼!軾自齠齔,以學為嬉。童子何知,謂公我師。晝誦其文,以夢見之。
十有五年,乃剋見公。公為拊掌,歡笑改容。此我輩人,餘子莫群。我老將休,
付子斯文。再拜稽首,過矣公言。雖知其過,不敢不勉。契闊艱難,見公汝陰。
多士方嘩,而我獨南。公曰子來,實獲我心。我所謂文,必與道俱。見利而遷,
則非我徒。又拜稽首,有死無易。公雖雲亡,言如皎日。元祐之初,起自南遷。
叔季在朝,如見公顔。入拜夫人,羅列諸孫。敢以中子,請婚叔氏。夫人曰然,
師友之義。凡二十年,再升公堂。深衣廟門,垂涕失聲。白發蒼顔,復見潁人。
潁人思公,曰此門生。雖無以報,不辱其門。清潁洋洋,東註於淮。我懷先生,
豈有涯哉。尚饗。
【行狀】
吳正憲公〈充〉
故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太子少師致仕、上柱國、樂
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贈太子太師歐陽公行狀。
曾祖郴,纍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
祖偃,纍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
父觀,皇任泰州軍事判官,纍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
追封鄭國公。
本貫吉州廬陵,年六十六。
歐陽氏之先,本出於夏禹之苗裔。少康封其庶子於會稽以奉禹祀,歷夏、商、
周,以世相傳,至越王勾踐。傳五世至王無疆,為楚威王所滅。諸子皆受封於楚,
而無疆之子蹄封於歐餘山之陽,是為歐陽亭侯,子孫遂以為氏。後稍北徙青之千
乘,冀之渤海。千乘之顯者曰生,字和伯,以經為漢博士,所謂歐陽尚書者是也。
渤海之顯者曰建,字堅石,所謂“渤海赫赫,歐陽堅石”者是也。詢、通父子顯
於唐,自通三世生琮,為吉州刺史。又八世生萬,為吉州安福令。後世或居安福,
或居廬陵。安福之六世孫,即公曾祖也,生八男。曰儀者,中南唐進士第,父母
皆在,鄉裏榮之,命其鄉曰儒林,裏曰歐桂,坊曰具慶。曾祖仕南唐,為武昌令、
檢校右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性孝友,鄉裏稱之,纍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
中書令。曾祖妣劉氏,追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少以文學稱,獻所為文,南唐召試,
為南京街院判官,纍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李氏,
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少孤力學,鹹平中進士及第,天性仁孝,居官决獄主於平恕
哀矜,終於泰州軍事判官,纍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追封
鄭國公。妣鄭氏,纍封韓國太夫人。皇考之捐館捨,公纔四歲,太夫人守節自誓,
而教公以讀書為文。及公成人,太夫人自力衣食,不以傢事纍公,使專務為學。
及見公之身名皆顯,而夫人壽考康寧,為善之報,豈虛也哉!
公諱修,字永叔,天聖中進士甲科,補西京留守推官。用王文康公薦,召試,
遷鎮南軍節度掌書記,館閣校勘。以書責諫官不論事,諫官以聞,謫峽州夷陵縣
令,徙光化軍乾德令,改武成軍節度判官。範文正公經略陝西,闢掌書記,辭不
就。俄遷太子中允、館閣校勘,方修禮書,命權同知太常禮院,辭不受。預修
《崇文總目》,成,改集賢校理,遂知太常禮院。請補外,通判滑州,召以為太
常丞、知諫院,賜緋衣銀魚。未幾,同修起居註。閱月,拜右正言、知製誥,賜
三品服。出使河東,還,改竜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按察使。左遷知製誥、知
滁州,改起居捨人、知揚州,徙知潁州。復竜圖閣直學士,知應天府兼南京留守
司,歷尚書禮部、吏部郎中。丁韓國太夫人憂,服除,判吏部流內銓,入翰林為
學士,加史館修撰,勾當三班院。請郡,改侍讀學士、知蔡州,留不行,判太常
寺兼禮儀事,權知禮部貢舉,拜右諫議大夫,判尚書禮部,又判秘閣秘書省。加
侍讀,辭不受。同修玉牒,兼竜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以給事中罷。同提舉在
京諸司庫務,改群牧使。《唐書》成,拜禮部侍郎兼侍讀學士。嘉祐五年,以本
官為樞密副使。明年閏八月,參知政事,兼譯經潤文,歷戶部、吏部二侍郎,皆
參大政。進拜左丞,出為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知亳州。熙寧初,遷兵部尚書、
知青州,京東東路安撫使,除檢校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東路經略安
撫監牧使,兼併、代、澤、潞、麟、府、嵐、石路兵馬都總管,三辭不受,徙知
蔡州。熙寧四年六月,以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階特進,勳上柱國,食邑
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明年閏七月二十三日,薨於汝陰之私第。天子
聞之震悼,為之一日不視垂拱朝。贈太子太師,恤孤治賻,皆從加等。
公為人剛正,質直閎廓,未嘗屑屑於事。見義敢為,患害在前,直往不顧,
用是數至睏逐。及復振起,終不改其操,真豪傑之士哉!居三朝,數十年間,以
文章道德為一世學者宗師。接人待物,誠信樂易,不為表襮,諸生進者,與之
抗聲極談,簡直明辨,至於貴顯,終始如一,見者莫不愛服。而天資高遠,常人
自不能與之合,公待之一也,有所稱薦,姑取其一善。後或毀公於朝,遇其人或
其傢厄且睏,必力振之,曰:“吾行己,不以喜怒私也。”於經術,務究大本,
其所發明簡易明白。其論《詩》曰:“察其美刺,知其善惡,以為勸戒,所謂聖
人之志者,本也。因其失傳而妄自為之說者,經師之末也。今夫學者得其本而通
其末,斯善矣。得其本而不通其末,闕其所疑,可也。”不求異於諸儒,嘗曰:
“先儒於經不能無失,而所得固多矣。盡其說而理有不通,然後得以論正。予非
好為異論也。”其於《詩》、《易》,多所發明。為《詩本義》,所改正百餘篇,
其餘則曰:“毛、鄭之說是矣,復何雲乎。”
公幼孤,傢貧無資,太夫人以荻畫地,教以字書。稍長,從閭裏藉書讀,或
手抄之,抄未畢而成誦。公之舉進士,學者方為時文,號四六。公就視之,曰
“此不足為”,然切於養,勉為之,而人亦不能及。故屢試有司,皆第一,名聲
籍甚。及景祐中,與尹師魯偕為古學。已而有詔,戒天下學者為文使近古,學者
盡為古文,獨公古文既行,世以為模範。自兩漢後,五六百年有韓愈,愈之後,
又數百年而公繼出,李翺、皇甫湜、柳宗元之徒不足多也。蓋公之文備衆體,變
化開闔,因物命意,各極其工,其得意處雖退之未能過。筆札精勁,自成一傢,
當世士大夫有得數十字,皆藏以為寶。
生平以奬進人材為己任,一時賢士大夫雖潛晦不為人知者,必延譽慰薦,極
其力而後已。後進之士一為公所稱,遂為聞人。篤於朋友,尹師魯、梅聖俞、孫
明復皆貧甚,既卒,公力為經紀其傢,表其孤於朝,悉錄以官。他嘗所與厚者,
未嘗遺也。公既書責諫官以申範文正,坐謫夷陵,而尹洙、餘靖亦連貶,蔡君謨
為《四賢詩》,世傳之。及范公之使陝西,闢公偕往,朝廷從之。時天下久無事,
一旦西陲用兵,士之負材能者,皆欲因時有所施設,而范公望臨一時,好賢下士,
故士之樂從者衆。公獨嘆曰:“吾初論范公事,豈以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
進,可也。”卒辭焉。
慶歷初,公方登朝,數論天下事,為策以揣敵情,及指陳利害甚衆。既而有
詔,百官上封事,公又上疏言三弊五事,力陳當時之所宜憂者,仁宗增諫官員,
首預其選。是時西師久,京東、西盜賊群起,中外騷然。仁宗既進退大臣,欲遂
改更諸事,公感激恩遇,知無不言。時範文正公、杜正獻公、今司徒韓公、司空
富公,皆輔政,公屢請召對咨訪,責以所為。既而仁宗降手詔,出六條,虛心以
待。後遂下詔勸農桑,興學校,多所更革,小人不悅。一時知名士,見謂為黨人
矣。公為《朋黨論》以進,見集中。溫成後方有寵,公言前世女寵之戒,請加裁
損。燕王薨,議者以國用不足,請待豐年以葬。公言士大夫傢有所待而侈,不如
及時薄葬,況天子叔邪,且非所以示四方也。卒從公議。澧州進柿木成文,有
“太平之道”字。公言今四海騷然,未見太平之象。又太平之道其意可推,自古
帝王致之,皆有道,得道則太平,失道則危亂。今見其失,未見其得,願陛下憂
勤萬務,漸期緻理,其瑞木請不宣示於外。淮南轉運使呂紹寧到任,進羨餘錢十
萬貫,公請拒而不受,以防刻剝。陝西用兵之後,河東睏弊,芻糧不足,言者請
廢麟州,或請移於合河津,或請廢五塞。公既使河外,為四議以較麟州利害,請
移兵就食於瀕河清塞堡,緩急不失應援,而平時可省饋運,麟州得不廢。又建言
忻、代、岢嵐、火山四州軍,沿邊有禁地棄而不耕,人戶私糴北界斛鬥,入中以
為邊儲,今若耕之,每年可得數百萬石以實邊。朝廷從之,大為河東之利。自西
事後,河東賦斂重而民貧,道路嗟怨,公奏罷數十事以寬民力。公自河東還,會
保州兵叛,遂出為河北都轉運使。保州卒既降,大將李昭亮私納婦女,通判馮博
文等竊效之。公發其姦,下博文獄,昭亮惶恐,立出之。自保州之變,河北兵驕,
小不如意,即謀為亂。人情務在姑息,公乞假將帥權,事從鎮重以銷未萌,河北
卒無事。保塞之脅從者二千餘人,分隸河北,宣撫使恐復生變,欲以便宜悉誅之。
公權知成德軍,遇之於內黃,宣撫使夜半屏人以告公。公曰:“禍莫大於殺降。
昨保州叛卒,朝廷許以不死,今戮之矣。此曹本以脅從,故得脫,奈何一旦殺無
辜二千人?且非朝旨,若諸郡不肯從,緩之必生變,是趣其為亂也。且某至鎮州,
必不從命。”遂止。公在河北,奏置禦河催綱司,通糧運,邊州賴之。置都作院
於磁、相二州,以繕戎器。
仁宗遇公厚,嘗論及當世人材,目公曰:“如歐陽某者,豈易得哉!”常欲
大用而未果。及使河北,陛辭日,上面諭曰:“無為久居計,有事言來。”公對
以:“諫官得風聞。今在外,使事有指,越職,罪也。況不得其實邪?”上曰:
“有事第以聞,勿以中外為辭。”及黨論大起,公極言請加明辨,勢益危。初,
公妹適張龜正,龜正無子,有女,非歐出也。妹既嫠,無所歸,以孤女偕來,及
笄,以嫁宗人晟。張氏後以他事下獄,小人欲並中公,乃捃張氏資産事窮治。久
之,卒無有,猶貶滁上。公丁太夫人憂,既免喪,入見。仁宗惻然,怪公發白,
問在外幾年,今年幾何?恩意甚至。命判流內銓,小人恐公且復用,偽為公奏乞
汰內臣疏,傳之中外,宦者人人切齒。內官楊永德陰以言中公,出知同州。而外
議不平,論救者衆。上尋開悟,故馮翊之命卒不行。
公在侍從八年,多所闓益。初,河决澶州,陳恭公為相,欲塞商鬍,開橫壟
故道。公言功大恐不可成,徒勞人。未幾,陳罷去,新宰相復用李仲昌議欲開六
塔河。公言六塔不能吞伏,且復决,再爭之,不得,既而果然。濱、棣、德、博
數千裏,大被其害,仲昌等得罪流貶。至和初,公奉使契丹。契丹使其貴臣惕隱
及北宰相蕭知足等來押宴,曰非常例也,以公名重故爾。其為外夷所畏如此。公
在翰林,仁宗一日乘間見禦閣春貼子,讀而愛之,左右曰學士歐陽某之辭也。乃
悉取宮中帖閱之,見其篇篇有意,嘆曰:“舉筆不忘規諫,真侍從之臣也。”每
學士院進文字,必曰:“何人當直?”至公之筆,必詳覽之,每加嘆賞。嘉祐初,
公知貢舉,時舉者為文以新奇相尚,文體大壞。公深革其弊,前以怪僻在高第者
黜之幾盡,務求平澹典要。士人初怨怒駡譏,中稍信服。已而文格遂變而復正者,
公之力也。公之尹京,承包孝肅公之後。包以威嚴為治,公一切循理,不事風采。
或以為言,公曰:“人材性各有短長,今捨所長,強其所短,以徇俗求譽,我不
能也。”至寵貴犯禁令,有求苟免者,必置於法,雖詔命有所不從,且請加本罪
二等。至今行之,由公奏請也。公在樞密,與今侍中曾魯公悉力振舉紀綱,革去
宿弊。考天下兵數,及三路屯戍多少,地理遠近,更為圖籍之法,邊防久闕屯守
者,大加搜補。數月之間,機務浸理。嘗因嘉祐水災,凡再上疏,請選立皇子,
以固天下根本,言甚激切。及在政府,遂與諸公協定大議。而先帝力辭宗正之命,
公進曰:“宗室不領職事,忽有此除,天下皆知陛下將儲以為嗣,不若遂正其名。
且判宗正寺,誥敕付閣門,得以不受。今立為皇子,止消一詔書,事定矣。”仁
宗以為然,遂下詔。及先帝初年,未親政事,慈壽垂簾。公與諸公往來兩宮,鎮
撫內外,而危言密議,忠力為多。至先帝親禦萬機,內外肅然,每諸公聚議,事
有未可,公未嘗不力諍,臺諫官至政事堂論事,往往面折其短。英宗嘗面稱公曰
“性直不避衆怨”。嘗稱故相王沂公之言曰:“恩欲歸己,怨使誰當?”且曰:
“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必履危機,此古人之所嘆也。惟不思而得,既得而不患失
之者,其庶幾乎。”及彭思永、蔣之奇等以飛語污公,公杜門,請付有司治之。
上連詔詰問所從來,二人辭窮,悉逐之。上親遣中貴人手詔慰安,公遂稱疾,力
辭機務。自嘉祐以後,朝廷務惜名器,而進人之路稍狹。公屢建言:“館閣育材
之地,材既難得而又難知,則當博採而多畜之,時冀一得於其間,則傑然出為名
臣矣,餘亦不失為佳士也。”遂詔二府各舉五人,其後中選者,往往在清近,朝
廷稍收其用矣。京師百司所行兵民官吏財用之類,皆無總數,中書一有行移,則
下有司纂集。公因暇日,盡以中書所當知者,集為總目。上有所問,宰相以總目
為對,公以祀假傢居,上遣中貴人就中書閣取而閱之。連典劇郡,以鎮靜為本,
不求赫赫名,舉大體而已。民便安之,滁、揚二州,生為之立祠。公在亳,年甫
六十,表致仕者六,不從。至蔡而請益堅,卒不能奪公志。其勇退如此。
公平生於物少所好,獨好收畜古文圖書,集三代以來金石銘刻為一千捲,以
校正史傳百傢訛繆之說為多。晚年自號六一居士,曰“吾《集古錄》一千捲,藏
書一萬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吾老於其間,是為六一”,自
為傳以刻石。嘗被詔撰《唐書·紀》十捲、《志》五十捲、《表》十五捲,
又自撰《五代史》七十四捲,其為紀,一用春秋法。於唐《禮樂志》,明前世禮
樂之本出於一,而後世禮樂為空名。《五行志》不書事應,盡破漢儒災異附會之
說。其論著類此。《五代史》辭約而事備,及正前史之失為多。公之薨,上命學
士為詔,求書於其傢,方繕寫進禦。嘗著《易童子問》三捲,《詩本義》十四捲,
《居士集》五十捲,《歸榮集》一捲,《外製集》三捲,《內製集》八捲,《奏
議集》十八捲,《四六集》七捲,《集古錄跋尾》十捲,雜著述十九捲,諸子集
以為傢書,總目八捲。其遺逸不錄者尚數百篇,別為編集而未及成。
公初娶胥氏,翰林學士,贈吏部侍郎偃之女;繼室楊氏,集賢院學士、諫議
大夫大雅之女;今夫人薛氏,資政殿學士、戶部侍郎、贈太尉簡肅公奎之女,
贈仁壽郡夫人。男八人,女三人。長女師,早卒。次發,光祿寺丞。次女,早卒。
次奕,光祿寺丞。次棐,大理評事。次某,早卒。次辯,光祿寺丞。次三男,皆
早卒。次女,封樂壽縣君,早卒。孫男四人,曰愻、曰憲、曰恕、曰愬,皆以公
恩試秘書省校書郎。孫女六人,皆幼。將以熙寧八年九月二十六日,葬公於開封
府新鄭縣旌賢鄉之原。謹狀。
熙寧六年七月某日,樞密副使、正奉大夫、行右諫議大夫、上柱國、賜紫金
魚袋吳充狀。
【墓志銘〈並序〉】
宋故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太子少師致仕、上柱國、
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贈太子太師、文忠歐陽公
墓志銘。
淮南節度觀察處置等使、開府儀同三司、守司徒、檢校太師兼侍中、判相州
軍州事、上柱國、魏國公韓琦撰。
朝散大夫、右諫議大夫、充集賢院學士、史館修撰、權判尚書都省、判秘閣、
提舉醴泉觀公事、上護軍、賜紫金魚袋宋敏求書。
翰林侍讀學士、竜圖閣學士、朝散大夫、尚書吏部郎中、知河陽軍州事、兼
管內勸農使、上護軍、賜紫金魚袋韓維題蓋。
熙寧五年閏七月二十三日,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歐陽公,薨於汝陰之
私第,年六十六。上聞震怛,不視朝,贈公太子太師,太常謚曰文忠,恤後加賻,
不與常比。天下正人節士,知公之亡,罔不駭然相吊,痛失依仰。其孤寺丞君,
乃以樞密副使吳公所次功緒,並緻治命,以墓銘為請。竊惟當世能文之士,比比
出公門下,不屬於彼而獨以見屬,豈公素諒其愚,謂能直筆,足信後世邪,此其
敢辭。
公諱修,字永叔。唐太子率更令詢四世孫琮,嘗為吉州刺史,又八世孫萬,
復為吉之安福令,子孫因傢焉。曾祖諱郴,安福六世孫也,孝悌之行,鄉裏師服,
仕南唐為武昌令,纍贈太師中書令。曾祖妣劉氏,追封楚國太夫人。祖諱偃,強
學善屬文,南唐時獻所為文十餘萬言,召試,補南京街院判官,纍贈太師中書令
兼尚書令。祖妣李氏,追封吳國太夫人。父諱觀,性至孝,力學,鹹平中擢進士
第,當官明而尚恕,每决重闢,尤加審慎,苟理有可脫,必平反之,終泰州軍事
判官,纍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追封鄭國公。自公祖始徙居吉水,後吉水析為
永豐,今為永豐人。
公自四歲而孤,母韓國太夫人鄭氏守志不奪,傢雖貧,力自營贍,教公為學。
公亦天資警絶,經目一覽,則能誦記。為文,下筆出人意表,及冠,聲聞卓然。
天聖中舉進士,凡兩試國子監,一試禮部,皆為第一。逮崇政試,雖中甲科,人
猶以不魁多士為恨。初補西京留守推官,洛尹文康王公知非常纔,歸薦於朝。景
祐初召試,遷鎮南軍節度掌書記、館閣校勘。時文正范公權尹京邑,以直道自進,
每因奏事,必陳時政得失,大忤宰相意,斥守饒州。諫官不敢言,公貽書責之,
坐貶峽州夷陵令。餘安道、尹師魯繼上書直范公,復被逐。當時天下以“四賢”
稱之。俄徙光化軍乾德令,改武成軍節度判官。康定初召還,復館閣校勘,遷太
子中允,預修《崇文總目》,成,改集賢校理,同知太常禮院。請外補,通判滑
州事。
慶歷初,仁宗禦天下久,周悉時弊,重以西師未解,思欲整齊衆治,以完太
平,登進輔臣,必取人望,收用端鯁,以增諫員。公首被其選,擢太常丞,知諫
院事,賜五品服,未幾,同修起居註。公素凜忠義,遭時遇主,自任言責,無所
顧忌,橫身正路,風節凜然。時正獻杜公、文正范公、今司空富公皆在二府,公
每勸上乘間延見,推誠咨訪。上後開天章閣,屢召諸公詢究治本,長策大議,稍
稍施用,紀綱日舉,僥幸頓絶。小人始大不喜,相與巧詆,必期破壞。公常極力
左右之。
俄拜右正言、知製誥,賜三品服。大臣有建白請廢麟州,徙其治於合河津,
以省饋餉者。命公親往相視,使回奏曰:“麟州天險,正據要害,不可廢。第減
其兵駐並河諸堡,有警呼集,數捨之近爾。兵既減,糧自不乏。”詔從之。又奏:
“忻、代州、岢嵐、火山軍,並邊民田,始潘美為帥,患虜時入寇,徙其民以空
之,遂號禁地。自景德通好,我雖循舊,而虜人盜耕不已。請募民計頃出丁為兵,
量入租粟以耕之,歲可得數百萬斛,邊用給矣。不然,他日必盡為虜人所有。”
時並帥恥謀不自己,沮撓久之,其後卒如公請。凡賦斂過重民所不堪者,又奏罷
十數事,疲俗以安。
四年秋,北虜盛兵雲州,聲言西討。朝廷疑其有謀,議選文武材臣密為經畫,
二府請輟公以往,即以公為竜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使。公至則區別官吏,使
能者盡力。均徙財用,而邊計有餘。奏廣禦河漕運,造鎖筏船以絶侵盜。置都作
院於磁、相州,一道兵械悉仰給焉。方條列北方利病,欲大為措置,會文正范公
與同時入輔者終為讒說所勝,相繼罷去,一時進用者皆指之為黨。公復慨然上書,
極言論救。執政與其朋益怒,協力擠之。初,公有妹適張龜正。龜正亡,無子,
妹挈前室所生孤女以歸,及笄,公為選宗人晟以嫁之。會張氏以失行係獄,言者
乘此欲並中公,復捃張氏資産事,遂興詔獄窮治。上為命內臣監劾,卒辨其誣,
猶降授知製誥、知滁州事。執政意不快,摭勘官與監劾內臣細故,皆被責。八年
春,就改起居捨人、知揚州事。逾年,徙知潁州事。
皇祐初,復竜圖閣直學士。二年秋,移知應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歷尚書禮
部、吏部郎中。丁太夫人憂,去職。服除,入見,上怪公須發盡白,惻然存撫,
恩意甚厚,命判吏部流內銓。素忌公者恐將大用,乃偽為公疏,請汰內臣,以激
衆怒。有選人鬍宗堯者,當引對改官,前任本州嘗以官舟假人,已而經赦去官,
止得循資。公與判南曹官,對日取旨,上欣然令改官。宦者楊永德密奏曰:“宗
堯,翰林學士宿之子,有司援救之,私也。”遂出公知同州事。物論不平,上亟
開悟,留公刊修《唐書》。俄入翰林為學士,史館修撰,勾當三班院。至和二年
夏,請郡,改侍讀學士、知蔡州事,留不行。復除翰林學士,判太常寺兼禮儀事,
遷右諫議大夫。
嘉祐三年夏,兼竜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事。前尹孝肅包公以威嚴得名,都
下震恐,而公動必循理,不求赫赫之譽。或以“少風采”為言,公曰:“人材性
各有短長,吾之長止於此,惡可勉其所短以徇人邪?”既而京師亦治。四年春,
請罷府事,改給事中,充群牧使。《唐書》成,拜禮部侍郎,俄兼翰林侍讀學士。
五年鼕,以本官為樞密副使。明年秋,參知政事。英宗登極,遷戶部侍郎。治平
初,特轉吏部侍郎。今上嗣位,改尚書左丞。
公自處二府,益思報稱,毅然守正,不為富貴易節。凡大謀議大利害,與同
官論辨,或在上前,必區判是否,未嘗少有回屈。文武之士,陳請百端,公常委
麯開諭曰某事可行,某事不可行,用是人多怨誹。至於臺諫官論事有不中理者,
往往正色折之,其徒尤切齒,日欲求疵合攻,公自視無他,不恤也。始英廟踐祚,
按祖宗舊典,皇族尊屬之亡者皆贈官改封。濮安懿王,英宗所生父也,中書以本
朝未有故事,請付有司詳處其當。上謙恭慎重,命過仁廟大祥,下禮院與兩製官
同議。如期詔下,衆乃言王當稱伯,改封大國。中書以所生父稱伯,疑無經據。
方再下三省議,上遽令權罷,俾有司徐求典故,事久不行。臺官挾憤不已,遂持
此斥公為主議,上章歷詆,必請議定,及以朝廷未嘗議及之事,肆為誣說,欲惑
衆聽,又相率納告身,以示必去。上數敦諭,知不可留,各以本官補外,後來者
以風憲不勝為恥,窺伺愈急。今上即位初,御史蔣之奇者乃造無根之言,欲以污
公,中丞彭思永乘虛助之。公退伏私居,力請公辨。上照其誣罔,連詔詰問,二
人者辭窮,皆坐貶。公遂懇辭柄任,上不得已,除公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知
亳州事。
熙寧元年秋,遷兵部尚書,知青州事,充京東東路安撫使。時散青苗錢法初
行,衆議皆言不便,朝廷既申告誡,公猶請除去二分之息,令民止納本錢,明不
取利。又請先罷提舉管勾官,然後可以責州縣不得抑配,不報。三年夏,除檢校
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東路經略安撫使,公纍上章辭,丐易蔡州,大
略以“久疾昏耗,不任重寄”,復曰“時多喜新奇,而臣思守拙;衆方興功利,
而臣欲循常”。執政知終不附己,俄詔聽以舊官知蔡州事。公在亳,已六上章請
緻政,上眷惜之,不允。至蔡逾年,復申前請,志益堅確,上察其誠,命優改官
致仕,年方六十有五。天下士大夫聞公勇退,無不驚嘆,雲近古所無也。
公天資剛勁,見義敢為,襟懷洞然,無有城府,常以平心為難,故未嘗挾私
以為喜怒。奬進人物,樂善不倦,一長之得,力為稱薦,故賞識之下率為聞人。
惟視姦邪,嫉若仇敵,直前奮擊,不問權貴。後雖陰被讒逐,公以道自處,怡怡
如也。平生篤於朋友,如尹師魯、梅聖俞、孫明復既卒,其傢貧甚,公力經營之,
使皆得以自給,又表其孤於朝,悉錄以官。自唐室之衰,文體墮而不振,陵夷至
於五代,氣益卑弱。國初,柳公仲塗一時大儒,以古道興起之,學者卒不從。景
祐初,公與尹師魯專以古文相尚,而公得之自然,非學所至,超然獨騖,衆莫能
及。譬夫天地之妙,造化萬物,動者植者,無細與大,不見痕跡,自極其工。於
是文風一變,時人競為模範。自漢司馬遷沒,幾千年而唐韓愈出,愈之後又數百
年,而公始繼之,氣焰相薄,莫較高下,何其盛哉!所治經術,務究大本,嘗以
“先儒於經,所得多矣,而不能無失,惟其說或有未通”,公始為辨正,不過求
聖人之意以立異論。嘉祐初,權知貢舉,時舉者務為險怪之語,號太學體,公一
切黜去,取其平澹造理者,即預奏名。初雖怨讟紛紜,而文格終以復古者,公之
力也。筆翰遒勁,自成一傢,人有得其片幅必寶藏之。歷典大郡,以鎮靜為本,
明不至察,寬不至縱。吏民受賜,既去,追思不已,滁、揚二州皆立生祠。嘗奉
使契丹,其主必遣貴臣押宴,出於常例,且謂公曰“以公名重故爾”,其為外夷
緻服如此。至和中,陳恭公為相,欲塞商鬍决河,使歸橫壟故道。公言橫壟地已
高仰,功大不可為。未幾,陳罷去,有李仲昌者乃議道商鬍水入六塔河。公復上
言六塔素隘狹,不能容大河,若為之,必潰决,害愈甚。時執政是仲昌議,又不
用公言,後六塔堤果壞不成,自博以下數州皆被水患,衆服公先識。在侍從八年,
竭誠補益,前後上言百餘事。仁宗嘗曰“如歐陽某者,何處得來”,故其言多所
聽納。因嘉祐水災,凡兩上疏,請選立皇子,以固根本,及在政府,遂與諸公參
定大議。方英宗過自謙退,未即承命,事久未决,衆悉危之。公協心開助,忠力
為多。及即位之初,感疾未能聽覽,慈壽預政,事出權宜。公與諸公往來兩宮,
鎮安內外,卒復明闢,人無間言。嘗被詔撰《唐書·紀》十捲、《志》五十捲、
《表》十五捲,又自撰《五代史》七十四捲,《易童子問》三捲,《詩本義》十
四捲,《居士集》五十捲,《歸榮集》一捲,《外製集》三捲,《內製集》八捲,
《奏議》十八捲,《四六集》七捲,《集古錄跋尾》十捲,雜著十九捲。公於物
無他玩好,獨好收古文圖書,集三代以來金石銘刻為一千捲,用以校正傳記訛繆,
人得不疑。晚年自號六一居士,曰“吾《集古錄》一千捲,藏書一萬卷,有琴一
張,有棋一局,常置酒一壺,吾老於其間,是為六一”,因自為傳以志之。
初娶胥氏,翰林學士偃之女;繼室楊氏,集賢院學士、諫議大夫大雅之女;
今夫人薛氏,資政殿學士、戶部侍郎、簡肅公奎之女,纍封仁壽郡夫人。男八人:
長發、次奕,光祿寺丞;次棐,大理評事;次辯,光祿寺丞;餘皆早卒。女三人,
皆早卒。孫男四人:曰愻、曰憲、曰恕、曰愬,皆以公恩試秘書省校書郎。孫女
六人,皆幼。熙寧八年九月庚申朔二十六日乙酉,諸孤奉公之喪,葬於開封府新
鄭縣旌賢鄉之原。銘曰:
噫公之節,其剛烈烈。弼違斥姦,義不可折。噫公之文,天資不群。光輝古
今,左右《典》、《墳》。直道而行,屢以讒蹶。卒寤而知,惟帝之哲。升贊機
務,方隅以寧。參議宰政,社稷是經。成此王功,大忠以效。德高毀及,退不吾
較。公之來歸,既安且怡。宜報以壽,戾也鬍為?公文在人,公跡中史。茲惟不
窮,亙千萬祀。
【神道碑】
蘇文定公
熙寧五年秋七月,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歐陽文忠公薨於汝陰。八年秋
九月,諸子奉公之喪,葬於新鄭旌賢鄉。自葬至崇寧五年,凡三十有二年矣。公
子棐以墓隧之碑來請,轍方以罪廢於傢,且病不能執筆,辭不獲命,乃曰:“病
苟不死,當如君志。”既而病已,謹按歐陽氏自唐率更令之四世孫琮為吉州刺史,
後世因傢於吉。曾祖諱郴,南唐武昌令,贈太師中書令。妣劉氏,追封楚國太夫
人。祖諱偃,南唐南京街院判官,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妣李氏,追封吳國太
夫人。考諱觀,泰州軍事推官,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封鄭國公。妣鄭氏,追
封韓國太夫人。公諱修,字永叔,生四歲而孤。韓國守節自誓,親教公讀書,
貧,至以荻畫地學書。公敏悟過人,所覽輒能誦。比成人,將舉進士,為一時偶
儷之文,已絶出倫輩。翰林學士胥公時在漢陽,見而奇之曰:“子必有名於世。”
館之門下。公從之京師,兩試國子監,一試禮部,皆第一人,遂中甲科,補西京
留守推官。始從尹師魯遊,為古文議論當世事,迭相師友。與梅聖俞遊,為歌詩
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
留守王文康公知其賢。還朝薦之。景祐初,召試,遷鎮南軍節度掌書記、館
閣校勘。時範文正公知開封府,每進見,輒論時政得夫,宰相惡之,斥守饒州。
公見諫官高若訥,若訥詆誚范公,以為當黜。公為書責之,坐貶峽州夷陵令。明
年,移乾德令,復為武成軍節度判官。康定初,范公起為陝西經略招討安撫使,
闢公掌書記。公笑曰:“吾論范公,豈以為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辭不
就。召還,復校勘,遷太子中允,與修《崇文總目》。
慶歷初,遷集賢校理,同知太常禮院。求補外,通判滑州事。時西師未解,
契丹初復舊約,京東、西盜賊蜂起,國用不給。仁宗知朝臣不任事,始登進范公
及杜正獻公、富文忠公、韓忠獻公,分列二府。增諫員,取敢言士。公首被選,
以太常丞知諫院,賜五品服。未幾,修起居註。公每勸上延見諸公,訪以政事。
上再出手詔,使諸公條天下事。又開天章閣,召對賜坐,給紙筆,使具疏於前。
諸公惶恐,退而上時所宜先者十數事。於是有詔勸農桑,興學校,革磨勘、任子
等弊。中外悚然,而小人不便,相與騰口謗之。公知其必為害,常為上分別邪正,
勸力行諸公之言。
初,范公之貶饒州,公與尹師魯、餘安道皆以直范公見逐,目之黨人。自是
朋黨之論起,久而益熾。公乃為《朋黨論》以進,言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
利為朋,人君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其言懇惻詳盡。其後諸公卒以
黨議不得久留於朝。公性疾惡,論事無所回避,小人視之如仇讎,而公愈奮厲不
顧。上獨深知其忠,改右正言、知製誥,賜三品服,仍知諫院。故事:知製誥必
試。上知公之文,有旨不試。與近世楊文公、陳文惠公比,逮公三人而已。嘗因
奏事論及人物,上目公曰:“如歐陽修,何處得來!”蓋欲大用而未果也。
四年,大臣有言河東芻糧不足,請廢麟州,徙治合河津,或請廢其五寨。命
公往視利害,公曰:“麟州天險,不可廢也。麟州廢,則五寨不可守;五寨不守,
則府州遂為孤壘。今五寨存,故虜在二三百裏外;若五寨廢,則夾河皆虜巢穴,
河內州縣皆不安居矣。不若分其兵,駐並河清塞堡,緩急不失應副,而平時可省
轉輸。”由是麟州得不廢。又言:“忻、代州、岢嵐、火山軍,並邊民田,廢不
得耕,號為禁地。吾雖不耕,而虜常盜耕之。若募民計口出丁為兵,量入租粟以
耕,歲可得數百萬斛。不然,他日且盡為虜有。”議下,太原帥臣以為不便,持
之,久之乃從。凡河東賦斂過重民所不堪,奏罷者十數事。
自河東還,會保州兵亂,又以公為竜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使。陛辭,上
面諭:“無為久留計,有所欲言,言之。”公曰:“諫官得風聞言事,外官越職
而言,罪也。”上曰:“第以聞,勿以中外為意。”河北諸軍怙亂驕恣,小不如
意,輒脅持州郡。公奏乞優假將帥,以鎮壓士心,軍中乃定。初,保州亂兵皆招
以不死,既而悉誅之,脅從二千人亦分隸諸州。富公為宣撫使,恐後生變,與公
相遇於內黃,夜半屏人謀,欲使諸州同日誅之。公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況脅
從乎?既非朝命,州郡有一不從,為變不細。”富公悟,乃止。公奏置禦河催綱
司,以督糧餉,邊州賴之。又置磁、相州都作院,以繕一路戎器。河北方小治,
而二府諸公相繼以黨議罷去,公慨然上書論之,用事者益怒。會公之外甥女張,
嫁公族人晟,以失行係獄。言事者乘此欲並中公,遂起詔獄,窮治張資産。上使
中官監劾之,卒辨其誣,猶降官知滁州事。
居二年,徙揚州,又徙潁州。遷禮部郎中,復竜圖閣直學士,留守南京,遷
吏部郎中。丁韓國太夫人憂。至和初,服除,入見,須發盡白。上怪之,問勞惻
然,恩意甚厚,命判吏部流內銓。小人畏公且大用,偽為公奏乞澄汰宦官,宦官
聞之果怒。會選人鬍宗堯當改官,坐嘗以官舟假人,經赦去官,法當循資。公引
對取旨,上特令改官。宦官有密奏者曰:“宗堯,翰林學士宿之子,有司宥之,
私也。”遂出公知同州。言者多謂公無罪,上悟,留刊修《唐書》。俄入翰林為
學士。自滁州之貶,至是十二年矣,上臨禦既久,遍閱天下士,群臣未有以大稱
上意。上思富公、韓公之賢,復召置二府,時慶歷舊人惟二公與公三人,皆在朝
廷。士大夫知上有緻治之意,翕然相慶。公以學士判三班院。二年,奉使契丹,
契丹使其貴臣宗願、宗熙、蕭知足、蕭孝友四人押宴,曰“此非常例,以卿名重
故爾”。
嘉祐初,判太常寺。二年,權知貢舉。是時進士為文以詭異相高,文體大壞。
公患之,所取率以詞義近古為貴,凡以險怪知名者黜去殆盡。榜出,怨謗紛然,
久之乃服。然文章自是變而復古。
三年,加竜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事,所代包孝肅公以威嚴禦下,名震都邑。
公簡易循理,不求赫赫之譽,有以包公之政勵公者,公曰:“凡人材,性不一。
用其所長,事無不舉;強其所短,勢必不逮。吾亦任吾所長耳。”聞者稱善。四
年,求罷,遷給事中、充群牧使。
《唐書》成,拜禮部侍郎,俄兼翰林侍讀學士。公在翰林凡八年,知無不言,
所言多聽。河决商鬍,賈魏公留守北京,欲開橫壟故道,回河使東。有李仲昌者,
欲道商鬍入六塔河。詔兩省臺諫集議,公故奉使河北,知河决根本,以為河水重
濁,理無不淤,淤從下起,下流既淤,上流必决,水性避高,决必趨下。以近事
驗之,决河非不能力塞,故道非不能力復,但勢不能久,必决於上流耳。橫壟功
大難成,雖成必有復决之患。六塔狹小,不能容受大河。以全河註之,濱、隸、
德、博必被其害。不若因水所趨,增治堤防,疏其下流,瀎之入海,則河無决溢
散漫之憂,數十年之利也。陳恭公當國,主橫壟之議。恭公罷去,而宰相復以仲
昌之言為然,行之而敗,河北被害者凡數千裏。
狄武襄公為樞密使,奮自軍伍,多戰功,軍中服其威名。上不豫,諸軍訛言
籍籍。公言:“武臣掌機密而得軍情,不惟於國不便,鮮不以為身害。請出之外
藩,以保其終始。”遂罷知陳州。公嘗因水災上言:“陛下臨禦三十餘年,而儲
宮未建,此久闕之典也。漢文帝即位,群臣請立太子,群臣不自疑而敢請,文帝
亦不疑其臣有二心。後唐明宗尤惡人言太子事。然漢文帝立太子之後,享國長久,
為漢太宗。明宗儲嗣不早定,而秦王以窺覬陷於大禍,後唐遂亂。陛下何疑而久
不定乎?”公言事不擇劇易類如此。
五年,以本官為樞密副使。明年,為參知政事。公在兵府,與曾魯公考天下
兵數及三路屯戍多少、地裏遠近,更為圖籍,凡邊防久闕屯戍者,必加搜補。其
在政府,凡兵民、官吏、財利之要,中書所當知者,集為總目,遇事不復求之有
司。時富公久以母憂去位,公與韓公同心輔政,每議事,心所未可,必力爭,韓
公亦開懷不疑。故嘉祐之政,世多以為得。
時東宮猶未定,臣僚間有言者,然皆不剋行。最後,諫官司馬光、知江州呂
誨言之,中書將因二疏以請,幸上有可意,相與力贊之。一日,奏事垂拱,讀二
疏,未及有言,上曰:“朕有意久矣,顧未得其人耳,宗室中誰可者?”韓公對
曰:“宗室不接外人,臣等無由知之,抑此事非臣下所敢議,當出自聖斷。”上
乃稱英宗舊名曰:“宮中嘗養此人,今三十許歲矣,惟此人可耳。”是日,君臣
定議於殿上,將退,公奏曰:“此事至大,臣等未敢即行,陛下今夕更思之,來
日取旨。”明日,請之崇政,上曰:“决無疑矣。”諸公皆曰:“事當有漸,容
臣等議所除官。”時英宗方居濮王憂,遂議起復,除泰州防御使,判宗正寺。來
日復對,上大喜。諸公奏曰:“此事既行,不可中止,乞陛下斷之於心,內批付
臣等行之可也。”上曰:“此豈可使婦人知之?中書行之足矣。”時六年十月也。
及命下,英宗力辭,上聽候服除。七年二月,英宗既免喪,稱疾不出。至七月,
韓公議曰:“宗正之命既出,外人皆知必為皇子矣。今不若遂正其名,使知愈退
而愈進,示朝廷不可回之意。”衆稱善,乃以其纍表上之。上曰:“今當如何?”
韓公未對,公進曰:“宗室舊不領職事,今有此命,天下皆知陛下意矣。然誥敕
付閣門,得以不受。今若以為皇子,詔書一出,而事定矣。”上以為然,遂下詔。
及宮車晏駕,皇子嗣位,海內泰然,有盤石之固。然後天下皆詠歌仁宗之聖以及
諸公之賢,而嚮之黨議消釋無餘,至於小人亦摩滅不見矣。
英宗即位之初,以疾未親政,慈聖光獻太後臨朝。公與諸公往來二宮,彌縫
其間,卒復明闢。樞密使嘗闕人,公當次補,韓公、曾公議將進擬,不以告公。
公覺其意,謂二公曰:“今天子諒陰,母後垂簾,而二三大臣自相位置,何以示
天下?”二公大服而止。其後張康節公去位。英宗復將用公,公又力辭不拜。公
再辭重位,諸公不喻其意而服其難。八年,遷戶部侍郎。治平初,特遷吏部。
神宗即位,遷尚書左丞。公性剛直,平生與人盡言無所隱。及在二府,士大
夫有所幹請,輒面諭可否。雖臺諫論事,亦必以是非詰之,以此得怨,而公不恤
也。朝廷議加濮王典禮,詔下禮官與從官定議,衆欲改封大國,稱伯父。議未下,
臺官意公主此議,遂專以詆公。言者既以不勝補外,而來者持公愈急,御史蔣之
奇並以飛語污公。公杜門求辨其事,神宗察其誣,連詔詰問,詞窮,逐去。公益
堅求退,上知不可奪,除觀文殿學士,知亳州事。熙寧初,遷兵部尚書,知青州
事,充京東東路安撫使。時諸路散青苗錢,公乞令民止納本錢,以示不為利,罷
提舉管勾官,聽民以願請,不報。三年,除檢校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
河東路經略安撫使。公辭,求知蔡州,從之。公在亳,已六請致仕,比至蔡,逾
年,復請。四年,以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公年未及謝事,天下益以高公。
公昔守潁上,樂其風土,因卜居焉。及歸而居室未完,處之怡然,不以為意。
公之在滁也,自號醉翁,作亭琅邪山,以醉翁名之。晚年又自號六一居士,曰:
“吾《集古錄》一千捲,藏書一萬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吾
老於其間,是為六一。”自為傳刻石,亦名其文曰《居士集》。居潁一年而薨,
享年六十有六,贈太子太師,謚文忠。天下學士聞之,皆出涕相吊。後以諸子贈
太師,追封兗國公。公之於文,天材有餘,豐約中度,雍容俯仰,不大聲色而義
理自勝,短章大論,施無不可。有欲效之,不詭則俗,不淫則陋,終不可及。是
以獨步當世,求之古人,亦不可多得。公於六經,長於《易》、《詩》、《春秋》,
其所發明多古人所未見。嘗奉詔撰《唐本紀··志》,撰《五代史》,二書
《本紀》法嚴而詞約,多取《春秋》遺意,其《表》、《傳》、《志》、《考》,
與遷、固相上下。凡為《易童子問》三捲,《詩本義》十四捲,《唐本紀·志》
七十五捲,《五代史》七十四捲,《居士集》五十捲,《外集》若幹捲,《歸榮
集》一捲,《外製集》三捲,《內製集》八捲,《奏議集》十八捲,《四六集》
七捲,《集古錄跋尾》十捲,雜著述十九捲。
昔孔子生於衰周而識文武之道,其稱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雖一
時諸侯不能用,功業不見於天下,而其文卒不可掩。孔子既沒,諸弟子如子貢、
子夏皆以文名於世,數傳之後,子思、孟子、荀卿並為諸侯師。秦人雖以塗炭遇
之,不能廢也。及漢祖以幹戈定亂,紛紜未已,而叔孫通、陸賈之徒以《詩》、
《書》、《禮》、《樂》彌縫其闕矣。其後賈誼、董仲舒相繼而起,則西漢之文
後世莫能仿佛。蓋孔氏之遺烈,其所及者如此。自漢以來,更魏、晉,歷南、北,
文弊極矣。雖唐正觀、開元之盛,而文氣衰弱,燕許之流,倔強其間,卒不能振。
惟韓退之一變復古,閼其頽波,東註之海,遂復西漢之舊。自退之以來,五代相
承,天下不知所以為文。祖宗之治,禮文法度,追跡漢、唐,而文章之士楊、劉
而已。及公之文行於天下,乃復無愧於古。於戲!自孔子至今,千數百年,文章
廢而復興,惟得二人焉。夫豈偶然也哉!
公篤於朋友,不以貴賤生死易意。尹師魯、石守道、孫明復、梅聖俞既沒,
皆經理其傢,或言之朝廷官其子弟。尤奬進文士,一有所長,必極口稱道,惟恐
人不知也。公前後歷七郡守,其政察而不苛,寬而不弛,吏民安之,滁、揚之人
至為立生祠。鄭公嘗有遺訓,戒慎用死刑,韓國以語公,公終身行之,以為漢法
惟殺人者死,今法多雜犯死罪,故死罪非殺人者多所平反,蓋鄭公意也。
公初娶胥氏,即翰林學士偃之女。再娶楊氏,集賢院學士大雅之女。後娶薛
氏,資政殿學士簡肅公奎之女,追封岐國太夫人。男八人:發,故承議郎;奕,
故光祿寺丞;棐,朝奉大夫;辯,故承議郎;餘早亡。孫男六人:愻,故臨邑縣
尉;憲,通仕郎;恕,奉議郎;愬,故宣義郎;願、懋,皆將仕郎。孫女七人,
皆適士族。
公之在翰林也,先君文安先生以布衣隱居鄉閭,聞天子復用正人,喜以書遺
公。公一見其文,曰:“此孫卿子之書也。”及公考試禮部,亡兄子瞻以進士試
稠人中,公與梅聖俞得其程文,以為異人。是歲,轍亦中下第,公亦以謂不忝其
傢。先君不幸捐館捨,亡兄與轍皆流落不偶。元祐初,會於京師,公傢以公碑諉
子瞻,子瞻許焉,既又至於大故。轍之不敏,以父兄故,不敢復辭。銘曰:
於穆仁宗,有臣文忠。自險而夷,保其初終。惟古君臣,終之實難。匪不用
賢,有孽其間。公奮自南,聲被四方。允文且忠,有煒其光。上實開之,下實
柅之。三起三僨,誰實使之。僨而復全,惟天子明。史明剋忠,乃卒有成。逮
歲嘉祐,君臣一德。左右天造,民用飲食。舜禹相授,不改舊臣。白發蒼顔,翼
然在廷。功成而歸,維公本心。彼其何知,言恐不深。潁水之濱,甲第朱門。新
鄭之墟,茂木高墳。野人指之,文忠之遺。忠臣不危,仁祖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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