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宋詞鑒賞辭典   》 辛棄疾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辛棄疾(1140—1207)初幼安,號稼軒,濟南歷城(今屬山東)人。受學於亳州劉瞻,與黨懷英為同捨生,號辛黨。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兵南侵,中原起義軍烽起。棄疾聚衆二千,隸耿京為掌書記,奉表南歸。高宗於建康召見,授右承務郎,任滿。改廣德軍通判。乾道四年(1168),通判建康府,上《美芹十論》、《九議》,力主抗金並提出不少恢復失地的建議。乾道八年(1172)知滁州。淳熙元年(1174),闢江東安撫司參議官,遷倉部郎官,出為江西提點刑獄,調京西轉運判官,差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撫,遷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五年(1178),召為大理少卿,出為湖北轉運副使,改湖南轉運副使。又改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創建飛虎軍,雄鎮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遷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淳熙八年(1181)鼕,臺臣王藺劾棄疾“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落職,卜居上饒城北之帶湖,築室百楹,以稼名軒,自號稼軒居士,自是投閑置散凡十年。紹熙三年(1192),起為提點福建刑獄,次年,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以諫官黃艾、謝深甫論列,丐祠歸。所居帶湖雪樓毀於火,徙鉛山期思之瓜山下,傢居瓢泉長達八年。嘉泰三年(1203),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於會稽創建秋風亭。四年,改知鎮江府。開禧元年(1205),復以言者論列,奉祠歸鉛山。開禧三年,年六十八,葬鉛山南十五裏陽原山中。德祐元年(1275)追謚忠敏。平生以氣節自負,功業自許,謀猷略遠,然讒擯銷沮,南歸四十餘年間,大半皆廢棄不用,故陳亮《辛稼軒畫像贊》嘆為“真鼠枉用,真虎不用”。其胸中古今,用資為詞,激昂排宕,別開生面,不可一世。《宋史》有傳。有《稼軒集》,又有《稼軒奏議》一捲,均佚。
  今人輯有《稼軒詩文鈔存》。詞有四捲本《稼軒詞》及十二捲本《稼軒長短句》兩種。《四庫總目提要》雲:“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於倚聲傢為變調,而異軍特起,能於翦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
  ●鷓鴣天·代人賦
  辛棄疾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
  平崗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傢。
  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首寫農村風光的詞,看上去好象是隨意下筆,但細細體會,便感覺情味盎然,意藴深厚。上闋頭二句在描寫桑樹抽芽、蠶卵開始孵化時,用了一個“破”字非常傳神地寫出了桑葉在春風的催動下,逐漸萌發、膨脹,終於撐破了原來包在桑芽上的透明薄膜。“破”字不僅有動態,而且似乎能讓人感到桑芽萌發的力量和速度。第三句“平崗細草鳴黃犢”“平崗細草”和“黃犢”是相互關聯的,黃犢在牛欄裏關了一鼕,當放牧在平坡上時被乍見春草,歡快無比。“鳴”雖寫聲音,但可以讓人想見黃犢吃草時的悠閑,神態。第四句中的“斜日”、“寒林”、“暮鴉”按說會構成一片衰颯景象,但由於用了一個動詞“點”字,卻使情調發生了變化。“點”狀烏鴉或飛或棲,有如一團墨點,這是確切的寫實,早春的寒林沒有樹葉,所以黑色的烏鴉,在林中歷歷可見,故曰“點”這不得不使人想到馬致遠《天淨沙》的警句“枯藤老樹昏鴉”。兩相比較,給人的感受很不相同,馬致遠是在低沉地哀吟,而作者卻是在欣賞一幅天然的圖畫。
  詞的上闋主要是寫近處的自然風光,下闋則將鏡頭拉遠,進而涉及人事。“山遠近,路橫斜”,一筆就將視綫拉開了,在山區這種路成為村落與村落之間聯繫的紐帶,也成為與外面世界聯繫的橋梁,生活在山間的人們,時常覺得那路會給他們帶來新的東西,所以詞人對眼前蜿蜒於山間的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青旗沽酒有人傢”,橫斜的路,去嚮不止一處,但詞人的註意力卻集中在有青旗標志的酒傢上。山村酒店,這是很有特色的一處地方風景。詞人在一首《醜奴兒近》中就寫過:“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傢。衹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衹寫出酒傢青旗,意思便不言而喻了,一個“有”字透露出詞人欣喜的心情。
  眼前的農村美景使他悟出了一種道理,在結尾兩句中翻出了新意:“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那散見在田野溪邊的薺萊花,繁密而又顯眼,像天上的群星,一朵接一朵地迎着風雨開放,生命力是那樣頑強,好像春天是屬於它們的“相反城中的桃李則憂風愁雨,春意闌珊。這兩句,上句宕開,藉”城中桃李“憔悴傷殘的景象為下句作襯,雖衹點桃李而可以使人自然聯想到城中的人事;末句則收歸眼前現境,”在“字穩重而有力,顯然帶有強調的意味。
  這首詞通過寫景和抒情,表達了作者在罷官鄉居期間對農村生活的欣賞流連和對城市上層社會的鄙棄,並由此把詞的思想意義嚮縱深方向拓展。薺菜花的花瓣碎小,顔色也不鮮豔,衹有濃郁的香味,在城市人眼裏,一般是算不上什麽花的,作者卻偏偏熱情地贊美,除此之外,引起作者註意並捕捉到的,還有桑芽、幼蠶、細草、黃犢等等,多半是新鮮的、富有生命力的事物。這些,連同那出現在畫面上的山村茅店的酒旗,都體現了一種健康的審美觀。詞中關於“城中桃李”和“溪頭薺菜花”的對比,還含有對生活的哲理性的思考,薺菜花不怕風雨,占有春光,在它身上仿佛體現了一種人格精神。聯繫作者篇首的目註“代人賦”,當時很可能是朋輩中有人為作者罷官後的生活擔憂,因而詞人便風趣地以代友人填詞的方式回答對方,一方面藉薺菜花的形象自我寫照,一方面又隱隱流露出自己不做愁風雨的城中桃李,而做堅強的薺菜花,以此與友人共勉。這首詞把深刻的思想乃至哲理,與新鮮生動的藝術形象有機地結合起來,給人多方面的啓迪。
  詞與詩在語言運用上是有差別的。這首詞大部分用了對句,並且很註意動詞的運用和某些副詞、介詞的搭配,詞的上闋“破”、“鳴”、“點”以及下闋。
  ●阮郎歸·耒陽道中為張處父推官賦
  辛棄疾
  山前燈火欲黃昏,山頭來去雲。
  鷓鴣聲裏數傢村,瀟湘逢故人。
  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
  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
  阮郎歸詞作鑒賞
  耒陽,即今湖南省耒陽縣。張處父生平不詳,為詞人好友。推官,是州郡的屬官。據考,淳熙六年(1179)或七年,作者任湖南轉運副使和安撫使在此時寫了這首詞。此作的特點是寫景與心理狀態密切結合,自然巧妙地使用典故突出地表現了詞人屢遭排斥,頻繁調任,無法施展抱負的愁悶。
  上闋頭兩句,通過描寫昏暗浮動的景象,來襯托作者飄然不定的心理狀態。淳熙三年(1176),作者由江西提點刑獄調任京西轉運判官,次年又調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撫使,輾轉又調任湖南。南宋議和派當權後,排斥忠良,陷害賢能,使得朝政黑暗,詞人抗金救國的理想,難於實現。因此他在另一首詞中寫道:“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歷遍楚山川。”(《鷓鴣天。離豫章別司馬漢章大監》)而本詞的這兩句,用昏暗的夜色,與山頭飄來飄去的浮雲,構成一種暗淡浮動的意象,巧妙地與詞人的心理狀態結合。首句“欲”字,用得絶妙,寫出了夕陽似落非落、夜幕似降非降的霎那之間的景象。這兩句筆法純熟,自然天成,把山村的景象,和盤托出。
  第三句,在心理描寫上,比前兩句又深了一層。古人認為,鷓鴣的叫聲,好似“行不得也哥哥”,令人寒心。作者黃昏的山村,聽見“鷓鴣聲”,是在表現他對前途的憂慮,襯托他的凄涼心境。第四句筆鋒陡然一轉,寫詞人遇見老友——張處父,立即轉憂為喜,氣氛也隨着由沉悶轉為輕鬆愉快。“瀟湘逢故人”,化用梁代柳惲的詩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江南麯》),承上啓下,緊扣詞題。
  下闋全用典故,上承“瀟湘逢故人”一句,寫作者見到友人,不免要傾訴衷腸,回首往事。下闋前三句,是回憶,作者藉三國時手持羽扇、頭戴綸巾、指揮三軍的諸葛亮的瀟灑形象,巧妙地比喻他當年抗由金兵時的瀟灑風度。“鞍馬塵”,謂躍馬揚戈,馳騁在煙塵滾滾的沙場上。詞人撫今思昔,心潮澎湃,不勝感慨。他當年渡淮南歸,正是為了在恢復事業中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業績。不料如今屢遭排斥,頻繁調任,抗金的奏策,如同廢紙樣,無人問津,因而,他發出“英雄千古,荒草沒殘碑”(《滿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韻》)的悲鳴。
  “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兩句,是詞人蘸着血和淚寫的,嚮南宋議和派迫害愛國志士提出強烈控訴,表現出作者極其痛苦和復雜的心情。詞人認為,他之所以會弄到如今喪魂落魄、疲憊不堪的境地,大概由於自己是個儒生的緣故吧?似乎,他百思不得其解。“招魂”,是《楚辭》的篇名,詞人使用此典故,表明自己滿腹哀怨牢騷。“儒冠多誤身”,是藉用杜甫的詩句“紈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來表現自己落魄蹉跎的遭遇。最後兩句,語調低沉,感情凄愴,讀之令人垂淚,引起了對詞人的無限同情。
  ●清平樂·博山道中即事
  辛棄疾
  柳邊飛鞚,露濕徵衣重。
  宿鷺窺沙孤影動,應有魚蝦入夢。
  一川明月疏星,浣紗人影娉婷。
  笑背行人歸去,門前稚子啼聲。
  辛棄疾詞作鑒賞
  博山在江西永耒縣西二十裏,山中有清奇的泉石、蒼翠的林𠔌,還有雨岩、博山寺等名勝古跡,是一處絶佳的風景地。作者閑居上饒時,曾多次去此山遊覽,並寫了多首膾炙人口的汜遊詞。這首描寫沿途夜景的《清平樂》即是其中的一首。本詞的篇幅雖然很短,但是意境清新,語言淡樸,別有一番幽情奇趣,因此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
  上闋頭二句描寫在山道中夜行的情景:驅馬從柳樹旁邊疾馳而過,柳枝上的露水拂落在行人身上,衣衫就沾濕變重了。這裏既表現出山道上柳密露濃,景色優美;也表現出行人心情舒暢,雖覺衣衫濕重,但遊興仍然很高。
  三、四句描寫在行經河灘旁邊時,看到的一幅饒有幽趣的畫面:一隻白鷺棲宿在沙灘上,不時地眯着眼睛嚮沙面窺視,它映在沙上的身影也輕輕搖晃,準是在夢中見到魚蝦了吧!看到宿鷺目眯影動,便斷定它正在做夢,又因鷺鳥以魚蝦為食,進而斷定它夢見了魚蝦,雖是想象之辭,但又合情合理。詞人既能極細緻的觀察又能極深微的體會,因而寫的是如此生動、多趣。
  下闋頭二句描寫在行經溪流附近的村莊時看到的一幅更富有詩意的畫面:夜深人靜,溪山沐浴在疏星明月的清光中;年輕的婦女在溪邊浣紗,在月光的照耀下,她那美麗輕盈的身影映在水中和沙上。詞人使用的語句極其簡淡,卻能把環境和人物寫得清雅秀潔,風韻悠然。
  結尾二句又在前邊的畫面上繪出了新的情采:寧靜的村捨門前忽然響起孩子的哭聲,正在溪邊浣紗的母親立即起身往傢趕,路上遇見陌生的行人,衹羞怯地低頭一笑,隨即背轉身匆匆離去,這真實而自然的描繪,不但給畫面增添了濃厚的生活情味,而且生動地表現了山村婦女淳樸溫良的心性和略帶幾分羞澀的天真。
  總觀此詞,全篇都是寫景,無一句抒情,但又處處融情於景中,寄意言外。從描寫月光柳露的文字中,可以感知作者對清新淡雅的自然風光的喜愛;從描寫浣紗婦女的文字中,可以感知作者對淳厚樸實的民情風俗的贊賞。況周頤說:“詞有淡遠取神,衹描取景物,而神緻自在言外,此為高手”(《惠風詞話續編》捲一)。詞人正是這樣的高手。
  在風景和人物的具體描寫上,此詞也具有動靜結合、形神兼備的妙處。柳密露濃原是靜景,但詞人卻藉露濕徵衣的動象來表現,比直寫其靜態美更覺真實多采。沙灘宿鷺亦在靜中,但詞人卻寫其睡中之動態,並寫其夢中之幻影,使讀者不僅可見其形動,而且可感其神動,因而別生奇趣。篇末寫浣紗婦女亦能遺貌取神,用“笑背見人歸去”的動態美,表現婦女溫良淳樸的情性美,真是栩栩如生,呼之可出。
  此詞在結構上的特點是外以詞人的行程為次序,內以詞人的情感為核心。一切景觀都從詞人眼中看出,心中映出詞人從沿途所見的衆多景觀中選取自己感受最深的幾個片斷,略加點染,繪成了一幅情采俱勝的溪山夜景長捲,表現出一種清幽淡遠而又生機蓬勃的意境,使人讀之宛若身隨詞人夜行,目睹諸種景觀,而獲得“俯拾即得,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司空圖《詩品·自然》)的特殊美感。因此,前後景觀雖異,但結構卻是完整的。
  ●清平樂·村居
  辛棄疾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傢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辛棄疾詞作鑒賞
  作者寫了不少描寫農村生活的佳作,這首詞即是其中之一。劉熙載說,“詞要清新”,“澹語要有味”(《藝概·詞麯概》)。作者的此作正具有“澹語清新”、詩情畫意的特點。它表現在描寫手法、結構和構思三個方面。
  在描寫手法上,這首小令,沒有一句使用濃筆豔墨,衹是用純粹的白描手法,描繪了農村一個五口之傢的環境和生活畫面。作者能夠把這傢老小的不同面貌和情態,描寫得維妙維肖,活靈活現,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如若不是大手筆,是難能達到此等藝術意境的。
  上闋頭兩句,寫這個五口之傢,有一所矮小的茅草房屋、緊靠着房屋有一條流水淙淙、清澈照人的小溪。溪邊長滿了碧緑的青草。在這裏,作者衹用了淡淡的兩筆,就把由茅屋、小溪、青草組成的清新秀麗的環境勾畫出來了不難看出,這兩句在全首詞中,還兼有點明環境和地點的使命。
  三四兩句,描寫了一對滿頭白發的翁媼,親熱地坐在一起,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的優閑自得的畫面,這幾句儘管寫得很平淡,但是,它卻把一對白發翁媼,乘着酒意,彼此“媚好”,親密無間,那種和協、溫暖、愜意的老年夫妻的幸福生活,形象地再現出來了。這就是無奇之中的奇妙之筆。當然,這裏並不僅僅是限於這對翁媼的生活,它概括了農村普遍的老年夫妻生活樂趣,是有一定的典型意義。“吳音”,指吳地的地方話。作者寫這首詞時,是在江西上饒,此地,春秋時代屬於吳國。“媼”,是對老年婦女的代稱。
  下闋四句,采用白描手法,直書其事,和盤托出三個兒子的不同形象。大兒子是傢中的主要勞力,擔負着溪東豆地裏鋤草的重擔。二兒子年紀尚小,衹能做占鋪助勞動,所以在傢裏編織雞籠。三兒子不懂世事,衹知任意地調皮玩耍,看他躺臥在溪邊剝蓮蓬吃的神態,即可知曉。這幾句雖然極為通俗易懂,但卻刻畫出鮮明的人物形象,描繪出耐人尋味的意境。尤其是小兒無拘無束地剝蓮蓬吃的那種天真活潑的神情狀貌,饒有情趣,栩栩如生,可謂是神來之筆,古今一絶!“無賴”,謂頑皮,是愛稱,並無貶意。“臥”字的用得極妙它把小兒天真、活潑、頑皮的勁兒,和盤托出,躍然紙上。所謂一字千金,即是說使用一字,恰到好處,就能給全句或全詞增輝。這裏的“臥”字正是如此。
  在藝術結構上,全詞緊緊圍繞着小溪,佈置畫面,展開人物的活動。從詞的意境來看,茅檐是靠近小溪的。另外,“溪上青青草、”“大兒鋤豆溪東”,“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四句,連用了三個“溪”字,使得畫面的佈局緊湊。所以,溪“字的使用,在全詞結構上起着關鍵作用。
  在寫景方面,茅檐、小溪、青草,這本來是農村中司空見慣的東西,然而作者把它們組合在一個畫面裏,卻顯得格外清新優美。在寫人方面,翁媼飲酒聊天,大兒鋤草,中兒編雞籠,小兒臥剝蓮蓬。通過這樣簡單的情節安排,就把一片生機勃勃和平寧靜、樸素安適的農村生活,真實地反映出來了。給人一種詩情畫意,清新悅目的感覺,這樣的構思巧妙、新穎,色彩協和、鮮明,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從作者對農村清新秀麗、樸素雅靜的環境描寫,對翁媼及其三子形象的刻畫,表現出詞人喜愛農村和平寧靜的生活。
  這首小令,是作者晚年遭受議和派排斥和打擊,志不得伸,歸隱上饒地區閑居農村時寫的,詞作描寫農村和平寧靜、樸素安適的生活,並不能說是作者對現實的粉飾。從作者一生始終關心宋朝恢復大業來看,他嚮往這樣農村生活,因而會更加激起他抗擊金兵、收復中原、統一祖國的愛國熱忱。就當時的情況來說,在遠離抗金前綫的村莊,這種和平寧靜的生活,也是存在的,此作並非是作者主觀想象的産物,而是現實生活的反映。
  ●清平樂
  檢校山園,書所見
  辛棄疾
  連雲鬆竹,萬事從今足。
  拄杖東傢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
  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
  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閑看。
  辛棄疾詞作鑒賞
  南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鼕十一月,四十八歲的,辛棄疾由江西安撫使改任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但隨即又因臺臣王藺的彈劾,被免掉了職務,作者不得不回到在上饒靈山之隈建成不久的帶湖新居過退隱的生活。作者不僅沒有因被迫閑居而苦惱,反倒有擺脫官場紛擾的愉悅。因此,在閑居期間,他創作了大量贊美帶湖風光、歌唱村居生活的詞篇。這首詞便是其中之一。題目中的“山園”,就是他的帶湖居第。
  洪邁的《稼軒記》說,這裏“其縱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既築室百楹,纔占地什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决决,居然衍十弓”。“故憑高作屋下臨之,是為稼軒”。整個莊園,廊廡麯折,花木扶疏。亭臺有植杖亭、集山樓、婆娑堂、信步亭、滌硯渚……陳亮的《與辛幼安殿撰書》則說,“作室甚宏麗”,朱熹曾“潛入去看,以為耳目所未睹”。“檢校”,是查核的意思。
  上闋寫閑居帶湖的滿足。“連雲鬆竹,萬事從今足。”上句寫景,說山園的鬆竹高大,和天上的白雲相連,飽含着贊賞之情,使人想到的是林木蔥籠,環境清幽,準確地把握住了隱居的特色。如果捨此而去描繪樓臺亭閣的宏麗,那就不足以顯示是隱居了,而會變為庸俗的富傢翁的自誇。下句抒情,表現與世無爭的知足思想。這一思想,無疑是來自老子的。《老子》一書中,即從正面教誨人說“知足者富”,“知足不辱”,又從反面告誡人說“禍莫大於不知足”。作者這一思想,雖然是消極的,但是比那些勾心鬥角、貪得無厭之徒的骯髒意識卻高尚得多。這兩句領起全篇,確定了全篇的基調。
  “拄杖東傢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從一個側面來寫生活上的“足”。上句說同鄰里的關係融洽,共同分享歡樂。“拄杖”,表明年老。估計詞人這時,已是年過半百。“分社肉”,是當時仍存的古風,每當春社日和秋社日,四鄰相聚,屠宰牲口以祭社神,然後分享祭社神的肉。據下文,這裏所說的應是秋社分肉。下句說山園富有。“白酒”此指田園傢釀。“床”,指釀酒的糟床。“初熟”,謂白酒剛剛釀成。李白《南陵敘別》有句云:“白酒初熟山中歸,黃雞啄麥秋正肥。”如此說富有,意近誇而不俗。因為飲酒是高人雅士的嗜好,所以新分到了社肉,又恰逢白酒剛剛釀成,豈不正好愜意地一醉方休嗎?讀了這兩句,不禁使人想起王駕的《社日》:“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傢傢扶得醉人歸。”
  下闋“書所見”,表現閑適的心情。“西風犁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藉“西風”點明時間是在秋天。“犁棗山園”,展現出莊園內的犁樹和棗樹上果實纍纍的景象,透露出詞人對豐收的喜悅之情。“兒童偷把長竿”,是詞人所見的一個場面,甚似特寫鏡頭:一群兒童,正手握長長的竹竿在偷着撲打犁、棗。“偷”字極有趣味,使人仿佛看到了這群饞嘴的兒童,一邊撲打着犁、棗,一邊東張西望地提防隨時準備拔腿逃跑。
  “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閑看。”反映詞人對偷犁、棗的兒童們的保護、欣賞的態度。這兩句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杜甫《又呈吳郎》的“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睏窮寧有此,衹緣恐懼轉須親”,都是對撲打者采取保護的、關心的態度,不讓他人幹擾。然而兩者卻又有不同:杜甫是推已及人,出於對這“無食無兒一婦人”的同情。作者是在“萬事人今足”的心態下,覺得這群頑皮的兒童有趣,要留着“老夫靜處閑看”;杜甫表現出的是一顆善良的“仁”心,語言深沉,作者表現出的是一片萬事足後的“閑”情,筆調輕快。
  陸遊鄉居時曾說“身閑詩簡淡”。作者的這首詞,也是因“身閑”而“”簡淡“的。它通篇無奇字,無麗句,不用典故,不雕琢,如同傢常語一樣,而將主人公形象的神情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實在耐人尋味,這也正是它”簡淡“的妙處。
  ●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
  辛棄疾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
  屋上鬆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顔。
  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裏江山。
  辛棄疾詞作鑒賞
  不少專傢都曾指出過辛詞的多樣性特點,肯定各種風格的作品往往又都達到了很高的文學成就,一旦我們細讀了辛詞,便會有極深的感受。就拿這闋《清平樂》來說,可以講是代表了辛詞的一種藝術風格,全詞僅有八句話四十六個字,但是卻描繪了一幅蕭瑟破敗的風情畫。夜出覓食的饑鼠繞床爬行,蝙蝠居然也到室內圍燈翻飛,而屋外卻正逢風雨交加,破裂的糊窗紙也在鳴響。“自語”二字,自然而又風趣地將風吹紙響擬人化、性格化了。獨宿的這個“王氏庵”,是久已無人居住的破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作者一個平生為了國事奔馳於塞北江南,失意歸來後則已頭髮花白、容顔蒼老的老人出現了。心境如此,環境如此,“秋宵夢覺”分明指出了時令,同時也暗示了主人公難以入睡。半夜醒來,眼前不是饑鼠蝙蝠,殘燈破窗,而是祖國的“萬裏江山”。很顯然,他“夢中行遍,江南江北”(《滿江紅》),醒後猶自留連夢境,故云“眼前萬裏江山”。這一句與“平生塞北江南”相呼應,而把上闋四句推到背後。平生經歷使他心懷祖國河山,形諸夢寐;眼前現實使他逆境益思奮勉,不墜壯志。全詞因有這一句,思想境界頓然提高。
  這首詞用文字構築的畫面和表達的感情,若改用綫條和色彩是完全能夠表達出來的,可見作者用抽象的文字符號所捕捉、表現的景物的具象化程度了。而且,每一句話都是一件事物、一個景點,把它們拼接起來,居然連連接詞都可以省略掉,因此自然就形成了這幅難得的風情畫!通過畫面,我們幾乎可以觸摸到作者那顆激烈跳動着的凄苦的心,那顆熱愛祖國大好河山的執着的心!儘管作者有意要把它掩藏起來。
  從詞的格調看,近似田園派,或者歸隱派,同作者的那些豪放之作相去太遠了,而且還算不上是代表作。不過,這首詞別具一格同樣帶給了人們美好的藝術享受。從創作來說,作品總反映着作傢的所歷、所見、所聞,所感,總反映着作傢的一生及其一生的各個方面,即反映作傢的全人。從創作的角度講,任何作傢也總是從題材內容出發,去努力尋求不同的形式和風格,他們之間的區別權在於成就的高低而已。象作者這樣,能夠在斷承、發展蘇軾詞風的基礎上,成為豪放派大傢,同時還能在閑淡、細膩、婉約等格調方面取得突出成就,在文學史上倒是不多見的。正如劉剋莊在序《辛稼軒集》時所說:“公所作,大聲鏜釒答小聲鏗金訇,釒答橫絶六合,掃空萬古。……其穠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博山,在江西永豐境內,古名通元峰,由於其形狀象廬山香爐峰,所以改稱博山。(博山爐是外表雕刻成重疊山形的香爐,見《西雜記》)。作者在上饒帶湖閑居期間曾多次遊覽博山,並留有頗多的題詠。
  ●青玉案
  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竜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詞作鑒賞
  古代詞人寫上元燈節的詞,不計其數,辛棄疾的這一首,卻沒有人認為可有可無,因此也可以稱作是豪傑了。然而究其實際,上闋除了渲染一片熱鬧的盛況外,並無什麽獨特之處。作者把火樹寫成與固定的燈彩,把“星雨”寫成流動的煙火。若說好,就好在想象:東風還未催開百花,卻先吹放了元宵節的火樹銀花。它不但吹開地上的燈花,而且還從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的煙火,先衝上雲霄,而後自空中而落,好似隕星雨。然後寫車馬、鼓樂、燈月交輝的人間仙境——“玉壺”,寫那民間藝人們載歌載舞、魚竜漫衍的“社火”百戲,極為繁華熱鬧,令人目不暇接。其間的“寶”也,“雕”也“鳳”也,“玉”也,種種麗字,衹是為了給那燈宵的氣氛來傳神來寫境,大概那境界本非筆墨所能傳寫,幸虧還有這些美好的字眼,聊為助意而已。
  上闋,專門寫人。作者先從頭上寫起:這些遊女們,一個個霧鬢雲鬟,戴滿了元宵特有的鬧蛾兒、雪柳,這些盛裝的遊女們,行走過程中不停地說笑,在她們走後,衹有衣香還在暗中飄散。這些麗者,都非作者意中關切之人,在百千群中衹尋找一個——卻總是蹤影難覓,已經是沒有什麽希望了。……忽然,眼睛一亮,在那一角殘燈旁邊,分明看見了,是她!是她!沒有錯,她原來在這冷落的地方,還未歸去,似有所待!發現那人的一瞬間,是人生精神的凝結和升華,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銘篆,詞人竟有如此本領,竟把它變成了筆痕墨影,永志弗滅!—讀到末幅煞拍,纔恍然大悟:那上闋的燈、月、煙火、笙笛、社舞、交織成的元夕歡騰,那下闋的惹人眼花繚亂的一隊隊的麗人群女,原來都衹是為了那一個意中之人而設,而且,倘若無此人,那一切又有什麽意義與趣味呢!
  此詞原不可講,一講便成畫蛇,破壞了那萬金無價的人生幸福而又辛酸一瞬的美好境界。然而畫蛇既成,還須添足:學文者莫忘留意,上闋臨末,已出“一夜”二字,這是何故?蓋早已為尋他千百度說明了多少時光的苦心癡意,所以到了下闋而出“燈火闌珊”,方纔前後呼應,筆墨之細,文心之苦,至矣盡矣。可嘆世之評者動輒謂稼軒“豪放”,“豪放”,好象將他看作一個粗人壯士之流,豈不是貽誤學人嗎?
  王靜安《人間詞話》曾舉此詞,以為人之成大事業者,必皆經歷三個境界,而稼軒此詞的境界為第三即終最高境界。此特藉詞喻事,與文學賞析並無交涉,王先生早已先自表明,吾人在此無勞糾葛。
  從詞調來講,《青玉案》十分別緻,它原是雙調,上下闋相同,衹是上闋第二句變成三字一斷的疊句,跌宕生姿。下闋則無此斷疊,一片三個七字排句,可排比,可變幻,隨詞人的心意,但排句之勢是一氣呵成的,單單等到排比完了,纔逼出煞拍的警策句。
  ●滿江紅·江行和楊濟翁韻
  辛棄疾
  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曾識。
  還記得、夢中行遍,江南江北。
  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兩平生屐?
  笑塵勞、三十九年非,長為客。
  吳楚地,東南坼。
  英雄事,曹劉敵。
  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
  樓觀纔成人已去,旌旗未捲頭先白。
  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
  辛棄疾詞作鑒賞
  此詞與《水調歌頭》(落日塞塵起)為同時先後所作。題一作“江行,簡楊濟翁、周顯先”,乃作者離開揚州溯江上行,途中抒懷而成。今存楊炎正(濟翁)《滿江紅》數首,其中“典盡春衣”一首有“功名事,雲霄隔;英雄伴,東南坼”,“問漁樵、學作老生涯,從今日”等語,與這首詞雖用韻不同,而情調相同,意氣相通。或為本詞所和之韻。“此詞可分三層。
  上片為第一層,由江行沿途所見山川引起懷昔遊,痛惜年華之意。長江中下遊地區山川秀美,辛棄疾南歸之初,自乾道元年至三年,曾漫遊吳楚,行蹤遍及大江南北,對這一帶山水是熟悉的。乾道四年通判建康府,此後出任地方官,調動頻繁,告別山水長達十年。今日復見眼中川“都似舊時相識”了。“溪山”曰“過眼”,看山卻似走來迎,這是江行的感覺。“怪”是不能認定的驚疑感,是久違重逢的最初的感觸。往事雖“還記得,卻模糊、記不真切,真象一場舊夢。
  “還記得、構中行遍,江南江北”,“夢中”雲者不僅有烘托虛實之妙,也是心理感受的真實寫照,這種恍惚的神思,乃是多年來雄心壯志未得實現。業已倦於宦遊的結果。反復玩味以上數句,實已暗伏“塵勞”、覺非之意。官場之上,往往如山水一般舊曾相識虛如幻夢不如遠離,同時也就成了一種強有力的召喚,來自大自然的召喚。所以,緊接二句寫道:“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兩平生屐?”要探山川之勝,就得登攀,“攜杖”、着“屐”(一種木底鞋)是少不了的。
  《世說新語·雅量》載阮孚好屐,嘗曰:“未知一生當着幾量(兩)屐?”意謂人生短暫無常,話卻說得豁達幽默。此處用來稍變其意,謂山川佳處常在險遠,不免多穿幾雙鞋,可這又算得了什麽呢!所以結尾幾句就對照說來,“笑塵勞、三十九年非”乃套用蘧伯玉(春秋時衛國大夫)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的話(語出《淮南子·原道訓》),作者當時四十歲,故這樣說。表面看,這是因虛度年華而自嘲,其實,命運又豈是自己主宰得了的呢。“長為客”三字深懷憂憤,語意曠達中包含沉鬱。實為作者於四十年年來之感慨,年已四旬,南歸亦久,但昔日的志願,卻無一件得以實現,感慨,今是昨非,一生勞碌,原來“長為客”無絲毫是自己左右的。
  這片六句另起一意為第二層,由山川地形而引起對古代英雄事跡的追懷。揚州上遊的豫章之地,歷來被稱作吳頭楚尾。“吳楚地,東南坼”化用杜詩(《登嶽陽樓》:“吳楚東南坼”),表現江行所見東南一帶景象之壯闊。如此之山川,使作者想到三國英雄,尤其是立足東南北拒強敵的孫權,最令他欽佩景仰。曹操曾對劉備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三國志。先主傳》)而孫權堪與二者鼎立。此處四句寫地靈人傑,聲情激昂,其中隱含作者滿腔豪情。“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二句有慨嘆,亦有追慕。恨不能起古人於九泉而從之的意味,亦隱然句中。
  結尾數句為第三層,是將以上兩層意思匯合起來,發為更憤激的感慨。“樓觀纔成人已去”承上懷古,用蘇軾詩“樓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送鄭戶曹》)意,這裏是說吳國基業始成而孫權就匆匆離開人間。“旌旗未捲頭先白”承前感傷,由人及己,“旌旗”指戰旗,意言北伐事業未成,自己的頭髮卻先花白了。
  綜此二者,於是詞人得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結論:人間哀樂從來循環不可琢磨(“轉相尋”),“今猶昔”。這結論頗帶宿命色彩,乃是作者對命運無法解釋的解釋。更是作者對命運不如已願,人事多乖的感嘆。
  詞中一方面表示倦於宦遊——“笑塵勞、三十九年非”,另一方面又追懷古代英雄業績,深以“旌旗未捲頭先白”為憾,反映出作者當時矛盾的心情。雖是因江行興感,詞中卻沒有着重寫景,始終直抒胸臆;雖然語多含蓄,卻不用比興手法,純屬直賦。這種手法與詞重婉約、比興的傳統是完全不同的。但由於作者是現實政治感慨與懷古之情結合起來,指點江山,縱橫議論,抒胸中鬱悶,驅使古人詩文於筆端,頗覺筆力健峭,感情瀰滿。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自具興發感人力量。
  ●滿江紅·題冷泉亭
  辛棄疾
  直節堂堂,看夾道冠纓拱立。
  漸翠𠔌、群仙東下,珮環聲急。
  誰信天峰飛墮地,傍湖千丈開青壁。
  是當年、玉斧削方壺,無人誤。
  山木潤,琅玕濕。
  秋露下,瓊珠滴。
  嚮危亭橫跨,玉淵澄碧。
  醉舞且搖鸞鳳影,浩歌莫遣魚竜泣。
  恨此中、風物本吾傢,今為客。
  辛棄疾詞作鑒賞
  作者在南歸之後、隱居帶湖之前,曾三度在臨安做官,但時間都很短。乾道六年(1170)夏五月,作者三十一歲時,受命任司農寺主簿,乾道七年春山知滁州。這段時間是三次中較長的一次,本詞可能就是這次在杭州作的。
  冷泉亭在杭州靈隱寺前的飛來峰下,為唐剌史元所建。白居易《冷泉亭記》說:“東南山水,余杭郡為最;就郡言,靈隱寺為尤;由寺觀,冷泉亭為甲。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纍丈,而撮奇得要,地搜勝概,物無遁形。”它不但靠近靈隱寺和飛來峰,而且就近登山,還有三天竺、韜光寺、北高峰諸名勝。詞的上闋寫冷泉亭附近的山林和冰來峰;下闋寫遊亭的活動及所感。
  上闋自上而下,從附近的山林和流泉麯澗寫起。
  “直節堂堂,看夾道冠纓拱立。”說山路兩旁,整齊排列的高大的樹木,象戴冠垂纓的官吏,氣概堂堂地夾道拱立。這在修辭上是擬人手法;在句法上是形容句置在主句之前。“直節堂堂”,形容“拱立”的樹木高大挺拔,倒戟而出,形成突兀雄偉的氣勢,並寄托了作者的志趣;第二句綰合上句,並形容樹木枝葉的茂盛垂拂。“漸翠𠔌、群仙東下,珮環聲急。”說兩旁翠緑谿𠔌的流泉,漸次流下,聲音琤琤琮琮,象神仙衣上的環珮叮噹作響一樣。其意本於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這也是擬人的寫法。上一層以列隊官吏擬路旁樹木,有氣勢,但讀者不易領會,稍嫌晦澀;這一層比擬,由粗入細,形象自然、優美,比較容易理解。“辛詞才氣橫溢,常不擇粗細”,信手拈來,但都能靈活驅使,此處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下面四句,集中寫飛來峰,由“誰信”二字直領到底。飛來峰並不高,但是形勢奇矯如靈鷲《淳祐臨安志》引晏殊《輿地記》說:“晉鹹和元年,西天僧慧理登茲山,嘆曰:”此是中天竺國靈鷲山之小嶺,不知何年飛來。佛在世日,多為仙靈所隱,今此亦復爾耶?‘因挂錫造靈隱寺,號為飛來峰。“岩有矯竜、奔象、伏虎、驚猿等名稱,是因為遠看有高峻之感。”天峰飛墮地“,狀飛來:”傍湖“,指在西湖之濱:”千丈“,狀高:”青壁“指山峰,承”天峰墮地“:”開“承”飛“字。”誰信“二句描寫飛來峰,氣勢雄偉,但和起兩句比較,則辭意細密,峭而不粗。”是當年、玉斧削方壺,無人識。“玉斧泛指仙人的神斧;方壺,《列子。湯問》所寫的海上五個神山之一。句中意思是:飛來峰象是仙人用”玉斧“削成的神山一樣,可惜時間一久,滄桑變幻,現在已無人能認識它”當年“的來歷和面貌,以補充解釋、描寫飛來峰作結,調子轉為舒和。
  下闋“山木潤,琅玕濕。秋露下,瓊珠滴”,寫亭邊的木石。琅玕,美石;瓊珠,即秋露。因秋露結成瓊珠般的水點下滴,所以木石都呈濕潤。這四句形式平列,但前後有因果關係。“嚮危亭橫跨,玉淵澄碧。”上句寫遊亭,下句寫冷泉秋天流水澄清如碧玉。
  以上幾句,調子承上闋的歇拍,仍然舒和。“醉舞且搖鸞鳳影,浩歌莫遣魚竜泣。轉寫自己遊亭活動,觸動豪情和身世,調子又轉為豪邁激昂。”“醉舞”句寫豪情,“鸞鳳”自喻,“浩歌”句寫感慨,“魚竜”因泉水而聯想。“恨此中、風物本呈傢,今為客。”為什麽醉舞還會發出悲痛的“浩歌”,怕歌聲會使“魚竜”感泣呢?這二句正可說明其內在的,復雜的原因。作者的家乡在歷城(今濟南),是山東的“傢傢泉水,戶戶垂楊”的勝地,原有著名的七十二泉,其中也有叫冷泉的;那裏大明湖、趵突泉附近有許多著名的亭子,如歷下亭、水香亭、水西亭、觀瀾亭等,也有可觀的美景“風物本吾傢”,即謂冷泉亭周圍景物,有和作者家乡相似的地方。為什麽又會因此而産生“恨”呢?原因是作者南歸之後,北方失地未能收復,不但素願難酬,而且永難再回故鄉。衹能長期在南方作客,鬱鬱不得志,因而觸景懷舊,便有了無限傷感。要想排遣這種傷感,衹能通過醉中的歌舞,但事實上是排遣不了的。話說得平淡、含蓄,“恨”卻是很深沉的。
  這個“恨”,不僅是關係個人思鄉之“恨”,而且是關係整個國傢、民族命運之“恨”,自然會引起讀者強烈的同情。這首詞由西湖景物觸動作者的思鄉之情聯想到國傢民族的悲哀,表達含蓄悲憤深廣;寫景形容逼肖,而開闔自然。它並非是作者刻意經營的,但是能見出作者詞作的風格特點和功力。
  ●滿江紅·餞鄭衡州厚卿席上再賦
  辛棄疾
  莫折荼,且留取一分春色。
  還記得,青梅如豆,共伊同摘。
  少日對花渾醉夢,而今醒眼看風月。
  恨牡丹笑我倚東風,頭如雪。
  榆莢陣,菖蒲葉。
  時節換,繁華歇。
  算怎禁風雨,怎禁鵜鴂!
  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棲棲者蜂和蝶。
  也不因春去有閑愁,因離別。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別開生面的餞行詞。鄭厚卿要到衡州赴任,作者設宴餞別,席間先作了一首《水調歌頭》,然而意猶未盡,於是又作了這首《滿江紅》,所以題目中再“再賦”二字。
  在餞別的酒席上連作兩首詞送行的,既要各有特點又要毫無雷同,這是十分睏難的。作者卻似乎毫不費力。因而兩首詞都經過了時間的考驗,流傳至今。
  為了從比較中探尋藝術奧秘,不妨先看看《水調歌頭》:寒食不小住,千騎擁春衫。衡陽石鼓城下,記我舊停驂。襟以瀟湘桂嶺,帶以洞庭青草,紫蓋屹西南。文字起騷雅,刀劍化耕蠶。看使君,於此事,定不凡。奮髯抵幾堂上,尊俎自高談。莫信君門萬裏,但使民歌五,歸詔鳳凰銜。君去我誰飲,明月影成三。
  上闋從描述衡州自然景觀和人文傳統入手,期望鄭厚卿到任後能振興文化,發展經濟,富國益民,大展經綸,從而贏得百姓的歌頌和朝廷的重視;直到結尾,纔微露惜別之意。雄詞健句,絡繹筆端,一氣舒捲,波瀾壯闊,不失辛詞豪放風格的本色。
  有這樣好的詞送行,已經足夠了,但還要“再賦”一首《滿江紅》,又有什麽用意呢?讀這首《滿江紅》不難看出作者與鄭厚卿交情深厚,餞別的對間拖得很久。先作《水調歌頭》,從“仁者贈人以言”的角度加以勉勵,但傷心人別有懷抱,在依依惜別之際雖欲不吐但終於不得不吐,因而又作了這首《滿江紅》。
  從《詩經》開始,送別的作品就不斷出現,真是不勝枚舉。在平庸作傢筆下,很難跳出前人的窠臼;而作者的這首《滿江紅》,卻自出手眼,一空依傍,角度新穎,構思奇特。全篇除結拍以外,壓根兒不提餞行,自然也未寫離緒,而是着重寫暮春之景,並因景抒情,吐露惜春、送春、傷春的深沉慨嘆。及至與結句拍合,則以前所寫的一切都與離別相關,並且寓意深廣,遠遠超出了送別的範圍。
  上闋開頭以勸阻的口氣寫道:“莫折荼!”好象有誰要折,而且一折就立刻會産生嚴重的後果。這真是驚人之筆!“荼”,也寫作“酴醿”,春末夏初開花,故蘇軾《杜沂遊武昌以酴醿花菩薩泉見餉二首》一開頭便說:“酴醿不爭春,寂寞開最晚”。而珍惜春天的人,也往往發出“開到荼花事了”的慨嘆,作者一開口便勸人“莫折荼”,其目的正是要“留住”最後“一分春色”。企圖以“莫折荼”留住“春色”,這當然是癡心妄想。然而心愈癡情愈真,也愈具有感人肺腑的藝術魅力。而這,也正是文學藝術區別於自然科學乃至其他社會科學的重要特點之一。
  開頭未明寫送人,實則點出送人的季節已是暮春,接着又以“還記得”領起,追溯“青梅如豆柳,共伊同摘”的往事。馮延已《醉桃源》雲:“南園春半踏青時,……青梅如豆如眉。可知”青梅如豆“乃是”春半“之時的景物。而同摘青梅之後又見牡丹盛開、榆錢紛落、菖蒲吐葉,時節不斷變換,如今已繁華都歇,衹剩下幾朵”荼“了!即使”莫折“,但風雨陣陣,鵜鴂聲聲,那”一分春色“,看來也是留不住的。”鵜鴂“以初夏鳴。《離騷》雲:”恐鵜鴂之先嗚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張先《千秋歲》雲:”數聲鵜鴂,又報芳菲歇。“姜夔《琵琶仙》雲:”春漸遠,汀洲自緑,更添了幾聲啼鴂.“作者在這裏於”時節換,繁華歇“之後繼之以”算怎禁風雨,怎禁鵜鴂!“表現了對那僅存的”一分春色“的無限擔憂。在章法上,與開頭遙相呼應。
  上闋寫“看花”,以“少日”的“醉夢”對比“而今”的“醒眼”。“而今”以“醒眼”看花,花卻“笑我頭如雪”,這是可“恨”的。下闋寫物換星移,“花”與“柳”也都“老”了,自然不再“笑我”,但不用說我也更加老了,那又該“恨”誰呢?“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棲棲者蜂和蝶”兩句,是工對,命意新警。
  “花”敗“柳”老,“蜂”與“蝶”還忙忙碌碌,不肯安閉,有什麽用處呢?春秋末期,孔丘為興復周室奔走忙碌,有個叫微生畝的很不理解,問道:“丘何為是棲棲者與?”作者在這裏把描述孔子的詞兒用到“蜂”“蝶”上,是寓有深意的。
  上述描寫都沒有涉及餞別,到了結尾時,作者突然筆鋒一轉,寫了“也不因春去有閑愁”因離別。“即戛然而止,給讀者留下一係列的懸念和疑問。
  全詞句句驚心動魄,其奧秘在於句句意兼比興。例如“莫折荼,且留取一分春色”,寫得是如此鄭重,如此情深意切,令人想到除它本身的意義外,必另有所指。其他如“醒眼看風月”、“怎禁風雨,怎禁鵜鴂”以及“是棲棲者蜂和蝶”等等,也都是這樣的。
  難道他勸人“莫折”的“縻”僅僅是春末夏初開花的“荼嗎?難道他要着意留住,卻在風吹雨打和鵜鴂鳴叫中消逝了的”一分春色“,僅僅是表現在自然景物方面的”春色“嗎?那風、那雨、那鵜鴂,難道不會使你聯想到許許多多人事方面、政治方面的問題嗎?這是第一層。
  隨着“時節換,繁華歇”,人的頭髮也已似雪一樣的白。洋溢在字裏行間的似海深愁,分明是由“春去”引起的,卻偏偏說與“春去”無關;都衹是“因離別”,卻又偏偏在“愁”前着一“閑”字,顯得無關緊要。這就不能不發人深省。這是第二層。
  作者力主抗金,並提出了一整套抗金的方針和具體措施,但由於投降派把持朝政,他遭到百般打擊。淳熙八年(1181)末,任江南西路安撫使的他被罷官不得不閑居帶湖(在今江西上饒)十年之久,雖蒿目時艱,但又一籌莫展。據考證,送鄭厚卿赴衡州的兩首詞作於淳熙十五年,屬於“帶湖之什”。他先作《水調歌頭》,鼓勵鄭厚卿有所作為;繼而又深感朝政腐敗,權姦誤國,金兵侵略日益猖獗,而自己又報國無門,蹉跎白首,收復中原、統一祖國的宏願難以實現!於是在百感交集之時又寫了這首《滿江紅》,把“春去”與“離別”綰合起來,觸景生情,比興並用,寓意深遠。國傢的現狀與前途,個人的希望與失望,俱見於言外。“閑愁”雲雲,實際是說此“愁”無人理解,儘管“愁”也是徒然。憤激之情,出以平淡,但內涵深廣,他的那首膾炙人口的《摸魚兒》以“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開頭,以“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結尾,正可與此詞參看。
  ●滿江紅·暮春
  辛棄疾
  傢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
  花徑裏、一番風雨,一番狼藉。
  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
  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庭院靜,空相憶。
  無說處,閑愁極。
  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
  盡素如今何處也,緑雲依舊無蹤跡。
  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
  辛棄疾詞作鑒賞
  稼軒詞素以豪放聞名,但也不乏有含蓄藴藉近可於婉約的篇章。蓋大作傢,非衹有一副筆墨,他們可據內容的不同、表達的需要,倚聲填詞,更迭變換,猶若繪事“六法”的所謂“隨類傅彩”。按詞譜,《滿江紅》用仄韻,且多穿插三字短句,故其音調繁促起伏,宜於表達慷慨激昂的感情,豪放詞人也樂於采用,嶽武穆“怒發衝冠”一闋可作楷模標本。然而此前,賀方回已用此調填寫了以“傷春麯”為題的詞,抒發深婉紆麯之情,但是承其傳統者,則是辛稼軒。
  此詞,抒寫傷春恨別的“閑愁”,屬於宋詞中最常見的內容:上闋重在寫景,下闋重在抒情,也是長調最常用的章法。既屬常見常用、那麽易陷於窠臼,但是仔細體味該詞,既不落俗套,又有新特點,委婉,但不綿軟;細膩,但不平板。作到這一步,全賴骨力。具體地說每句之中,皆有其“骨”,骨者,是含義深厚、分量沉重,足以引人註目的字面;由骨而生“力”,就足以撐住各句,振起全篇,“傢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此句中,“江南”二字為骨。此二字與題目聯繫起來,則可引發讀者豐富的聯想:江南早春,風光綺麗,千裏鶯啼,紅緑相映,水村山郭,風展酒旗,及至暮春三月,花開樹生,草長鶯飛。引發繁衍之外,“骨”的另一作用,乃顯示其“力”,由“花徑裏、一番風雨,一番狼藉”可見。此句中“狼藉”二字為其骨。由此二字,讀者仿佛感受到一股猛烈狂暴的力量。與之相比,孟浩然所謂“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顯得平易,李清照所謂“知否,知否,應是緑肥紅瘦”,衹覺婉轉,而此處“狼藉”二字富有的骨力清晰可見“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株漸覺清陰密”,其骨在“暗隨”與“漸覺”二處。此二處,“骨”又顯示其勁韌之性,實作“筋”用。作者將“緑肥紅瘦”的景象,鋪衍為十四字聯語,去陳言,立新意,故特意在其轉折連接之處,用心着力,角勝前賢。“暗隨”,未察知也:“漸覺”,已然也。通過人的認識過程表示時序節令的推移,可謂獨運匠心。“算年年
  以下數語,拈出刺桐一花,以作補充,變泛論為實說。“寒無力”三字,頗為生新惹目,自是“骨”之所在。寒,謂花朵瘦弱。故無力附枝,衹得隨風飄落,不而清陰緑葉之盛壯,若得以耀威於枝頭。寒花與密葉之比較,亦可使人聯想倘能結合作者的處境、心緒而謂其隱含君子失意與小人得勢之喻,似非無稽。就章法而論,此處隱含的比喻,則是由上闋寫景轉入下闋抒情的過渡,唯其含而能隱,故尤耐人尋味。
  下闋,假托不能與所思美人相見而抒寫內心的愁苦。“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閑愁極”四個短句,衹為點出“閑愁”二字,閑愁,是宋詞中最常見的字眼,而其含義亦最不確定,乃是一個“模糊性概念”。詞人往往將極其深重的感受,不易名狀、難以言傳的愁緒,籠統謂之閑愁。讀者欲探究其具體含義,使其“模糊性”變得清晰,則必須結合歷史背景、作者生平以及其他的有關資料進行考察,差不多就能作出合乎情理的推斷。作者此詞中所謂的閑愁,當是由於自己不為南宋朝廷重用,復國壯志無從施展,且受投降派的忌恨排擠,進而而産生的政治失意。以此推衍而下,“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則痛恨姦侫之蜚語流言、落井下石之意。“盡素”、“緑雲”一聯,以美人為象徵,表達了對理想的渴望與追求。然而,信息不來,蹤跡全無,希冀僅存一綫,愁腸依然百結,而“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的結尾,也就順理成章了“謾”字是語氣副詞,表義甚是靈活,此處與“渾”字近,猶言“簡直”、“真個”。“平蕪碧”,可與歐陽修的詞句“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參看,意謂即便上得高樓,舉目遙望,所見的恐怕已是滿川青草了。稼軒《摸魚兒》有“天涯芳草無歸路”之句,亦可參觀,意謂歸路已為平蕪所阻斷,最終不能與意中人相見了。
  比興寄托,乃風騷之傳統,宋人填詞,也多是繼承這種傳統,該詞就是如此。而詞人命筆,每托其意於若即若離之間,致使作品帶有“模糊性”的特點。
  此種模糊性,非但無損於詩歌的藝術性,有時且成為構成詩歌藝術魅力的因素,越是模糊、不確定,越能引人求索耐人尋味。此種貌似奇怪的現象,正是詩歌藝術的一大特點。就讀者之求索而言,倘能得其大略,即當適可而止;思之過深,求之過實,每字每句都不肯放過,則會認定處處皆有埋藏,又難免要捕風捉影,牽強附會。
  ●滿江紅
  辛棄疾
  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
  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
  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緑。
  但試把一紙寄來書,從頭讀。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
  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
  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衹礙離人目。
  最苦是、立盡月黃昏,闌幹麯。
  辛棄疾詞作鑒賞
  過首詞從語氣看象是出於女性所作,很有可能是作者設想中情人對自己的懷念。上闋“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寫晝長天暖之時,閨房內外,十分寂靜,甚至衹有窗前輕風吹動翠竹的聲音,纔會驚動閨中的人,中斷她的凝思,敲碎她的離愁。環境的幽美,襯托出主人公的孤寂、愁悶。“敲碎”既體現了靜中之動,又以動襯靜:“離”字點出了詞中之情。
  這兩句景情結合,以景為主,雖是開頭,但在全詞中卻寫得最細膩。“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寫出主人公的生活狀況:所愛之人去了,自己孤獨無伴,衹好常常倚樓遙望,由於無人欣賞,所以也就無心去吹簫了。“人去”、“人獨”,是“倚樓”、“吹簫”的原因。第一個“人”字是對方,是主人公想念的人;第二個“人”字是主人公本人。“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緑。”承“倚樓”句,寫登樓所見的風景,又點出了時令。“千山緑”雖然可愛,但“三月暮”卻又意味着春光消逝、好花凋謝,對於愛惜青春的女性來說,便有“滿眼不堪”。之感。這表現了主人公的身分和性格特點。“但試把一紙寄來書,從頭讀。上面寫的,是日常的一般生活;這兩句寫的是一個特殊的細節。主人公不斷地把情人寄來的信,從頭細讀,這進一步表現她的孤獨無聊,也開始深入地揭示了她思念情人的深切感情。這是通過行動來寫情的,是事中之情。
  上闋寫景寫事,沒有直接抒情。下闋“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直接抒情:情人寄來的信,滿紙寫着“相思”之字,說明他沒有忘記自己,信中的字,不能安慰、滿足自己的“相思”之意,也包含自己沒有機會嚮情人傾吐相思、取得補償之意。
  思念情人除了空讀來信之外,還設法安慰自己,但仍不免“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小珠般的點點眼淚,輕輕地、不斷地滴在羅衣上,不但染衣,而且幾乎“盈掬”。這兩句再以事寫情,體現了身分、性格特點,最可看出主人公是個女性。“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衹礙離人目”,又接着以景補充抒情。“芳草”句,意本於《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芳草生兮萋萋”而又有發展。對比辛詞《摸魚兒》“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或本作“無歸路”,意同),則此說“不迷”者,便有盼望他能夠回來和歸程並不艱難的意思:“垂楊”句,指暮春楊柳長得濃密,卻礙人眼界,使人不能遠望。二句分寫兩邊,而意自關連。因上句有盼望遊人能歸意,故倚樓望其或即翩然來歸;但“垂楊衹礙離人目”,“衹”字有怪怨的感情色彩,怪垂楊別的作用不起,“衹”起礙人望遠的作用。兩句將樓頭思婦的細微感情,麯麯傳出。
  “最苦是、立盡月黃昏,闌幹麯。”最後歸結,仍從事中寫情。第一句從早到晚,第二句呼應上闋的“倚樓”。垂楊遮眼,儘管望不到天涯行人的去處,但是仍然站在樓上闌桿旁邊,直到黃昏月亮出來。因此用“最苦”兩上字來充分地修飾,不僅詳盡地表達了這兩句,而且是詳盡地表達了全詞之情。
  範開《稼軒詞序》說辛詞也有“清而麗,婉而嫵媚”一類的作品,這首寫閨的詞,正是其中之一。劉剋莊《辛稼集序》說辛詞“其穠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然而又完全全是這樣,辛氏性格豪放,筆力超邁,所寫的豔情詞,仍多哀而不傷,不象秦觀、晏幾道同類的詞那樣纖細、凄婉,總之,他們各有短長,難以輕論高下。
  ●祝英臺近·晚春
  辛棄疾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
  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
  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
  試把花卜心期,纔簪又重數。
  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
  卻不解帶將愁去。
  辛棄疾詞作鑒賞
  清陳廷焯說:“稼軒最不工綺語。”(《白雨齋詞話》捲一)此說不確。這首《祝英臺近。晚春》抒發了閨中少婦惜春懷人的纏綿悱惻之情,寫得詞麗情柔,嫵媚風流,卻是與作者縱橫鬱勃的豪放風格迥然不同的。
  上闋頭三句巧妙地化用了前人的詩意,追憶與戀人送別時的眷眷深情。“寶釵分”,前人以分釵作為分別留贈的信物:“桃葉渡”,指送別之地:“煙柳暗南浦”,渲染了暮春時節送別,埠頭煙柳迷濛之景。三句中連用了三個有關送別的典故,最後融會成一幅情緻纏綿的離別圖景,烘托出作者凄苦悵惘的心境。自從與親人分袂之後,遭遇了橫雨狂風,亂紅離披,為此怕上層樓,不忍心再目睹那場景。傷心春去,片片落紅亂飛,都無人管束得住,用一個“都”字對“無人”作了強調。江南三月,群鶯亂飛,人們感到鶯啼預示春將歸去。所以寇準說“春色將闌,鶯聲漸老”(《踏莎行》)。更有誰能來勸止喻示春去的鶯聲呢?“都無人管”與“更誰勸”,進一步抒發了怨春懷人之情。
  下闋筆鋒一轉,由渲染氣氛烘托心情,轉為描摹情態。其意雖轉,但其情卻與上闋接連不斷。“鬢邊覷”三字,刻畫少婦的心理狀態細膩密緻,維妙維肖。
  一個“覷”字,就把閨中女子嬌懶慵倦的細微動態和百無聊賴的神情,生動地刻畫出來。“試把”兩句是覷的結果。飛紅垂盡“鶯聲不止,春歸之勢不可阻攔,懷人之情如何表達。鬢邊的花使她萌發了一絲僥倖的念頭:數花瓣卜歸期。明知占卜並不可信,卻又”纔簪又重數“。一瓣一瓣數過了,戴上去,又拔下來,再一瓣一瓣地重頭數。這種單調的反復動作既令人覺得可笑又叫人覺得心酸。作者在此用白描手法,對人物的動作進行細膩的描寫,充分表現出少婦的癡情。然而她的心情仍不能平靜,接着深入一筆,以夢囈作結。”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這三句化用了李邴《洞仙歌》詞:歸來了,裝點離愁無數。……驀地和春帶將歸去。”和趙彥端《鵲橋仙》詞:“春愁原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可是辛詞較李、趙兩作更流暢,更委婉。
  出之以責問,托之於夢囈更顯得波譎雲詭,綿邈飄忽。雖然這種責問是極其無理的,但越無理卻越有情。癡者的思慮總是出自無端,而無端之思又往往發自情深不能空者。因此這恰恰是滿腹癡情怨語的少婦的內心世界的真實反映,“綿邈飄忽之音最為感人深至。”(郭麐靈芬館詞話)捲二(瀋祥竜《論詞隨筆》雲“詞貴愈轉愈深”,本篇巧得此法。從南浦贈別,怕上層樓,花卜歸期到哽咽夢中語。紆麯遞轉,新意迭出。上闋斷腸三句,一波三折。從“飛紅”到“啼鶯”,從惜春到懷人,層層推進。下闋由“占卜”到“夢囈”,動作跳躍,由實轉虛,表現出癡情人為春愁所苦、無可奈何的心態。
  全詞轉折頗多,愈轉愈纏綿,愈轉愈凄惻。一片怨語癡情全在轉折之中,充分顯示了婉約詞綢繆宛轉的藝術風格。通過描寫人物的典型動作,從而表現人物的心理活動,是這首詞藝術手法上的又一成功之處。寥寥幾筆,“占卜”的全過程一一呈現出來;衹一句夢話,癡情人的內心情思便和盤托出。透過這些簡單的動作,可以清晰地感到人物脈搏的跳動,人物形象呼之即出。
  此詞章法嚴密,以春歸人未還綰合上下闋,詞面上不着一“怨”字,卻筆筆含“怨”,欲圖弭怨而怨仍縈繞不休。瀋謙《填詞雜說》曰:“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麯,昵狎溫柔,魂銷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
  張炎《詞源》“辛稼軒《祝英臺近》……皆景中帶情而存騷雅。”黃蓼園《蓼園詞選》也認為此詞必有所托,說:“史稱稼軒人材大類溫嶠、陶侃,周益公等抑之,為之惜。此必有所托,而藉閨怨以抒其志乎!”這話是有道理的。作者從到江南之後,就受到壓抑,不被重用。他恢復中原的壯志難以實現,故假托閨怨之詞以抒發胸中的鬱悶,這和他的另一首名作《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是同一情調,同一抒情手法。我們不能把這首詞確指為因某一事而作的,所以宋人張端義《貴耳集》說這首詞是辛棄疾為去妾呂氏而作的,是不足為信的。
  ●山鬼謠
  辛棄疾
  雨岩有石,狀怪甚,取《離騷》《九歌》,名曰“山鬼”,因賦《摸魚兒》改今名。問何年、此山來此?
  西風落日無語。
  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
  溪上路,算衹有、紅塵不到今猶古。
  一杯誰舉?
  舉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
  須記取:昨夜竜湫風雨,門前石浪掀舞。
  四更山鬼吹燈嘯,驚倒世間兒女。
  依約處,還問我:清遊杖履公良苦。
  神交心許。
  待萬裏攜君,鞭笞鸞鳳,誦我《遠遊》賦。
  石浪,庵外巨石也,長三十餘丈。
  辛棄疾詞作鑒賞
  作者閑居帶湖時,常到博山遊覽。雨岩在博山之隈,風景絶佳。據題註,“雨岩有石,狀怪甚”,詞人藉用了屈原《九歌》中的“山鬼”名,而將這首詞的詞牌名由《摸魚兒》改為《山鬼謠》了。
  這首詞寫得詭異奇特,與石之“怪甚”十分相稱。
  上闋頭二句“問何年,此山來此?”著一“來”字便把偌大一座博山擬人化了。從歷史長河中來看,這座山當有形成的日期,但在科學知識不發達的古代,誰能解答這個問題呢?提問的對象,並不確指,又巧妙地以“西風落日無語”作答,使渺茫的太古融入了瑟瑟西風、奄奄落日之中,竟不能夠究潔。既渲染了冷峻陰森的氣氛,又引起日落後神秘可怖的懸想。究詰既無所得,所以緊接着便以猜度之詞說:“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伏羲”即太昊。《白虎通·號》:“三皇者,何謂也?謂伏羲、神農、燧人也。”傳說伏羲始畫八卦,造書契,揭開了人類文明史的第一頁。《列子·天瑞》:“太初者,氣之始也”;《易》“易有太極”疏雲:“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即是太初。”說這怪石早於伏羲,實際上便把近在眼前的怪石寫得超越千古,無與倫比。這是從縱的方面來寫的。“溪上路,算衹有,紅塵不到今猶古”,則是從眼前的景物照應遠古寫的。空山無人,溪水清澈,緣溪而行,一塵不染。人間雖然經歷了滄桑,但這兒依然“紅塵不到”,衹此纔與太古相似。既突出了雨岩環境的無比幽靜,又透露了詞人對紛擾、齷齪現實的厭惡。詞人獨遊雨岩的詞作,大多抒發了知音難遇的感慨。空山獨酌,孤寂可知,“一杯誰舉”,與之相對者唯有此一塊巨石。然而“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巨石不能與我共飲,酒杯卻又被山鳥打翻了。巨石不起,是無情之物體;而山鳥覆杯,是無心呢?還是有意呢?還或許是精靈所使吧?或真或幻把“山鬼”之靈從無寫到有。由此可見,山鳥的插麯,正是人、物交感的契機。妙在寫得空靈,猶如山鳥之去,無跡可尋。與之相對者唯有此一塊巨石。然而“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巨石不能與我共飲,酒杯卻又被山鳥打翻了。巨石不起,是無情之物體;而山鳥覆杯,是無心呢?還是有意呢?還或許是精靈所使吧?或真或幻把“山鬼”之靈從無寫到有。由此可見,山鳥的插麯,正是人、物交感的契機。妙在寫得空靈,猶如山鳥之去,無跡可尋。
  如果說上闋寫極靜的意境,那麽下闋就寫了極動的景象:竜潭風雨,足以驚人;長達三十餘丈的巨石,然被掀而舞,就更加駭人了。繼之“四更山鬼吹燈嘯”,能不“驚倒世間兒女”嗎?如此層層渲染,步步推進,直到“山鬼”出場,真令人驚心動魄。詞人對於雨岩之夜的描繪如此筆酣墨飽,顯然快意於這種景象的思想感情。竜潭的風雨,石浪的掀舞,山鬼的呼嘯,其勢足以衝破如磐夜氣,其力足以震撼渾渾噩噩的心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驚倒世間兒女”有什麽不好!在這裏,詞人長期被壓抑被鉗製的心聲,突然爆發出最激越的聲響!可知以怪石為知已,不僅在於它遠古荒忽,閱盡滄桑,而且更在於它驚世絶俗,能使人在精神上受到震動。詞人與之相通者,大概就在這裏吧!我以石為知已,石亦以我為知已,所以接着說“依約處,還問我:清遊杖履公良苦。神交心許。”這個“苦”字語意雙關,既是說登山涉水之勞,也是說內心之苦,知已難得,人間難求,既“神交心許”,便深合默契,難分難解,所以最後說“待萬裏攜君,鞭苔鸞鳳,誦我《遠遊》賦”,從橫的空間展示了廣阔的天地。韓愈《酬盧給事麯江荷花引見寄》詩云:“上界真人足官府,豈如散仙鞭笞鸞鳳終日相追陪。”詞人要攜帶“山鬼”,駕馭鸞鳳,雲遊萬裏了。《遠遊》是《楚辭》中的篇名。詞人在這裏說“誦我《遠遊》賦”,主要是表明他追求屈原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屈原內心的苦悶是與追求理想的渴望交織在一起的,辛詞的用意亦在於此。
  這首詞把寫景合詠物揉合在一起來抒情言態。由於寓意深刻,感情熾熱,形象生動,滲透着對國傢興亡和作者本人身世的感慨,所以讀後感到有一種扣人心弦的藝術魅力。元人劉敏中曾寫過一首《泌園春·號太初石為蒼然》④,顯然摹仿本詞。這說明《山鬼謠》一詞,對後世也是有一定影響的。
  ●虞美人
  辛棄疾
  陳同父自東陽來過餘,留十日。與之同遊鵝湖,且會朱晦庵於紫溪,不至,飄然東歸。既別之明日,餘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鷺鷥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輓留之正是遂也。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為賦《虞美人》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裏一笑。
  把酒長亭說。
  看淵明、風流酷似,臥竜諸葛。
  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鬆梢微雪。
  要破帽多添華發。
  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
  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
  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
  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
  問誰使、君來愁絶?
  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
  長夜笛,莫吹裂。
  辛棄疾詞作鑒賞
  作者與陳亮(字同父)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他們始終主張抗金,恢復中原,並為此進行了不懈的努力。他們和朱熹(字元晦,又號晦庵)在哲學觀點上雖然不同,但彼此間的友誼卻很深厚。淳熙十五年(1188)鼕,陳亮自浙江東陽來江西上饒訪問作者與他共商恢復大計;並寄信約朱熹到紫溪(江西鉛山南)會面朱熹因事未能前去。作者與陳亮同遊鵝湖寺(在鉛山東北);後到紫溪等候朱熹,由於朱熹沒有來,陳亮遂東歸。作者於別後次日欲追趕陳亮回來,輓留他多住幾天。到鷺鷥林(在上饒東)因雪深泥滑不能再進,衹好悵然返回。那天夜裏,作者在投宿處寫了這首詞。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竜諸葛。”上闋開頭回敘在驛亭飲酒話別的場面。顯然,當時雙方都說了許多相互推許的話。作者在這裏衹舉了自己對陳亮的稱贊,說陳亮的才能和文采既像陶潛,又象諸葛亮。因為陳亮長期住在家乡,沒有作官,故以陶淵明、諸葛亮作此。這個評價自然很高,但倒也部分符合陳亮一生言談、行事和學問的實際,並非誇大溢美。作者不僅理解自己的好友陳亮,而且把歷史上兩位著名的人物陶潛和諸葛亮(表面看,他們是多麽不同!)聯繫在一起,一並談論,這是極有見解的。寫朱熹對陶潛的看法也是一致的。朱熹《清邃閣論詩》說:“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來得不覺耳。”後來,清代詩人龔自珍在《已亥雜詩》中寫道:“陶潛酷似臥竜豪,萬古潯陽鬆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就融合了作者和朱熹兩人的見解。
  “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鬆梢微雪。要破帽多添華發。這三句驟看起來像橫空飛來,與上文毫不相幹;細思便能理解:此乃詞人挪開話題,把主題轉到寫個人和國傢的命運。鵲踏鬆梢,雪落破帽(自東晉孟嘉竜山落帽傳為美談後,文人往往喜以破帽自詡),引發了對滿頭白發的聯想。這時,這時與陳亮都近五十歲了。歲月蹉跎,報國無門怎能不觸起他們無盡的感喟呢?
  “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這幾句表面寫鼕天的景色:水瘠山枯,四野凄涼;僅憑幾枝稀疏的梅花妝點風光。暗裏寫南宋朝廷苟且偷安,不肯銳意恢復中原,因此衹能落水剩山殘。“疏梅”,暗指力主抗金的志士。但他們猶如掠過長空的兩三衹雁兒,不成陣隊,力量過於單薄,衹能使人感到“蕭瑟”。詞中語意雙關,景中藏情,以比興見意,抒發出無窮感慨,藴涵着深遠的憂國情意。
  下闋又回敘別情。“佳人重約還輕別”;佳人,指陳亮作者既推許他“重約”來晤,又微怨他急於告歸(“輕別”)。這是全詞主題,但點到即止。接下去便竭力地鋪陳和渲染。“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
  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群來愁絶?清江,泛指今江西信江上遊;時因天寒,水深冰合,行人已無法渡江。雪深泥滑,道路艱阻,車輪象長了角似地轉動不了,語本於陸龜蒙《古意》“願得雙車輪,一夜生四角”的詩句。唐圭璋等《唐宋詞選註》指出:“這是寫別後的景況,又是對眼前局勢的影射。”“此地行人”,即詞人目謂。“銷骨”,用孟郊《答韓愈李觀因獻張徐州》“富別愁在顔,貧別愁銷骨”詩意,極言離愁的銷魂蝕骨。接着又以“問誰使”的設問句式,含而不露地道出友人陳亮(兼指自己)的極度愁怨。他們的愁怨,當然不僅是因朋友離別引起,而且更主要是由國傢的危亡形勢和他們在南宋朝廷裏的不幸遭遇所促成。這樣,最後幾句“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就不致使讀者覺得詞人在小題大做了。
  最後幾句,暗用了好幾個典故。前兩句用《資治通鑒》捲二六五載羅紹威的故事。羅紹威聯合朱溫擊敗田承嗣後,為供應朱溫的需求,把積蓄都花光了。他後悔說:“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後兩句用《太平廣記》捲二○四所記獨孤生的故事。唐代獨孤生善吹笛,“聲發入雲,……及入破,笛遂敗裂”。又承接小序“聞鄰笛悲甚”,用嚮秀《思舊賦》的典故。錯,本指錯刀,這裏藉指錯誤。料,作豈料解。詩人感嘆說:哪裏料到當初費盡九牛二虎的力量,竟鑄成而今的“相思錯”呢?這“相思錯”,當然不僅限於指朋友間的思念;實際上也暗寓着為國傢統一奮鬥的想法。“長夜”一詞顯然是針對時局而發,非泛指鼕夜之長而言。在那樣一個“長夜難明”的年代裏,如竜似虎的英雄人物如辛棄疾,陳亮等,哪能不“聲噴霜竹”似地發出撕裂天地的叫喊呢?
  全詞感情濃郁,憂憤深廣。典故雖略嫌過多且僻,此辛詞之病。但大都能就景敘情,或即事寫景,因此形象鮮明。王國維在談到辛棄疾詞的妙處時說:“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幹青雲’之概”(《人間詞話》捲上),這首詞就是這樣。詞前小序。記述辛、陳二人相會、同遊和別後的情思。非常感人。
  由此詞倡始,詞人和陳亮一連唱和了五首。這在中國文學史上,稱得上是一樁盛事。
  ●虞美人·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
  辛棄疾
  老大那堪說。
  似而今、元竜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
  笑富貴千鈞如發。
  硬語盤空誰來聽?
  記當時、衹有西窗月。
  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
  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
  汗血????車無人顧,千裏空收駿骨。
  正目斷關河路絶。
  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看試手,補天裂。
  辛棄疾詞作鑒賞
  本詞的突出特點在於,把即事敘景與直抒胸臆巧妙結合起來,用凌雲健筆抒寫慷慨激昂,奔放鬱勃的感情,悲壯沉雄發場奮厲的格調。
  文學作品的藝術力量在於以情感人。古今中外的優秀詩作,無不充溢着激情。該詞即是如此。作者與陳亮,都是南宋時期著名的愛國詞人,都懷有恢復中原的大志。但南宋統潔者不思北復中原。因而他們的宏願久久不得實現。當時,詞人正落職閑居上饒,陳亮特地趕來與他共商抗戰恢復大計。二人同遊鵝湖,狂歌豪飲,賦詞見志,成為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這首詞,就是當時相互唱和中的一篇佳品。詞中,作者胸懷對抗戰恢復大業的熱情和對民族壓迫者、苟安投降者的深切憎恨,飽和筆端,浸透紙背。正如周濟所云:“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輒發,有英雄語,無學問語”(《介存齋論詞雜著》)。詞人這種慷慨悲涼的感情,是運用健筆硬語傾瀉出來的,因而英氣勃鬱,雋壯可喜。
  周濟還指出:“北宋詞多就景敘情,……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介存齋論詞雜著》)。與以情為中心的就景敘情不同,即事敘景是以敘事為主幹,以抒情為血脈,以寫景作為敘事的烘染或鋪墊。這首詞的上闋,便采用了即事敘景的藝術手法。在追憶“鵝湖之會”高歌豪飲時,以清冷孤寂的自然景物烘染環境氛圍,從而深刻地抒發了詞人奔放鬱怒的感情。
  作者作為一名忠憤填膺的抗成志士秉筆作詞,胸中沸騰的激情難以遏製,不免直瀉筆端。“老大那堪說。”直寫心懷,感情極為沉鬱。“那堪”二字,力重千鈞,義藴極為豐富。當此之時,英雄坐老,壯志難酬,光陰虛度,還有什麽可以說的!然而“老驥伏櫪,志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門行》)。以收復中原為已任的志士們,胸中的烈焰是永遠也不會熄滅的。因此,下面“似而今、元竜臭味,孟公瓜葛”兩句,抒發了作者的壯懷,並且與陳亮的“同志”之情拍合。“元竜”、“孟公”,皆姓陳,又都是豪士,以比陳亮:“臭味”謂氣味相投,“瓜葛”謂關係相連。作者與陳亮友誼既深,愛國之志又復相同,因而引以為快事。不久前,兩人“憩鵝湖之清陰,酌瓢泉而共飲,長歌相答,極論世事”(《辛》祭陳同父文《)這是大慰平生的一次相會,故在此詞中津津樂道:“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衹有西窗月。”詞人時在病中,一見好友到來,立即與之高歌痛飲,徹夜縱談。
  他們志在恢復中原,心無俗念,視富貴輕如毛發,正笑世人之重它如千鈞。討論世事時硬語盤空(韓愈《薦士》詩:“橫空盤硬語,妥貼力排。”),足見議論有力。這幾句是他們交談時情景的實錄。因為寫在詞裏,故順筆插入自然景物的描寫。積雪驚墮,狀述二人談吐的豪爽;孤月窺窗,襯映夜色的清寂。英雄志士一同飲酒高唱,雄壯嘹亮的歌聲直衝雲霄,竟驚散了樓頭積雪。這種誇張的描寫,把兩人的英雄氣概與狂放精神充分表現出來。着一“驚”字,真可謂力透紙背,入木三分。然而,當時衹有清冷的明月與兩人相伴,論說國傢大事的“盤空硬語”又有誰來傾聽呢?在這裏,抗戰志士火一樣的熱情和剛直狂放的性格同積雪驚墮、孤月窺窗的清寂冷寞。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形象地寫出了在苟安妥協空氣籠罩南宋朝堂的情勢下,個別上層抗戰志士孤雁難飛的艱危處境。這樣把寫景與敘事膠着一體,更能充分抒發出翻捲於詞人胸中的狂努之情。正因為二人志同道合,所以夜雖已很深,但他們仍“重進酒,換鳴瑟”,興致不減。
  如果說,詞的上闋主要是作者奔放沸騰的感情融於敘事之中,那麽下闋則主要是直瀉胸臆的賦體,抒發對南宋統治集團的強烈批判和“看試手,補天裂”的壯懷。詞人盡情地馳騁筆力,敷陳其事,傾訴肺腑,寫來筆飛墨舞,淋漓盡致。“事無兩樣人心別。”面對時世,山河破碎,愛國志士痛心疾首,而南宋統治者卻偏安一隅,把傢恥國難全都拋在了腦後。詞人用“事無兩樣”與“人心別”兩種不同象意象加以對照,極其鮮明地刻畫了南宋統治者苟且偷安的庸懦醜態,盡情地抒發了鬱勃胸中的萬千感慨。詞人義憤填膺,嚮統治者發出了嚴厲的質問:“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神州大地,山河一統,自古已然,“合”時多而“離”時少。今當政者不思恢復中原,反而以和議確定了“離”的局面,是何居心!詞語中凜然正氣咄咄逼人,足以使統治者無地自容。雄健頓挫的筆力,加重了詞的感情色彩,使其更富有藝術感染力。
  詞人想到:神州大地要想得到統一,就必須重用抗戰人材,可是當今社會卻是“汗血????車無人顧,千裏空收駿骨”。當道諸公空說徵求人材,但志士卻長期受到壓製,正象拉????車的千裏馬睏頓不堪而無人過問一樣。徒然去購置駿馬的屍骨又有何用!詞人連用三個典故,非常麯折而又貼切地表達了鬱勃心頭而又不便明銳的不平。“一個”空“字,集中表達了詞人對朝中當政者打擊排斥主戰派種種行為的無比怨忿。筆力勁健,感情沉鬱,意境極其雄渾博大。”正目斷關河路絶。“詞人觸景生情,由大雪塞途聯想到通嚮中原的道路久已斷絶,悲愴之情油然而生。山河分裂的慘痛局面,激起了詞人收復中原的熱情。他想起了晉代祖逖與劉琨”聞雞起舞“的動人故事,想起了古代神話中女禍氏煉石補天的美麗傳說,更加堅定了統一祖國的信念,唱出了”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這時代的最強音。筆健境闊,格調高昂。用典如水中着????,渾化無跡,從而豐富了詞的義藴,加強了形象的深廣度,呈現出極其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全詞的意境也最後推嚮了高潮,給人以極大的藝術感染力。
  ●虞美人·用前韻送杜叔高
  辛棄疾
  細把君詩說:“恍餘音、鈞天浩蕩,洞庭膠葛。
  千丈陰崖塵不到,惟有層冰積雪。
  乍一見、寒生毛發。
  自昔佳人多薄命,對古來、一片傷心月。
  金屋冷,夜調瑟。
  去天尺五君傢別。
  看乘空、魚竜慘淡,風雲開合。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殘戰骨。
  嘆夷甫諸人清絶!
  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
  南共北,正分裂!
  辛棄疾詞作鑒賞
  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春,杜叔高從浙江金華到江西上饒探訪作者,作者作此詞送別。題雲“用前韻”,乃用作者前不久寄陳亮同調詞韻。杜叔高是一位很有才氣的詩人,陳亮曾在《復杜仲高書》中稱其詩“如幹戈森立,有吞虎食牛之氣,而左右發春妍以輝映於其間”。衹因鼓吹抗金,故遭到主和派的猜忌,雖有報國之心,但亦無請纓之路。作者愛其才華,更愛其人品,詞中藴含着的深情厚意即能反映出來。
  上闋頭句至“毛發”數句盛贊叔高詩作之奇美。
  頭句“細把君詩說”,足見非常愛重。因為愛之深,所以說之細。“恍餘音、鈞天浩蕩,洞庭膠葛”,言杜詩氣勢磅礴,讀之恍如聽到傳說中天帝和黃帝的樂工們在廣阔曠遠的宇宙間演奏的樂章的餘韻,動人心魂。
  “千丈陰崖塵不到,惟有層冰積雪。乍一見、寒生毛發”乃熔裁唐人李鹹用《覽友生古風》詩“一捲冰雪言,清泠泠心骨”語意,言杜詩風骨清峻,讀之宛若望見塵土都不到的高崖之上的冰雪,不禁毛發生寒。
  如此說詩,不但說得很細,而且說得極美,比喻新穎,想象奇特,既富詩情,亦有畫意。接下至“調瑟”數句哀嘆叔高的蕭索境況。“自昔佳人多薄命,對古來、一片傷心月”,化用蘇軾《薄命佳人》詩“自古佳人多命薄,閉門春盡楊花落”二句,以古來美婦多遭遺棄隱喻纔士常有沉淪:“金屋冷,夜調瑟”則藉漢武帝陳皇后失寵,進一步渲染了被棄的凄苦。這裏純用比興,雖為造境,卻甚真切,藝術效果遠勝於直言。
  下闋寫叔高之懷才不遇而轉及其傢門昔盛今衰。
  “去天尺五君傢別”乃隱括《三秦記》“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一語,謂長安杜氏本強宗大族,門望極其尊崇,但叔高一傢卻有異於此,是然足弟五人皆有才學,但衹因不善鑽營而都未有所成就。“看乘空、魚竜慘淡,風雲開合”則變化《易乾。九五》“雲從竜,風從虎”之語,假托魚竜紛擾、騰飛搏鬥於風雲開合之中的昏慘景象,暗喻朝中群小趨炎附勢、為謀求權位而激烈競爭。一“看”字有冷眼旁觀、不勝鄙薄之意。群小瘋狂奔競,反映了朝政的黑暗腐敗。叔高兄弟不得進用,原因即在於此;北方失地不得收復,原因亦在於此。故接下乃興起神陸沉的悲慨:“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殘戰骨。嘆夷甫諸人清絶!”昔日衣冠相望的中原路上,如今唯見一片荒涼,縱橫滿地的戰骨正在白日寒光中逐漸消損。然而當國者卻衹顧偏安享樂,對中原遺民早已“一切不復關念”(陳亮《上孝宗皇帝書》),許多官僚也“微有西晉風,作王衍阿堵等語”而“諱言恢復”(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捲三此宋孝宗趙語),藉以掩飾其內心的怯懦和卑劣。“嘆夷甫諸人清絶”即對此輩憤怒斥責。朝政如此腐敗,士大夫如引腐朽,詞人的愛國之心卻仍在激烈搏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中原未復,愁思難眠,夜半狂歌,悲風驚起,聽檐間鐵片錚錚作響,宛如千萬匹衝鋒陷陣的戰馬疾馳而過。此時詞人亦仿佛在揮戈躍馬,率領錦突騎兵奔赴疆場,他滿懷異常暢快的心情。但這衹是暫時的幻覺,這幻覺一消失,那虛生的暢快也就隨之消失了,代之而來的必然是加倍的痛苦。歇拍“南共北,正分裂”便是在幻覺消失後發出的慘痛呼號。
  細讀此詞,乃於慰勉朋侶之中,融入憂傷時世之感,故雖為送別之作,但有悲壯之情。然而其運筆之妙,則在於“如春雲浮空,捲舒起滅,隨所變態,無非可觀”(範開《稼軒詞序》)。說詩思之深廣,則鈞天洞庭,渾涵悠遠;言詩格之清峻,則陰崖冰雪,奇峭高寒;狀境況之蕭寥,則冷月哀弦,凄涼幽怨;刺群小之奔競,則風雲魚竜,紛紛擾擾;悲神州之陸沉,則寒日殘骸,慘不忍睹抒報國之激情,則神馳戰陣,鐵騎錚錚;痛山河之破碎,則聲發穿雲,肝膽欲裂。凡此皆“有性情,有境界”(《人間詞話》),故獨高格而不同凡響。
  ●虞美人·賦琵琶
  辛棄疾
  鳳尾竜香撥,自開元霓裳麯罷,幾番風月?
  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
  記出塞、黃雲堆雪。
  馬上離愁三萬裏,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
  遼陽驛音塵絶,瑣窗寒,輕攏慢撚,淚珠盈睫。
  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
  千古事,雲飛煙滅。
  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
  彈到此,為鳴咽。
  辛棄疾詞作鑒賞
  同一題材,在不同的作傢筆底,表現各異;試聽“琵琶”,一到作者手裏,即翻作新聲,不同凡響。
  此琵琶,乃檀木所製,尾刻雙鳳,竜香板為撥,何其精美名貴!“鳳尾竜香撥”。這楊貴妃懷抱過的琵琶,它標志着一個“黃金時代”。作者在此,暗指北宋初期歌舞繁華的盛世。而“霓裳麯罷”則標志着國運衰微與動亂開始。藉唐說宋,發端即點到主題而又不露痕跡,可謂引人入勝之筆。
  “潯陽江頭”二句,一轉,用白居易《琵琶行》所敘事。白氏在江邊關客“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詩序雲“是夕始有遷謫意”,是聽了琵琶麯與彈奏女子自述身世之後的所感。詞以“最苦”二字概括,表明作者也有同感。“畫舸”句用鄭文寶《柳枝詞》“亭亭畫舸係春潭”句意。作者以白居易的情事自比,並切琵琶,其“天涯淪落”之感亦可知矣。
  “記出塞”接連數句又一轉,從個人遭遇寫到國傢恨事。“望昭陽宮殿”等句分明是寫一種特殊感情,與當日昭君出塞時去國懷鄉之痛不完全是一回事。這裏恐怕是在暗喻“二帝蒙塵”的靖康之變。這種寫法在南宋詞傢中也不乏其人。姜夔《疏影》詞中亦有“昭君不慣鬍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之句,鄭文焯亦云“傷二帝蒙塵,諸後妃相從北轅,淪落鬍地,故以昭君托喻”。
  “遼陽驛使”數句轉到眼前的現實。詞人懷念北方故土,聯想瑣窗深處,當寒氣襲人時,閨中少婦正在懷念遠戍遼陽而杳無音信的徵人。她想藉琵琶解悶,結果愈彈愈是傷心。“推手”等句,指彈琵琶,漢劉熙《釋名。釋樂器》:“枇杷,本出於鬍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卻曰杷,象其鼓時,因以為名也。”歐陽修《明妃麯》本此而有“推手為琵卻手琶”之句;所彈之麯為《梁州》。《梁州》即《涼州》,唐西涼府所進邊地樂麯,梁、涼二字唐人已混用。唐段安節《樂府雜錄》謂貞元初康昆侖翻入琵琶。白居易詩:“《霓裳》奏罷唱《梁州》,紅袖斜翻翠黛愁。”可見其聲哀怨。“哀徹”兩字加深了悲涼的意緒。“雲飛煙滅”已將上文一齊結束,“賀老”句便是尾聲。
  這尾聲與發端遙相呼應,再次強調盛時已成過去,已成為歷史。賀老即賀懷智,開元、天寶間琵琶高手,他一彈則全場寂靜無聲。元稹《連昌宮詞》雲:“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賀老定場”即無消息,則“沉香亭北倚欄幹”(李白《清平調》)的貴妃面影當然也不可見,這“鳳尾竜香撥”的琵琶亦無主矣。故作者雲“彈到此”即“鳴咽”不止,寫悲慨無窮的國難傢愁。
  此篇手法新穎,從章法上看與《虞美人。別茂嘉十二弟》。可並為姊妹篇,都列舉了許多有關的典故,而其中皆有一綫相連。即所用典故中情事都與詞人內心的情感和生活經歷有關,與當時時代特點有關,故典故雖多,卻不為事所纍,且抒情氣氛濃郁。仍覺圓轉流麗。由此我們聯想到唐時李商隱的《淚》(永巷長年怨綺羅)一詩,也是列舉古來各種揮淚之事,最後歸結為一事。辛詞章法可能學自李詩,而又有出藍之妙。再上溯可找到江淹的《恨賦》、《別賦》,李白《擬恨賦》等類篇章,作者用之以為詞,可謂創新。
  此詞除使用典故多能流轉自如外,還顯示了辛詞的另一特色,即豪放而兼俊美,所謂“肝腸似火,面目如花”者。詞中如“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句,不獨用昭君出塞之典故,且含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四言十八首贈兄秀纔入軍》)的詩意,形象很美,韻味亦深長。又“輕攏慢撚”四字,不獨是用白居易詩點出彈琵琶,而好在將閨人愁悶無意緒、心情懶慢的神態也隨之描畫出來了。“淚珠盈睫”,令人想見那長睫毛閃動的晶瑩珠淚,非而見美,更渲染了哀怨氣氛,烘托了主題。
  前人評辛詞曰“大氣包舉”,所謂“大氣”,就是指貫穿在詞中那種濃烈的愛國之情,沉鬱而激昂。而他的詞風卻不見粗獷,反倒是思理細膩綿密,語言華麗高雅,雖“用事多”,不嫌板滯。“情”在其中,密處見疏,實中有虛,令人讀後有蕩氣回腸之感。
  ●念奴嬌
  瓢泉酒酣,和東坡韻
  辛棄疾
  倘來軒冕,問還是、今古人間何物?
  舊日重城愁萬裏,風月而今堅壁。
  藥籠功名,灑垆身世,可惜蒙頭雪。
  浩歌一麯,坐中人物三傑。
  休嘆黃菊凋零,孤標應也有,梅花爭發。
  醉裏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
  萬事從教,浮雲來去,枉了衝冠發。
  故人何在?
  長庚應伴殘月。
  辛棄疾詞作鑒賞
  作者的詞,歷來與蘇軾的詞並稱,不少詞論傢將蘇、辛目為同派。辛詞的確有得之於東坡者,這首《念奴嬌》即其一例。詞前小序雲:“瓢泉酒酣,和東坡韻”。由此可知,此詞是作者閑居鉛山瓢泉時的感興之作。“和東坡韻”,指步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之韻以追和。東坡的原詞,是貶官閑居黃州的所作,在抒發政治上失意的感慨這一點上,與辛詞有相似之處。辛詞也以健筆抒豪情,風格上極力追步東坡。但兩詞相比較,不難發現他們心貌各別。同為“豪放”的風格,蘇詞之放,表現為超逸放曠;辛詞之放,則表現為悲壯激昂,同樣是抒發政治失意的情懷,蘇詞的結尾,以“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的老莊消極思想自解,顯出頽廢為自適的傾嚮;辛詞則金剛怒目,感憤終篇,仍大呼“枉了衝冠發”,毫無出世之意。下面就讓我們具體來看看,作者是怎樣藉助《念奴嬌》這個聲情激壯的調子來自抒胸懷的。
  全詞着意表現的,是這樣一種悲劇性的英雄人物,他鄙棄世俗追求軒冕排場、榮花富貴的風尚,胸懷抗金恢復的事業,他日夜思念失去的北方河山,渴望能通過自己的英勇戰鬥來統一祖國,可卻被賣國群小排斥在政府之外,不能一展宏圖;他剛直不阿,嫉惡如仇,申張正義,嚮往自由,可社會惡勢力對他百般阻擾,使他大半生坎坷不遇,衹得屈身於田間山林!詞中一唱三嘆地表達了這樣位失意英雄的尷尬處境與悲憤心情。上闋先寫作者失意閑居的牢騷。頭二句,以疑問的句式,表達了自己對仕途和功名的睏惑與思考。
  軒,高車;冕,古代地位在大夫以上的官僚戴的禮帽。軒冕代指官位爵祿。首句典出《莊子。繕性》:“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倘來,寄者也”(官職不是一個人自身的根本之物,衹是一種偶然而來寄附於人的外物)。這裏藉用莊子的話,表明作者在政治失意之後對功名事業感到難以捉摸。“舊日重城愁萬裏,風月而今堅壁”,二句承上說自己丟官之後,重重愁恨無計消除;百無聊賴之際,連美好的風光也象是竪起堅墻,存心不讓人欣賞解悶。接下來三句,連用兩個典故,自述身世,感嘆事業無成,人空老大,怨恨之情溢於言表。“藥籠功名”,用《舊唐書。元行衝傳》:“元行衝勸當權的狄仁傑留意儲備人材,喻之為備藥攻病,並自請為”藥物之末“,仁傑笑而謂之曰:”此君正吾藥籠中物,何可一日無也!“”酒垆身世“,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相如未遇時,曾與妻卓文君在臨邛市場上當垆賣酒。這三句連起來,意思是:我本來當之無愧地是國傢急需的人才,求取功名應是分內之事;不料遭遇坎坷,如今竟埋沒於民間;最可惜的是,白發滿頭,來日不多,今生要實現理想大概不可能了!”浩歌“二句寫歌麯抒發愁懷,並以張良、韓信、蕭何”三傑“(《史記。高祖紀》)比自己與座中的友人,詞情於是振起。
  下闋緊承上闋歇拍以倔強堅毅的態度,表明自己雖遭萬千磨難,但壯志不泯,下闋頭三句:“人嘆黃菊凋零,孤標應也有,梅花爭發”。以自然氣候喻社會環境,以花喻人,通過黃菊凋零與紅梅爭發,表明愛國志士前赴後繼。是緊承“坐中三傑”而領以“休嘆”二字,尤覺振奮。這是與友人共勉。“醉裏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這兩句以空間的意象正面表達了自己不忘中原的思想。“西望”特有所指。作者詞中屢屢以“西北”代指淪陷的北方。這裏的“西望”,應是“西北望”之省寫,即遙望中原地區;《水竜吟》中“舉頭西北浮雲”,《菩薩蠻》中“西北望長安”等等,含意與此略近。醉中尚揩眼西北而望,這就表明自比寒梅的作者之所以壯志不衰,自我磨厲,其原因在於他意識到危難中的祖國還需要他這樣的人才去解救,故時時提醒自己,不能忘記北伐。但“孤鴻明滅”的象徵性描寫則又表明作者深知國勢衰微,而志士因備受壓抑打擊,力量比較孤單,一時難以振興。正是有此清醒的認識,纔有了下面三句的悲憤嘆息:“萬事從教,浮雲來去,枉了衝冠發!”嶽飛《滿江紅》詞高唱“怒發衝冠”,感嘆“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並擔心“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作者在這裏也嘆息萬事如浮雲,空自發衝冠,可見當時的愛國志士們,面對危難的時局都有相同的感受與痛苦。詞的結拍“故人何在,長庚應伴殘月”,以景結情,以殘月孤星的夜色來映襯自己和友人們凄涼悲愴的心境。末句蓋本於韓愈《東方半明》詩:“東方半明大星沒,獨有太白配殘月。”(太白,即金星。《史記。天官書》索隱引《韓詩》:“太白晨出東方為啓明,昏見西方為長庚。”)這裏雖然境界蕭瑟,情調悲傷,但這個結尾與前面的孤標紅梅,怒發衝冠的形象結合在一起,仍然能夠使人看到作者對政治抱負與人生理想的執着追求,從而在感情上激起強烈的共鳴此詞與作者藉助比興而委麯言情的“潛氣內轉”之作不同,其主要表現方法是激情迸發,直抒胸臆。由於感情濃郁,氣勢凌厲,雖然較多直說,但仍然具有很大的感人力量。
  ●水竜吟
  辛棄疾
  用些語再題瓢泉,歌以飲客,聲韻甚諧,客為之釂。
  聽兮清珮瓊瑤些。
  明兮鏡秋毫些。
  君無去此,流昏漲膩,生蓬蒿些。
  虎豹甘人,渴而飲汝,寧猿猱些。
  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無助、狂濤些。
  路險兮山高些。
  塊予獨處無聊些。
  鼕槽春盎,歸來為我,製鬆醪些。
  其外芳芬,團竜片鳳,煮雲膏些。
  古人兮既往,嗟子之樂,樂簞瓢些。
  辛棄疾詞作鑒賞
  瓢泉在江西鉛山縣東二十五裏,泉水清冽,風景幽美。作者在這裏有處舊居。光宗紹熙五年(1194)七月作者被解除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撫使的職務後,便來這裏“新葺茅檐”。閑居寧宗慶元二年(1196)又移居退隱。這首詞大致是閑居瓢泉時期寫的。
  杜甫《佳人》詩云:“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仇兆鰲註概括其意為:“此謂守貞清而改節濁也”。這首詞在意境上同杜甫《佳人》詩有相近之處。杜甫以“佳人”作為寓傳,作者則以寄言泉水,寓寫自己對現實環境的感受。
  上闋頭二句,從視、聽覺來寫,表達了作者對泉水的欣賞、贊美之情。“清珮瓊瑤”是以玉珮聲形容泉水的優美聲響;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也曾寫道:“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鏡秋毫”是可以照見的秋生羽毛之末來形容泉水的明淨。這兩句給瓢泉以定性的評價,表明了山泉能保持其可愛的本色,以下通過泉水所處的三種不同狀態,來反映作者對泉水命運的設想、擔憂及警告。這些刻畫,正好用以反襯起筆二句,突出“出山泉水濁”之意。首先勸阻泉水不要出山(去此)去流昏漲膩,生長蓬蒿。
  “流昏漲膩”取意於杜牧《阿房宮賦》“謂流漲膩,棄脂水也”“虎豹”句,用《楚辭。招魂》“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和“此皆甘人”。虎豹以人為美食,渴了要飲泉水,它豈同於猿猱(之與人無害),不要為其所用。“大而流江海”三句,反用《莊子。逍遙遊》“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對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的語意,謂水積而成大江海,可以視大舟如草葉而傾覆之,泉水不要去推波助瀾,參預其事。這些都是設想泉水不能自守而主動混入惡濁之中,遭到損害而又害人的危險情況。以上幾種描述,想象合理,恰符作者當時所處的社會現實。
  下闋作者自敘,貞潔自守,憤世嫉俗之意。路險山高,塊然獨處,說明作者對當前所處污濁險惡環境的認識。故小隱於此,長與瓢泉為友,以期求得下文所描寫的“三樂”即“飲酒之樂”、“品茶之樂”、“安貧之樂”。詞的上下闋恰好形成對比。前者由清泉指出有“三險”,後者則由“無聊”想到有“三樂”。其實“三樂”仍是憤世嫉俗的變相發泄。瓢泉甘洌,可釀鬆醪(鬆膏所釀之酒),寫飲酒之樂,實寓藉酒消愁;瓢泉澄澈,可煮竜鳳茶,品茗閑居,卻不被世用;最後寫安貧之樂,古人既往,聊尋同調,則與“一簞食一瓢飲”顔回一樣的便是同志。簞瓢之“瓢”與“瓢”泉之“瓢”恰同字,以此相關,契合無間。
  總觀全詞,可以用劉辰翁對辛詞的評語:“讒擯銷,白發橫生,亦如劉越石。陷絶失望,花時中酒,托之陶寫,淋漓慷慨”(《須溪集》捲六《辛稼軒詞序》),來領略這首詞的思想情調。瓢泉的閑居並未能使作者的心情平靜下來,反而是鬱積了滿腔的憤怒。流露出的對官場混濁,世運衰頽的憎惡並不是衰婉之調,而是一種激昂之聲。不可以視之為“流連光景,志業之終”。儘管詞的上片闋似乎構成了不和諧的畫面。(上去闋多激憤,下闋多歡樂),但貫通一氣的還是憤懣,不同流合污,自守貞潔的浩然之氣。這就是劉辰翁所說的“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其難言者未必區區婦人孺子間也”。寓悲憤於歡樂之中,益感其悲憤的沉重。“含淚的微笑”大概是最悲憤不過的了。
  這首詞是詞體中的一種特殊形式,它不同於一般的以句子的最後一個字作韻腳的慣例,而是用《楚辭》語尾字“些”作後綴的尾字,又另用平聲“蕭、餚、豪”韻部的字作實際的韻腳,這就是所謂的長尾韻。這種格律聲韻具有和諧回應的美,猶如是有兩個韻腳在起作用。
  ●最高樓
  辛棄疾
  吾擬乞歸,犬子以田産未置止我,賦此駡之。吾衰矣,須富貴何時?
  富貴是危機。
  暫忘設醴抽身去,未曾得米棄官歸。
  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
  待葺個園兒名“佚老”,更作個亭兒名“亦好”,閑飲酒,醉吟詩。
  千年田換八百主,一人口插幾張匙?
  便休休,更說甚,是和非!
  辛棄疾詞作鑒賞
  詞,本是一種純粹的音樂文學藝術品,但在發展過程中,實用功能不斷擴大,許多作品已經兼備了應用文的性質。特別是到南宋,她幾乎進入了人們社會交往的各個方面,可以用來談戀愛,可以用來交朋友,可以用來孝順父母,可以用來聯絡親戚,乃至替人作壽,給人送終,祝人新婚,賀人生子,打闊佬的秋風,拍上司的馬屁……真是五花八門,無所不能。然而,寫詞來訓兒子,我們還是頭一回見。如若編一本“宋詞之最”,這首詩該算一項“紀錄”罷?
  此詞約作於光宗紹熙五年(1194),當時詞人五十五歲,任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任(從梁啓超、鄧廣銘二先生說)。據詞及小序可知,詞人因官場上的失意,打算辭官,但那不曉事的“犬子”極力反對,(傢中田地、房産還未購置齊全,老頭子倒想洗手不幹了,一旦他老人傢嗚呼哀哉,叫咱哥兒們喝西北風去?)於是詞人便作了這首詞數落他。
  由於“犬子”勸阻自己的充足理由是官做得還不夠大,薪俸級別還不夠高,一句話,還不夠“富貴”,因此,詞人首先抓住“富貴”這兩個字來作文章,打開窗戶說亮話,張口便道:我老啦,幹不動了,等“富貴”要等到哪一天呢?接下去改用讓步性語氣,以退為進:就算能捱到“富貴”的那一天又能怎樣?“富貴”是好要的麽?爬得高,跌得重,危險得很吶!
  上闋頭三句看似肆口而成,其實字字都有來歷。“吾衰矣”出自《論語。述而》:“子(孔子)曰:”甚矣吾衰也。‘“”須富貴何時“出自《漢書。楊惲傳》楊惲報孫會宗書:”人行樂耳,須富貴何時?“”富貴是危機“則見於《晉書。諸葛長民傳》。東晉末年,長民官至都督豫州揚州之六郡諸軍事、豫州刺史,領淮南太守,深得實力派、太尉劉裕的信任,權傾一時。他貪婪奢侈,多聚珍寶美女,大建府第宅院。然而顯赫的富貴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快樂,相反,由於時時擔心遭到殺身之禍,連覺也睡不安穩,竟至一月中有十幾夜做惡夢驚起跳踉,如與人廝打。他曾嘆息說:”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必履危機。“後來果然為劉裕所殺。詞人襲用其語,可見對這樣的歷史教訓深有感觸。那麽,怎樣纔是遠禍全身的上上之策是什麽呢?衹有急流勇退,及時辭官歸隱。於是,下文便拈出一個正面典型來和諸葛長民作對比。《漢書。楚元王傳》記載,漢高祖劉邦之弟劉交封楚王,他以穆生、白生、申公等三人為中大夫,十分恭敬禮遇。穆生不喜歡喝酒,劉交開宴時,特地為他”設醴“(擺上度數不高的米汁甜酒)。後來劉交的孫子劉戊為王,有一次忘了為穆生設醴,穆生退而言曰:我該走了。醴酒不設,說明王爺已開始怠慢,再不走,就將獲罪遭殃。穆生稱病去職後,劉戊日漸淫暴,白生、申公勸諫無效,反被罰作苦役,真個應驗了穆生的預言。”暫忘“句即詠此事。因說穆生,所以,又帶出另一位先哲來,那就是在任彭澤縣令不肯為五鬥米折腰、棄官而歸隱田園的陶淵明。揣測詞人的作意,請陶淵明到場本是為了應付格律。——此處例須對仗,故不能讓”穆先生“落單,一定得給他找位”儐相;但“陶縣令”棄官的動因與“穆先生”又不盡相同,他的拂衣而去,還包含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顔”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的成分,於是,他的出場就給詞意增添了一項新的內容,其作用又不僅僅是給“穆先生”當陪襯了。總而言之,詞人將這兩位高士懸為自己的師範,用意十分明顯:“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論語。述而》(朝廷對我既然不太信任,那麽再幹下去恐怕就會有禍患那又有什麽“富貴”可言呢?更何況,犧牲自己的人格和尊嚴去博取“富貴”,代價也未免太大。這“富貴”求不得,老夫拿定主意要歸隱了。
  下闋頭四句,談自己辭官後的打算:闢一處花園,建一座亭閣,閑下來作甚?喝老酒。喝醉了作甚?寫詩詞。優哉遊哉,豈不快哉!陶然欣然,何其超然!“閑飲酒醉,吟詩”為短句流水對,衹寥寥六字,兩組連續性的動態畫面,便寫盡了理想中的隱居生活的情趣。然而還不可忽過“佚老”、“亦好”二辭。其一“老”、“好”相葉,是輔韻,與“時”、“機”、“歸”、“師”、“詩”、“匙”、“非”等主韻共同構成本調的平仄韻錯葉格,有聲情搖曳之美,其二,四字俱有典故,“佚老”見《莊子。大宗師》:“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蓋謂人生碌碌,衹有老來纔得安逸(“佚”,同“逸”)。“亦好”語出唐戎昱《長安秋夕》詩:“遠客歸去來,在傢貧亦好。”即今俗話所謂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傢的草窩”。詞人要以“佚老”、“亦好”命名園、亭,雖不直說頤養天年、安貧樂道,但自珍桑榆、不慕金紫之意,已麯麯傳出,韻味更有深長之妙。
  詞人自己固然是安貧了,其奈“犬子”不“安”何?不可不給以當頭棒喝。於是又折且詞筆來訓子:千年田換八百主!——多置田産,又有何用?適足害你們弟兄幾個成為“敗傢子”而已!一個人長有幾張嘴巴?插得下許多調羹?——傢有薄田幾畝,還不夠你們粗茶淡飯麽?你別再說三道四了!如果說上文還帶有若幹書捲氣、不夠傢常的話,那麽最後這一段真可謂口角生風,活生生是老子駡兒子的現場錄音,寫神了,寫絶了!值得一提的是,“千年”二句雖用俚語,卻仍有宋人載籍可以參證。“千年田換八百主”,見北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捲十一載五代時韶州靈樹院如敏禪師語。僧問:“如何是和尚傢風?”師雲:“千年田八百主。”僧雲:“如何是千年田八百主?”師雲:“郎當屋捨勿(沒)人修。”這些話頭,再早些還可尋溯到王梵志詩:“年老造新捨,鬼來拍手笑。身得暫時坐,死後他人賣。千年換百主,各自循環改。前死後人坐,本主何相(廂)在。”“一人口插幾張匙”,範成大《石湖居士詩集》捲二十六《丙午新正書懷》十首其四(窮巷閑門本然):“口不兩匙休足𠔌。”自註:“吳諺曰:”一口不能著兩匙。‘“用俗話隱括入律,且對仗工穩,尤為難得,詞人的水平,真不可測!
  這首詞,既具備歷史的思辨,又富有人生的哲理;既充滿着書齋裏的睿智,又洋溢着生活中的氣息;亦莊亦諧,亦雅亦俚;莊而不病於迂腐,諧而不闌入油滑;雅是通俗的雅,俚是規範的俚;顯示出詞的胸襟之大、見識之高、性格之爽、學養之深,顯示出詞人具有駕馭各種不同類型語言藝術的非凡能力。
  辛詞尤善用典故和化用前人成句,本篇就是一個突出的範例。“吾衰”句用《論語》,是經:“須富”句、“暫忘”句用《漢書》,“富貴”句用《晉書》,是史:“佚老”用《莊子》,是子:“亦好”用唐詩,是集。——一首詞中,四部都用遍了。就時代而言,從春秋、戰國、漢、晉、唐、五代一直用到宋。就文體言,自詩、文一直用到和尚語錄、民間謠諺。就用法而言,或整用成句,或提煉文意,或增減字面,或翻換言語。在此道上,詞人真達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地步!
  宋代,封建帝王用較優厚的經濟待遇來籠絡武將和士大夫們,以換取他們的忠勤服務,因此,官僚地主置田莊、營第宅、蓄傢妓之風盛極一時。而當時發達的城市商業經濟畸形繁榮的色情業,又大大刺激了紈絝子弟的消費欲望,把他們的胃口吊得很高。紅燭呼盧,千緡買笑,在“銷金鍋”裏蕩盡祖産的不肖子孫處處皆是。“君子之澤”往往二世、三世而斬,不待五世了。北宋瀋括《夢溪筆淡》捲九《人事》記載過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將軍郭進的新建府第落成,大開筵席,不但請木工瓦匠與宴,而且讓他們坐在自傢子弟們的上位。有人問道:公子們怎麽好同匠人為伍呢?郭進指着工匠們說:這是造房子的。又指着子弟們說:這是賣房子的,當然應該坐在下風。進死後不久,府第果然落入他人之手。郭進者流,看問題不可謂不透徹,做事情不可謂不通達,然而既有先見之明,那又為何還建造府第呢?既然建了,又為何不能對子弟們嚴加管教,使之成器?相比之下,詞人能夠不措意於營置田産,且“犬子”嘟嘟囔囔時乃能賦詞駡,真算得上是一位高明的家庭教育專傢了。這在封建時代真是難能可貴,即便對於今天的人們,恐怕也還有一定的教育意義呢?
  ●水竜吟·過南劍雙溪樓
  辛棄疾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裏須長劍。
  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
  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竜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
  元竜老矣!
  不妨高臥,冰壺涼簟。
  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
  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係斜陽纜?
  辛棄疾詞作鑒賞
  祖國的壯麗河山,到處呈現着不同的面貌。吳越的柔青軟黛,自然是西子的化身;閩粵的萬峰刺天,又仿佛象森羅的武庫。古來多少詩人詞客,分別為它們作了生動的寫照。作者的這首詞就是一篇傑作。
  宋代的南劍州,即今延平,屬福建。這裏有劍溪和樵川二水,環帶左右。雙溪樓正在二水交流的險絶處。要給這樣一個奇峭的名勝傳神,很不容易。作者緊緊抓住了它具有特徵性的一點,那就是“劍”,也就是“千峰似劍”的山作了全力的刻畫。而劍和山,又和作者融在一起,上闋一開頭,就象從天外飛來的將軍一樣,凌雲健筆,把上入青冥的高樓,千丈崢嶸的奇峰,掌握在手中,寫得寒芒四射,凜凜逼人。而在宋室南渡時,作者一人支柱東南半壁進而恢復神州理想,將其又隱然藴藏於詞句裏,這是何等的筆力。
  “人言此地”以下三句,從延平津雙劍故事①翻騰出劍氣上衝鬥牛的詞境。又把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等清寒景色,匯集在一起,以“我覺”二字領起,給人以寒意搜毛發的感覺。然後轉到要“燃犀下看”(見《晉書。溫嶠傳》),一探究竟。“風雷怒,魚竜慘”,一個怒字,一個慘字,緊接着上句的怕字,從靜止中進入到驚心動魄的境界,字裏行間,跳躍着虎虎的生氣。
  下闋頭三句,盤空硬語,實寫峽、江、樓。詞筆剛勁中帶韌性,極富烹煉之工。這是用了柳宗元遊記散文的文筆來寫詞的神技。從高峽的“欲飛還斂”,詞人從熾烈的民族鬥爭場合上被迫退下來的悲涼心情。
  “不妨高臥,冰壺涼簟”,以淡靜之詞,勉強抑製自己飛騰的壯志。這時作者年已過了五十二歲,任福建提點刑獄之職,已是無從施展收復中原的抱負了。以下千古興亡的感慨,低徊往復,表面看來,情緒似乎低沉,但隱藏在詞句背後的。又正是不能忘懷國事的憂憤。它跟江湖山林的詞人們所抒寫的悠閑自在的心情,顯然是大異其趣的。
  ●摸魚兒
  辛棄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
  匆匆春又歸去。
  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春且住。
  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
  怨春不語。
  算衹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閑愁最苦。
  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是辛棄疾四十歲時,也就是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年)暮春寫的詞。辛棄疾自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渡淮水投奔南宋,十七年中,他的抗擊金軍、恢復中原的主張,始終沒有被南宋朝廷所采納。
  自己抗金殺敵收拾山河的志嚮也無法實現,衹是作一些遠離戰事的閑職,這一次,又是被從荊湖北路轉運副使任上調到荊湖南路繼續當運副使。轉運使亦稱漕司,是主要掌管一路財賦的官職,對辛棄疾來說,當然不能盡快施展他的才能和抱負。何況如今是調往距離前綫更遠的湖南去,更加使他失望。他知道朝廷實無北上雄心。當同僚置酒為他餞行的時候,他寫了這首詞,抒發胸中的鬱悶和感慨。
  上片主要抒發作者惜春之情。
  上片起句“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說如今已是暮春天氣,禁不起再有幾番風雨,春便要真的去了。“惜春長怕花開早”二句,揭示自己惜春的心理活動:由於怕春去花落,他甚至於害怕春天的花開得太早,這是對惜春心理的深入一層的描寫。“春且住”三句,對於正將離開的“春”作者深情地,對它呼喊:春啊,你且止步吧,聽說芳草已經長滿到天涯海角,遮斷了你的歸去之路!但是春不答話,依舊悄悄地溜走了。“怨春不語”,無可奈何的悵惘作者無法留住春天,倒還是那檐下的蜘蛛,勤勤懇懇地,一天到晚不停地抽絲網,去粘惹住那象徵殘春景象的楊柳飛花。如此,在作者看來,似乎這殷勤的昆蟲比自己更有收穫,其情亦太可憫了。
  下片一開始就用漢武帝陳皇后失寵的典故,來喻指自己的失意。自“長門事”至“脈脈此情誰訴”一段文字,說明自古便有娥眉見妒的先例。陳皇后因招入妒忌而被打入冷宮——長門宮。後來她拿出黃金,買得司馬相如的一篇《長門賦》。希望用它來打動漢武帝的心。但是她所期待的“佳期”卻遲遲未到。這種復雜痛苦的心情,對什麽人去訴說呢?“君莫舞”二句的“舞”字,因高興而得意,忘形的樣子。“君”,是指那些妒忌別人進讒言取得寵幸的人。意思是說: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你沒見楊玉環和趙飛燕後來不是都死於非命嗎?“皆塵土”,是用《趙飛燕外傳》附《伶玄自敘》中的語意。伶玄妾樊通德能講趙飛燕姊妹故事,伶玄對她說:“斯人俱灰滅矣,當時疲精力馳騖嗜欲蠱惑之事,寧知終歸荒田野草乎!”“閑愁最苦”三句是結句。閑愁,作者指自己精神上的不可傾訴的鬱悶。危欄,是高處的欄幹。後三句是說不要用憑高望遠的方法來排消鬱悶,因為那快要落山的斜陽,正照着被暮靄籠罩着的楊柳,遠遠望去,一片迷蒙。這樣的暮景,會使人見景傷情,更加悲傷。
  這首詞上片主要寫春意闌珊,下片主要寫美人遲暮。有些選本以為這首詞是作者藉春意闌珊來襯托自己的哀怨。這恐怕理解得還不夠準確。這首詞中當然有作者個人遭遇的感慨,但“春將逝更多的是他對南宋朝廷暗淡前途的擔憂。作者一生憂國憂民,這裏也是把個人感慨納入國事之中。春意闌珊,實兼指國勢如春一樣一日日漸衰,並非象一般詞人作品中常常出現的綺怨和閑愁。
  上片第二句“匆匆春又歸去”的“春”字,當是這首詞中的“詞眼”。接下去作者以春去作為這首詞的主題和總綫,精密地安排上、下片的內容把他心中感慨心緒麯折地表達出來。他寫“風雨”,寫“落紅”,寫“草迷歸路”,……對照當時的政治現實,金軍多次進犯,南宋朝廷在外交、軍事各方面都遭到了失敗,國傢處於風雨飄搖之中。而朝政昏暗,姦侫當權,蔽塞賢路,志士無路請纓,上述春事闌珊的諸種描寫件件都是喻指時政且無一不貼切?蜘蛛是微小的動物,它為了要輓留春光,施展出全部力量。在“畫檐蛛網”句上,加“算衹有殷勤”一句,意義更加突出。作者實有意自擬為蜘蛛。尤其是“殷勤”二字,突出地表達作者對國傢的耿耿忠心。這裏作者表達了雖然位微權輕,但為報圖,仍然“殷勤”而為。
  上片以寫惜春為主。下片則都是寫古代的歷史事實。兩者看起來好象不相關聯,其實不然,作者用古代宮中幾個女子的事跡,來比自己的遭遇,進一步抒發其“蛾眉見妒”的感慨。這不衹是個人仕途得失。
  更重要的是志士仁人都如“娥眉見妒”關係到宋室興衰的前途,它和春去的主題並未脫節,而是相輔相成的。作者在過片處推開來寫,在藝術技巧上說,正起峰斷雲連的作用。
  下片的結句甩開詠史,又回到寫景抒懷上來。“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二句,以景語作結,含有不盡的韻味。除此之外,這兩句結語還有以下的作用:第一,刻畫出暮春景色的特點。李清照曾用“緑肥紅瘦”四字刻畫它的特色,“紅瘦”,是說花謝:“緑肥”,是說樹蔭濃密。辛棄疾在這首詞裏,他不說斜陽正照在花枝上,卻說正照在煙柳上,這是從另一角度描暮春景色寫有着與緑肥紅瘦不同的意味。而且“煙柳斷腸”,還和上片的“落紅無數”、春意闌珊相呼應。如果說,上片的“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開篇,那麽下片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結尾。兩相對映,顯得結構嚴密,章法井然。
  第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是暮色蒼茫中的景象。這是作者在詞的結尾處飽含韻味的一筆,旨在點出南宋朝廷日薄西山、前途暗淡的趨勢也抒發自己尚未見用的鬱悶。這和這首詞春去的主題緊密相聯的。宋人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說:“辛幼安晚春詞:”更能消幾番風雨‘雲雲,詞意殊怨。’斜陽煙柳‘之句,其與’未須愁日暮,天際乍輕陰‘者異矣。……聞壽皇(指宋孝宗)見此詞頗不悅。“可見這首詞流露出來的對國事、對朝廷的耽憂怨望之情是何等強烈感人。
  辛棄疾另一首代表作《破陣子》(醉裏挑燈看劍)是抒發作者對抗戰的理想與嚮往。和這首《摸魚兒》比較,兩者內容相似,而在表現手法上,又有區別。《破陣子》比較顯,《摸兒》比較隱;《破陣子》比較直,《摸魚兒》比較麯。《摸魚兒》的表現手法,比較接近婉約派。它完全運用比、興的手法來表達詞的內容。但在讀這首《摸魚兒》時,感覺到在那一層婉約含蓄之外,有一股沉鬱之情,這就是辛棄疾學蜘蛛那樣,為國傢殷勤織網的一顆耿耿忠心,以及對國勢的擔憂。似乎可以用“肝腸似火,色貌如花”八個字,來作為這首詞的評語。
  ●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
  辛棄疾
  三徑初成,鶴怨猿驚,稼軒未來。
  甚雲山自許,平生意氣;衣冠人笑,抵死塵埃。
  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蒓羹鱸膾哉?
  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
  東岡更葺茅齋。
  好都把軒窗臨水開。
  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
  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載。
  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辛棄疾詞作鑒賞
  辛棄疾力主抗金,收復中原,但朝廷無此意,不加重用壯志難酬,一生屢遭貶斥。由於不能見用於苟且偷安的南宋統治集團,他感到前途險惡,早晚必被逐出宦途。為後事計,他任江西安撫使時,在上饒城北帶湖之畔,修建了一所新居,作為將來退隱之處。取名為“稼軒”並自號為“稼軒居士”以示去官務農之志。此詞即在作引退前一年,即淳熙八年(1181年)新居將落成之時所作,抒發了他當時萬端感慨集於一心的復雜感情。
  上片主要寫萌發棄政歸田之念。首句開門見山,順題而起。西漢蔣詡隱居時門前開有三條小路的原因,“三徑”即成了隱士居處的代稱,陶淵明《歸去來辭》中就有“三徑就荒,鬆菊猶存”的句子。“三徑初成”,日後棲身有所,詞人於失意之中亦露幾分欣慰。不過這層意思,作者並沒有直白的一語道出。而是“鶴怨猿驚,稼軒未來”,以帶湖的仙鶴老猿埋怨驚怪其主人的遲遲不至,麯麯吐露。“鶴怨猿驚”出於南齊孔稚珪《北山移文》:“蕙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不同的是,孔稚珪是以昔日朝夕相處的鶴猿驚怨周顒隱而復仕,辛棄疾用此典卻反其道而行之,假設即將友好伴處的鶴猿怨自己仕而不歸。這兩句是從新居方面落墨,說那裏盼望自己早日歸隱:“甚雲山”四句,是自言自語一樣,寫主觀想法。既然我的平生志趣是以“雲自許”,為什麽還老是呆在塵世裏當官,惹先賢隱士嘲笑呢!顯然,這衹不過是辛棄疾在遭到投降派一連串打擊之後,所發的一種牢騷自嘲而已。
  誰不知道,辛棄疾的“平生意氣”是抗金復國,金甌一統,豈能以“雲山自許”!然而現在乾坤難轉,事不由已,有什麽辦法呢?“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蒓羹鱸膾哉?”詞人不願作違心之事,他認為既然厭惡這醜惡的官場又不能以已之力匡正,就應該激流勇退,愈早愈好,不要等被人傢趕下了臺纔離開;再說自己也不是象西晉張翰那樣因想起了家乡味美的鱸魚膾、蒓菜羹而棄官還鄉,心中無愧,又何苦“抵死塵埃”呢?這裏,暗示了作者同南宋統治集團之間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並表明了自己的磊落胸懷。其中“意倦”句,表明自己絶不願為朝廷的苟安政策效勞,志不可奪去嚮已定:“豈為”句,說明他之退隱並不是為貪圖個人安逸享受;最值得體味的是“身閑貴早”裏的“貴早”二字。固然,這是為了呼應前文麯露的對新居的嚮往,欲歸之情,不過主要還是說明,詞人不堪統治集團反對派對他的毀謗和打擊,而且可能預感到一場新的迫害正在等待着他①。不如抽身早避。因而自然逗出了後面“秋江上”三句,表明了自己離政歸田的真正原因是避禍,就象鴻雁聽到了弦響而逃,航船見到了惡浪而避一樣。他是別無他途,不得不如此。
  下片主要寫但對未來生活藍圖的設想。詞意仍緣“新居將成”而起。“將成”是指,初具規模但還有待於進一步完善。“東岡”二句,先就建築方面說,再修一幢茅屋作為書齋,設於東岡,並把窗戶全部面水而開,既照應了題中“帶湖”二字,又照應了“平生意氣”,即“雲山自許”的雅緻。而“行釣”同“種柳”聯繫起來,表明詞人嚮往的是“小舟撐出柳陰來”的畫境。表達了對官場爭鬥的厭倦,對鄉村寧靜的嚮往。下面寫竹、梅、菊、蘭,不僅表現了詞人的生活情趣,更喻指詞人的為人節操。竹、梅、是“歲寒三友”之二物,竹經鼕而不凋,梅凌寒而花放。
  從既要“疏籬護竹”,又要“莫礙觀梅”中,既表示作者玩花弄草的雅興,更可以看出他對竹、梅堅貞品質的熱忱贊頌和嚮往。至於菊、蘭,都是偉大愛國詩人屈原喜愛的高潔的花草。他在《離騷》中有“餐秋菊之落英”,紉秋蘭以佩“等句,表示自己所食之素潔和所服之芬芳,辛棄疾說,既然古人認為菊花可餐,蘭花可佩,那我一定要親手把它們載種起來。顯然,”秋菊“兩句,明講種花,實言心志,古人志行高潔。自己亦當仿效。然而屈原餐菊佩蘭是在被楚王放逐以後,而辛棄疾當時還是在職之臣。堅持理想節操固然可以由已决定,但未去留豈能擅自安排。所以他接着說:”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這三句初看與前文完全不屬,但細想,恰是當時作者心理矛盾含蓄而真實的流露。辛棄疾一生為國志在統一,志嚮尚未實現本不願意離政,但形諸文字卻說”怕君恩未許“。因此,這一方面固然暴露了作為統治集團一員的辛棄疾仍對腐朽朝廷昏庸皇帝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另一方面,更可以說,這是他始終不忘復國、積極從政、赤誠用世之心的流露。全詞就在這種不得不隱、然又欲隱不能的”徘徊“心境中結束。
  這首詞,自始至終可以說是一篇描寫心理活動的實錄。但上下兩片,各有不同。前片寫欲隱緣由,感情漸進,由微喜,而悵然,而氣惱,而憤慨。讀之,如觀大河漲潮,流速由慢而疾,潮聲也由小而大,詞情也愈說愈明。後片寫未來打算,讀之,似在河中泛舟,水流徐緩而平穩,再不聞澎湃呼嘯之聲,所見衹是波光粼粼。及設想完畢,若遊程已終,突然轉出“沉吟久”幾句,似乎剛纔打算,既非出自己心亦不可行於實際如一物突現舟水凝滯不可行,不過,儘管兩片情趣迥別,風貌各異,由於通篇皆以“新居將成”一綫相貫,因此並無割裂之嫌,卻有渾成之致。
  ●水竜吟·登建康賞心亭
  辛棄疾
  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
  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蠃髻。
  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
  把吳鈎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
  求田問捨,怕應羞見,劉郎才氣。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首詞作於乾道四至六年(1168-1170)間建康通判任上。這時作者南歸已八、九年了,卻投閑置散,作一個建康通判,不得一遂報國之願。偶有登臨周覽之際,一抒鬱結心頭的悲憤之情。建康(今江蘇南京)是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的都城。賞心亭是南宋建康城上的一座亭子。據《景定建康志》記載:“賞心亭在(城西)下水門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賞之勝。”
  這首詞,上片大段寫景:由水寫到山,由無情之景寫到有情之景,很有層次。開頭兩句,“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是作者在賞心亭上所見的景色。楚天千裏,遼遠空闊,秋色無邊無際。大江流嚮天邊,也不知何處是它的盡頭。遙遠天際,天水交溶氣象闊大,筆力遒勁。“楚天”的“楚”地,泛指長江中下遊一帶,這裏戰國時曾屬楚國。“水隨天去”的“水”,指浩浩蕩蕩奔流不息的長江。“千裏清秋”和“秋無際”,顯出闊達氣勢同時寫出江南秋季的特點。南方常年多雨多霧,衹有秋季,天高氣爽,纔可能極目遠望,看見大江嚮無窮無盡的天邊流去。的壯觀景色。
  下面“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蠃髻”三句,是寫山。“遙岑”即遠山。舉目遠眺,那一層層、一疊疊的遠山,有的很象美人頭上插戴的玉簪,有的很象美人頭上蠃旋形的發髻,景色算上美景,但衹能引起詞人的憂愁和憤恨。皮日休《縹緲峰》詩:“似將青蠃髻,撒在明月中”,韓愈《送桂州嚴大夫》詩有“山如碧玉”之句(即簪),是此句用語所出。人心中有愁有恨,雖見壯美的遠山,但愁卻有增無減,仿佛是遠山在“獻愁供恨”。這是移情及物的手法。詞篇因此而生動。至於愁恨為何,又何因而至,詞中沒有正面交代,但結合登臨時地情景,可以意會得到。
  北望是江淮前綫,效力無由;再遠即中原舊疆,收復無日。南望則山河雖好,無奈僅存半壁;朝廷主和,志士不得其位,即思進取,卻力不得伸。以上種種,是恨之深、愁之大者。藉言遠山之獻供,一寫內心的擔負,而總束在此片結句“登臨意”三字內。開頭兩句,是純粹寫景,至“獻愁供恨”三句,已進了一步,點出“愁”、“恨”兩字,由純粹寫景而開始抒情,由客觀而及主觀,感情也由平淡而漸趨強烈。一切都在推進中深化、升華。“落日樓頭”六句意思說,夕陽快要西沉,孤雁的聲聲哀鳴不時傳到賞心亭上,更加引起了作者對遠在北方的故鄉的思念。他看着腰間空自佩戴的寶刀,悲憤地拍打着亭子上的欄幹,可是又有誰能領會他這時的心情呢?
  這裏“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三句,雖然仍是寫景,但無一語不是喻情。落日,本是日日皆見之景,辛棄疾用“落日”二字,比喻南宋國勢衰頽。“斷鴻”,是失群的孤雁,比喻作為“江南遊子”自己飄零的身世和孤寂的心境。辛棄疾渡江淮歸南宋,原是以宋朝為自己的故國,以江南為自己的家乡的。可是南宋統冶集團根本無北上收失地之意,對於像辛棄疾一樣的有志之士也不把辛棄疾看作自己人,對他一直采取猜忌排擠的態度;致使辛棄疾覺得他在江南真的成了遊子了。
  “把吳鈎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三句,是直抒胸臆,此時作者思潮澎湃心情激動。但作者不是直接用語言來渲染,而是選用具有典型意義的動作,淋漓盡致地抒發自己報國無路、壯志難酬的悲憤。第一個動作是“把吳鈎看了”(“吳鈎”是吳地所造的鈎形刀)。杜甫《後出塞》詩中就有“少年別有贈,含笑看吳鈎”的句子。“吳鈎”,本應在戰場上殺敵,但現在卻閑置身旁,衹作賞玩,無處用武,這就把作者雖有沙場立功的雄心壯志,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苦悶也烘托出來了。第二個動作“欄幹拍遍”。
  據宋王闢之《澠水燕談錄》記載,一個“與世相齟齬”的劉孟節,他常常憑欄靜立,懷想世事,籲唏獨語,或以手拍欄於。曾經作詩說:“讀書誤我四十年,幾回醉把欄幹拍”。欄幹拍遍是胸中有說不出來抑鬱苦悶之氣,藉拍打欄幹來發泄。用在這裏,就把作者雄心壯志無處施展的急切非憤的情態宛然顯現在讀者面前。另外,“把吳鈎看了,欄幹拍遍”,除了典型的動作描寫外,還由於采用了運密入疏的手法,把強烈的思想感情寓於平淡的筆墨之中,內涵深厚,耐人尋味。“無人會、登臨意”,慨嘆自己空有恢復中原的抱負,而南宋統治集團中沒有人是他的知音。
  後幾句一句句感情漸濃,達情更切,至最後“無人會”得一盡情抒發,可說“盡致”了。讀者讀到此,於作者心思心緒,亦可盡知,每位讀者,也都會被這種情感感染。
  上片寫景抒情,下片則是直接言志。下片十一句,分四層意思:“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這裏引用了一個典故:晉朝人張翰(字季鷹),在洛陽作官,見秋風起,想到家乡蘇州味美的鱸魚,便棄官回鄉。(見《晉書。張翰傳》)現在深秋時令又到了,連大雁都知道尋蹤飛回舊地,何況我這個漂泊江南的遊子呢?然而自己的家乡如今還在金人統治之下,南宋朝廷卻偏一隅,自己想回到故鄉,又談何容易!“盡西風、季鷹歸未?”既寫了有傢難歸的鄉思,又抒發了對金人、對南宋朝廷的激憤,確實收到了一石三鳥的效果。“求田問捨,怕應羞見,劉郎才氣”,是第二層意思。求田問捨就是買地置屋。劉郎,指三國時劉備,這裏泛指有大志之人。這也是用了一個典故。三國時許汜去看望陳登,陳登對他很冷淡,獨自睡在大床上,叫他睡下床。許汜去詢問劉備,劉備說:天下大亂,你忘懷國事,求田問捨,陳登當然瞧不起你。
  如果是我,我將睡在百尺高樓,叫你睡在地下,豈止相差上下床呢?(見《三國志。陳登傳》)“怕應羞見”的“怕應”二字,是辛棄疾為許汜設想,表示懷疑:象你(指許汜)那樣的瑣屑小人,有何面目去見象劉備那樣的英雄人物?這二層的大意是說,既不學為吃鱸魚膾而還鄉的張季鷹,也不學求田問捨的許汜。
  作者登臨遠望望故土而生情,誰無思鄉之情,作者自知身為遊子,但國勢如此,如自己一般的又何止一人呢?作者於此是說,我很懷念家乡但卻絶不是像張翰、許汜一樣,我回故鄉當是收復河山之時。作者有此志嚮,但語中含蓄,“歸未?”一詞可知,於是自然引出下一層。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是第三層意思。流年,即時光流逝;風雨指國傢在風雨飄搖之中,“樹猶如此”也有一個典故,據《世說新語。言語》,桓溫北徵,經過金城,見自己過去種的柳樹已長到幾圍粗,便感嘆地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樹已長得這麽高大了,人怎麽能不老大呢!這三句詞包含的意思是:於此時,我心中確實想念故鄉,但我不不會像張瀚,許汜一樣貪圖安逸今日悵恨憂懼的。我所憂懼的,衹是國事飄搖,時光流逝,北伐無期,恢復中原的宿願不能實現。年歲漸增,恐再閑置便再無力為國效命疆場了。這三句,是全首詞的核心。到這裏,作者的感情經過層層推進已經發展到最高潮。
  下面就自然地收束,也就是第四層意思:“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倩,是請求,“紅巾翠袖”,是少女的裝束,這裏就是少女的代名詞。在宋代,一般遊宴娛樂的場合,都有歌妓在旁唱歌侑酒。這三句是寫辛棄疾自傷抱負不能實現,世無知已,得不到同情與慰藉。這與上片“無人會、登臨意”義近而相呼應。
  這首詞,是辛詞名作之一,它不僅對辛棄疾生活着的那個時代的矛盾有充分反映,有比較真實的現實內容,而且,作者運用圓熟精到的藝術手法把內容完美地表達出來,直到今天仍然具有極其強烈的感染力量,使人們百讀不厭。
  ●水竜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辛棄疾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
  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
  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
  算平戎萬裏,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況有文章山鬥,對桐陰、滿庭清晝。
  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雲奔走。
  緑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
  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辛棄疾詞作鑒賞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辛棄疾被彈劾,退隱於上饒之帶湖,曾任吏部尚書的韓元吉(字無咎,號南澗),致仕後亦僑寓此地。由於他們都有抗金雪恥的雄心壯志,所以過從甚密。這時距宋金“隆興和議”的簽訂已整整二十年,南宋朝廷文恬武嬉,並不關心國事。又三年,歲次甲辰(1184年)正逢韓元吉六十七歲壽辰,辛棄疾填了上錄一詞申祝。
  一起兩句,劈空而下,筆力萬鈞。作者蔑視南渡以來的當政者,“幾人”雲雲,真有杜詩“一洗萬古凡馬空”的氣概。說朝士無纔,宋則隱然以有纔者推崇韓元吉,並以此自許,亦即“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之意。按辛棄疾曾作《美芹十論》、《九議》嚮皇帝、宰相獻策;韓元吉亦有《論淮甸札子》、《十月末乞備禦白札子》嚮朝廷進言。故論治世,經綸之才,韓、辛兩人都當之無愧。另外此處也有感,當政者無纔無德不知任用有纔之士,承接六句,分為二層:一則藉往昔舊京父老顒望王師之情,和東晉士大夫痛灑新亭之淚,慨嘆今日偏安之局仍未改觀;中原山河仍未收復;二則引用桓溫登平乘樓眺望之言,指責中原淪胥,為朝臣誤國結果。由於這六句都針對當時世事而發的,故情緒轉為低沉,筆調也隨之挫落。歇拍四句,謂禦敵靖邊,建功揚名,纔是吾輩儒者應盡的職責。這是抒露自己的豪情壯志,並勖勉韓氏,故筆鋒重新振起。下片都是嚮着韓元吉說的。過片三句,他把韓元吉比作韓愈,是當代文壇上的泰山北斗。詩文詞中慣用同的古人比今人。按韓元吉有《南澗甲乙稿》傳世,黃昇稱他“政事文學為一代冠冕”(見《花庵詞選》)。因此,將韓愈比擬元吉,不為太過。接三句,謂韓氏呱呱墮地,已自不凡,風雲際會,更露頭角。
  上述五句都屬頌揚之詞,故意氣仍然風發,筆調仍然軒朗。再下三句,把韓氏比做裴度、李德裕和謝安。這三位都是前代的賢相。韓氏先世曾任顯職,韓元吉的勳業和位望雖不能與他們相提並論,但同是政治舞臺上失意而退歸林下的境遇,彼此是相仿佛的。“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杜甫《詠懷古跡》其二),為此,筆調再次挫落。最後三句,用瑰辭壯語激勵韓氏投袂而起,完成恢復中原的夙願。上下片之結尾,筆力氣勢,銖兩悉稱,立意遣辭,前後照應甚密。這是一闋別開生面與衆不同的壽詞。一般壽詞多祝賀語,所謂善頌善禱。此詞一反故常,除下片略有些頌禱味道外,其他都是藉題發揮,因憂傷國事而抒發憤慨。最使作者憤慨不平的,乃是在朝者無纔無志,而在野的有膽識、有志節之士,卻無權無位。由於在朝者無纔無志,對國事漠不關心,釀成神州陸沉之禍,辜負中原父老喁喁之望,更引得渡江士人新亭之淚,國勢頽衰至此,秉政者難辭其咎。以上是上片的要領,也是全闋的主旨。
  下片另立機杼,從抒露對國事的憤慨,轉而稱頌韓元吉。這與上片形成上片的有機組合。因為對韓氏的稱頌,一方面因畢竟是祝壽詞不可能一句稱頌的話沒有,另一方面也是說,在朝當政者沒有治國之才,而像韓元吉一樣真正有纔之士卻被排擠在外,這更是令人不平的。假如像韓元吉一樣的人,在朝秉政,得行其志,國事尚有可為,匡復之機,仍然有望。可是現今呢?韓氏和自己都象歷史上三位賢相一般投閑置散,嘯傲煙霞,寄情林莽,雖尤有報國之心,但對國傢大事竟無置喙的餘地,於此,作者憤慨之情可以想見。最難得的是,作者於憤慨之餘,對國事仍未失去信念,於是發出“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的預言,換言之,即國恥未雪,無以稱壽,這與霍去病“匈奴未滅,無以傢為”,堪稱異代同調,又與上片“算平戎萬裏,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緊密契合。這也正是本祝壽詞不同一般的原因。
  本詞除運筆佈局,峰巒起伏,頗具匠心外,引用史乘,比擬古今,也揮灑自如。如上片連用“五馬渡江”、“長安父老”、“新亭風景”、“神州陸沉”四則東晉典故比擬南宋之事,貼切無倫,由於在中國歷史上,受少數民族侵凌而南渡偏安的衹有東晉和南宋兩個朝代,故國情世局多有相似之處。下片以東晉謝安、唐代裴度、李德裕,韓元吉,不但因為韓氏當時的處境,與謝、裴、李三人的某一時期相似,而且還涵藴着更深一層意思:謝安淝水大破苻堅軍,裴度平淮西吳元濟之亂,李德裕平澤潞劉稹之亂,這三位古人,都建立了不世之功勳。而韓元吉呢?雖曾風雲奔走,但仍不得重用。則滿腹才華未及施展便致仕傢居,故作者為之惋惜。以此下接激勵韓氏的“待整頓”三句,便很自然而不突兀。
  ●水調歌頭·盟鷗
  辛棄疾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
  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
  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
  白鶴在何處?
  嘗試與偕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
  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懷。
  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
  東岸緑陰少,楊柳更須栽。
  辛棄疾詞作鑒賞
  此詞寫於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年),作者被主和派彈劾落職閑居帶湖之初。詞題“盟鷗”,是活用《列子。黃帝》狎鷗鳥不驚的典故,指與鷗鳥約盟為友,永在水國雲鄉一起棲隱之意,但讀細自品味會發現另有所抒。
  上闋以首句中“甚愛”二字統攝。次句用“千丈翠奩開”之比喻,盛贊帶湖景色之勝,說明“甚愛”原因。放眼千丈寬闊的湖水,宛如打開翠緑色的鏡匣一樣,一片晶瑩清澈。面對如此美景,難怪“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了。這是用誇張寫法來說明“甚愛”程度,句格同杜詩“一日上樹能千回”:閑居無事,拄杖納屨,徜徉湖畔,竟一日而千回。下面寫因愛湖之“甚”,而及湖中之鳥,欲與這結盟為友——這是用的擬人法。“凡我”三句,是寫對眼前鷗鳥之願:希望既結盟好之後,就應常來常往,不要再相猜疑了。這裏“莫相”之“相”,雖然關係雙方,但實際衹表詞人絶無害鳥之心,望鷗鷺盡情棲遊,無須擔驚。《左傳。僖公九年》有這樣記載:“齊盟於蔡丘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於好。‘“詞裏這幾句格式,當為《左傳》辭句套用,純是散文句法。
  “白鶴”二句,是寫對眼前鷗鳥之囑:托其試將白鶴也一起邀來。由愛所見之鷗鷺,而兼及未見之白鶴,其“愛”更進一層。以上極寫帶湖之美及對帶湖之愛,固然表露了詞人擺脫了官場爾虞我詐的煩惱和明槍暗箭的驚恐以後心情之寧靜,但在這寧靜之中又透露出幾分孤寂與無聊。試想,一個“壯歲旌旗擁萬夫”(作者《鷓鴣天》中語)的沙場將帥,竟然落得終日與鷗鳥為伍,其心境之凄涼,可想而知。妙在詞中表面上卻與“愁”字無涉,全用輕鬆之筆,這大概就是詞人後來所說的“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醜奴兒》)的手法吧?如此表達、意境更深一層。
  過片緊承上闋遐想。作者一片赤誠,欲與鷗鳥結盟為友,然而鷗鳥如何呢?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它們立於水邊蒼苔之上,時而撥動浮萍,時而排開緑藻,對詞人的美意不理不睬。其意何在?從下句“窺魚笑汝癡計”中可以看出。原來他們“立蒼苔”,“為有求魚心,不是戀湖水”,與詞人“同居而異夢”。專心“窺魚,伺機而啄在詞人看來,衹是一種”癡計“,對此,他當然衹能付之一”笑“了。這”笑“,既是對鷗鳥”何時忘卻營營“的諷笑,也是嘆自己竟無與無友。”多情卻被無情惱“的苦笑。看來,鷗鳥亦並非詞人知已,並不懂得詞人離開官場之後此時的情懷,所以他悵然發出了”不解舉吾懷“之嘆。盟友縱在身旁,孤寂之心依舊,無人能釋分毫。可見,詞人所舉之杯,哪裏能為永結盟好作賀,衹能澆胸中塊壘罷了。雖然人們常說”舉杯澆愁愁更愁“,但詞人並沒有被愁所壓倒。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他從自己新居的今昔變化中,似乎悟出了社會滄桑和個人沉浮的哲理——“人世幾歡哀”。詞人本是心情鬱悶,卻故作看破紅塵、世態炎良。變得益發曠達開朗,因而對隱居之所帶湖也更加喜愛了。“東岸緑陰少,楊柳更須栽。”要作久居長棲之計了。詞到此處完篇,對開首恰成回應。
  如果說上闋旨意全在不寫之中寫出,那麽下闋則就是在委婉之中抒發了。然而其語愈緩,其愈切,感情愈發強烈,較上闋又進一層。天地之大,知已何在?孑然一身,情何以堪!雖有帶湖美景,但縱是盟鷗,也不解已意,作者心緒可知了。可見,這首詞表面是寫優遊之趣,閑適之情;分明是抒被迫隱居、不能用世的落寞之嘆,孤憤之慨。清代劉熙載《藝概。詞麯概》雲:“詞之妙莫妙於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細玩稼軒此作,確有“不言言之”之妙。
  ●水調歌頭
  舟次揚州,和楊濟翁、周顯先韻
  辛棄疾
  落日塞塵起,鬍騎獵清秋。
  漢傢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
  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狸愁。
  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
  倦遊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
  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嘗試與君謀。
  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候。
  辛棄疾詞作鑒賞
  此詞約作於淳熙五年(1178年)當時作者以大理少卿出領湖北轉運副使,溯江西行。舟停泊在揚州時,與友人楊濟翁(炎正)、周顯先有詞作往來唱和,此詞即其一。周生平未詳。楊則是有名詞人,其原唱《水調歌頭》(登多景樓)存於《西樵語業》中,是憂憤時局,感慨“報國無路”之作。作者在南歸之前,在山東、河北等地區從事抗金活動,到過揚州,又讀到友人傷時的詞章,心潮澎湃,遂寫下這一首撫今追昔的和韻詞作。
  詞的上片是“追昔”。作者的抗金生涯開始於金主完顔亮發動南侵時期,詞亦從此寫起。古代北方少數民族貴族統治者常在秋高馬肥的時節南犯中原,“鬍騎獵清秋”即指完顔亮1161年率軍南侵事(“獵”,藉指發動戰爭)。前一句“落日塞塵起”是先造氣氛。從意象看:戰塵遮天,本來無光的落日,便顯得更其慘淡。準確渲染出敵寇甚囂塵上的氣焰。緊接二句則寫宋方抗金部隊堅守大江。以“漢傢”與“鬍騎”對舉,自然造成兩軍對峙,一觸即發的戰爭氣氛。寫對方行動以“起”、“獵”等字,是屬於動態的;寫宋方部署以“列”、“聳”等字,偏於靜態的。相形之下,益見前者囂張,後者鎮定。“組練(組甲練袍,指軍隊)十萬”、“列艦”“層樓”,均極形宋軍陣容嚴整盛大,有一種必勢的信心與氣勢。前四句對比有力,烘托出兩軍對壘的緊張氣氛,同時也使人感覺正義戰爭前途光明,以下三句進一步回憶當年完顔亮南進潰敗被殺事。完顔亮南侵期間,金統治集團內部分裂,軍事上屢受挫折,士氣動搖軍心離散。當完顔亮迫令金軍三日內渡江南下時,被部下所殺,這場戰爭就此結束。
  “誰道投鞭飛渡”三句即書其事。句中隱含三個典故:《晉書。符堅載記》載前秦苻堅率大軍南侵東晉,曾不可一世地說“以吾之衆,投鞭於江,足斷其流”,結果一敗塗地,喪師北還。《史記。匈奴傳》載匈奴頭曼單於之太子冒頓作鳴鏑(即“鳴髇”,響箭),命令部下說:“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後在一次出獵時,冒頓以鳴鏑射頭曼,他的部下也跟着發箭,頭曼遂被射殺。“佛狸”,為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小名。他南侵中原受挫,被太監所殺,作者融此三事以寫完顔亮發動南侵,但喪於內亂,事與願違的史實,不僅切貼,三事連用,更覺有化用自然之妙。宋朝軍民,軍容嚴整同仇敵愾而金國外強中幹且有“離合之釁”可乘,這正是恢復河山的大好時機。當年,作者二十出頭以義軍掌書記策馬南來,使義軍與南宋政府取得聯繫,希望協同作戰,大舉反擊。“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正是作者當年颯爽英姿的寫照。蘇秦字“季子”,乃戰國時著名策士,以合縱遊說諸候佩而後佩六國相印。他年輕時曾穿黑貂裘“西入秦。作者以”季子“自擬乃是突出自己以天下為已任的少年銳進之氣。於是,在戰爭風雲的時代背景上,這樣一個”錦襜突騎渡江初“(《鷓鴣天》)的少年英雄,義氣風發,虎虎有生氣,與下片搔白首而長吟的今”我“判若兩人。
  過片筆鋒所及轉為“撫今”。上片結句纔說到“年少”,這裏卻繼以“今老矣”一聲長嘆,其間掠過了近二十年的時間跨度。老少,對比強烈嘆中之愁悶頓顯突出。這裏的嘆老又不同一般文人嘆老嗟卑的心理,而是類乎“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張孝祥《六州歌頭》),屬於深憂時不我待、老大無成的志士之愁苦。南渡以來,作者長期被投閑置敬,志不得伸,此時翹首西北,“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永遇樂》),真有不勝今昔有別之感。
  過片三短句,情緒夠悲愴的,似乎就要言及政局國事,但是“欲說還休”。接下來衹講對來日的安排,分兩層。第一層說自己,因為倦於宦遊,想要歸隱田無,植橘置産。三國時吳丹陽太守李衡在竜陽縣汜洲種柑橘,臨死時對兒子說:“吾州裏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耳。”(見《三國志頗具風趣又故意模仿一種善治産業、謀衣食的精明人口吻。衹要聯想作者“求田問捨,怕應羞見,劉郎才氣”)》水竜吟《(的詞句,不難體味這裏隱含的無奈、自嘲及悲憤的復雜情緒。作者一心為國,希望能效力沙場,而朝廷無能、力不能伸,想解甲而去但終心係祖國,說“欲去”而而又不忍去,正表現出作者內心的矛盾。為將來打算第二層是勸友人。楊濟翁原唱雲:“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憐報國無路,空白一分頭。都把平生意氣,衹做如今憔悴,歲晚若為謀?”其彷徨無奈可謂與棄疾相通。作者故而勸道:“您們二位)”二客“(乃東南名流,腹藏萬卷,胸懷大志,自不應打算像我一樣歸隱。但有一言還想與君等商議一下:且莫效李廣那樣南山習射,衹可取”富民候“謀個安逸輕閑。》史記。李將軍列傳《載,李廣曾”屏野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廣所居郡聞有虎,嘗自射之“。》漢書·食貨志《:”武帝末年悔徵伐之事,乃封丞相為富民侯。“李廣生不逢高祖之世,空有一身武力,未得封侯,而”富民候“卻能不以戰功而取。二句暗指朝廷”偃武修文“。放棄北伐,致使英雄無用武之地,其意不言自明。要之,無論說自己”倦遊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也好,勸友人”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也好,都屬激憤語。如果說前一層講得較好平淡隱忍,後一層”莫射“”直覓“雲雲,語意則相當激烈。分兩步走,便把一腔憤懣不滿盡情發泄出來。
  詞上闋頗類英雄史詩的開端,然而其雄壯氣勢到後半卻陡然一轉,反添落寞之感,通過這種跳躍性很強的分片,有力表現出作者失意和對時政不滿而更多無奈氣憤的心情。下片寫壯志銷磨,全推在“今老矣”三字上,行文騰挪,用意含蓄,個中酸楚憤激,耐人尋味,憤語、反語的運用,也有強化感情色彩。此詞與作者《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從內容到分片結構上都很相近,可以參讀。
  ●水調歌頭
  湯朝美司諫見和,用韻為謝
  辛棄疾
  白日射金闕,虎豹九關開。
  見君諫疏頻上,談笑輓天回。
  千古忠肝義膽,萬裏蠻煙癉雨,往事莫驚猜。
  政恐不免耳,消息日邊來。
  笑吾廬,門掩草,徑封苔。
  未應兩手無用,要把蟹螯懷。
  說劍論詩餘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頗堪哀。
  白發寧有種?
  一一醒時栽!
  辛棄疾詞作鑒賞
  辛棄疾四十二歲那年,被監察御史王藺彈劾,削職後回上饒帶湖閑居。有曾任司諫的湯朝美自廣東親州貶所量移江西信州(今上饒),二人相見,由於處境相近,同樣受着打擊,而且志同道合所以有相濡以沫之情。先是,辛賦《水調歌頭》(盟鷗)湯以韻相和;辛又用原韻,賦此闋謝答。
  “白日射金闕,虎豹九關開。”“金闋”、“九關”均喻指宮廷,十字寫的是皇宮富麗堂皇,氣象森嚴。在那裏,朝美“諫疏頻上,談笑輓天回”。四句兩層,一張一弛,作者描繪出朝美朝堂上從容和無畏。據《稼軒詞編年箋註》引《京口耆舊傳。湯邦彥傳》:“時孝宗銳意遠略,邦彥自負功名,議論英發,上心傾嚮之,除秘書丞,起居捨人,兼中書捨人,擢左司諫兼侍讀。論事風生,權幸側目。上手書以賜,稱其‘以身許國,志若金石,協濟大計,始終不移’。及其他聖意所疑,輒以諏問。”那時候的宋孝宗還有些進取之意。淳熙二年八月派湯朝美使金,嚮金討還河南北宋諸帝陵寢所在之地。不料湯朝美有辱使命,回來後竜顔大怒,把他流貶新州,嘗盡“蠻煙瘴雨”滋味。這一層“千古”、“萬裏”兩句似對非對,中間再作一暗轉。對於心懷忠義肝膽但卻遭貶的朋友,辛棄疾並沒有大發牢騷,徒增友人的煩悶。而是安慰朝美“往事莫驚猜”(驚猜,驚疑)。因為有才幹的人終會發跡的。眼前你不是已經奉詔內調了嗎?恐怕還會有消息從皇帝身邊下來,“日邊”這裏用以比喻帝王左右,“恐”字是擬想之辭,卻又像深有把握似的,這是稼軒用典的妙處!從“蠻煙瘴雨”的黯淡凄惶到日邊消息之希望復起,中間再作一暗轉。上片凡三暗轉,大起大落,忽而榮寵有加,忽而憂患畢至;忽而蠻煙瘴雨,忽而日邊春來,乍喜乍悲,亦遠亦近,變化錯綜,既是對友人坎坷的同情又有對其振作的鼓勵。
  下片轉敘作者自己鄉居生活情懷。“門掩草,徑封苔”,本是冷落景象,詞人但以一笑置之土。不難看出,這笑,是強作豁達的苦笑,是傲岸不平的衊笑。
  下片基調無限幽憤,都被這領起換頭的一個“笑”字染上了不協調的色彩,反映出一種由於受壓抑而形成的不平而又無奈的心情。一“笑”字,內中感情復雜,可為下片基調之凝練。接下去仍是正言反出:未必我這雙手就沒有用處,不是可以“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懷”嗎?試想,當國步蜩螗之際,他那雙屠鯨剚虎的巨手,不能用來扭轉乾坤,卻去執杯持蟹,這是人間何等不平事!而稼軒但以“未應兩手無用”的反語輕輕挑出,愈見沉哀茹痛。循此一念,又找足“說劍”一層。說劍論詩,慨言武備文事。辛棄疾“壯歲旌旗擁萬夫”,後來又曾上《十論》《九議》,慷慨國事。現在看來,這文韜武略都是無用的“餘事”。剩下的,他衹有終日痛飲長醉,搖搖欲倒。這“醉舞狂歌欲倒”六字,寫盡詞人悲憤心懷,潦倒情態,然後束以“老子頗堪哀”。“堪哀”是堪憐念之意,語出《後漢書。馬援傳》,意思是說,自己如此狂歌醉舞,虛置年華,這心情應該是故人所理解、憐恤的。歇拍“白發寧有種?——醒時栽”,將一腔幽憤推嚮一個高潮。“白發”寫愁,本近俗濫,但稼軒用一“栽”字,翻出了新意。這兩句有幾層意思。我春秋正富,本不是衰老的時候;但憂國之思,添我滿頭霜雪,這是一層。國事不堪寓目,醉中尚可暫忘,醒來則不勝煩憂,此白發乃“——醒時栽”也,又翻進一層。白發並不是自然生出來的,而是“栽”上去的,可見為國勢之操勞宦途之喜悲使我年富而白發徒增。這樣,就從根根白發上顯示出詞人人生道路上的風風雨雨,隱然現出廣阔的社會背景,這又是一層。單就“栽”字齒音平韻,於聲則無限延長,於情則芊綿不盡。這下片一路蓄意蓄勢,急管繁弦,最終結在這個警句上,激昂排宕,化為感慨深沉。千載後讀之,猶覺滿腔不平之氣,夾風雨霜雪以俱來。
  這首詞,上片文意一波三折,於無字處出麯折,極掩抑零亂,跳躍動蕩之美;下片卻一氣奔註;牢騷苦悶,傾瀉而來,並且反語纍出,在感情激蕩中故作幽塞,豪放中仍不失頓挫麯折,詞的構局可謂錯綜多變。
  全詞核心在下片,但上下兩片,對比映襯,表現力增強。上片一起,白日金闕,虎豹九關,何等高華氣象;下片一轉,門為草掩,徑被苔封,又何等荒涼寂寞!這是一層對比。上片贊美湯朝美,譽其巨手可以“談笑輓天回”;下片寫自己,則兩手衹堪把蟹持杯,又是一層對比。上片寫對方,終能日邊消息重上朝堂,下片說自己,則滿頭白發,終日醉舞狂歌為消磨,再加一層對比。通過強烈對比,益見“斯人獨憔悴”的不平之情,這是此詞的另一個藝術特色。
  上片鼓勵友人,意氣飛揚;下片抒一已之憤,悲憤無奈。乍讀之下,上下片的思想感情,好像矛盾。其實,此等矛盾之處,正是顯示稼軒的偉大之處。稼軒是雖身處閑散而時時不忘憂樂天下的血性男兒。他既不能不為一已之遭際而憤然不平,又不忍以一已之遭遇挫盡天下志士仁人之壯志。因此,他總是本着“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頑強精神,鼓舞同道,力輓既倒的狂瀾。故上片激勸再三,下片卻沉憂抑鬱。此矛盾虯結之處,正見出詞人一片忠貞愛國之苦心,這正是此詞的思想光輝之所在。善乎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之評辛蘇詞曰:“讀蘇辛詞,知詞中有人,詞中有品。”
  ●念奴嬌·書東流村壁
  辛棄疾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
  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
  麯岸持觴,垂楊係馬,此地曾輕別。
  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
  聞道綺陽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
  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
  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
  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辛棄疾詞作鑒賞
  辛棄疾絶少寫自己的愛情經歷,偶一為之,便迥異諸傢,帶着一種擊節高歌的悲涼氣息。卻少有婉轉纏綿之意。此詞即是其例。
  據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註》,此詞可能是淳熙五年(1178)自江西帥召為大理少卿時作。覽其詞意,當是作者年青時路過池州東流縣,結識一位女子,這回經過此地,重訪不遇,感發而作此詞。
  開頭五句:“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樂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清明時節,春冷似秋,東風驚夢,令人觸景生情,萌生悲涼之情感。
  “又”字點出前次來此,也是之個季節。暗合於唐人崔護春日郊遊,邂逅村女之事。“客夢”暗指舊遊之夢,“一枕寒怯”之孤單又暗襯前回在此地的歡會之歡愉。果然,下邊作者按捺不住對往事的追憶:“麯岸持觴,垂楊係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麯岸、垂楊,宛然如舊,而人去樓空了;衹有似曾相識之飛燕,在呢喃地嚮人訴說,為人惋惜而已。末句化用東坡《永遇樂》“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詞意,卻能翻出新意,頗有信手拈來之感。
  這五句,作者回憶往日惜別感傷今日不得復見筆落之處愁思可見,這隱隱含悲之語在其詞作中少有。
  歇拍處意脈不斷,承接上片回憶之感傷一氣流註而入下片:“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綺陌”,猶言煙花巷。纖纖月出於簾底,指美人足,典出窅娘。據竜沐勳《東坡樂府箋》,此又是從東坡《江城子》詞“門外行人,立馬看弓彎”句脫化而出。極豔處,落筆卻清雅脫俗,此亦稼軒之出衆之處。至此可知此女是風塵女子。這裏說不僅“飛燕”知之;嚮行人打聽,也知確有此美人,但如今不知去嚮了。惆悵更增,所以作者傷心的說:“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去年惜別的舊恨,已如流水之難盡;今日重訪不見的新恨更如亂山雲疊,令人如何忍受。
  皖南江邊山多,將眼前景色信手拈來,作為妙喻。當然,這兩句裏已經有意無意地滲透進了傢國恨,身世恨,報國無門之恨。不斷之恨當是如此。稼軒遭遇頗多,故融合而難分了。陳廷焯評為“矯首高歌,淋漓悲壯”,便是領會其中的深意。意思本來到此已完,不斷詞人藉助想象,又轉出一層意思來:“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即使還有重逢的機會,衹恐已屬他人,終如鏡花水月,不復可得,永抱杜牧《嘆花》詩“緑葉成陰子滿枝”之憾了。用意一唱三嘆,造語一波三折,稼軒為詞,達情至切他人有感而覺無可言者,他都能盡情抒發。如想見鏡見難折,似有未了之意但不知從何說起。稼軒則又推進一層,造成了餘意不盡的結尾:“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那時,想來她也該會吃驚地、關切地問我:“你怎麽添了這多的白發啊!”衹能如此罷了!以想象中的普通應酬話,寫出雙方的深摯之情與身世之感嘆。這白頭,既意味着“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深情,又飽含着“老卻英雄似等閑”的悲憤,真可謂百感交集。寫到此,戀舊之情、身世之感已渾然不可分,大有“倩嚮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水竜吟》)的意味,實為藉戀杯之酒,澆胸中感時傷事之塊壘。因為有此一結,再返觀全詞,衹覺得無處不悲涼。這結尾,也照應了開頭的歲月如流,於是歸結到蕭蕭華發上,就此頓住。
  如上縷析,這篇作品並非沒有其他言情佳作麯折宛轉的內含,然而辛稼軒不就“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委婉的風緻來抒寫,更不用“香衾”、“銀燭”、“玉筋”“紅淚”那些字眼。他筆下揮灑的是東風欺夢、驚見華發,其間僅以“纖纖月”略作點染,一現即隱。整體格調悲涼慷慨,《白雨齋詞話》評為“悲而壯,是陳其年之祖”。
  此詞風格迥異之處不僅在其外表,而更在其氣質不同,字裏行間隱含着悲涼。它雖寫情事,卻不專為寄男女之情而作,作者的思想感情裏本來就浸透了英雄投閑、報國無門的悲憤,不免觸處皆發,使得這首愛情詞自始至終透出一股悲憤情感。到後來,就亦比亦彼,渾然難分。同時,對於男女之情,稼軒所表現的也不是纏綿無法擺脫,而是把其一往情深歸之於感慨無限的喟嘆之中。其音調也不是低徊的,凄婉的;而是急促的,擊案赴節、一噴而出的。看來,這樣的言情詞,就衹能是配合着“銅琵琶、鐵綽板”來唱,情詩的。這樣的新境界,衹能於稼軒詞中見到了。
  周邦彥《瑞竜吟》,寫的也是“桃花人面”的“舊麯翻新”(周濟《宋四傢詞選》評)。同一題材,在稼軒手裏是敲唾壺盡缺的悲歌,在清真筆下卻是傳統情詞的“淺斟低唱”。周詞是迴環吞吐,惟恐不盡;辛詞卻是鬱積如山,欲說還休。清真所為是筆觸纖細、筆筆勾勒的工筆仕女圖;稼軒作成的卻是灑脫爽健、一揮而就的潑墨寫意畫。這藝術風格上的差異,是詞人個性與氣質的差異而造成的。同時也能看出稼軒詞作風格之獨特,確實與衆同。
  ●念奴嬌
  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緻道
  辛棄疾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
  虎踞竜蟠何處是?
  衹有興亡滿目。
  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
  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
  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麯。
  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
  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緑?
  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辛棄疾詞作鑒賞
  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辛棄疾任建康(今江蘇南京)通判,當時他南歸已經七個年頭,而他期望的抗金復國事業,卻毫無進展,而且還遭到朝中議和派的排擠打擊。詞人在一次登建康賞心亭時,觸景生情,感慨萬千,便寫下此作,呈送建康行宮留守史緻道,以表達對國傢前途的憂慮,對議和派排斥愛國志士的激憤。全詞采用吊古傷今的手法,來表現主題思想,寫景時,寓情於景,感情極其濃郁;抒情時,吊古傷今,筆調極為深沉悲涼。
  這首詞分以下幾個方面下筆:建康的地理形勢、如今的敗落景象,並用東晉名相謝安的遭遇自喻,表達詞人缺乏知音同志之士的苦悶,最後用長江風浪險惡,暗指南宋的危局。
  開頭三句,開門見山,直接點明主題,抒發內心感情基調。然後再圍繞主題,一層一麯地舒展開來。
  “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是說詞人登上高樓,觸景生情,引起無限感慨。“閑愁千斛”,是形容愁苦極多。“閑愁”,是作者故作輕鬆之筆,其實是他關心國事但身不在要位始終不能伸抗金之志的深深憂愁。
  四、五兩句,采用自問自答的方式,把“吊古傷今”落到實處。“虎踞竜蟠何處是”?問話中透出今不比昔的悲涼。據《金陵圖經》記載:“石頭城在建康府上元縣西五裏。諸葛亮謂吳大帝曰:”秣陵地形,鐘山竜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都也。‘“正因為如此,建康曾經成為六朝的國都。但在辛棄疾看來,而今卻徒留空名,和一片敗亡的氣息。這裏暗中,譴責南宋朝廷不利用建康的有利地形抗擊金兵、收復中原飽含感情的問答異常生動地勾畫出詞人大聲疾呼、痛苦欲絶、氣憤填膺的形象。”興亡滿目“,”興亡“是偏義詞,側重於”亡“字。
  “柳外斜陽”五句,是建康如今的景象,把“興亡滿目”落到實處,渲染一種國勢漸衰悲涼凄楚的氣氛:夕陽斜照在迷茫的柳樹上;在水邊覓食的鳥兒,急促地飛回窩巢;壠上的喬木,被狂風吹打,飄落下片片黃葉;一隻孤零零的小船,漂泊在秦淮河中,匆匆地嚮西邊駛;不知何人,吹奏起悲涼的笛聲。映入詞入眼簾怎能不勾起作者憂國的感嘆。同時詞人獨選此景,也正是意在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從構思而言,上片三個層次,采用層層遞進、環環緊扣的筆法,銜接極為嚴密。而各個層次,又都從不同的角度,加深和強化主題。
  上片十句側重於吊古傷今。下片十句則側重於表現詞人志不得神、無法實現抗金國收河山壯志的愁苦,及其對國傢前途的憂慮。下片亦分三個層次,前五句為一個層次,是麯筆。次三句為一個層次,是直抒胸臆。最後兩句為一個層次,是比喻。各層次的筆法雖不相同,但能相輔相成,渾然符契。
  “卻憶安石風流”五句,用謝安(安石)受讒被疏和淝水之戰等典故。前三句寫謝安早年寓居會稽,與王羲之等知名文人,“漁弋山水”、“言詠屬文”,風流倜儻逍遙灑脫。作者藉此表達自己本也可隱居安逸但憂國之心使其盡小國事,以至“淚落哀箏麯”。晉孝武帝司馬曜執政,謝安出任宰相,後來受讒被疏遠。
  “淚落哀箏麯”,是寫謝安被疏遠後,孝武帝有次設宴款待大將桓伊,謝安在座。桓伊擅長彈箏,他為孝武帝彈一麯《怨詩》,藉以表白謝安對皇帝的忠心,和忠而見疑的委屈,聲節慷慨,謝安深受感動,淚下沾襟。孝武帝亦頗有愧色。詞人在此藉古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麯折隱晦地表達未見重用志不得伸的情懷。“兒輩”兩句,寫謝安出任宰相未被疏前,派弟弟謝石和侄兒謝玄領兵八萬,在淝水大敗前秦苻堅九十萬大軍的事。當捷報傳到建康,謝安正在和別人下棋。他了無喜色,仍下棋如故。別人問他戰況時,他纔漫不經心的答道:“小兒輩遂已破賊。”這段歷史,本來說明謝安主持國事,沉着與矜持。可是,辛棄疾改變了它的原意,把詞意變成:建立功名的事,讓給小兒輩幹吧,我衹須整天下棋消磨歲月!不難看出,這裏包含着詞人壯志未酬、虛度年華的愁苦,同時也給予議和派以極大的諷刺。
  辛棄疾為詞氣魄不亞於東坡,但這裏卻屢用喻指,語含譏諷,可見長期的壓抑使之極度憤懣,而面對現實除了無奈更別無他法。
  “寶鏡”三句,筆鋒又雙從歷史轉到現實,詞人用尋覓不到“寶鏡”、夜幕降臨、無人勸酒,暗喻壯志忠心不為人知、知音難覓的苦悶。“寶鏡”,唐李濬《鬆窗雜錄》載秦淮河有漁人網得寶鏡,能照見五臟六腑,漁人大驚,失手寶鏡落水,後遂不能再得。這裏藉用此典,意在說明自己的報國忠心保國之才無人鑒察。劉熙載說:“稼軒詞竜騰虎擲,任古書中俚語、瘦語,一經運用,便得風流,天姿是何敻異!”(《藝概。詞麯概》)的確,“寶鏡”三句,感情基調雖然悲憤沉鬱,但詞句卻含蓄藴藉,優美動人。
  最後兩句,境界幽遠,寓意頗深。它寫詞人眺望江面,看到狂風怒號,便預感到風勢將會愈來愈大,可能明朝長江捲起的巨浪,會把岸上的房屋推翻。這兩句不僅寫出江上波濤的險惡,也暗示對時局險惡的憂慮。
  “吊古”之作,大都抒發感慨或鳴不平。辛棄疾這首吊古傷今的詞作,寫得尤其成功,感人至深。《宋史》本傳稱其“雅善長短句,悲壯激烈”。即說明辛詞此類作品的豪放風格。
  ●鷓鴣天·送人
  辛棄疾
  唱徹《陽關》淚未幹,功名餘事且加餐。
  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
  今古恨,幾千般,衹應離合是悲歡?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首詞見於四捲本《稼軒詞》的甲集,是作者中年時的作品。那時候,作者在仕途上已經歷了不少挫折,因此詞雖為送人而作,但是所表達的多是世路艱難之感。
  上闋頭二句:“唱徹《陽關》淚未幹,功名餘事且加餐”。上句言送別。《陽關三疊》是唐人上闋送別歌麯,加上“唱徹”、“淚未幹”五字,更覺無限傷感。
  從作者的性格看,送別絶不會帶給他這樣的傷感。他平日對仕途、世事的感慨一直,鬱積胸中,恰巧,遇上送別之事的觸動,便一涌而發,故有此情狀。下句忽然宕開說到“功名”之事,便覺來路分明。作者和陸遊一樣,都重視為國傢的恢復事業建立功名的。他的《水竜吟》詞說:“算平戎萬裏,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認為建立功名是分內的事;《水調歌頭》詞說:“功名事,身未老,幾時休?詩書萬卷,緻身須到古伊周。”認為對功名應該執着追求,並且要有遠大的目標。這首詞中卻把功名看成身外“餘事”,乃是不滿朝廷對金屈膝求和,自己的報國壯志難酬,而被迫退隱、消極的憤激之辭:“且加餐”,運用《古詩十九首》“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之句,也是憤激之語。“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寫送別時翹首遙望之景,景顯得生動,用筆也很渾厚,而且天邊的流水遠送無窮的樹色,和設想行人別後的行程有關;雨中陰雲埋掉一半青山,和聯想正人君子被姦邪小人遮蔽、壓製有關。景句關聯詞中的兩種不同的思想感情,不但聯繫緊密,而且含蓄不露,富有餘韻。
  下闋起三句:“今古恨,幾千般,衹應離合是悲歡?”這裏的“離合”和“悲歡”是偏義復詞。由於題目“送人”與下闋頭句“今古恨”,的情景的規定,所以“離合”,就衹取“離”字義,“悲歡”就衹取“悲”字義。上闋寫送別,下闋抒情本應該是以“別恨”為主調的,但是作者筆鋒拗轉,說今古恨事有幾千般,豈衹離別一事纔是堪悲的?用反問語氣,比正面的判斷語氣更含激情。作詞送人而居然說離別並不是唯一可悲可恨的事,顯示出詞的思想感情將有進一步的開拓。緊接着下文便又似呼喊又似吞咽地道出他的心聲:“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行人踏上旅途,“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杜甫《夢李白》),但作者認為此去的遭遇比它更險惡。那是存在於人們心中、存在於人事鬥爭上的無形的“風波”;它使人畏,使人恨,有甚於一般的離別之恨和行旅之悲。“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劉禹錫《竹枝詞》)其中的滋味,古人已先言之。作者在此並非簡單地藉用前人的詩意,而有他切身的體會。他一生志在恢復事業,做官時喜歡籌款練兵,並且執法嚴厲,多得罪投降派,和豪強富傢,所以幾次被劾去官。如在湖南安撫使任內,籌建“飛虎軍”,後來在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任內,即因此事實被劾為“姦貪兇暴”、“厲害田裏”而被罷官。這正是人事上的“風波惡”的明顯例證。作者寫出詞的最後兩句,包含了更多的傷心經歷,展示了更廣阔、更令人驚心動魄的藝術境界,情已淋漓,語仍含蓄。李白《行路難》的“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同此悲憤;白居易《和實質。
  這首小令,篇幅雖短,但是包含了廣阔深厚的思想感情,它的筆調深渾含蓄,舉重若輕,不見用之跡而力透紙背,顯示辛詞的大傢風度。
  ●鷓鴣天·代人賦
  辛棄疾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緑卻溫柔。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斷,淚難收。
  相思重上小紅樓。
  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幹不自由。
  辛棄疾詞作鑒賞
  稼軒詞六百餘首,用調一百以上。在這些詞調中,利用頻率最高的是《鷓鴣天》,凡六十三首,占總數百分之十強,述懷、抒憤、言愁、嘆老、酬答、贈別、祝壽、即事、詠物、寫景、議論……無所不有。恐怕正是由於運用此調多而得心應手的緣故吧,所以“代人賦”便自然地也選擇了此調。詞題“代人賦”,今天已無法弄清代誰而作。從字裏行間可知主人公是一位內心充滿“離恨”與“相思”的女性。
  上片先從寫景下筆:“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緑卻溫柔。”“柳塘新緑”,點明季節為早春:“晚日寒鴉”,點明時間是傍晚。這景,是襯情之景。太陽即將落山,寒鴉正在歸巢,極易令人引起對舊人的懷念,以孤獨寂寞之感嘆,而光綫暗淡的“晚日”,又極易令人引起遲暮之想、不快之情,叫聲凄婉的“寒鴉”,又極易令人精神不安、心情煩躁,所以在“晚日寒鴉”之後,緊接上了“一片愁”三字以抒其情。先寫景後抒情是詞人慣用手法,作者更是應用自如。“柳塘新緑”,是美好的景色,當是女主人心底的一縷“溫柔”之情,使她眼裏看出了景色的“溫柔”。但是,細柳新蒲為誰緑“呢?無限”溫柔“為誰存在呢?王夫之在《薑齋詩話》中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這”溫柔“的”柳塘新緑“之景,也同樣,衹能使”一片愁“增濃。”溫濃“之前着一”卻“字,旨在挑明樂景與哀情的不一致。接下來的”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緊承上文的”一片愁“,是假設,是願望同時也是深沉的感嘆。
  這“眼底”的“離恨”,聯繫上文,又是“一片愁”之原因的展現。“不信人間有白頭”,是以“眼底無離恨?為條件的,現在既是”眼底“充滿了”離恨“的那末”人間“就衹能”有白頭“了。這是以婉麯的方式來強調”離恨“之傷人,離恨使人”白頭“。這兩句,若直言之,就是《古詩十九首》中的”思君令人老“。這兩句的言外之意,是殷切地希望”眼底“真的”無離恨“,”人間“永遠無”白頭“。
  上闋四句,作者以正反兩種手法,也主人公的愁思,細品味感情尚未至高潮,但已是鬱積心中,衹待一發。
  過片以下,愁思進入另一層次,即由概括地說“一片愁”,變為通過具體行為來寫“相思”之情,深化“一片愁”。“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是一個行為,極寫女主人公離別之恨、相思之深。這將上片積情一、引噴發,悲情頓上一層。離恨相思,她內在的是柔腸已經寸斷,外表則是盈盈粉淚難收,“重上小紅樓”。“小紅樓”,當是她與自己心上人曾經共同地方。今天“重上”這“小紅樓”,恐怕是為的要重溫昔日攜手並肩、恩恩愛愛的歡樂,幻想着心上人可能仍在樓上。真是“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陳後主《寄碧玉詩》)。這女主人公的感情,是多麽纏綿悱惻,多麽凄楚動人啊!結尾的“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幹不自由”,進一步表現女主人公的癡情。她理智上清清楚楚地知道,視綫已被青山遮斷,心上人是看不到的,正如歐陽修在《踏莎行》中所說的那樣:“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然而對情人的思念使自己不能自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倚靠着樓上的闌幹遠望。明知憑欄無用,仍要一次又一次地倚靠闌幹而遠望。其癡情若此,令人感嘆!以“頻倚闌幹不自由”這句作結,實有“神餘言外”之妙。
  下闋裏作者抓住女主人公幾個典型行為,通過“難收”“重上”“情知”頻倚“等詞,準確地描寫了,主人公癡情中身不由已的樣子,其內心的思愁也不言自顯。
  這闋詞雖然是“代人賦”,但在封建社會裏,思婦是普遍存在的,思婦詩頗多亦有深厚的傳統,因此稼軒寫主人公之苦悶愁思能感同身受,寫來其情不虛,其意不隔,“情真景真,與空中語自別”(許昂霄《詞綜偶評》)。我們大膽假想,也極有可能是以“代人賦”為障眼法,藉以自寫情懷,如李義山之《代贈》、蘇東坡之《少年遊。潤州作代人寄遠》之類。
  ●鷓鴣天·東陽道中
  辛棄疾
  撲面徵塵去路遙,香篝漸覺水沉銷。
  山無重數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嬌。
  人歷歷,馬蕭蕭,旌旗又過小紅橋。
  愁邊剩有相思句,搖斷吟鞭碧玉梢。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首詞中的“東陽”,即今浙江省東陽縣。據詞題來看,該詞是作者在任京都臨安大理少卿時期,於淳熙五年(1178)因事赴東陽途中所作的。從作品的內容和情調來看,洋溢着喜悅歡暢的情緒,這在辛詞中是不多見的。由此看來,此詞是寫景抒情之作,富有詩情畫意,五彩繽紛:有碧緑的青山、嬌豔的花朵、行人歷歷、徵馬蕭蕭、旌旗小橋、呈現出一派生氣勃勃的景象。讀完此作,就好象隨同詞人進行了一次春天旅遊,令人耳目一新。
  上闋頭兩句,點明了地點。交代了詞人的行蹤。
  它描寫了詞人一行,離開京城臨安,乘坐馬車嚮東陽進發。“香篝”,是薫籠。“水沉”,是一種香料,即沉香。“香篝漸覺水沉銷”,是藉薫籠裏的香料逐漸燃燒殆盡,來寫行路時間之長,從而暗示行程的遙遠,前後兩句,相輔相成,對應有緻。三、四兩句,以歡悅抒情的筆調,描寫特別令人喜愛的碧緑的山峰,盛開的花朵。這是詞人舉目所見的,並非是有意捕捉,卻把城外初春的自然風光,逼真地描寫出來。筆法自然,不假裝點,頗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妙。
  “山無重數周遭碧”,是從劉禹錫“山圍故國周遭在”(《石頭城》)的詩句脫化而來的。“山無重數”,是重重疊疊的山峰。第三句的意思是四周群山郁郁葱葱,緑得可愛。“花不知名分外嬌”,謂野外不知名的野花格外嬌嬈。詞人在另一首詞裏說:“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鷓鴣天。代人賦》)可見,詞人喜愛自然美,不喜愛矯揉造作之態。這裏正顯露出詞人的審美和情趣。
  上闋描寫自然景色,下闋描寫生活畫面。它的筆調越發悠揚,畫面更加生動形象。“人歷歷,馬蕭蕭,旌旗又過小紅橋”三句,描寫詞人一行,催馬加鞭,嚮東陽行進的畫面。“”人歷歷,馬蕭蕭“兩句,由於使用了兩對疊字,因而大大加強了詞作的生動和韻味。
  “人歷歷”寫行進在道路上的一行人,歷歷在目。“馬蕭蕭”,寫駿馬嘶叫之聲。“旌旗又過小紅橋”一句,是描寫動景。詞人一行打着旗號,一路浩浩蕩蕩,頗為引人註目。最後兩句抒情,表現出詞人由於極為興奮和喜悅,便一邊吟詩,一邊催馬加鞭地嚮東陽進發。青山緑水之間,一路吟聲鞭聲,那情韻真令人神往。由此可想而知。詞人此行,一定是很高興的,否則,他怎麽會如此呢?這裏用“愁邊”二字,與詞人另一首《醜奴兒》裏“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中的“愁邊”二字不同。“愁邊剩有相思句”,是說詞人搜腸颳肚,構思吟誦的詞句。很明顯,這裏所謂的“愁邊”,並無愁苦之意,而是思索的意思。
  “相思”,一般指對所鐘愛的人的思念,這裏是表示在構思美好的詞句。“搖斷吟鞭碧玉梢”,寫得更是有聲有色,把詞人揚鞭吟哦、疾速前進的得意神情,逼真地再現出來。“碧玉梢”指馬鞭用碧玉寶石飾成,比喻馬鞭的華貴,以增添字面的美感。
  從整體上看,這首詩的畫面優美,意境廣阔,自然景色與生活畫面緊密結合,靜景與動景渾然一體,令人賞心悅目,玩味不已。
  ●鷓鴣天
  鵝湖歸,病起作
  辛棄疾
  枕簟溪堂冷欲秋,斷雲依水晚來收。
  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
  書咄咄,且休休。
  一丘一壑也風流。
  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
  辛棄疾詞作鑒賞
  此詞是作者罷官閑居上饒期間(45歲至53歲)的作品,由題目可知:作者遊罷鵝湖歸來後,曾患過一場疾病,病愈後他登樓觀賞江村的夜景,忽然驚嘆時光的流逝,深深感到自己的筋力衰退,再一回想過去,更是百感交集,因而寫了這首詞抒發心中的悲憤。
  詞的上闋寫景,下闋抒情。但景中有情,衹不過是非常含蓄而已,須細察始能體會。“枕簟”句寫氣候變化:枕簟初涼,溪堂乍冷,雖然還未入秋,但是已能感到秋意。這種清冷的感覺,既是自然環境的反映,也是詞人心緒的外射。“斷雲”句寫江上風光:飄浮在水面上的片斷煙雲在落日的餘暉中漸漸消散,眼前出現了水遠天長,蒼茫無際的畫面。這景象給詞人帶來一種廣阔的美感,也引起了他的惆悵。“紅蓮”、“白鳥”二句轉寫近前景物:池塘裏盛開的紅蓮互相偎倚,宛若喝醉了酒的美人。堤岸上的白鷺靜靜地兀立着,它一定正在發愁罷!“醉”字由蓮臉之紅引出,“愁”字由鳥頭之白生發,這兩詞用的真是恰到好處。
  紅蓮白鳥互相映襯,境界雖美,但“醉”、“愁”二字表露出詞人內心的苦悶。以上的景物描寫,不但隱含着詞人憂傷抑鬱的意緒,而且為下闋抒情製造了一種清冷、空虛又而沉悶的氛圍。
  下闋頭三句雖承上述氛圍和意緒,但在情感的表現上卻有顯著變化:變含蓄為明朗,於抑鬱為曠達。
  這三句連用了三個典故。“書咄咄”句用殷浩事。《晉書。殷浩傳》載殷浩熱中富貴,罷官後終日手書空作“咄咄怪事”四字(意為“哎哎,這真是怪事!”)。“且休休”用司空圖事。《舊唐書。司空圖傳》載司空圖輕淡名利,隱居中條山,他作的《休休亭記》雲:休,休也,美也,既休而具美存焉。(按司空圖的解釋,“休”字有二義,一為閑退,一為安適。“休休”即閑適之意。)“一丘一壑也風流”用班嗣語。《漢書·敘傳》載班嗣書簡雲:“漁釣於一壑,則萬物不姦其志;棲遲於一丘,則天下不易其樂。”這三句連起來的意思是:何必終日書空作“咄咄怪事”呢?倒不如姑且安享閑居的清福罷,隱居山林那也很高雅。前一句作反問語,表示不以殷浩為然;後二句作自慰語,表示隱居也自有其樂。看起來詞人好象真的樂意當隱士了,但實際上這是悲憤卻故作曠達之辭,比直抒悲憤更感強烈。三個典故用在一起,不但氣勢連貫,而且意思麯折。末尾二句在情感表現上又有顯著變化;變坦率為委婉,曠達為悲涼。“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化用劉禹錫《秋日書懷寄白賓客》詩“筋力上樓知”句意。看似寫病後衰弱的尋常感覺,實則含有“英雄江左老”(辛詞《滿江紅》)的悲憤。
  作者一生志在恢復中原,雖遭讒毀擯斥但堅持如故,因此表現在這裏的便不是一般驚衰嘆老的感傷,而是深恐功業難成的憂慮。劉辰翁說他“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辛稼軒詞序》),乃是深知作者人格與詞意之言。
  依上所述,此詞藴含的情感是異常深沉的,但詞人使用的語言卻又極為平淡。上闋描述氣候的清冷、雲水的舒捲和花鳥的靜默,都無奇險之處,而寂寞沉悶的氣氛已足以使人愁苦,下闋出語十分曠達,但政治上失意的情緒愈令人感覺凄涼結尾二語尤其淡樸淺近,猶如野叟閑談,略不經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感慨就表現得極其厚重。這種以淡語寫深情的藝術,正如劉熙載說的“極煉如不煉,出色而本色,人籟悉歸天籟”(藝概。詞麯概),是一種更為精湛的藝術。
  ●醜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辛棄疾
  千峰雲起,驟雨一霎兒價。
  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
  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傢。
  衹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午醉醒時,鬆窗竹戶,萬千瀟灑。
  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
  卻怪白鷗,覷着人欲下未下。
  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辛棄疾詞作鑒賞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作者被劾罷官,次年在江西上饒地區的帶湖卜築閑居,直至光宗紹熙三年(1192)再度起用為止,其間長達十年。這首詞正是此期間所作。
  詞的上片下闋都是藉景抒情,情景交融,寫得明白如話而又清新幽默。上闋寫博山道中的外景。博山在江西廣豐縣西南,“南臨溪流遠望如廬山之香爐峰,足風其景秀美。上闋頭三句,寫得頗有季節特點,特別是”驟雨一霎兒價“,非常形象地寫出了夏日陣雨的特點。陣雨過後,斜陽復出,山水林木經過了一番滋潤,愈加顯得清新秀美。”風景怎生圖畫“一句,以虛代實,給人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間,同時又達到了情景交融的效果。”青旗“二句,點出了酒店,交代了作者的去處,既與下闋”午醉醒時“相呼應,同時又點出作者閑居生活感到百無聊賴。從詞的意境上說,這二句把畫面推嚮了更深一層,別有一番風緻。七、八二句是抒情,說衹想在山色水光中度過這個清閑的夏天。句中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緒。
  下闋開頭,寫酒傢周圍的環境。“午醉”一句,同上闋“青旗”相呼應,“鬆窗竹戶”當為酒傢的景緻。作者酒醉之後,在這裏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衹見窗外鬆竹環繞,氣度蕭灑脫俗,十分幽雅。這首詞的上下闋在時間上有個跳躍,由“午醉”加以過渡,從而增強了上下兩闋的緊密聯繫。“野鳥”二句,語出賈誼《鵩鳥賦》:“鵩鳥”止於座隅,貌甚閑暇。同時,又是運用傳統的動中取靜的寫法。唯其動而愈見靜。如王維的《欒傢瀨》:“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寫。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全篇皆動,卻是靜境。辛棄疾正是運用了這種手法,把酒傢的環境寫得十分幽靜,但正是通過這“靜”來反襯出他心中的不平靜。
  緊接着由“野鳥”帶出白鷗,由景入情,寫得十分自然。在這裏,作者用了“鷗盟”的典故。所謂鷗盟。“即是”言隱居者與鷗為伴侶也“。如黃庭堅詩:”萬裏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辛棄疾在離職,初到帶湖卜築時,就曾寫過一首《水調歌頭》,題為“盟鷗”,其中寫道:“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意在表明自己决心歸隱,永與鷗鷺為伴。
  “卻怪”二句極顯詼諧,舊友白鷗怎麽啦?覷着我欲下不下,若即若離。因而最後三句接着問,莫非是新來變了舊約?《列子。黃帝》說海上有人與鷗鳥相狎熟,一日其父命他取來玩玩,明日至海上,“鷗鳥舞而不下”。這三句嚮白鷗提問,顯得十分幽默,同時也表現出作者的襟懷,流露出他孤獨寂寞的況味。此外,這三句筆勢奇矯,語極新異,令人玩味不已。
  作者隱居帶湖,主要是由於受到投降派的排擠打擊,多少帶有一點無可奈何。這種浪跡江湖的生活,並非是他所追求的。因此,他在表現一種超脫的閑適之情時,仍然不時地流露出自己內心的不平靜來。從整首詞來看,有些句子顯得悠閑自得,實質上是作者深感百無聊賴而自作寬解罷了。一種希冀用世的心緒,還是時隱時現的表露出來。
  在這首詞的小序中,作者標明“效李易安體”,而李易安即李清照,是宋代婉約詞的大宗,這說明,作者雖為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但在“竜騰虎擲”之外,又不乏有深婉悱惻的情調。他的這首“效李易安體”之作,着重是學易安“用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金粟詞話》)的特色。其中詼諧幽默的成份,則純屬自己的個性。這正為我們提供了一位偉大作傢“博取”的例證。
  ●蝶戀花·月下醉書雨岩石浪
  辛棄疾
  九畹芳菲蘭佩好。
  空𠔌無人,自怨蛾眉巧。
  寶瑟泠泠千古調,朱絲弦斷知音少。
  冉冉年華吾自老。
  水滿汀洲,何處尋芳草?
  喚起湘纍歌未了,石竜舞罷鬆風曉。
  辛棄疾詞作鑒賞
  稼軒詞,廣泛地吸取了前人的文學成果,得於屈原作品者尤多。作者那堅韌執着往而不返的愛國主義精神,與屈原所謂“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離騷》)極為相似;在詞的表達上,作者也成功地學習了屈原藉香草美人抒發政治感慨的手法,寫出了一首首《離騷》似的優美詞章。本闋雖非稼軒詞中的名篇,但也是深得屈賦神髓的佳作。
  詞的主題,是抒發作者不得志與少知音的牢騷情懷,作者並不是直接說出自己的心事,而是通過比興的手法,以香草美人自喻,麯折有緻地表達出滿腹的悲憤。詞作於作者隱居信州(上饒)帶湖別墅前期。
  這正是作者遭受誣陷、被彈劾落職之後心情極度苦悶的時期。生活上的孤獨感和政治上的失意感促使他經常離開帶湖去上饒的群山之中尋幽探勝,以開釋愁懷,轉移精力,然而獨遊山水時的幽寂空虛又使他時時跌回到更加孤獨和失意的深淵中。此詞就是這樣一種精神狀態下的産物。上闋,寫自己多年來受打擊、受壓抑和缺少政治知音的處境。作者連用蘭佩芳菲、蛾眉空好、寶瑟弦斷這三個極富象徵意義的詞,來表明自己雖有高尚的品質和過人的才幹,卻遭受南宋朝廷當權的主和派的嫉妒和排擠,長期投閑置散,無用武之地,而且知音寥寥,無人理解自己。不如意的處境使他首先想到的是“蕭條異代不同時”的千古知音屈原,所以開頭三句就化用屈原《離騷》與杜甫《佳人》詩意來表達自己與之相類的幽怨之懷。《離騷》雲:“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又云:“紉秋蘭以為佩。”作者也滿懷深情地采擷蘭花為佩,以顯示自己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潔操守;《離騷》雲:“衆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佳人》雲:“絶代有佳人,幽居在空𠔌。”作者也在無人的空𠔌自怨“蛾眉巧”而招嫉。屈原、杜甫、辛棄疾同樣生活在一種國傢不幸、小人橫行的黑暗時代裏。在那樣的環境中,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所以他們都遭到中傷毀謗,難於在人世存身。如果要保持高潔,不嚮惡勢力低頭屈服,就必然會遭到更大的打擊和非難。因正直而遭打擊,因遭打擊而生“怨”,這衹是上闋的第一層意思。
  因為,遭到群小打擊,還不是最可悲的事。最可悲的是尋遍天下,知音稀少,似乎沒有人能夠理解和支持自己的政治理想與抗戰主張。這是處在那個不能發現人民力量的時代的一切愛國士大夫和將領們的共同悲劇。年輩早於作者的民族英雄嶽飛在他的《小重山》詞的結尾感嘆說:“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本詞上闋最後二句即用嶽飛之意,以寶瑟清音,彈得弦斷也無人會意為喻,表達了與嶽飛同樣的怨抑之情。這,是上闋的第二層意思,而且是更重要的一層意思。通過這樣兩個層次的抒寫,作者不得志和無知音的悲劇性遭遇充分地展現出來了。
  詞的下闋,承上闋牢騷之意而把抒情的意藴進一步深化,感嘆自己虛度此生,不能再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下闋頭一句,化用《離騷》“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兩句,意極沉痛。接下來“水滿汀州,何處尋芳草”二句,用芳洲水漲,芳草難覓喻示自己的理想難以實現。結尾二句:“喚起湘纍歌未了,石竜舞罷鬆風曉,可算全篇的最後一個層次。其用意在於呼應開篇”空𠔌無人“之境界,再次訴說在人世難尋知音的苦惱。可以看出,詞人大醉之中喚起屈原來一起唱歌,表明人世無同調,衹得求之於冥冥之中的千載冤魂,作者的精神痛苦到底有多深我們不是可想而知了嗎?作者與想象中的屈原之魂合唱的是什麽歌呢?這顯然是催人淚下的失意哀歌,是千載同悲的凄厲之歌!這個深夜悲歌的境界太幽峭凄冷了,使我們讀到這裏不能不為這位愛國志士扼腕痛恨,並一灑同情之淚!然而就連這幻想之中想求得異代知音共歌舞的場面最終也不能長久,在陣陣鬆風中,東方破曉,詞人酒醒夢消,一下子又跌回到現實世界中。詞的最末一句以景結情,更加濃了全篇的幽婉沉鬱的氣氛。
  此詞不尚鋪陳,專用比興,托意高遠,意象深婉,是一篇韻味悠長的抒情短章。
  ●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
  辛棄疾
  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
  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
  人言頭上發,總嚮愁中白。
  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作者在淳熙元年(1174)初春作的。當時葉衡在建康任江東安撫使,作者任江東安撫司參議官。據《景定建康志》葉衡於淳熙元年正月帥建康,二月即召赴行在,後拜右丞相兼樞密使。詞裏稱“丞相”,是後來加上去的。作者此時三十五歲,歸國已經有十二年了,歲月流逝但他的壯志未酬,登高登遠,自然就感慨萬千。
  上闋寫賞心亭的所見所感。賞心亭,據《景定建康志》,“在(城西)下水門之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覽之勝。”開頭兩句由寫山到寫人,緊緊扣住了題目。
  高人即葉衡。青山有情,高人難遇。如今斯人一登上賞心亭,那逶迤的青山有不知有多少心裏話要嚮他傾訴呵。其勢如萬馬奔騰,接連不斷。不說人之眺山,而說山之就人,這就把靜景寫活了。不僅如此,而且對突出人物也有很好的映襯作用。詞裏為什麽對葉衡有如此高大形象的描繪呢?因為葉衡是一位很有才幹的主戰派官員。《宋史。葉衡傳》說他“得治兵之要”。
  葉衡對作者極為賞識,任江東安撫司參議官,即是對葉衡推薦的,以後又嚮朝廷極力推薦他“慷慨有大略”。對於這樣一位“經綸手”,加之有知遇之恩,詞人怎能不謳歌感激呢?三、四兩句藉煙雨之景,轉突兀奇崛之筆而為低徊宛轉之波,充分表現了無限的悵惘,無窮的感慨,可以說是寄托遙深。葉衡主戰,因而不能不受到主和派的反對,他收復失地的大計遇到了極大的阻力,詞人也就由希望變成了失望。那逶迤的青山既然象萬馬奔騰而來,那麽它們又何嘗不象衝鋒陷陣的鐵騎呢?詞人是多麽渴望能揮戈躍馬馳騁疆場呵!可惜,轉眼之間又煙雨迷蒙,遮住了青山,而無數青山也衹象是萬馬在煙雨中低徊不前。“望來終不來”寫盼望之切而失望之深。不說愁,而愁極深;雖極感慨,仍以藴藉出之。
  下闋,由眺望青山之悵惘陡轉而為揶揄沙鷗之詼諧,但麯斷意不斷,其脈絡仍清晰可見。雖着筆輕快,實則發自積鬱。人們都說頭髮總是由此愁悶變白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水上的沙鷗通體皆白,豈不是一身都是愁嗎?詞人故意發此狂想,而且拍手笑之,似乎把上闋歇拍低徊沉鬱的氣氛一掃而光了;然而仔細體味,就會察覺到那貫穿全詞的“愁”字並消失,或者說詞人極力排遣這如煙雨一般的無盡的愁思,是感情上的掙紮,而非心靈上的解脫。人之發白並不完全由於人心之愁;而沙鷗通體皆白,是其自然特徵,與愁何幹?詞人故意造成邏輯上的錯誤,說得越幽默灑脫,反而越使人感到強自解愁而又不能解的痛苦,藉說鳥與愁無關,實說愁與人甚切。人愁是實,鳥愁是虛,“一身都是愁”的是鳥還是人,不必拘泥於字句的解釋而自曉。故“拍手笑沙鷗”,一縱即逝;而“一身都是愁”,卻如電影上的“慢鏡頭”在觀衆視野裏由快放慢了。實際上“一身都是愁”是與“煙雨卻低徊,望來終不來”暗中息息相關的。儘管詞筆回蕩麯折,然而透過層瀾,仍可以看清。白居易《白鷺詩》雲:“人生四十未全衰,我為愁多白發垂。何故水邊雙白鷺,無愁頭上也垂絲。”辛詞蓋本於此。白詩言愁顯,辛詞言愁晦,其言愁一也。但辛詞多了“拍手笑”一層意思。不過就其形象來看,辛詞較之白詩更加繪聲繪色;就其感情來說,則更加摯濃深切。
  參閱作者同年在建康所作的《水竜吟。登建康賞心亭》,何其激憤,何其憂愁!以至於“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胸中積鬱如此,則登賞心亭之所見所感都無非“獻愁供恨”而已。由於可見,在《菩薩蠻》之中亦飽含着詞人之愁,英雄之淚。某些喜劇會使有心的觀衆在笑聲中情不自禁地掉下熱淚。笑和眼淚,豈不是似乎矛盾卻又融合無間嗎?
  ●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辛棄疾
  鬱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
  辛棄疾詞作鑒賞
  作者的這首詞,用極高明的比興手法,表達了作者深沉的愛國情思,堪稱詞中的瑰寶。辛棄疾此首《菩薩蠻》用極高明之比興藝術,寫極深沉之愛國情思,無愧為詞中瑰寶。
  造口一名皂口,在江西萬安縣西南六十裏(《萬安縣志》)。詞中的鬱孤臺在贛州城西北角(《嘉靖贛州府志圖》),因“隆阜鬱然,孤起平地數丈”得名。“唐李勉為虔州(即贛州)剌史時,登臨北望,慨然曰:”餘雖不及子牟,而心在魏闕一也。‘改鬱孤為望闕。“(《方輿勝覽》)清江即贛江。章、貢二水抱贛州城而流,至鬱孤臺下匯為贛江,再北流,經造口、萬安、太和、吉州(治廬陵,今吉安)、隆興府(即洪州,今南昌市),入鄱陽湖註入長江。淳熙二、三年間(1175-1176),詞人提點江西刑獄,駐節贛州,這首詞正是詞人在此時書於造口壁的。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辛幼安詞》條雲:”其題江西造口壁詞雲雲。蓋南渡之初,虜人追隆祐太後,(哲宗孟後,高宗伯母)禦舟至造口,不及而還,幼安因此起興。“這一記載對體會本詞意藴,實有重要意義。《宋史》高宗紀及後妃傳載:建炎三年(1129)八月,”會防秋迫,命劉寧止製置江浙,衛太後往洪州,騰康、劉珏權知三省樞密院事從行。“閏八月,高宗亦離建康(今南京市)赴浙西。時金兵分兩路大舉南侵,十月,西路金兵自黃州(今湖北黃岡)渡江,直奔洪州追隆祐太後。”康、珏奉太後行次吉州,金人追急,太後乘舟夜行。“《三朝北盟會編》十一月二十三日載:”質明至太和縣(去吉州八十裏。《太和縣志》),又進至萬安縣(去太和一百裏。《萬安縣志》),兵衛不滿百人,滕康、劉珏皆竄山𠔌中。金人追至太和縣,太後乃自萬安縣至皂口,捨舟而陸,遂幸虔州(去萬安凡二百四十裏?《贛州府志》)。“《宋史·後妃傳》:”太後及潘妃以農夫肩輿而行。“《宋史。鬍銓傳》:”銓募鄉兵助官軍捍禦金兵,太後得脫幸虔。“
  史書所記載的金兵追至太和。“與羅氏所記的追至造口稍有不符。但羅氏為南宋廬陵人,又曾任江西撫州軍事推官,其所記信實與否,尚不妨存疑。況且金兵既至太和,其前鋒追至南一百六十裏之造口,也不能說無此可能性。無論金兵是否追至造口,隆祐太後被追造口時情勢危急,以致捨舟以農夫肩輿而行,此是鐵案,史無異辭。重要的是,應知隆祐其人和建炎年間形勢。以靖康二年(1127)金兵入汴擄徽欽二宗北去,北宋滅亡之際,隆祐以廢後幸免,她垂簾聽政,迎立康王,即後來的高宗。有人請立皇太子,隆祐拒之。《宋史。後妃傳》記其言曰:”今強敵在外,我以婦人抱三歲小兒聽政,將何以令天下?“其告天下手詔曰:”雖舉族有北轅之恤,而敷天同左襢之心。“又曰:”漢傢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獨在。《鶴林玉露。建炎登極》條雲:“事詞的切,讀之感動,蓋中興之一助也。”陳寅恪《論再生緣》亦謂:“維係人心,抵禦外侮”,“所以為當時及後世所傳誦。”故史稱隆祐:“國有事變,必此人當之。”建炎三年,西路金兵窮追隆祐,東路金兵則渡江陷建康、臨安,高宗被迫浮舟海上。正值南宋政權出生死存亡之季。因而作者身臨造口,懷想隆祐被追至此,“因此感興”,題詞於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羅氏所記大體可信,詞題六字即為本證。
  上闋頭句“鬱孤臺下清江水”起筆橫絶。由於漢字形、聲、義具體可感之特質,尤其鬱(鬱)有鬱勃、沉鬱之意,孤有巍巍獨立之感,鬱孤臺三字劈面便呈顯出一座鬱然孤峙之高臺。詞人調動此三字打頭陣,顯然有滿腔磅礴之激憤,勢不能不用此突兀之筆也。進而寫出臺下之清江水。《萬安縣志》雲:“贛水入萬安境,初落平廣,奔激響溜。”寫出此一江激流,詞境遂從百餘裏外之鬱孤臺,順勢收至眼前之造口。而造口,詞境之核心也。接着又縱筆寫出:“中間多少行人淚。”行人淚三字,直點造口當年事。詞人身臨隆祐太後被追之地,痛感建炎國脈如縷之危,憤金兵之猖狂,羞國恥之未雪,乃將滿懷之悲憤,化為此悲涼之句。在詞人之心魂中,此一江流水,竟為行人流不盡之傷心淚。行人淚意藴深廣,不必專言隆。在建炎年間四海南奔之際,自中原至江淮而江南,不知有多少行人流下無數傷心淚呵。由此想來,便覺隆祐被追至造口,又正是那一存亡危急之秋之象徵。無疑此一江行人的淚中,也有詞人之悲淚呵。“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長安指汴京,西北望猶言東北望。詞人因回想隆祐被追而念及神州陸沉,獨立造口仰望汴京亦猶杜老之獨立夔州仰望長安。遙望長安,境界頓時無限高遠。然而,可惜有無數青山重重遮攔,望不見也,境界遂一變而為具有封閉式之意味,歇拍雖暗用李勉登鬱孤臺望闕之故事,卻寫出自己之滿懷忠憤。卓人月《詞統》雲:“忠憤之氣,拂拂指端。”正是如此。
  下闋頭兩句“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寫眼前的景色。贛江原是北流,詞人為抒發胸懷,不受拘泥,在這裏言東流。無數青山雖可遮住長安,但終究遮不住一江之水嚮東流。此處若言有寄托,則難以指實。若言無寄托,則遮不住與畢竟二語,又明顯帶有感情色彩。周濟《宋四傢詞選》雲:“藉水怨山。”可謂具眼。此詞句句不離山水。試體味遮不住三字,將青山周匝圍堵之感一筆推去,畢竟二字更見深沉有力。
  返觀上闋,清江水既為行人淚之比喻,則東流去的江水也有所喻,當喻祖國一方。無數青山,詞人既嘆其遮住長安,更道出其遮不住東流,則其所喻當指敵人。在詞人潛在的意識中,當並指投降派。東流去三字尤可體味。《尚書。禹貢》雲:“江漢朝宗於海。”在中國文化傳統中,江河行地與日月經天同為“天行健”之體現,故“君子以自強不息”(《息·係辭》)。杜老《長江二首》雲:“朝宗人共挹,盜賊爾誰尊?”“浩浩終不息,乃知東極深。衆流歸海意,萬國奉君心。”故以江水東流喻正義所嚮。然而時局並不樂觀,詞人的心情也很不輕鬆。“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詞情詞境又作一大頓挫。江晚山深,此一蒼茫暮色又具封閉式意味,無異為詞人沉鬱苦悶之孤懷寫照,而暗應合上闋開頭的鬱孤臺意象。正愁餘,語本《楚辭·九歌·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實為詞人的肺腑之言。楚騷哀怨要眇之色調,愈添意境沉鬱凄迷之氛圍。更哪堪聞亂山深處鷓鴣聲聲:“行不得也哥哥”。《禽經》張華註:“鷓鴣飛必南嚮,其志懷南,不徂北也。”白居易《山鷓鴣》則雲:“啼到曉,唯能愁北人,南人慣聞如不聞。”鷓鴣聲聲,其呼喚詞人莫忘南歸之懷抱耶?抑鈎起其志業未就之忠憤耶?或如山那畔中原父老同胞之哀告耶?實難作一實指。結尾兩句寫朝廷一味妥協,久未光復中原,作者心中滿懷愁苦,表現的極其悲涼。
  梁啓超雲:“《菩薩蠻》如此大聲鏜鞳,未曾有也。”(《藝蘅館詞選》)此詞抒發了作者對建炎年間國事艱危之沉痛追懷,對靖康以來失去國土之深情縈念,為南宋愛國精神深沉凝聚之絶唱。詞中運用比興手法,以眼前景道心上事,達到比興傳統意內言外之極高境界。其眼前景不過是清江水、無數山,心上事則包舉傢國之悲今昔之感種種意念,因為難以一一指實最後都通過景色寫了出來。但其主要寓托則可體會,其一懷襟抱亦可領會。此種以全幅意境寓寫整個襟抱、運用比興寄托又未必一一指實之藝術造詣,實為中國美學理想之一體現。全詞一片神行又潛氣內轉,兼有神理高絶與沉鬱頓挫之美,在詞史上完全可與李太白同調詞相媲美。
  ●鷓鴣天
  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憶少年時事,戲作
  辛棄疾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
  燕兵夜娖銀鬍革錄,漢箭朝飛金僕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傢種樹書。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首詞的寫作背景是: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顔亮率大軍南下,其後方比較空虛,北方被占區的人民,乘機進行起義活動。山東濟南的農民耿京,領導一支起義軍,人數達二十餘萬,聲勢浩大。當時年纔二十二歲的辛棄疾,也組織了二千多人的起義隊伍,歸附耿京,為耿京部掌書記。辛棄疾建議起義軍和南宋取得聯繫,以便配合戰鬥。第二年正月,耿京派他們一行十餘人到建康(今江蘇南京)謁見宋高宗。高宗得訊,授耿京為天平軍節度使,授辛棄疾承務郎。
  辛棄疾等回到海州,聽到叛徒張安國殺了耿京,投降金人,義軍潰散。他立即在海州組織五十名勇敢義兵,直趨濟州(治今山東巨野)張安國駐地,要求和張會面,出其不意,把張縛置馬上,再嚮張部宣揚民族大義,帶領上萬軍隊,馬不停蹄地星夜南奔,渡過淮水纔敢休息。到臨安把張安國獻給南宋朝廷處。辛棄疾這種精忠報國、智勇過人的傳奇般的英雄行為,在封建社會的文人中是獨一無二、值得贊嘆的。這首詞的上片寫的就是上述作者這段出色的經歷。“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上句寫作者年青時參加領導抗金義軍;下句寫擒獲張安國帶義軍南下。“錦襜突騎”,即穿錦綉短衣的快速騎兵。“燕兵夜娖銀鬍革錄,漢箭朝飛金僕姑。”寫南奔時突破金兵防綫,和金兵戰鬥。燕兵,指金兵。“夜娖銀鬍革錄”,夜裏提着兵器追趕。娖,通“捉”;鬍革錄,箭袋。一說,枕着銀鬍革錄而細聽之意。娖,謹慎貌;鬍革錄是一種用皮製成的測聽器,軍士枕着它,可以測聽三十裏內外的人馬聲響,見《通典》。兩說皆可通,今取前說。
  “漢箭”句,指義軍用箭回射金人。金僕姑,箭名,見《左傳。莊公十一年》。四句寫義軍軍容之盛和南奔時的緊急戰鬥情況,用“擁”字、“飛”字表動作,從旌旗、軍裝、兵器上加以烘托,寫得如火如荼,有聲有色,極為飽滿有力富有感染力。
  宋高宗沒有抗金的决心,又畏懼起義軍。辛棄疾南歸之後,義軍被解散,安置在淮南各州縣的流民中生活;他本人被任命為江陰僉判,一個地方助理小吏,給他們當頭一個嚴重的打擊,使他們深感失望。後來辛棄疾在各地做了二十多年的文武官吏,因進行練兵籌餉的活動,常被彈劾,罷官傢居江西的上饒、鉛山,也接近二十年。他處處受到投降派的掣肘,報效國傢的壯志難酬。這首詞是他晚年傢居時,碰到客人和他談起建立功名的事,引起他回想從青年到晚年的經歷而作的。
  下片,“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上二句今昔對照,一“追”一“嘆”,包含多少歲月,多少挫折;又靈活地從上片的憶舊引出下片的敘今。
  第三句申明“嘆今吾”的主要內容。草木經春風的吹拂能重新變緑,人的須發在春風中卻不能由白變黑。
  感嘆青春不再,韶華易逝的可惜,這是一層;白髭須和上片的壯歲對照,和句中的春風對照,又各為一層;不甘心年老,言外有壯志未能徹底湮滅之意,又自為一層。一句中有多層含意,感慨極為深沉。“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傢種樹書”,以最鮮明、最典形最生動的形象,突出作者的理想與現實的尖銳矛盾,突出他一生的政治悲劇,把上一句的感慨引嚮更為深化、極端沉痛的地步。平戎策,指作者南歸後嚮朝廷提出的《美芹十論》、《九議》等在政治上、軍事上都很有價值的抗金意見書。上萬字的平戎策毫無用處,倒不如嚮人換來種樹書,還有一些生産上的實用價值,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政治現實?對於作者將是一種什麽樣的生活感受?不言而喻。陸遊《小園》詩:“駿馬寶刀俱一夢,夕陽閑和飯牛歌。”劉剋莊《滿江紅》詞:“生怕客談榆塞事,且教兒誦《花間集》。”和這兩句意境相近,也寫得很凄涼;但聯繫作者生平的文韜武略、英雄事跡來看,這兩句的悲慨程度還更使人扼腕不已。
  這首詞以短短的五十五個字,深刻地概括了一個抗金名將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悲慘遭遇。上片氣勢恢宏,下片悲涼如冰,心傷透骨。悲壯對照,悲壯結合,真如彭孫遹《金粟詞話》評辛詞所說的:“激昂排宕,不可一世”,是作者最出色、最有分量的小令詞。
  ●鷓鴣天
  尋菊花無有,戲作
  辛棄疾
  掩鼻人間臭腐場,古今惟有酒偏香。
  自從來住雲煙畔,直到而今歌舞忙。
  呼老伴,共秋光。
  黃花何處避重陽?
  要知爛熳開時節,直待秋風一夜霜。
  辛棄疾詞作鑒賞
  辛棄疾的詞,大多即景抒情、詠物言志,他的這首《鷓鴣天》也不例外。自從南歸之後,他本希望能得到南宋政權的重用,報效國傢,恢復中原,展露才幹,但沒想到他的這些志嚮不僅未能實現,反而遭姦臣讒害,落得被迫過上閑居生活。他雖寄情山水,但仍時常流露出一股憤憤不平之氣。此詞雖題為《尋菊花無有,戲作》,但整個上片都未直接接觸題目,衹是憤世疾俗之情的抒發;就是下片,對題目說來,也衹是點到而已。
  此詞上片開頭兩句:“掩鼻人間臭腐場,古今惟有酒偏香。”仿佛憑空而來,卻又發自心靈深處,是飽經風霜,到過了廟堂官場、都會邊疆,目睹了官場醜惡之後的十分痛苦的總結和極端厭惡的心態。在辛棄疾的仕途生涯中,他看慣了當時投降派掌權,正人君子遭受打擊,狗苟蠅營的小人氣焰囂張,故斥官場為“臭腐場”,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掩鼻”二字,本於《孟子。離婁下》的“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充分展示了詞人自己品格的高潔和對醜惡的厭惡。正因為面對的是“臭腐場”,所以“惟有酒偏香”。“酒”之“偏香”,不在於它的味,而在於它能“解憂”。“惟有酒偏香”,言外之意是說除酒以外,一切都是“臭腐”的。“人間”與“古今”連用,即空間與時間結合,橫與縱交織,意謂不僅眼前的“人間”是“臭腐場”,“惟有酒偏香”,而且從古到今,莫不如此。接着“自從來住雲煙畔,直到而今歌舞忙。”兩句,情調一轉,由對“人間”深深的厭惡,變為對山林隱居生活的由衷的喜悅,前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雲煙畔”,指詞人閑居的鉛山鄉間別墅。這裏依山臨水,雲煙縹緲,如世外桃源。“歌舞忙”,寫詞人閑適瀟灑的生活和志得意滿的情愫。他在閑居鉛山時所作的詞,多有類似語句。
  上片敘寫人間是“臭腐場”,詞人欲遠務之,從而為下片“尋菊花”作了鋪墊。下片“呼老伴,共秋光。黃花何處避重陽?”轉入正題。前兩句點“尋菊花”,後一句明“不見”。“老伴”,據另一闋《鷓鴣天》(翰墨諸公久擅場)的題目可知,當為“吳子似諸友”。“共秋光”,共享秋光。古人多用“秋光”來表現菊花。如杜甫《課伐木》詩說:“秋光近青岑,季月當泛菊。”張孝祥《鷓鴣天》詞說:“一種濃華別樣妝,留連春色到秋光。解將天上千年豔,翻作人間九月黃。”因而“共秋光”,即隱含了“尋菊花”之意。“黃花”,即菊花。“重陽”,即農歷九月初九,古人常在這天登高賞菊。結尾兩句:“要知爛熳開時節,直待秋風一夜霜。”是說菊花的開放,還得等待颳一陣秋風,落一夜嚴霜。這衹是字面意思,實際是贊美菊花不趨炎附勢而傲霜凌寒的品格。贊美菊花的這一品格,也是表明作者的品格。
  通觀全篇,這首詞雖寫法不合常規,但作者本意不在按題作文,而在藉題發揮,表現他憤世的情懷和如菊的品格。
  ●鷓鴣天
  辛棄疾
  遊鵝湖,醉書酒傢壁。
  春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後落群鴉。
  多情白發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
  閑意態,細生涯。
  牛欄西畔有桑麻。
  青裙縞袂誰傢女,去趁蠶生看外傢。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藉景抒情的小詞。詞的前兩句“春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後落群鴉”,寫的是農村恬靜而又充滿生機的春天景象。白色的薺菜花開滿了田野,土地耕好了,又適逢春雨,群鴉在新翻的土地上覓食。聊聊數筆,把一幅鄉間春色栩栩如生地描繪了出來。
  本詞由薺菜開花而說“春入”,對平凡微賤的薺菜花寄予了極大的感情,又把“群鴉”寫得充滿生意,一點不像平時我們所見的那副使人討厭的聒噪相。詞人留意和刻畫這些細物細事,可見其意態閑適。但是,接下來兩句“多情白發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情緒陡變,適纔令人心情舒爽的春色不見了,萬種愁緒染白了的頭髮。詞中說的是“白發”,實際上講的是“愁緒”。“多情白發春無奈”,詞人心情沉悶,衹好到小酒店去飲酒解愁。這裏“多情”二字寫得詼諧,恰如其分地傳遞出詞人那種帶有苦味的詼諧。而在這詼諧中,又讓人深切地感受到作者無可奈何的愁緒。
  面對如畫的春色,詞人的愁緒從何而來呢?這首詞有一小序:“遊鵝湖,醉書酒傢壁。”我們可以從這兩句話中找到一定的綫索。這時,正是詞人被罷官落職、不得不退居田園之時。這時他纔四十二歲。他還有精力,足有幹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怎能耐得住清閑無為的生活?所以詞人遊鵝湖,面對生機勃勃的春天,聯想到自己的遭遇,事業上的失意與感嘆歲月流逝的惆悵之情便油然而生。
  清人王夫之說過:“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薑齋詩話》)。這也是本詞上闋的藝術手法。下闋寫的是一幅農村景象:村民們悠閑自在,生活過得井然有序,牛欄附近的空地上種滿了桑麻。春播即將開始,大忙季節就要到來,不知誰傢的年輕女子,穿着白衣青裙,趁着大忙前的閑暇趕着去走娘傢。與本詞的開篇幾句不同,下闋詞人從近處落筆,一個“閑”字,一個“細”字,一個“有”字,一個“趁”字,把農村生活的閑適與古樸活脫脫地展現在人們的面前。然而,詞人越是寫閑適、古樸,越是讓人聯想到“多情白發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所流露出來的那種煩悶和無可奈何的情緒。詞人無一字寫我,盡情描寫客觀景象,着力描繪了一個“無我之境”,實際上“我”盡在其中。詞人采用這種高超的藝術手法,把煩亂復雜的失意之情在這閑適的氛圍中突現得淋漓盡致。
  或許人有會問:詞人既然喜歡農村,喜歡農村古樸而又悠閑的生活,為什麽還要藉酒澆愁呢?這裏,我們就必須結合詞人當時的生活背景和他當時的處境去理解。我們知道,辛棄疾是一位很有抱負、正義,充滿愛國心的詞人,然而,在當時的封建社會官場中有的是爾虞我詐、爭權奪利,有的是誇誇其談,食言而肥,詞人對此看透了,厭煩了,所以他要遠離城市的喧鬧,他認為美好的春天在田野,在溪頭,在那漫山遍野雪白的薺菜花中。如今,他雖置身於純潔、清新的農村,卻還有愁苦,那是因為他不能忘懷祖國萬裏江山。他要奔赴抗金疆場,去收復已奪占的土地,那纔是真正關心的事業,然而,他卻被排擠到農村,過起“閑意態”的生活來,他怎能不愁苦呢?他不是不喜愛春天,但春天並不能給他帶來真正的快樂。
  總之,這首詞寫了作者的苦悶,而在這苦悶中,表達了作者的追求,是一首難得的藉景抒情的好詞。
  ●木蘭花慢
  辛棄疾
  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
  可憐今夕月,嚮何處、去悠悠?
  是別有人間,那邊纔見,光影東頭?
  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
  飛鏡無根誰係?
  姮娥不嫁誰留?
  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
  怕萬裏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
  蝦蟆故堪浴水,問雲何玉兔解沉浮?
  若道都齊無恙,雲何漸漸如鈎?
  辛棄疾詞作鑒賞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詠月詩不可勝計,詠月詞也多得不可勝數。但是,真正能千古流傳,膾炙人口的,卻並不很多,如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就是。而辛棄疾的這首仿屈原《天問》體的《木蘭花慢》詞,由於它打破了歷來詠月的成規,發前人之所未發,充分表現了作者豐富的想象力和大膽的創新精神,而別具一格,成為千古絶唱。
  戰國時代,楚國大詩人屈原曾寫過一篇《天問》,全篇是對天質問,一連問了一百七十多個問題。辛棄疾使用《天問》體,而創作的這首《木蘭花慢》,構思新穎,想象奇瑰,與一般寫悲歡離合的詞人不同,他不思鄉,不懷人,不吊古,而是緊緊抓住黎明前的剎那時間,象偉大詩人屈原那樣,馳騁想象的翅膀,連珠炮似的對月發出一個個疑問,把有關月亮的一些優美神話傳說和生動比喻交織成一幅形象完美的絢麗圖畫,給人以極大的藝術享受。請看他那妙趣橫生的發問是:今晚的月亮是多麽可愛,悠悠忽忽地嚮西走,它究竟要到哪裏去呢?接着又問:是另外還有一個人間,那邊剛好看到你升起在東頭呢?還是在那天外廣阔的宇宙,空無所有,衹有浩浩長風把這美好的中秋月送走呢?它象一面飛入天空的寶鏡,卻不會掉下來,難道是誰用一根無形的長繩把它係住了嗎?這些問題,問得異想天開,而又饒有興味。傳說後羿請不死藥於西王母,羿妻姮娥竊以奔月,離開人間而獨居於廣寒宮。於是,作者又發問:月宮裏的嫦娥直到如今沒有出嫁,不知又是誰把她留住了呢?聽說月亮遊過海底,可又無從查問根由,這事真是不可捉摸,而叫人發愁。我怕大海中萬裏長鯨橫衝直撞,會觸破月宮的玉殿瓊樓。月從海底經過,會水的蝦蟆不用擔心,可是那玉兔何曾學會遊泳呢?如果這一切都安然無恙,那麽,又為何逐漸變成彎鈎模樣?詞人這一連串的發問,把我們帶入了富於浪漫色彩的神話世界,想象新奇,幽默而又嫵媚,問得奇,問得妙。
  當然,稼軒寫這首詞不衹是馳騁藝術才思而已,其中也有着作者對客觀自然現象的深入觀察,作出了大膽的猜測。在詩詞中,嚮月亮發問,前已有之,不算什麽發明創造。如李白的“青天有月幾時來,我今停杯一問之”,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等等,然而,這首詞中所提出的一些疑問,表達了作者對自然現象的大膽猜測,卻是前人所不及的。月亮繞地球旋轉這個科學現象的發現,曾引起天文學界的革命。而在哥白尼前三、四百年,宋代詞人辛棄疾在觀察月升月落的天象時,已經隱約猜測到這種自然現象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嚮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纔見,光影東頭?‘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在宋代詞人中,辛棄疾一嚮被推為豪放派的代表作傢所謂”豪“,就是豪縱跌宕,橫絶古今;所謂”放“,就是雄放恣肆,別開天地。辛棄疾的詞,的確達了這種境界。他這首用《天問》體寫詞,通篇設問,一問到底,這在宋詞中是一創格,表現出作者大膽創新、不拘一格的藝術氣魄。它打破了詞的上下片的界限,一口氣對月發出一連串的疑問。詞的用韻也完全適應豪縱激宕的感情,讀起來一氣貫註,勢如破竹。並且多用散文化句式入詞,使詞這種形式更能揮灑自如地表現思想感情,給作品帶來不可羈勒的磅礴氣勢。並且,這首詞還有其另外一層含義,即作者對國傢命運的憂思。在這首詞中,作者以皎潔的圓月象徵大宋江山,而對它的命運憂心忡忡,”怕萬裏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強烈地透露出作者對誤國誤民的姦邪勢力的憎惡之情,表達了他對南宋朝廷命運和前途的深深憂慮,寓意深刻。
  ●木蘭花慢·滁州送範倅
  辛棄疾
  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
  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
  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衹管送歸船。
  秋晚蒓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
  徵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
  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
  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衹依然。
  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
  辛棄疾詞作鑒賞
  稼軒詞多是感時撫事之作,並且詞情豪放。即或是送別詞,也多是慷慨悲吟,本詞即是如此。這首詞是作者於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作的。作者藉送別的機會,傾吐自己滿腹的憂國深情,在激勵友人奮進之時,又宣泄了自己壯志難酬的苦悶,慷慨悲涼之情,磊落不平之氣,層見疊出。
  上闋頭三句“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陡然而起,直抒胸臆,以高屋建瓴之勢籠罩全篇。蘇軾有“對尊前,惜流年”的詞句(《江神子·鼕景》),此處便化用了但感覺更深沉悲慨。詞人意有所鬱結,面對別酒隨事觸發。本意雖含而未露,探其幽眇,“老來”兩字神貌可鑒。詞人作此詞時正值壯年,何以老邁自居,心情蕭索至此呢?詞人存其弱冠之年“突騎渡江”,率衆南歸後,正擬做一番扭轉乾坤的事業,不料竟沉淪下僚,輾轉宦海。乾道八年他出任滁州知州,乃是大材小用,況且朝廷苟安,北伐無期,旌旗未展頭先白,怎能不“對別酒,怯流年呢?”“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作者身處政治逆境中,對於寒暑易節,素魄盈虧,特別敏感,雙眼看友人高蹈離去,惜別而外,另有衷麯,於是浮想聯翩,情思奔涌。“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衹管送歸船。”“都不管”和“衹管”道盡“水”與“西風”的無情,一語雙關。既設想了友人別後歸途的情景,又暗喻范氏離任乃朝中局勢所致。以西風喻惡勢力,在辛詞中不乏其例。如“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滿江紅》)歸船何處去?聯想更深一層。“秋晚蒓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筆鋒陡轉,變剛為柔,一種渾厚超脫的意境悠然展現出來,前句用張翰的故事,後句用黃庭堅的詩意,使人讀之翕然而有“歸歟”之念。此二句當是懸想範倅離任後入朝前返傢的天倫之樂。
  下闋,轉到送別主旨上。“徵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由上闋末句初跌而出,格調轉亢,與上面“歸歟”之境構成迥然不同的畫面。詞人有意用積極精神,昂揚語調,為友人入朝壯色。頭二句言友人入朝前勤勞忠奮,三句言朝廷求賢若渴。“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好一派君臣相得,振邦興國的景象!夜裏在承明廬修改詔書,又奉命去籌劃邊事,極言恩遇之深。承明,廬名,是漢代朝官值宿(猶後代的值班)之地,詞裏藉指宮廷。這幾句寄托了詞人的理想,表明願為光復中原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大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鬍沙”(李白《永王東巡歌》)的氣概。下面再一轉折,將滔滔思潮訇然閘住。“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衹依然”,變奮激昂揚為紆徐低沉。倘若友人去了京城,遇到老朋友,可以告訴他們,自己仍然是藉酒銷愁,為酒所睏。長安,這裏代指南宋都城臨安。“愁腸殢酒”乃化用唐未韓偓《有憶》詩“腸殢?酒人千裏”句,殢是睏擾之意。話語外表露出自己報國無門的無限悲憤。
  前面幾經翻跌,蓄意蓄勢,至結尾,突然振拔:“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詞人醉中張弓滿月,空弦虛射,卻驚落了秋雁,真乃奇思妙想。“目斷”兩字極有神韻,其實是翻用《戰國策》“虛弓落病雁”的典故,可是不着痕跡。一個壯懷激烈、無用武之地的英雄形象通過這兩句顯現出來,他的情懷衹能在酒醉後發泄出來。正如清陳廷焯說:“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慨而機會不來,……故詞極豪雄而意極悲鬱。”(《白雨齋詞話》)
  這首詞在藝術手法上的高明之處在於聯想與造境上。豐富的聯想與跌宕起伏的筆法相結合,使跳躍性的結構顯得整齊嚴密。全詞的感情由聯想展開。“老來情味減”一句實寫,以下筆筆虛寫,以虛襯實。由“別酒”想到“西風”,“歸船”;由“西風”、“歸船”想到“江上”,燈前下邊轉到朝廷思賢,再轉到托愁腸殢酒,最後落到醉中發泄。由此及彼,由近及遠;由反而正,感情亦如江上的波濤大起大落,通篇藴含着開闔頓挫、騰挪跌宕的氣勢,與詞人沉鬱雄放的風格相一致。
  ●木蘭花慢·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
  辛棄疾
  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
  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東歸。
  追亡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沾衣。
  落日鬍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
  一編書是帝王師,小試去徵西。
  更草草離筵,匆匆去路,愁滿旌旗。
  君思我,回首處,正江涵秋影雁初飛。
  安得車輪四角,不堪帶減腰圍。
  辛棄疾詞作鑒賞
  張仲固名堅,鎮江人,於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秋受命知興元府(治所在今陝西漢中)兼利州東路安撫使,當時作者任知潭州(今湖南長沙)兼荊湖南路安撫使,雖已接受改任知隆興府,(今江西南昌)兼江南西路安撫使之命,但尚未赴任。此詞是在張仲固卸江西轉運判官任後,取道湖南赴任時,作者設宴相送席間作者作的。
  作者一生致力於光復故土,洗血民族恥辱。因他餞送的人要去漢中,而從漢中到關中的地區,正是李綱等人主張建立行都,出擊金軍之地,作者很自然地聯想到漢朝基業的建立,正是從這裏開始的,就以“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為此詞的起筆。
  接着追憶了劉邦當年從漢中率軍出發,直指關中,把踞守關中的秦的三將章邯、司馬欣和董翳相繼擊潰的往事。那是多麽高明的戰略决策,多麽令人羨慕的戰果,而那又全都是多謀善戰的漢初三傑的貢獻。無奈“追亡事,今不見”即便有韓信那樣的戰將,也不可能為時所用,以致出現了文恬武嬉、萎靡不振的局面。
  緑水青山,枉自如故;壯志難酬,宏纔不展。南宋政府養那麽多兵馬,卻經常使敵騎猶如入無人之境,恣意馳騁,那怎能不長使英雄淚滿襟呢!
  因被餞送者為張姓,故下闋用張良受書為帝王師的故事,贊頌張仲固這次出帥興元,衹是小試其纔。
  此下全部轉入抒發離別之情。其中需要稍加解釋的是:當作者餞別張仲固時,他本人也已奉調江西並即將赴任。當張仲固抵達任所,回首思念餞送者時,他已到了“襟三江而帶五湖”的南昌故郡了,所以有“君思我,回首處,正江涵秋影雁初飛”之句。“車輪四角”是化用了陸龜蒙《古意》詩“君心莫淡薄,妾意正棲托。願得雙車輪,一夜生四角”的句意,表明作者也幻想車輪在一夜之間能生出四角,使張仲固無法即刻乘車離去,而再住幾時,但這又怎麽可能呢!滿懷離愁,無法消解,離別之後又因為想念而致使身體消瘦,“帶減腰圍”了。
  這首詞中的“山川滿目淚沾衣”(李嶠《汾陰行》),“江涵秋影雁初飛”(杜牧《九日齊山登高》),均藉用了古人的原詩句卻顯得自然,毫無斧鑿痕跡。作者精湛的藝術手法在這首詞中表現的極為典型。
  ●鵲橋仙·己酉山行書所見
  辛棄疾
  鬆岡避暑,茅檐避雨,閑去閑來幾度?
  醉扶怪石看飛泉,又卻是、前回醒處。
  東傢娶婦,西傢歸女,燈火門前笑語。
  釀成千頃稻花香,夜夜費、一天風露。
  辛棄疾詞作鑒賞
  與上首《西江月》一樣,這首詞也是辛棄疾罷官後居於江西上饒時所作:以農村生活為背景的一首抒情小詞。這首詞作於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當時他已五十歲了。
  辛棄疾的上饒新居,築於城西北一裏許的帶湖之濱,登樓可以遠眺靈山一帶的山岡,所以他把自己的樓屋起名為集山樓(後改名雪樓)。這首詞的開頭三句:“鬆岡避暑,茅檐避雨,閑去閑來幾度?”寫的是他平時在帶湖附近山岡上遊覽、棲息的生活。詞中的鬆岡、茅檐、避暑、避雨,簡練地概括了他在這裏生活的種種生活場景。在這裏,這樣的日子他不知已經經歷過多少次了,所以要問問“幾度”句中特別點出一個“閑”字,實際上,不是作者閑情逸緻的“閑”,對作者來說,是很可傷的。我們知道,辛棄疾决不是貪“閑”而是怕“閑”的人,“閑”是被迫的。他總希望有早一日能回到疆場,為國效力,可現實生活又是他不能有所作為。正如陸遊《病起》詩所說的:“志士凄涼閑處老”,他自己的《臨江仙》詞說的:“老去渾身無着處,天教衹住山林。”接下來,作者寫道:“醉扶怪石看飛泉,又卻是、前回醒處。”具體寫了當天發生的事情。作者抱負難以施展,心情抑鬱,衹好以酒澆愁。他酒醉未醒,走路時身體搖晃不支,衹好扶着一塊怪石,停在那裏看飛泉,朦朧中以為這是新停留的地方,可酒醒後,發現還是前回酒醒之處,也還是經常止息的地方。這兩句特寫,從怪石、飛泉表現作者的熱愛自然,更主要的是表現他的醉酒。所以要寫他的“閑”和“醉”,着力點正在於表達他那無奈之情,他對朝政的失望。
  不過,作者寓居鄉下,鴻圖難展,心情沉重,這衹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從他在上饒所作的一些詞看,他謫居鄉下的生活中,也有亮麗的一面,而這兩者都是真誠的,都是來自他的高尚性格的。由於後者,使得他在農村中,不但有熱愛自然的感情,而且也有熱愛農村生活、熱愛勞動農民的感情。這首詞的下片,正是表現了這種感情。“東傢娶婦,西傢歸女,燈火門前笑語。”寫農民婚娶的歡樂、熱鬧情況。這和作者孤獨地停留在山石旁的寂寞情況,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足以令他格外感到寂寞的。但作者的心情並非如此,他分享了農民的歡樂,衝淡了自己的感慨,使詞出現了和農民感情打成一片的熱鬧氣氛。“釀成千頃稻花香,夜夜費、一天風露。”作者以這兩句結尾,寫出了為農民的稻穀豐收在望而喜慰,代農民感謝夜裏風露對於稻穀的滋潤。這樣,他就把自己的整個心情投入到對農民的愛和關心。
  總之,這首詞在描寫閑散生活時透露身世之痛,在描寫農民的純樸生活中,反映了作者的超脫、美好的感情;情境交融,相互襯托,使詞的意境顯得十分的清新、曠逸。
  ●西江月·遣興
  辛棄疾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着全無是處。
  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
  衹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
  辛棄疾詞作鑒賞
  欣賞這首詞,我們似乎可以這樣說:品讀辛棄疾的詞,可從詞中品出更有韻味的戲劇來,雖然在寫詞中,恰如其分地引入戲劇性場景並非辛棄疾發明,但是在他手上得到了發揚光大,在他的詞中,這種情況十分常見。這是值得肯定的。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通篇“醉”字出現了三次。難道詞人真成了沉湎醉鄉的“高陽酒徒”麽?否。蓋因其力主抗金而不為南宋統治者所用,衹好藉酒消愁,免得老是犯愁。說沒工夫發愁,是反話,骨子裏是說愁太多了,要愁也愁不完。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着全無是處。”纔敘飲酒,又說讀書,並非醉後說話無條理。這兩句是“醉話”。“醉話”不等於鬍言亂語。它是詞人的憤激之言。《孟子·盡心下》:“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本意是說古書上的話難免有與事實不符的地方,未可全信。辛棄疾翻用此語,話中含有另一層意思:古書上儘管有許多“至理名言”,現在卻行不通,因此信它不如不信。
  以上種種,如直說出來,則不過慨嘆“世道日非”而已。但詞人麯筆達意,正話反說,便有咀嚼不盡之味。
  下片寫出了一個戲劇性的場面。詞人“昨夜鬆邊醉倒”,居然跟松樹說起話來。他問松樹:“我醉得怎樣了?”看見鬆枝搖動,衹當是松樹要扶他起來,便用手推開松樹,並厲聲喝道:“去!”醉憨神態,活靈活現。詞人性格之倔強,亦表露無遺。在當時的現實生活裏,醉昏了頭的不是詞人,而是南宋小朝廷中那些紙醉金迷的昏君佞臣。哪怕詞人真醉倒了,也仍然掙紮着自己站起來,相比之下,小朝廷的那些軟骨頭們是多麽的渺小和卑劣。
  辛棄疾的這首小詞,粗看,正如標題所示,是一時即興之作。但如果再往裏仔細一看,那麽會發現作者是在藉詼諧幽默之筆達發泄內心的不平。如再深入研究,我們還可洞察到作者是由於社會現實的黑暗而憂心忡忡,滿腹牢騷和委屈,不便明說而又不能不說,所以,衹好藉用這種方式,來暢快淋漓地渲泄他的真情實感。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辛棄疾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是辛棄疾中年時代經過江西上饒黃沙嶺道時寫的一首詞。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辛棄疾因受姦臣排擠,被免罷官,開始到上饒居住,並在此生活了近十五年。在此期間,他雖也有過短暫的出仕經歷,但以在上饒居住為多,因而在此留下了不少詞作。詞中所說的黃沙嶺在上饒縣西四十裏,嶺高約十五丈,深而敞豁,可容百人。下有兩泉,水自石中流出,可溉田十餘畝。這一帶不僅風景優美,也是農田水利較好的地區。辛棄疾在上饒期間,經常來此遊覽,他描寫這一帶風景的詞,現存約五首,即:《生查子》(獨遊西岩)二首、《浣溪沙》(黃沙嶺)一首,《鷓鴣天》(黃沙道上即事)一首,以及本詞。
  辛棄疾的這首《西江月》前兩句“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表面看來,寫的是風、月、蟬、鵲這些極其平常的景物,然而經過作者巧妙的組合,結果平常中就顯得不平常了。鵲兒的驚飛不定,不是盤旋在一般樹頭,而是飛繞在橫斜突兀的枝幹之上。因為月光明亮,所以鵲兒被驚醒了;而鵲兒驚飛,自然也就會引起“別枝”搖曳。同時,知了的鳴叫聲也是有其一定時間的。夜間的鳴叫聲不同於烈日炎炎下的嘶鳴,而當涼風徐徐吹拂時,往往特別感到清幽。總之,“驚鵲”和“鳴蟬”兩句動中寓靜,把半夜“清風”、“明月”下的景色描繪得令人悠然神往。
  接下來“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把人們的關註點從長空轉移到田野,表現了詞人不僅為夜間黃沙道上的柔和情趣所浸潤,更關心撲面而來的漫村遍野的稻花香,又由稻花香而聯想到即將到來的豐年景象。此時此地,詞人與人民同呼吸的歡樂,盡在言表。稻花飄香的“香”,固然是描繪稻花盛開,也是表達詞人心頭的甜蜜之感。而說豐年的主體,不是我們常用的鵲聲,而是那一片蛙聲,這正是詞人匠心獨到之處,令人稱奇。在詞人的感覺裏,儼然聽到群蛙在稻田中齊聲喧嚷,爭說豐年。先出“說”的內容,再補“聲”的來源。以蛙聲說豐年,是詞人的創造。
  以上四句純然是抒寫當時當地的夏夜山道的景物和詞人的感受,然而其核心卻是洋溢着豐收年景的夏夜。因此,與其說這是夏景,還不如說是眼前夏景將給人們帶來的幸福。
  不過,詞人所描寫的夏景並沒有就此終止。如果說詞的上闋並非寥廓夏景的描繪,那麽下闋卻顯然是以波瀾變幻、柳蔭路麯取勝了。由於上闋結尾構思和音律出現了顯著的停頓,因此下闋開頭,詞人就樹立了一座峭拔挺峻的奇峰,運用對仗手法,以加強穩定的音勢。“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在這裏,“星”是寥落的疏星,“雨”是輕微的陣雨,這些都是為了與上闋的清幽夜色、恬靜氣氛和樸野成趣的鄉土氣息相吻合。特別是一個“天外”一個“山前”,本來是遙遠而不可捉摸的,可是筆鋒一轉,小橋一過,鄉村林邊茅店的影子卻意想不到地展現在人們的眼前。詞人對黃沙道上的路徑儘管很熟,可總因為醉心於傾訴豐年在望之樂的一片蛙聲中,竟忘卻了越過“天外”,邁過“山前”,連早已臨近的那個社廟旁樹林邊的茅店,也都沒有察覺。前文“路轉”,後文“忽見”,既襯出了詞人驟然間看出了分明臨近舊屋的歡欣,又表達了他由於沉浸在稻花香中以至忘了道途遠近的怡然自得的入迷程度,相得益彰,體現了作者深厚的藝術功底,令人玩味無窮。
  從表面上看,這首詞的題材內容不過是一些看來極其平凡的景物,語言沒有任何雕飾,沒有用一個典故,層次安排也完全是聽其自然,平平淡淡。然而,正是在看似平淡之中,卻有着詞人潛心的構思,淳厚的感情。在這裏,我們也可以領略到稼軒詞於雄渾豪邁之外的另一種境界。
  ●蝶戀花·戊申元日立春席間作
  辛棄疾
  誰嚮椒盤簪彩勝?
  整整韶華,爭上春風鬢。
  往日不堪重記省,為花長把新春恨。
  春未來時先藉問,晚恨開遲,早又飄零近。
  今歲花期消息定,衹愁風雨無憑準。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首詞作於宋孝宗淳熙十五年戊申(1188)正月初一這一天,剛好是立春。在這樣的節日,人們忙着慶賀這個雙喜的日子。尤其是年輕人,更是天真爛漫,興高采烈,歡呼新春的到來。但是,這樣的節日場景,對於長期削職閑居,壯志難酬的辛棄疾來說,無疑是別有一番滋味,眼看着這一派歌舞升平的氣象,卻怎麽也樂不起來。自然界的節候推移,觸發了他滿腔的憂國之情。這一年他已四十九歲,屈指一算,他渡江歸宋已經整整二十七個年頭了。二十七年來,他無時不盼望恢復大業成功,可是無情的現實卻使他一次又次地失望了。於是,他在春節的宴席上揮毫寫下這首小詞,藉春天花期沒定準的自然現象,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對國事與人生的憂慮。這也是辛詞善於以比興之體寄托政治感慨的一個特點。
  這首詞的開篇通過節日裏衆人熱鬧而自己索然無味的對比描寫,表達了自己與衆不同的感傷情懷。“誰嚮椒盤簪彩勝?整整韶華,爭上春風鬢”,說的是當時民間春節風俗。舊俗,正月初一日各傢以盤盛椒進獻傢長,號為椒盤。彩勝,即幡勝。宋代士大夫傢多於立春之日剪彩綢為春幡,或懸於傢人之頭,或綴於花枝之下,或剪為春蝶、春錢、春勝等以為戲。整整是辛棄疾所寵愛的一位吹笛婢,這裏舉以代表他傢中的年輕人。正當美好年華的整整等人,爭着從椒盤中取出春幡,插上兩鬢,春風吹拂着她們頭上的幡勝,十分好看。這裏通過描寫節日裏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年輕人們的歡樂,來反襯自己“憂愁風雨”的老年懷抱。接下來兩句:“往日不堪重記省,為花長把新春恨。”筆鋒一轉,說明自己並非不喜歡春天,不熱愛生活,而是痛感無憂無慮的生活對於自己早已成為“往日”的遙遠回憶。並且,其不愛春天熱鬧的原因還有更深的意義。在過去的歲月裏,作者歲歲苦盼春來花開,可年復一年,春天雖來了,“花”的開落卻無憑準,這就使人常把新春怨恨,再沒有春天一來就高興的舊態了。顯然這裏一個“恨”字,已不是簡單地恨自然界的春天了。
  接下來,作者從一個“恨”字出發,着重寫了自己對“花期”的擔憂和不信任。字裏行間,充滿了怨恨之情。這種恨,是愛極盼極所生之恨。“春未來時先藉問,晚恨開遲,早又飄零近。今歲花期消息定,衹愁風雨無憑準。”作者急切盼望春來,盼望“花”
  開,還在隆鼕就探詢“花期”;但花期總是短暫的,開晚了讓人等得不耐煩,開早了又讓人擔心它很快凋謝;今年是元日立春,花期似乎可定,從他平時言行我們不難瞭解,可是開春之後風風雨雨尚難預料,誰知今年的花開能否如人意?作者在這裏寫的雖是自然界的變化,實際上是在麯折地表達了對理想中的事物又盼望、又懷疑、又擔憂,最終還是熱切盼望的矛盾復雜心情。作者之所以會有如此纏綿反復、堅凝執着的心理呢?就是因為他心中有抗金復國這一項大事業!
  所謂“花期”,即是作者時時盼望的南宋朝廷改變偏安政策,决定北伐中原的日期。就在他寫此詞前兩個月,太上皇趙構死了,這對於恢復大業也許是一個轉機。如果宋孝宗此後善作决斷,改變偏安路綫,則抗金的“春天”必將到來。可是銳氣已衰的孝宗此時已無心於事業,趙構剛死,他就下令皇太子趙悙“參决國事”,準備效法他老子傳位於太子,自己當太上皇享清福了。由此看來,“花期”仍無定準,“風雨”也難預料。上饒離臨安不遠,作者想必已聽到這一消息。而他在詞中所感嘆的“花期”無定、“風雨”難料,也是由此而發。通篇此詞,作者比興結合,含而不露,十分自然地表達了他政治上的感受和個人遭遇的愁苦復雜的心情。
  ●生查子·獨遊雨岩
  辛棄疾
  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
  天上有行雲,人在行雲裏。
  高歌誰和餘?
  空𠔌清音起。
  非鬼亦非仙,一麯桃花水。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是辛棄疾作品中又一首即事敘景、寓情於事之作。此詞作年雖然難以確考,不過可以肯定這是詞人削職閑居、退居帶湖期間,“倦途卻被行人笑,衹為林泉有底忙”(《鷓鴣天》)的情況下寫作的。題目中的“雨岩”,位於江西永豐縣西二十裏的博山腳下。據韓淲《澗泉集》捲十二一首題為《朱卿入雨岩,本約同遊,一詩呈之》的詩中說:“雨岩衹在博山隈,往往能令俗駕回。挈杖失從賢者去,住庵應喜謫仙來。中林臥壑先藏野,盤石鳴泉上有梅……”由此可以想見當地風光之清幽。作者留連雨岩,填詞賦詩,以抒發其情懷。
  本詞前二句“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寫的是詞人在溪邊行,從溪水倒影中照出,可見溪水的清澈。溪中倒影不但有人,而且有天,天在溪底,把清溪之“清”寫盡。溪水平明如鏡,人影衹是水鏡中一點,其背景有廣阔的天空,一齊照入溪水,從中使人得知溪面之大。但天空本是青冥無物,照入水底如何見出?於是藉“行雲”來點明。行雲本在天,如今水底的天反藉行雲而見,這是詞人體物精到處。“天上有行雲”句,如果理解為天上之天,就沒有什麽意義,這裏說的是水底之天,它承上補足“天在清溪底”句,啓下引出“人在行雲裏”句。這個“人”是遙應首句溪水中的“照影”,這纔有“在(水底天的)行雲裏”的視覺感受。以上四句全從清溪倒影落墨,表現的是詞人當時那種自覺行走於藍天之上、白雲之中的飄飄似仙的獨特感受和恬靜愉悅的心情。唐朝詩人賈島在《送無可上人》中曾寫過“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兩句,寫的正是這種感受,但又不如這首詞來得清新自然,富於韻味。
  接下來兩句“高歌誰和餘?空𠔌清音起”,作者又另闢新境。寫自己“高歌”而問“誰和餘”,意在殷切希望有相和者。不聞有人和,衹有“空𠔌”中響起“清音”,表達了作者心境之孤獨。這種孤獨感,恐怕不能衹理解為沒有旅遊的伴侶,必須同詞人當時特殊的處境聯繫起來理解。多少年來,作者力主抗金、和者甚寡,反而遭到排擠和打擊,從句中可以看到詞人壯志難酬的憤懣之情的有意無意的流露。後二句“非鬼亦非仙,一麯桃花水”,寫得極細膩。蘇軾《夜泛西湖》五絶句中,有句云:“湖光非鬼亦非仙,風恬浪靜光滿川。”詞人在這裏藉用了“非鬼亦非仙”五字,表現的是他聽到“空𠔌清音起”後的心理活動。
  他“高歌”之後,在這空曠之地,聽到“空𠔌”的“清音”,起初懷疑是鬼怪發出的,繼又懷疑是神仙發出的,末了纔又加以否定,得出“非鬼亦非仙”的結論。然而,究竟是什麽發出的“清音”呢?原來是“一麯桃花水”。《禮記·月令》說:“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華。”《漢書·溝洫志》“來春桃華水盛”註引《月令》後解說:“蓋桃方華時,既有雨水,川𠔌冰泮,衆流猥集,波瀾盛長,故謂之桃華水耳。”“一麯桃花水”,潺潺長流,清音流轉寄托了詞人身處逆境,不改報國之志,而又孤獨無援的憂鬱之情。
  此詞上闋以寫形為主,筆法自然平實,下闋以寫聲為主,筆法婉轉麯折,虛實結合,相得益彰。
  ●生查子·獨遊西岩
  辛棄疾
  青山招不來,偃蹇誰憐汝?
  歲晚太寒生,勸我溪邊住。
  山頭明月來,本在天高處。
  夜夜入青溪,聽讀《離騷》來。
  辛棄疾詞作鑒賞
  在古代遊紀體詩詞中,以“獨遊”為內容的十分鮮見。“獨遊”,顧名思義,就是孤孤單單沒有人為伴的遊歷,同時心情又很鬱悶,很顯然,作者辛棄疾此時就屬這一類。淳熙八年(1181)鼕,他被誣陷罷官,長期閑居於上饒城北的帶湖之畔。西岩就在上饒城南,風景優美。這首詞是他閑居期間的紀遊之作。
  開頭“青山”兩句,寫出了詞人對青山的一片癡情。他似乎想把巍然獨立的青山招到近旁,可青山卻無動於衷,於是便發出善意的埋怨:青山啊,你那麽高傲,有誰會喜歡你呢?“偃蹇”,有高聳、傲慢之意。青山屹立不移,不隨人俯仰,這或許就是詞人想象中的高人逸士的性格吧!蘇軾詩云:“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時不肯入官府”(《越州張中捨壽樂堂》)。看來,巍巍青山絶不同於熱衷功名利祿的市儈之輩。在辛棄疾的筆下,青山也總是被寫得氣象不凡、通達人情的。比如他寫:“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虞美人》)。“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築》)。作者同青山之間,“情與貌,略相似”,真可謂彼此仰慕,心心相印了。
  “歲晚”兩句寫貌似傲岸的青山對詞人充滿了情意。歲暮寒鼕,青山勸詞人到山中溪邊來住,相互為伴,以禦寒風。可見,作者“獨遊西岩”是在鼕天。但更深一層揣摩,似乎應該把自然界的寒,理解為政治上的失意。作者正是在惡劣的政治氣候逼迫下,閑居山野,得到青山深切關懷的。
  下片着重寫山中明月,既承接上片“勸我溪邊住”,又另闢新的境界,展示明月與詞人的情誼。“山頭明月來,本在天高處”,人在山中,見不到地平綫上升起的皓月;當月露山頭,已是高懸中天了。這兩句寫出了山中望月的特點。那一輪素月,是悄悄爬上山頭,關切地探望可敬的詞人呢,還是高高地亮起一盞天燈,遍灑銀輝,和青山、溪水一起形成一種令人沉醉的意境,給詞人帶來不盡的遐想?
  結尾兩句,由擡頭望空中明月到低頭見溪中月影,好似明月由“天高處”進入溪水中來了。詞人形影相吊,住在山中溪畔,唯有流水中浮動着的月影相陪,這是多麽難得的伴侶,多麽難得的友情!“夜夜”句還表明,這次遊山逗留了不止一日。明月不僅有形有影,而且有意有情,你看它默默地聽着詞人讀《離騷》呢。從明月由“來”到“去”,說明詞人深夜未眠,足見其憂憤之至。
  這首詞語言簡潔,內容深刻含蓄。初讀全詞,似乎作者寄情山水,與青山明月相交遊,心情輕鬆愉快。細加品味則不然。詞中描寫的是:歲暮天寒,素月清輝與澄澈的溪水相映,詞人孑然一身居於山中溪畔,長夜無眠,獨詠《離騷》。這是一幅多麽凄清、幽獨而又含有晶瑩色澤的圖畫!這圖畫中的主人公,不正是有志難申、懷才不遇、憂國憂民的作者形象嗎?
  詞中的青山和明月,是作者想象中的理想人格的化身,沒有世俗的偏見,高尚、正直而又純潔。當作者罷官之際,被“嚴寒”所逼之時,得到敬重的,衹有它們——青山和明月,情深意切,成為自己的知音。
  在章法上,上片不說自己遊山,而說青山“勸我溪邊住”;下片不說自己月夜讀《離騷》,而說明月聽《離騷》。以客寫主,不僅含蓄藴藉,情趣橫生,而且有力地襯托出作者的高潔品格。儘管他為世所棄,無從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卻仍然保持着“一片丹心在玉壺”的美好情操。
  聽讀《離騷》,從“讀”這個行動來說,是寫實,但其中另有寓意。《離騷》抒發了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鬱憤不平之情。辛棄疾一生渴望收復中原,卻屢遭投降派排斥和打擊,不為朝廷所用,不得已閑居鄉裏,“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傢種樹書”,這滿腔憂憤之氣,很難用一二句話表達出來,藉用屈原的《離騷》,恰好充分地表現了作者的心情。看似信手拈來,不留痕跡,卻顯出作者的非凡功力。輕輕一筆,就使全詞的主題思想迅速得到升華。
  ●憶王孫
  秋江送別,集古句
  辛棄疾
  登山臨水送將歸。
  悲莫悲兮生別離。
  不用登臨怨落暉。
  昔人非。
  惟有年年秋雁飛。
  辛棄疾詞作鑒賞
  在我國古代文學的百花園中,有不少集古人句子而成的詩詞。它們雖是集古人句子而成,但作者給予了新的意境,使人讀來熟悉而又陌生,自有一番情趣。
  從現有文學史料看,我國最早的集句詩,始於晉代傅鹹的《毛詩詩》,它是集《詩經》句子而成。後繼者不乏其人。著名的如宋代王安石,晚年做了許多集句詩,有達百韻者。文天祥以集杜詩著稱,達二百首。
  集句詞始於王安石。而後蘇軾有《南鄉子。集句》三首,且標出所集詩句的原作者。由於詞是長短句,詩多五言七言的整齊句式,因此,集句詞的數量就遠不如集句詩多。辛棄疾的這首《憶王孫》在辛詞中也是僅有的。從其內容看,大致也創作於他閑居江西上饒之時。
  本詞首句“登山臨水送將歸”,出於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辛棄疾用它點出送別之意。自從宋玉寫了《九辯》之後,悲傷的感情與蕭瑟的秋景似乎結下了不解之緣,而抒寫悲秋的感情,也成為歷代文人的一大傳統。如歐陽修的《秋聲賦》。
  辛詞既用《九辯》成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的悲傷,也就不言而喻了。”登山臨水“,也有跋山涉水依依惜別之情。”悲莫悲兮生別離“,見於屈原《九歌。少司命》,它的下句是”樂莫樂兮新相知“。從本句可以推知,辛棄疾所送別的是剛剛結識的知心朋友,因此”悲莫悲兮“,格外悲傷。中國文學史上屈宋並稱,辛棄疾將宋玉和屈原的詞句組合一起,不僅意思連貫,而且使人讀起來分外有味,可以說集得巧。
  “不用登臨怨落暉”,這是杜牧《九日齊山登高》中的句子,這一聯為“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怨落暉”。這裏“登臨”二字與“登山臨水”相呼應。落日斜暉,暮色降臨,朋友相聚,興猶未盡,不覺又到了分手時刻;登臨送別,能不使人分外傷感嗎?為此,人們常常怨恨落暉無情。另一方面,日出日落,青山緑水,本是大自然的本來面目,又有什麽值得讓人怨恨呢?這句意似排遣,實為深沉的離別之恨。
  “昔人非”一句,來自蘇軾《陌上花》“江山猶是昔人非”的詩句。限於格律,用“昔人非”三字概括全句意思。“江山猶是”與不用怨落暉緊緊相承。“昔人非”一句寓意深刻,其中有多少世事更替、人情變幻!結句“惟有年年秋雁飛”,出自李嶠《汾陰行》。《汾陰行》以漢武帝汾陰祭後土祠的盛況反襯眼前所見的凄涼。“昔時青樓對歌舞,今日黃埃聚荊棘。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衹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可見,辛棄疾由送別寫起,逐步擴大到人生感慨和當時朝政的失望之情。南宋偏安一隅,不思恢復北方淪陷的領土,故主張堅决抗金的辛棄疾,藉此表示痛心之情。
  這首詞雖是集古句而成的,但寫得如此深沉,並且轉接自如,表現出辛棄疾不愧為南宋一代傑出詞人。
  ●八聲甘州
  辛棄疾
  夜讀《李廣傳》,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楊民瞻約同居山間,戲用李廣事,賦以寄之。
  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
  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
  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
  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
  誰嚮桑麻杜麯,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
  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
  漢開邊、功名萬裏,甚當時、健者也曾閑?
  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辛棄疾詞作鑒賞
  漢“飛將軍”李廣的故事廣為人知,在古代詩文中也多所詠及。辛棄疾的這首《八聲甘州》,便是其中的名篇。我們知道,辛棄疾二十三歲即起兵抗金,南歸以後亦所至多有建樹。但因為人剛正不阿,敢於抨擊邪惡勢力,遭到朝中姦臣的忌恨,不僅未能實現恢復中原的理想,且被誣以種種罪名,在壯盛之年削除了官職。他的這種遭遇,極似漢時名將李廣。這首詞即藉李廣功高反黜的不平遭遇,抒發作者遭讒被廢的悲憤心情。辛棄疾在題語說“夜讀《李廣傳》,不能寐”,可見他當時的情緒是非常激動的。後邊說“戲用李廣事”,則不過是寓莊於諧的說法罷了。
  本詞上闋聊聊數語,約略敘述了李廣的事跡。據《史記。李將軍列傳》載李廣罷官閑居時,“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開篇至“無言”數句即寫此事。這裏特別突出“故將軍”一語,以之居篇首,表現了作者對霸陵尉勢利人的憤慨。同時,詞中直接把司馬遷對李廣的贊辭“桃李無言,下自成蹊”當作李廣的代稱,表示對李廣樸實性格的贊賞。一褒一貶,愛憎分明。傳文又載:“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射虎”二句即寫此事。單人獨騎橫山射虎,可見膽氣之豪;弓弦驚響而矢發裂石,可見筋力之健。李廣如此健者而被廢棄,又可見當時朝政之昏暗。傳文又載李廣語雲:“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鬍軍功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後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辛詞中“落魄”二句即指此事。勞苦而不得功勳,英勇而反遭罷黜,進一步說明朝政之黑暗。一篇《史記·李將軍列傳》長達數千字,但作者衹用數十字便勾畫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徵和生平主要事跡,且寫得有聲有色,生動傳神,可見作者不愧為一代文豪。
  與上闋不同,詞的下片專寫作者自己的感慨。唐代詩人杜甫《麯江三章》第三首“自斷此生休問天,杜麯幸有桑麻田,故將移住南山邊,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詩句。作者在題語雲“晁楚老、楊民瞻約同居山間”,此處即以杜甫思慕李廣之心,隱喻晁、楊親愛自己之意,盛贊晁、楊不以窮達異交的高風,與開頭所寫霸陵呵夜事形成鮮明的對照。其中“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一語,上應“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句,表現了作者寵辱不驚、無所悔恨的堅強自信。“漢開邊、功名萬裏,甚當時、健者也曾閑”一句,藉漢言宋,感慨極深沉,諷刺極強烈。
  具體說來,它大致有以下幾層含義:一是漢時開邊拓境,號召立功絶域,健如李廣者本不當投閑,然竟亦投閑,可見邪麯之害公、方正之不容,乃古今之通病,正不必為之悵恨;二是漢時徵戰不休,健如李廣者尚且棄而不用,今日求和諱戰,固當斥退一切勇夫,更不必為之嗟嘆。以上皆反面意,實則是痛恨朝政腐敗,進姦佞而逐賢良,深恐國勢更趨衰弱。作者遭到罷黜,乃因群小讒毀所致,故用“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之景作結,隱喻此輩之陰險和卑劣,並以點明題語所云“夜讀”情事。此語蓋用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詩意,但換“驚風”為“斜風”,以示其讒毀之邪惡;改“密雨”為“細雨”,以示其讒毀之瑣屑;又益以“輕寒”一事,以示其讒毀之虛弱。這樣一來,使其更具有表達力。
  辛棄疾的這首詞,其句子隱括了不少前人的詩文。但是,他决不是簡單地照搬古人語句,而是在隱括前人辭句時加進了生動的想象,融入了深厚的情感。如上闋寫霸陵呵夜事,加進“長亭解雕鞍”的想象,便覺情景逼真;寫出獵射虎事,加進“裂石響驚弦”的想象,更覺形神飛動。下闋“漢開邊、功名萬裏,甚當時、健者也曾閑”一問,氣勁辭婉,幾經頓挫纔把意思說完,情真意切,充滿了無限悲憤。總之,這首詞不僅抒情真切感人,而且語言上也多所創新,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虞美人
  辛棄疾
  邑中園亭,僕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雲,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雲。
  甚矣吾衰矣。
  悵平生、交遊零落,衹今餘幾!
  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
  問何物、能令公喜?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裏。
  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
  回首叫、雲飛風起。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辛棄疾詞作鑒賞
  正如本詞自註所述,辛棄疾的這首《虞美人》詞,乃是仿陶淵明《停雲》“思親友”之意而作,抒寫了作者罷職閑居時的寂寞與苦悶的心情。據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註》考證,此詞約作於宋寧宗慶元四年(1198)左右。此時辛棄疾被投閑置散又已四年。他在信州鉛山(今屬江西)東期思渡瓢泉旁築了新居,其中有“停雲堂”,即取陶淵明《停雲》詩意。
  辛棄疾的詞,愛用典故,在宋詞中別具一格。這首詞的上片一開頭“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衹今餘幾!”即引用了《論語》中的典故。《論語。述而篇》記孔子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如果說,孔子慨嘆的是其道不行;那麽辛棄疾引用它,就有慨嘆政治理想無法實現之意。辛棄疾寫此詞時已五十九歲,又謫居多年,故交零落,因此發出這樣的慨嘆也是很自然的。這裏“衹今餘幾”與結句“知我者,二三子”首尾銜接,用以強調“零落”二字。接着“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數語,又連用李白《秋浦歌》“白發三千丈”和《世說新語。寵禮篇》記郗超、王恂“能令公(指晉大司馬桓溫)喜”等典故,敘自己徒傷老大而一事無成,又找不到稱心朋友,寫出了世態關係與自己此時的落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兩句,是全篇警策。詞人因無物(實指無人)可喜,衹好將深情傾註於自然,不僅覺得青山“嫵媚”,而且覺得似乎青山也以詞人為“嫵媚”了。這與李白《敬亭獨坐》“相看兩不厭”是同一藝術手法。這種手法,先把審美主體的感情楔入客體,然後藉染有主體感情色彩的客體形象來揭示審美主體的內在感情。這樣,便大大加強了作品裏的主體意識,易於感染讀者。以下“情與貌,略相似。”兩句,情,指詞人之情;貌,指青山之貌。二者有許多相似之處,如崇高、安寧和富有青春活力等。作者在這裏將自己的情與青山相比,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寧願落寞,决不與姦人同流合污的高潔之志。
  詞的下片作者又連用典故。“一尊搔首東窗裏,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陶淵明《停雲》中有“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和“有酒有酒,閑飲東窗”等詩句,辛棄疾把它濃縮在一個句子裏,用以想像陶淵明當年詩成時的風味。這裏作者又提陶淵明,意在以陶自況。“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兩句,表面似申斥南朝那些“醉中亦求名”(蘇軾《和陶飲酒二十首》之三)的名士派人物;實際是諷刺南宋已無陶淵明式的飲酒高士,而衹有一些醉生夢死的統治者。以下“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兩句,句法與上片“我見青山”一聯相似,表現出了作者傲視古今的英雄氣概。這裏所說的“古人”,不是一般的古人,而是指像陶淵明一類的人。據嶽珂《桯史·捲三》記:辛棄疾每逢宴客,“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虞美人》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足見辛棄疾對自己這二聯是很自負的。
  結句“知我者,二三子。”這“二三子”為誰沒有人進行專門的考證,有人認為是當時人陳亮。但依我個人看法,不妨視野擴大些,將古人陶淵明、屈原乃至於孔子等,都算在內。辛棄疾慨嘆當時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多,實與屈原慨嘆“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心情類似,同出於為國傢和民族的危亡憂慮。而他的閑居鉛山,與陶淵明居“南山”之情境也多少有點類似。
  ●虞美人·別茂嘉十二弟
  辛棄疾
  緑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
  嚮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絶。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辛棄疾詞作鑒賞
  辛棄疾的這首詞大約作於他閑居鉛山期間。茂嘉是他的堂弟,其事跡未詳。這首詞的內容和作法與一般的詞不同,其內容方面幾乎完全與對茂嘉的送行無關,而專門羅列古代的“別恨”事例,形式方面,它又打破上下片分層的常規,事例連貫上下片,不在分片處分層。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作者平時胸中鬱積事多,有觸而發,非特定題目所能限製,故同類事件紛至涌集,而不為普通的詩文格式所束縛。
  詞的開頭幾句:“緑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采用了興與賦相結合的創作手法。實中有虛,虛中有實。說它是“賦”,因為它寫送別茂嘉,是在春去夏來的時候,可以同時聽到三種鳥聲,是寫實。鵜鴂,一說是杜鵑,一說是伯勞,辛棄疾取伯勞之說;說它是“興”,因為它藉聞鳥聲以興起良時喪失、美人遲暮之感。伯勞在夏至前後出鳴,故暗用《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意,以興下文“苦恨”句。鷓鴣鳴聲像“行不得也哥哥”;杜鵑傳說為蜀王望帝失國後魂魄所化,常悲鳴出血,聲像“不如歸去”。詞同時用這三種悲鳴的鳥聲起興,形成強烈的悲感氣氛,並寄托了自己的悲痛心情。接着“算未抵、人間離別”一句,是上下文轉接的關鍵。
  它把“離別”和啼鳥的悲鳴作一比較,以抑揚的手法承上啓下,為下文出的“別恨”作了鋪墊。“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兩句,有人認為寫的是兩事:其一指漢元帝宮女王昭君出嫁匈奴呼韓邪單於離開漢宮的事;其二指漢武帝的陳皇后失寵時辭別“漢闕”,幽閉長門宮。也有認為衹寫一事的,謂王昭君自冷宮出而辭別漢闕。今從多數註釋本作兩件事看。“看燕燕,送歸妾”,寫的是春秋時衛莊公之妻莊薑,“美而無子”,莊公妾戴媯生子完,莊公死後,完繼立為君。州籲作亂,完被殺,戴媯離開衛國。《詩經。邶風》的《燕燕》詩,相傳即為莊薑送別戴媯而作。“將軍百戰身名裂。嚮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絶”,引用了漢代另一個典故。漢李陵抗擊匈奴,力戰援絶,勢窮投降,敗其傢聲;他的友人蘇武出使匈奴,被留十九年,守節不屈。後來蘇武得到歸漢機會,李陵送他有“異域之人,一別長絶”之語;又世傳李陵《與蘇武詩》,有“攜手上河梁”、“長當從此別”等句。“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寫戰國時燕太子丹在易水邊送荊軻入秦行刺秦王政故事。相傳送行者都穿戴白衣冠,荊軻臨行歌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以上這些事都和遠適異國、不得生還,以及身受幽禁或國破傢亡之事有關,都是極悲痛的“別恨”。這些故事,寫在與堂弟的一首送別詞中,強烈地表達了作者當時沉重、悲壯之情。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這又是承上啓下的兩句。句中說啼鳥衹解春歸之恨,如果也能瞭解人間的這些恨事,它的悲痛一定更深,隨啼聲眼中滴出的不是淚而是血了。為下句轉入送別正題作了省力的鋪墊。“誰共我,醉明月?”承上面兩句轉接機勢,迅速地歸結到送別茂嘉的事,點破題目,結束全詞,把上面大片凌空馳騁的想象和描寫,一下子收攏到題中來,有此兩句,詞便沒有脫離本題,衹是顯得善於大處落墨、別開生面而已。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辛棄疾不愧為宋代一代文豪!
  辛棄疾的這首詞,之所以感人,除了其感情、氣氛強烈外,還得力於它的音節。它押入聲的曷、黠、屑、葉等韻,在“切響”與“促節”中有很強的摩擦力量,聲如裂帛,聲情並至。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捲一評此詞“沉鬱蒼涼,跳躍動蕩,古今無此筆力”,反映了古人對此詞的推崇。
  ●粉蝶兒·和晉臣賦落花
  辛棄疾
  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綉,一枝枝不教花瘦。
  甚無情便下得雨僝風僽,嚮園林鋪作地衣紅縐。
  而今春似輕薄蕩子難久。
  記前時送春歸後。
  把春波都釀作一江春酎,約清愁楊柳岸邊相候。
  辛棄疾詞作鑒賞
  在宋代詞人中,辛棄疾的詞以豪放而著稱。但是這首《粉蝶兒》卻反映了辛詞風格的另外一面。這是一首詞人有感於眼前落花春殘而寫的一首抒發惜春情緒的詞。
  古典詩詞中,以“落花”為題的詞,並不少見,但許多是無病呻吟的平庸之作,佳作並不太多。辛棄疾這首《粉蝶兒》,不論是意境或語言風格,都能打破陳套舊框,在落花詞裏,可以算是一闋別開生面的絶妙好詞。這首詞是作者有感於眼前的花落春殘而寫的一首抒發惜春情緒的詞。從這首詞所描寫的內容來看,在宋詞中是很常見的,但它的表現手法卻很別緻。全篇通過“昨日”與“而今”春光的對比,用巧妙、新穎的比喻,生動、形象地描繪出不同階段的春日景象,委麯地抒發了詩人愛春、惜春的思想感情。
  這首詞的開篇以十三歲小女兒學綉作明喻,禮贊神妙的春工,綉出象蜀錦一樣絢爛的芳菲圖案,“一枝枝不教花瘦”,寫出了花的繁盛;突然急轉直下,轉入落花正面。好花的培養者是春,而摧殘它的偏又是無情的春風春雨。(詞中的“僝僽”,原意指惡言駡詈,這裏把連綿詞拆開來用,形容風雨作惡。)於是,用嗔怨的口氣,嚮春神詰問。就在詰問的話中,烘染了一幅“殘紅作地衣”的着色畫,那被風雨摧殘的花瓣,紛紛飄落在地,好像是為園村鋪上了一層紅色的地毯。地上的落紅如此之多,那枝頭的殘花還有幾許,也就可以想見了。下半闋“而今”一句跟上半闋“昨日”作對照,把臨去的春光比之於輕薄蕩子,緊跟着上句的“無情”一意而來,作者“怨春不語”的心情,也於言外傳出。“記前時”三句又突作一轉,轉到過去送春的舊恨。這裏,不僅春水緑波都成有情之物,釀成了醉人的春醪,連不可捕捉的清愁也形象化了,通過“候春”來表現愛春惜春感情,使表現的感情更加強化。正因為年年落花,年年送春,清愁也就會年年應約而來。就此煞住,不須再着悼紅惜香一字,而不盡的餘味,已麯包在內。
  辛棄疾的這首詞,與一般的“落花”詞一樣,其基調也是哀婉的,但是,作者在寫惋春惜春的同時,又通過“候春”,表現出對大地春回的熱切期望,失望中含有希望,感情由哀婉趨於開朗,而詞筆於柔韌中見清勁,不是藝術修養達到升華火候,是不能辦到的。
  ●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辛棄疾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是辛棄疾被彈劾去職、閑居帶湖時所作的一首詞。他在帶湖居住期間,閑遊於博山道中,卻無心賞玩當地風光。眼看國事日非,自己無能為力,一腔愁緒無法排遣,遂在博山道中一壁上題了這首詞。在這首詞中,作者運用對比手法,突出地渲染了一個“愁”字,以此作為貫串全篇的綫索,感情真率而又委婉,言淺意深,令人玩味無窮。
  詞的上片,着重回憶少年時代自己不知愁苦。少年時代,風華正茂,涉世不深,樂觀自信,對於人們常說的“愁”還缺乏真切的體驗。首句“少年不識愁滋味”,乃是上片的核心。我們知道,辛棄疾生長在中原淪陷區。青少年時代的他,不僅親歷了人民的苦難,親見了金人的兇殘,同時也深受北方人民英勇抗金鬥爭精神的鼓舞。他不僅自己有抗金復國的膽識和才略,而且認為中原是可以收復的,金人侵略者也是可以被趕出去的。因此,他不知何為“愁”,為了效仿前代作傢,抒發一點所謂“愁情”,他是“愛上層樓”,無愁找愁。作者連用兩個“愛上層樓”,這一疊句的運用,避開了一般的泛泛描述,而是有力地帶起了下文。前一個“愛上層樓”,同首句構成因果復句,意謂作者年輕時根本不懂什麽是憂愁,所以喜歡登樓賞玩。後一個“愛上層樓”,又同下面“為賦新詞強說愁”結成因果關係,即因為愛上高樓而觸發詩興,在當時“不識愁滋味”的情況下,也要勉強說些“愁悶”之類的話。這一疊句的運用,把兩個不同的層次聯繫起來,上片“不知愁”這一思想表達得十分完整。
  詞的下片,着重寫自己現在知愁。作者處處註意同上片進行對比,表現自己隨着年歲的增長,處世閱歷漸深,對於這個“愁”字有了真切的體驗。作者懷着捐軀報國的志願投奔南宋,本想與南宋政權同心協力,共建恢復大業。誰知,南宋政權對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他不僅報國無門,而且還落得被削職閑居的境地,“一腔忠憤,無處發泄”,其心中的愁悶痛楚可以想見。“而今識盡愁滋味”,這裏的“盡”字,是極有概括力的,它包含着作者許多復雜的感受,從而完成了整篇詞作在思想感情上的一大轉折。接着,作者又連用兩句“欲說還休”,仍然采用疊句形式,在結構用法上也與上片互為呼應。這兩句“欲說還休”包含有兩層不同的意思。前句緊承上句的“盡”字而來,人們在實際生活中,喜怒哀樂等各種情感往往相反相成,極度的高興轉而潛生悲涼,深沉的憂愁翻作自我調侃。作者過去無愁而硬要說愁,如今卻愁到極點而無話可說。後一個“欲說還休”則是緊連下文。因為,作者胸中的憂愁不是個人的離愁別緒,而是憂國傷時之愁。而在當時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情況下,抒發這種憂愁是犯大忌的,因此作者在此不便直說,衹得轉而言天氣,“天涼好個秋”。這句結尾表面形似輕脫,實則十分含蓄,充分表達了作者之“愁”的深沉博大。
  辛棄疾的這首詞,通過“少年”、“而今”,無愁、有愁的對比,表現了他受壓抑排擠、報國無門的痛苦,是對南宋統治集團的諷刺和不滿。在藝術手法上,“少年”是賓,“而今”是主,以昔襯今,以有寫無,以無寫有,寫作手法也很巧妙,突出強調了今日的愁深愁大,有強烈的藝術效果。
  ●感皇恩
  讀《莊子》,聞朱晦庵即世
  辛棄疾
  案上數編書,非莊即老。
  會說忘言始知道;萬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
  今朝梅雨霽,青天好。
  一壑一丘,輕衫短帽。
  白發多時故人少。
  子云何在,應有玄經遺草。
  江河流日夜,何時了。
  辛棄疾詞作鑒賞
  辛棄疾的這首《感皇恩》詞,嚮來有不同的解釋。
  作者自題曰:“讀《莊子》,聞朱晦庵即世。”但粗讀全詞,似乎與悼念朱熹一事沒什麽關聯。因而有人認為,這首詞純是抒寫作者讀《莊子》的感想,並無追悼朱熹之意,題目中“聞朱晦庵即世”六個字可能是“後人妄增”的。而鄧廣銘先生在《書諸傢跋四捲本稼軒詞後》批駁這種說法,認為:“前片雲雲,自是讀《莊子》之所感,後片之白發句,則明是聞故人噩耗而發者,而子云以下諸語,更為最適合於朱晦庵身分之悼語。”這就是說,前片是作者讀《莊子》之所感,後片是悼念朱熹,把一首詞分作兩截來理解。我以為,這一說法似乎也欠妥,它實是作者對《莊子》有新的領悟,由此而贊。又朱熹文章的不朽,以表對故人的思念。
  詞的上片“案上數編書”五句,是說自己熟讀老莊之書,口頭上也會說“忘言始知道”那一套玄理,而實際上未能做到“忘言”。“萬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作者是一位詞人,平時不廢吟詠,這不是與“忘言知道”産生明顯的矛盾了嗎?這幾句表面上似乎自嘲,實際上是對老莊哲學的否定,說明作者讀老莊之書乃意有所寄,而並非真的信仰老莊那一套。另一方面,就老莊本身來說,他們一面提倡什麽“忘言知道”,一面卻又著書立說,可見他們自己也不能做到“忘言”。從這兩層意思不難體會到作者這裏實際是在批評老莊的“忘言知道”是虛偽的。話說得非常深麯。“今朝梅雨霽,青天好”兩句,表面是說天氣,實際上是暗示作者對老莊哲學有了真正的體會,不受其惑,仿佛雨過天晴,豁然開朗一樣。這兩句以景喻情,不着痕跡。下片“一壑一丘”三句,寫自己放浪山林的隱退生涯,顯得語淡情深,似曠達而實哀傷;尤其是“白發多時故人少”一句,感情真摯,語意深邃。“白發多”,是感嘆歲月蹉跎,有壯志消磨的隱痛:“故人少”,則見故舊凋零,健在者已經寥寥無幾了。這一“多”一“少”,充分表達了作者嗟己悼人的情懷。這樣,詞的語氣也就自然地過渡到對朱熹這位故人的悼念。“子云何在”四句,是以繼承儒傢道統的揚雄相比,稱道朱熹的文章著述將傳之後世。由此可見,這首詞上下片貌離神合,命意深麯而仍有蹤跡可尋。從表面上看,正面悼念的話沒有幾句,其實,通篇都滲透着追悼之意。不論正說、反說、麯說、直說,其主旨都歸結到“立言不朽”。所以說,辛棄疾這首短小的悼人詞,既富有哲理意味,又顯得情緻深長,在藝術手法上是相當成功的。
  ●踏莎行
  賦稼軒,集經句
  辛棄疾
  進退存亡,行藏用捨。
  小人請學樊須稼。
  衡門之下可棲遲,日之夕矣牛羊下。
  去衛靈公,遭桓司馬。
  東西南北之人也。
  江沮桀溺耦而耕,丘何為是棲棲者?
  辛棄疾詞作鑒賞
  在古人心目中,“經”是至高無上的聖賢之教,而詩詞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末藝”,兩者不可相提並論。然而,性格豪放不羈、富於創新精神的辛棄疾,卻偏要突破這些清規戒律,將二者融於一體。辛棄疾的這首《踏莎行》,便是集經句而成的一首佳詞。此題曰“賦稼軒”,“稼軒”乃詞人鄉村別墅之名。據宋洪邁《稼軒記》載,信州郡治(即今江西上饒)之北一裏餘,有空曠之地,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寶帶。辛棄疾第二次出任江南西路安撫使時,在此築室百間,置菜圃、稻田,以為日後退隱躬耕之所,故憑高作屋下臨其田,名為“稼軒”。又據鄧廣銘先生考證,辛棄疾於孝宗淳熙八年(1181)鼕十一月自江西安撫使改官浙西提點刑獄公事,旋為諫官攻罷,其後隱居上饒帶湖達十年之久。因此,這首詞很可能作於他賦閑之初。
  此詞上片開篇“進退存亡”,語出《易。乾文言》:“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是說衹有聖人才能懂得並做到該進則進,該退則退,該存則存,該亡則亡,無論是進是退、是存是亡,都合於正道。“行藏用捨”,則是對《論語。述而》載孔子語“用之則行,捨之則藏”雲雲的概括。即是說,倘若受到統治者的信用,就出仕;倘若為統治者所捨棄,就隱居。“小人請學樊須稼”,亦用《論語》。該書《子路》篇載孔門弟子樊須請學稼,孔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種菜),孔子曰:“吾不如老圃(菜農)。”樊須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以上三句實際表達的是一個意思,即自己現在既不為朝廷所用,那麽不妨遵循聖人之道,退居田園,權且做他一回“小人”,效法樊須,學稼學圃。接下去“衡門”二句,着重寫自己歸耕生活的樂趣。上句出《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衡門”,謂橫木為門,極其簡陋,喻貧者所居。“棲遲”,猶言棲息、安身。此係隱居者安貧樂道之辭,詞人不僅用其語,且襲其意。下句則出《王風。君子於役》:“日之夕矣,羊牛下來。”謂太陽落山,牛羊歸圈。詩的原文是思婦之辭,以日暮羊牛之歸反襯徵夫之未歸,詞人卻藉此來表現田園生活情調。要而言之,上片主要講自己歸隱躬耕不僅合乎聖賢之道,而且恬靜可喜。為另一層次,緊承上文,進而抒寫歸耕後的自適其樂。
  此詞下片筆鋒一轉,用反對“學稼”的孔夫子,來進一步說明耕稼之樂。“去衛靈公”一句,又用《論語》。據《衛靈公》篇載,靈公問陣(軍隊列陣之法)於孔子,孔子答曰:“俎豆(禮儀)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嘗學也。”明日遂離衛而去。按《史記。孔子世傢》,靈公問陣、孔子去衛,事在“遭桓司馬”之後。作者這裏將“去衛靈公”句置於前,可能與《史記》不屬於“經”,用此與題例不合有關。
  “遭桓司馬”,見《孟子·萬章上》。“桓司馬”即桓魋,時為宋國的司馬,掌管軍事。孔子不悅於魯、衛,過宋時“遭宋桓司馬將要(攔截)而殺之”,不得不改換服裝,悄悄出境。“東西南北之人也”一句,為《禮記·檀弓上》所載孔子語,蓋謂己周遊列國,幹謁諸侯,行蹤不定。這裏故意用孔子一意從政但卻四處碰壁的故事,以引出下文所要表達的意思。“長沮桀溺耦而耕,丘何為是棲棲者?”這兩句亦全用《論語》。上句見《微子》篇:“長沮、桀溺耦而耕(兩人各持一耜,並肩而耕)”,孔子路過其傍,命弟子子路嚮他們詢問渡口何在。桀溺對子路說:天下已亂,無人能夠改變這種狀況。你與其跟從“避人之士”(遠離壞人的人,指孔子),不如跟從“避世之士”(遠離社會的人,指自己和長沮)。下句則出自《憲問》篇: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這兩句意思很明顯,即孔子那樣忙忙碌碌地東奔西走,不如像長沮、桀溺那樣隱居來得逍遙自在。從而進一步突出詞人自己陶陶然、欣欣然的歸耕之樂。
  從表面上看,這首詞充滿了對大聖人孔子的諷刺和挖苦,是對孔聖人的“大不敬”。但細加品味,那執着於自己的政治信念、一生為之奔走呼號而其道不行的孔子,實是詞人歸耕前之自我形象的寫照。訕笑孔子,正所以自嘲也。其中不知有多少對於世路艱難的嘆慨,對於自己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惆悵與憤恨!所以詞中諷刺孔子,正突出了孔子的偉大形象。
  從集句的角度來分析,這首詞也有許多獨到之處。此詞“東西”、“長沮”二句天生七字,不勞斧削:“衡門”、“日之”二句原為四言八字,各刪一字,拼為七言,“丘何”句原為八字,刪一語尾助辭即成七言,亦自然湊拍。通篇為陳述句式,雜用五經,既用經文原意,又推陳出新,音調抑揚,渾然一體,實是詞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漢宮春·立春日
  辛棄疾
  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
  無端風雨,未肯收盡餘寒。
  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
  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
  卻笑東風從此,便薫梅染柳,更沒些閑。
  閑時又來鏡裏,轉變朱顔。
  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
  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辛棄疾詞作鑒賞
  我們知道,辛棄疾的青少年時代是在北方度過的。當時的中國北方,已為金人所統治,辛棄疾的家乡山東也不例外。他是在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從金國歸於南宋的。據鄧廣銘先生考證,這首詞是他南歸之初、寓居京口(鎮江)時所作的一首詞。
  此詞上片通過立春時節景物的描繪,隱喻當時南宋不安定的政局。開頭“春已歸來”三句,點明立春節候。按當時風俗,立春日,婦女們多剪彩為燕形小幡,戴之頭鬢。故歐陽修《春日帖子》中有“共喜釵頭燕已來”之句。“無端風雨”兩句,既指自然界的氣候多變,也暗指南宋最高統治集團驚魄不定、碌碌無為之態,宛如為餘寒所籠罩。“年時燕子”三句,作者由春幡聯想到這時正在北飛的燕子,可能已經把他的山東傢園作為歸宿了。“年時”即去年,這說明作者作此詞時,離別他的家乡纔衹一年光景。接下去“渾未辦”三句,是說作者新來異鄉,生活尚未安定,春節到了,連旨酒也備辦不起,更談不到餚饌了。
  詞的下片進一步抒發作者自己的憂國懷鄉之情。“卻笑東風從此”三句,作者想到立春之後,東風就會忙於吹送出柳緑花江的一派春光。“閑時又來鏡裏,轉變朱顔”,語雖虛擬,實際表達了作者初歸南宋急欲報國、收復失土的决心,深恐自己磋砣歲月,年華虛度。這裏說的“清愁”,實際是作者的憂國憂民的情懷。“解連環”,是用《戰國策》秦昭王送玉連環給齊國王後,讓她解開的故事。當時的齊王後果斷機智地把玉連環椎破,使秦的詭計流於破産。但環顧當前,南宋最高統治集團中人,誰是能作出抗金的正確决策的智勇人物呢?“生怕”,即“甚怕”。“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表示作者對於恢復事業的擔憂,深恐這一年的花由盛開又復敗落,而失地卻未能收復,有傢仍難歸去,言語、句流露出一絲的惆悵。
  從這首詞的思想內容看,雖不能確斷其為辛棄疾南歸後所寫的第一首詞,但必為初期之作。在這首詞中,他對於恢復大業的深切關註,他的激昂奮發的情懷,都已真切地表達出來。
  ●水竜吟
  辛棄疾
  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
  覺來幽恨,停觴不禦,欲歌還止。
  白發西風,折腰五鬥,不應堪此。
  問北窗高臥,東籬自醉,應別有,歸來意。
  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
  吾儕心事,古今長在,高山流水。
  富貴他年,直饒未免,也應無味。
  甚東山何事,當時也道,為蒼生起。
  辛棄疾詞作鑒賞
  我們知道,辛棄疾自青少年時代起,就飽經戰亂之苦,立志抗金,恢復中原,他的詞也以激越豪放而著稱。但是在這首《水竜吟》中所反映出來的思想,卻引歸耕隱居的陶淵明為“知己”,未免有點消極。之所以如此,與他的遭際有着密切的關係。據學者考證,此詞約作於光宗紹熙五年(1194),那年辛棄疾已經五十五歲,秋天又被罷官,於是感傷世事人生,免慨嘆。
  此詞上片開頭就說:“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句法就有點特別。陶淵明與作者,本來志趣不同,性格各異,而作者卻說他們已有了神交,並在夢中見過面了。這對一般讀者來說,不能不感到突兀、驚詫,從而也就有可能構成一個強烈的印象,令人玩味。“老來”二字是特指,說明作者驅馳戰馬、奔波疆場或是籌劃抗金、收復故土的年輕時代,與脫離塵囂、回歸自然的陶淵明是無緣的,而衹有在他受到壓抑與排斥,壯志難酬的老年時代,纔有機會“相識淵明”。這個開頭,對讀者來說既有些突然,又讓人感到十分自然。而作者也以平靜的語氣敘述,益發顯得深沉。接下去的“覺來幽恨,停觴不禦,欲歌還止”三句,直接抒寫作者心中的沉痛心情。心頭之恨是如此沉重,竟使得作者酒也不飲,歌也不唱。這是為什麽?作者作了回答:一個白發老翁怎能在西風蕭瑟中為五鬥米折腰!但是,也不僅僅是因為這個。
  詞的下片緊隨前文,並作了更深入的回答:悔恨東山再起!先講陶淵明的精神、人格和事業都是永在的,而且仍凜然有生氣,和現實是相通的。“懍然生氣”一句,這裏暗用《世說新語。品藻》“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懍懍恆如有生氣”的語言以贊淵明。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作者緊跟着又用了“高山流水”的典故,來說明他同淵明之間是千古知音。這知音就在於對“富貴他年”所持的態度。接下去“富貴他年,直饒未免,也應無味”三句,引用了東晉謝安的故事。據《世說新語。排調篇》記載:“謝安在東山居布衣時,兄弟已有富貴者,翕集傢門,傾動人物。劉夫人戲謂安曰:”大丈夫不當如此乎?‘謝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說明即使他年不免於富貴顯達,也是沒有意思的。結語“甚東山何事”三句用的仍然是謝安的事,同書又記載:“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後出為桓宣武司馬,將發新亭,朝士鹹出瞻送。高靈時為中丞,亦往相祖。先時多少飲酒,因倚如醉,戲曰:”卿屢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如卿何?‘謝笑而不答。“很顯然,從作者到陶淵明,又從陶淵明到謝安,或富貴顯達,或歸田隱居,或空懷壯志,雖處境各不相同,但其實一樣,都沒有什麽意義。這是英雄的悲嘆!
  與辛棄疾其他一些詩詞中所反映出來的豪情壯志不同,在這首詞中,作者已沒有“要輓銀河仙浪,西北洗鬍沙”(《水調歌頭》),“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虞美人》)那種壯志凌雲、激越慷慨的感情,而是把一切都看得如此閑淡無謂,如此的不屑一顧,這難道是作者的本意嗎?不,這是作者對現實政治的失望與哀嘆,是時代的悲劇!
  ●喜遷鶯
  趙晉臣敷文賦芙蓉詞見壽,用韻為謝
  辛棄疾
  暑風涼月。
  愛亭亭無數,緑衣持節。
  掩冉如羞,參差似妒,擁出芙蓉花發。
  步襯潘娘堪恨,貌比六郎誰潔?
  添白鷺,晚晴時,公子佳人並列。
  休說,搴木末;當日靈均,恨與君王別。
  心阻媒勞,交疏怨極,恩不甚兮輕絶。
  千古《離騷》文字,芳至今猶未歇。
  都休問,但千杯快飲,露荷翻葉。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首詞寫於宋寧宗年間(1200年),這一年,辛棄疾61歲,第二次被免官在傢閑居。他的好友趙晉臣,各不迂,宋朝宗室成員,他曾經擔任過直敷文閣學士,所以他又叫敷文,1200年,他也被罷官在傢,這年夏天,趙晉臣作了一首芙蓉詞給辛棄疾作壽,辛棄疾便以此詞答謝。
  這是一首詠物詞,思路很清晰:上片以詠荷為主,下片以抒情為主;抒情不離荷花,詠荷為抒情鋪墊,和那種純以狀物工巧見長的詠物詞有所不同。
  上片贊賞荷花。首句點明時令,“暑風涼月”,正是荷花盛開的大好時光。以下用一“愛”字帶出“亭亭”五句,正面描繪水上蓮荷的美好儀態。滿地蓮葉,聳出水面,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亭亭淨植,似無數緑衣侍者持節而立。在這一群緑衣持者的簇擁下,千朵荷花,競相怒放。她們或時隱時現,如含羞少女,猶抱緑葉半遮面;或參差錯落,姿態萬千,似各懷妒意而爭美賽妍。這是一幅多麽令人心醉的水上緑葉紅花圖啊!“步襯潘娘堪恨,貌比六郎誰潔?”這兩句用事。“六郎”,係指唐張昌宗。張昌宗、張易之都以姿容見幸於武後,貴震天下,時人號張易之為“五郎”,張昌宗為“六郎”。“貌比六郎”,則用楊再思語。史稱楊再思“為人佞而智。……張昌宗以姿貌幸,再思每曰:”人言六郎似蓮花,非也;正謂蓮花似六郎耳。‘其巧諛無恥類如此。“(《新唐書·楊再思傳》)以清水芙蓉之質,竟為一寵妃作襯托的工具,豈不叫人痛心?以張昌宗輩無恥之尤,豈能與芙蓉相比潔白?所以,詞人用”堪恨“、”誰潔“兩組詞語,一方面表示對潘、張之流的鄙棄,一方面也就突出了荷花的質潔品高。前五句寫荷花的姿態美,這兩句是寫荷花的品格美。潘、張之流既不足道,那麽,誰有資格能和芙蓉相提並論呢?唯有白鷺。白鷺渾身皆白,象徵着純潔無邪;一生往來水上,意味着超塵忘機。謝惠連有《白鷺賦》贊曰:”表弗緇之素質,挺樂水之奇心。“又因它風度翩翩,杜牧《晚晴賦》曰:”白鷺潛來兮,邈風標之公子;窺此美人兮,如慕悅其容媚“詞中”白鷺“兩句兼含二義而以後義為主。傍晚雨晴,有白鷺飛來與芙蓉為侶,猶如公子佳人雙雙並肩而立。白鷺入圖,平添出不少生機與美趣,真是妙筆生花。
  下片抒情,多半采用楚辭詩句,而又一意貫之。
  “休說”七句本來來自屈原《九歌·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絶”和“交不忠兮怨長”等句。原意為到水中去采緣木而生的薜荔,到樹梢去摘水上開花的芙蓉,豈能成功。
  男女各懷心思,媒人來回折騰,也是徒勞無功,雙方愛之不深,必然容易决裂。這是隱喻楚王聽信讒言,親佞遠賢,使屈原有志難酬。“千古”兩句采用《離騷》:“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意謂屈原之世雖已去遠,但其《離騷》卻流傳千古,至今猶自發出沁人心脾的芳香。詞人贊美屈原有荷花那種“出於淤泥而不染”的高風亮節,贊美他精神不朽,流芳百世。同情他君臣異心的不幸遭遇,和賫志以歿的悲劇結局。尤其令人憤慨不已的是,這一切居然自古而然!所以詞人在下片一開頭就用“休說”一詞表現感情上的激憤,結拍又用“都休問”一句承轉跌宕:一切都休再提說了吧,“但千杯快飲,露荷翻葉”,唯求對花痛飲,一醉忘憂。殷英童《詠採蓮》詩云:“藕絲牽作縷,蓮葉捧成杯。”這裏的“露荷翻葉”,是藉喻傾杯式的豪飲。詞的結尾很是幹淨利索,既巧妙地緊扣詠荷題目,又將自身滿腹牢騷不平之氣一吐而盡。
  好用事,是辛詞的一大特色,人或譏其“掉書袋”,或褒其“驅使莊、騷、經、史,無一點斧鑿痕,筆力甚峭”(樓敬思語。《詞林紀事》引),“任古書中理語、廋語,一經運用,便得風流”(劉熙載《藝概》)。就這首詞的用事來說,頗見特色。不僅多而奇,而且一意貫串,寄托遙深。上片用“步襯潘娘”、“貌比六郎”兩個典故,下片大量運用楚辭入詞,都是用得貼切而意深。潘張因為長得俊美而受君王寵愛,屈原卻因品質高潔而被楚王流放,世上哪有這等道理!是以細讀“堪恨”、“誰潔”、“休說”、“休問”諸句,但覺其中激蕩着一股憤鬱不平之氣。辛棄疾生平以復國自許,文韜武略,集於一身,不想兩次被免落職,賦閑田園,正所謂報國有志,請纓無門。因此,當他握筆作詞時,常常藉古人之酒,澆自己胸中之塊壘,這也正是辛詞好用事的緣故吧。
  ●太常引
  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
  辛棄疾
  一輪秋影轉金波。
  飛鏡又重磨。
  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
  乘風好去,長空萬裏,直下看山河。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辛棄疾詞作鑒賞
  衆所周知,辛棄疾是宋代豪放派詞作傢的傑出代表。他的這首《太常引》,運用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通過古代的神話傳說,強烈地表達了自己反對妥協投降、立志收復中原失土的政治理想。從這首詞的內容看,此詞可能是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作者在建康(今江蘇南京)任江東安扶司參議官任上所作。這時作者南歸已整整十二年了。為了收復中原,作者曾多次上書,力主抗金,收復中原。但他的建議根本不被人理睬,在陰暗的政治環境中,詞人衹能以詩詞來抒發自己的心願。
  這首詞的上片,詞人巧妙地運用神話傳說構成一種超現實的藝術境界,以寄托自己的理想與情懷。“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作者在中秋之夜,對月抒懷,很自然地想到與月有關的神話傳說:吃了不死之藥飛入月宮的嫦娥,以及月中高五百丈的桂樹。詞人運用這兩則有關月亮的神話傳說,藉以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和陰暗的政治現實的矛盾。辛棄疾一生以恢復中原為己任,但殘酷的現實使他的理想不能實現。想到功業無成、白發已多,作者怎能不對着皎潔的月光,迸發出摧心裂肝的一問:“被白發欺人奈何?”這一句有力地展示了英雄懷才不遇的內心矛盾。
  詞的下片,作者又運用想象的翅膀,直入月宮,並幻想砍去遮住月光的桂樹。想象更加離奇,更加遠離塵世,但卻更直接、強烈地表現了詞人的現實理想與為實現理想的堅強意志,更鮮明地揭示了詞的主旨。
  作者這裏所說的擋住月光的“桂婆娑”,實際是指帶給人民黑暗的婆娑桂影,它不僅包括南宋朝廷內外的投降勢力,也包括了金人的勢力。因為由被金人統治下的北方南歸的辛棄疾,不可能不深切地懷想被金人統治、壓迫的家乡人民。進一步說,這首詞還可以理想為一種更廣泛的象徵意義,即掃蕩黑暗,把光明帶給人間。這一巨大的意義,是詞人利用神話材料,藉助於想象和邏輯推斷所塑造的形象來實現的。
  總之,辛棄疾的這首詞,無論是從它的藝術境界,還是從它的氣象和風格看,他都與運用神話傳說的浪漫主義手法有着密切的聯繫。作者通過超現實的藝術境界,來解决現實的苦悶與實現理想的浪漫主義手法的特點,是一首富於濃厚浪漫主義色彩的優秀詞章。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
  辛棄疾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白發生!
  辛棄疾詞作鑒賞
  李白有首叫《越中覽古》的詩。詩中寫道:“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傢盡錦衣。宮女好花滿春殿,衹今惟有鷓鴣飛!”這首七言詩中,有三句寫到越王勾踐的強盛,最後一句纔點出越國的衰敗景象,雖然表達的感情顯然不同,但在謀篇佈局方面又有相似之處。詞以兩個二、二、二的對句開頭,通過具體、生動的描述,表現了多層情意。第一句,衹六個字,卻用三個連續的、富有特徵性的動作,塑造了一個壯士的形象,讓讀者從那些動作中去體會人物的內心活動,去想象人物所處的環境,意味無窮。為什麽要吃酒,而且吃“醉”?既“醉”之後,為什麽不去睡覺,而要“挑燈”?“挑”亮了“燈”,為什麽不幹別的,偏偏抽出寶劍,映着燈光看了又看……?這一連串問題,衹要細讀全詞,就可能作出應有的回答,因而不必說明。“此時無聲勝有聲”。用什麽樣的“說明”還能比這無言的動作更有力地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呢?
  “挑燈”的動作又點出了夜景。那位壯士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思潮洶涌,無法入睡,衹好獨自吃酒。吃“醉”之後,仍然不能平靜,便繼之以“挑燈”,又繼之以“看劍”。翻來覆去,總算睡着了。而剛一入睡,方纔所想的一切,又幻為夢境。“夢”了些什麽,也沒有明說,卻迅速地換上新的鏡頭:“夢回吹角連營”。壯士好夢初醒,天已破曉,一個軍營連着一個軍營,響起一片號角聲。這號角聲,多麽富有催人勇往無前的力量啊!而那位壯士,也正好是統領這些軍營的將軍。於是,他一躍而起,全副披挂,要把他“醉裏”、“夢裏”所想的一切統統變為現實。
  三、四兩句,可以不講對仗,詞人也用了偶句。
  偶句太多,容易顯得呆板;可是在這裏恰恰相反。兩個對仗極工、而又極其雄健的句子,突出地表現了雄壯的軍容,表現了將軍及士兵們高昂的戰鬥情緒。“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兵士們歡欣鼓舞,飽餐將軍分給的烤牛肉;軍中奏起振奮人心的戰鬥樂麯。牛肉一吃完,就排成整齊的隊伍。將軍神采奕奕,意氣昂揚,“沙場秋點兵”。這個“秋”字下得多好!正當“秋高馬壯”的時候,“點兵”出徵,預示了戰無不勝的前景。
  按譜式,《破陣子》是由句法、平仄、韻腳完全相同的兩“片”構成的。後片的起頭,叫做“過片”,一般的寫法是:既要和前片有聯繫,又要“換意”,從而顯示出這是另一段落,形成“嶺斷雲連”的境界。
  辛棄疾卻往往突破這種限製,《虞美人。別茂嘉十二弟》如此,這首《破陣子》也是如此。“沙場秋點兵”之後,大氣磅礴,直貫後片“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將軍率領鐵騎,快馬加鞭,神速奔赴前綫,弓弦雷鳴,萬箭齊發。雖沒作更多的描寫,但從“的盧馬”的飛馳和“霹靂弦”的巨響中,仿佛看到若幹連續出現的畫面:敵人紛紛落馬;殘兵敗將,狼狽潰退;將軍身先士卒,乘勝追殺,一霎時結束了戰鬥;凱歌交奏,歡天喜地,旌旗招展。這是一場反擊戰。那將軍是愛國的,但也是追求功名的。一戰獲勝,功成名就,既“了卻君王天下事”,又“贏得生前身後名”,豈不壯哉!
  如果到此為止,那真夠得上“壯詞”。然而在那個被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時代,並沒有産生真正“壯詞”的條件,以上所寫,不過是詞人孜孜以求的理想而已。詞人展開豐富的想象,化身為詞裏的將軍,剛攀上理想的高峰,忽然一落千丈,跌回冷酷的現實,沉痛地慨嘆道:“可憐白發生!”白發已生,而收復失地的理想成為泡影。想到自己徒有凌雲壯志,而“報國欲死無戰場”(藉用陸遊《隴頭水》詩句),便衹能在不眠之夜吃酒,衹能在“醉裏挑燈看劍”,衹能在“夢”中馳逐沙場,快意一時。……這處境,的確是“悲哀”的。然而又有誰“可憐”他呢?於是,他寫了這首“壯詞”,寄給處境同樣“可憐”的陳同甫。
  同甫是陳亮的字。學者稱為竜川先生。為人才氣豪邁,議論縱橫。自稱能夠“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他先後寫了《中興五論》和《上孝宗皇帝書》,積極主張抗戰,因而遭到投降派的打擊。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鼕天,他到上饒訪辛棄疾,留十日。別後辛棄疾寫《虞美人》詞寄他,他和了一首;以後又用同一詞牌反復唱和。這首《破陣子》大約也是這一時期寫的。
  全詞從意義上看,前九句是一段,十分生動地描繪出一位披肝瀝膽,忠一不二,勇往直前的將軍的形象,從而表現了詞人的遠大抱負。末一句是一段,以沉痛的慨嘆,抒發了“壯志難酬”的悲憤。壯和悲,理想和現實,形成強烈的反差。從這反差中,可以想到當時南宋朝廷的腐敗無能,想到人民的水深火熱,想到所有愛國志士報國無門的苦悶。由此可見,極其豪放的詞,同時也可以寫得極其含蓄,衹不過和婉約派的含蓄不同罷了。
  這首詞在聲調方面有一點值得註意。《破陣子》上下兩片各有兩個六字句,都是平仄互對的,即上句為“仄仄平平仄仄”,下句為“平平仄仄平平”,這就構成了和諧的、舒緩的音節。上下片各有兩個七字句,卻不是平仄互對,而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這就構成了拗怒的、激越的音節。和諧與拗怒,舒緩與激越,形成了矛盾統一。作者很好地運用了這種矛盾統一的聲調,恰當地表現了抒情主人公復雜的心理變化和夢想中的戰鬥準備、戰鬥進行、戰鬥勝利等許多場面的轉換,收到了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的藝術效果。
  這首詞在佈局方面也有一點值得註意。“醉裏挑燈看劍”一句,突然發端,接踵而來的是聞角夢回、連營分炙、沙場點兵、剋敵製勝,有如鷹隼突起,凌空直上。而當翺翔天際之時,陡然下跌,發出了“可憐白發生”的感嘆,使讀者不能不為作者的壯志難酬灑下惋惜憐憫之淚。這種陡然下落,同時也嘎然而止的寫法,如果運用得好,往往因其出人意外而扣人心弦,産生強烈的藝術效果。
  ●沁園春
  靈山齊庵賦,時築偃湖未成
  辛棄疾
  疊嶂西馳,萬馬迴旋,衆山欲東。
  正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
  老合投閑,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鬆。
  吾廬小,在竜蛇影外,風雨聲中。
  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峰。
  似謝傢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
  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
  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水濛濛?
  辛棄疾詞作鑒賞
  讀辛棄疾這位大詞人的山水詞,就會發現他多麽熱愛祖國的山山水水,有時似乎已經進入一種“神與物遊”的境界,他筆下的山水似乎和人一樣,有思想,有個性,有靈氣,流連其間,言感身受,別有新的天地。上面這首《沁園春》便有這種特色。
  這首詞大約作於宋寧宗慶元二年落職閑居之時,寫的是上饒西部的靈山風景。靈山“高千有餘丈,綿亙數百裏”(《江西通志》),有七十二峰。“疊嶂西馳,萬馬迴旋,衆山欲東”,就是寫這裏千峰萬壑的宏偉氣象。這裏的山巒或“西馳”,或東嚮,好象千千萬萬匹矯健的駿馬在廣阔的草原上來回奔馳,在詞人筆下,靜止的山活起來了,動起來了!
  頭三句寫靈山群峰,是遠景。再寫近景:“正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這裏有飛瀑直瀉而下,倒濺起晶瑩的水珠,如萬斛明珠彈跳反射。還有一彎新月般的小橋,橫跨在那清澈湍急的溪流上。詞人猶如一位高明的畫師,在莽莽蒼蒼叢山疊嶂的壯闊畫面上,重抹了幾筆韶秀溫馨的情韻。
  連綿不斷的茂密森林,是這裏的又一景色。辛棄疾在一首《歸朝歡》詞序中說:“靈山齊庵菖蒲港,皆長鬆茂林。”所以詞人接着寫道:“老合投閑,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鬆。”辛棄疾面對這無邊無垠的高大、蔥鬱的松樹林,不由浮想聯翩:這些長得高峻的松樹,多麽像英勇善戰,所嚮無敵的戰士。想自己“壯歲旌旗擁萬夫”,何等英雄,如今人老了,該當過閑散的生活,可是老天爺不放我閑着,又要我來統率這支十萬長鬆大軍呢!詼諧的笑語抑或是樂?抑或是苦?抑或是自我解嘲?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內心深處確實隱隱有一份報國無門的孤憤在。
  在這種地方,詞人輕輕點到即止,順勢落到自己山中結廬的事上來。齊庵,是辛棄疾在靈山修建的一所茅廬。他說,我這房子選的地點還是不錯的,“在竜蛇影外,風雨聲中。”每當皓月當空,可以看到狀如竜蛇般盤屈的鬆影,又可以聽到聲如風雨的萬壑鬆濤,別有一番情趣啊!
  上片寫靈山總體環境之美,下片則是詞人抒寫自己處於大自然中的感受了。辛棄疾處於這占盡風光的齊庵中,舉目四望,無邊的青山千姿百態。拂曉,在清新的空氣中迎接曙光,東方的幾座山峰,像天真活潑的孩子,一個接着一個從曉霧中探出頭來,爭相同我見面,嚮我問好。紅日升起了,山色清明,更是氣象萬千。你看,那邊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峻拔而瀟灑,充滿靈秀之氣。它那美少年的翩翩風度,不就像芝蘭玉樹般的東晉謝傢子弟嗎?再看那座巍峨壯觀的大山,蒼鬆掩映,奇石崢嶸,它那高貴亮麗的儀態,不就像司馬相如赴臨邛時那種車騎相隨、華貴雍容的氣派麽!
  詞人驚嘆:大自然的美是掬之不盡的,置身於這千峰競秀的大地,仿佛覺得此中給人的是雄渾、深厚、高雅、剛健等諸種美的感受,好象在讀一篇篇太史公的好文章,給人以豐富的精神享受。此中樂,樂無窮啊!在作者心目中,靈山結廬,美妙無窮,於是他關切地打聽修築偃湖的計劃,並油然而生一種在此長居的感覺!
  這首詞通篇都是描寫靈山的雄偉景色,在寫景上頗有值得註意之處,它不同於一般描寫山水之作,它極少實寫山水的具體形態,而是用虛筆傳神寫意。如寫山似奔馬,鬆似戰士,寫得竜騰虎躍,生氣勃勃,實是詞人永不衰息的鬥爭性格的寫照,即他詞所說青山與我“情與貌,略相似”也。顯然,作者寫此詞,力圖透過山峰的外形寫出其內在的精神;力圖把自己所感受到的大自然的內在的美寫出來。要傳山水之神,光用一般寫實的方法不行,於是辛棄疾藉助於用典,出人意料地以古代人物倜儻儒雅的風采來比擬山峰健拔秀潤的意態,又用太史公文章雄深雅健的風格,來刻畫靈山深邃宏偉的氣度。表面上看來,這兩兩相比的東西,似乎不倫不類,風馬牛不相及,而它們在精神上卻有某些相似之點,可以使人生發聯想。這種獨特的比喻,真可說是出神入化了!當然,為山水傳神寫照,是純粹寫觀賞風景之人的主觀感受,這種感受實際上與作者的胸襟、與作者的思想境界是密切相關的。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神境界,正像辛棄疾自己說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詞作者這種傳山水之神的寫意筆法,在山水文學上開創了一代先河,值得後人仿效。
  ●沁園春
  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辛棄疾
  杯汝來前!
  老子今朝,點檢形骸。
  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
  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
  渾如此,嘆汝於知己,真少恩哉!
  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人間鴆毒猜。
  況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
  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
  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
  辛棄疾詞作鑒賞
  辛棄疾的詞,素以風格多樣而著稱。他的這首《沁園春》,以戒酒為題,便是一首令人解頤的新奇滑稽之作。此詞作於慶元二年(1196)閑居瓢泉時。
  題目“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就頗新穎,似乎病酒不怪自己貪杯,倒怪酒杯緊跟自己,從而將酒杯人格化,為詞安排了一主(即詞中的“我”)一僕(杯)兩個角色。全詞通過“我”與杯的問答,風趣而又委婉地表達了作者對南宋政權的失望與自己心中的苦悶。
  此詞首句“杯汝來前!”從主人怒氣衝衝的吆喝開始,以“汝”呼杯,而自稱“老子”(猶“老夫”),接着就鄭重告知:今朝檢查身體,發覺長年口渴,喉嚨口幹得似焦炙的鐵釜;近來又嗜睡,睡中鼻息似雷鳴。要追問其中緣由。言外之意,即是因酒致病,故酒杯之罪責難逃。“咽如焦釜”、“氣似奔雷”,以誇張的手法極寫病酒反應的嚴重,同時也說明主人一嚮酗酒,接着“汝說”三句,是酒杯對主人責問的答辯。
  它說:酒徒就該像劉伶那樣衹管有酒即醉,死後不妨埋掉了事,纔算是古今達者。這是不稱“杯說”而稱“汝說”,是主人復述杯的答話,其語氣中,既驚訝於杯的冷酷無情,又似不得不承認其中有幾分道理。故又嘆息:“汝於知己,真少恩哉!”口氣不但軟了許多,反而承認了自己曾是酒杯的“知己”。
  詞的下片語氣又轉,似表明主人戒酒的决心。下片以一“更”字領起,使已軟的語氣又強硬起來,給人以一弛一張之感。古人設宴飲酒大多以歌舞助興,而這種場合也最易過量傷身。古人又認為鴆鳥的羽毛置酒中可成毒酒。酒杯憑歌舞等媒介使人沉醉,正該以人間鴆毒視之。這等於說酒杯慣於媚附取容,軟刀子殺人。如此罪名,豈不死有餘辜?然而這裏衹說“算合作人間鴆毒猜”,倒底並未確認。接着又說:何況怨意不論大小,常由愛極而生;事物不論何等好,過了頭就會成為災害。實些話表面看來振振有詞,實際上等於承認自己於酒是愛極生怨,酒於自己是美過成災。這就為酒杯開脫不少罪責,故而從輕發落,衹是遣之“使勿近”。處死而陳屍示衆叫“肆”,“吾力猶能肆汝杯”,話很嚇人,然而“勿留亟(急)退”的處分並不重,主人戒酒的决心可知矣!杯似乎看出了這一點,亦不再辯解,衹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麾之即去”沒什麽,“招則須來”則大可玩味,說得俏皮。總之,這首詞通過擬人化的手法,成功地塑造了“杯”這樣一個喜劇形象。它善於揣摸主人心理,能應對,知進退。在主人盛怒的情況下,它能通過辭令,化嚴重為輕鬆。當其被斥退時,還說“麾之即去,招則須來”,等於說主人還是離不開自己,自己準備隨時聽候召喚。作者通過這種生動活潑的方式,委婉地述說了自己長期壯志不展,積憤難平,故常藉酒發泄,以至於拖垮了身體,而自己戒酒,實出於不得已這樣一種復雜的心情。另外,詞中大量采取散文句法以適應表現內容的需要,此即以文為詞。與原有調式不同,又大量熔鑄經史子集的用語,從而豐富了詞意的表現,在詞的創作上也有其獨到之處。
  ●永遇樂
  戲賦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調
  辛棄疾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傢譜。
  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
  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
  更十分、嚮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
  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傢門戶。
  比着兒曹,鍈鍈卻有,金印光垂組。
  付君此事,從今直上,休憶對床風雨。
  但贏得、靴紋縐面,記餘戲語。
  辛棄疾詞作鑒賞
  唐宋八大傢之一的蘇軾由作詩轉為填詞,到了辛棄疾時,則更進一步以詞代文,表情達意,這首《永遇樂》,就是這一方面的成功之作。茂嘉,辛棄疾的族弟,因他在傢中排行第十二。稼軒詞中有兩首送別茂嘉之作,一首《虞美人》,作於茂嘉遠謫廣西之時。
  這首《永遇樂》是送茂嘉赴調。根據宋代的有關規定,地方官吏任期屆滿,都要進京聽候調遣,如果沒有特殊原因,另予調遣時,都會升官使用。所以這是一件喜事,是一次愉快的分別。因為這是送同族兄弟出去做官,稼軒頗有感觸,便說起他們辛傢門的“千載傢譜”。“戲賦辛字”,從自己姓辛這一點大發感慨與議論,以妙趣橫生的戲語出之,而又意味深長。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傢譜”,詞的一開頭就掮出傢譜,說辛傢門先輩們都是具有忠肝義膽的人物,而且他們都稟性剛直嚴肅,如“烈日秋霜”,令人可畏而又可敬。“烈日秋霜”,比喻風節剛直,如《新唐書·段秀實傳贊》:“雖千五百歲,其英烈言言,如嚴霜烈日,可畏而仰哉。”詞的開頭三句“自報傢門”,倒不是虛誇,而是有史為證的。辛氏是一個古老傢族,傳說夏啓封支子於莘,莘、辛聲相近,後為辛氏。商有辛甲,一代名臣,屢諫紂王,直言無畏。
  漢有辛慶忌,一代名將,威震匈奴。成帝時,朱雲以丞相張禹巴結外戚,上書請誅之,帝怒,欲殺雲,辛慶忌冒死相救。後慶忌子孫亦忠耿,不附王莽,被誅。
  當然,寫詞不能像修傢譜那樣紀實,況且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史實,所以詞人不多花筆墨,而是別出心裁地與族弟“細參辛字”來了:我們祖上從何年獲得這個姓氏?又是怎樣纔得到這樣的姓呢?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以博取一笑吧。於是咬文嚼字起來,仔細體會辛字的含義,有辛苦、辛酸、辛辣等多種內涵,他發表高論了:“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
  我們辛傢門這個“辛”字,是由“艱辛”做成,含着“悲辛”滋味,而且總是與“辛酸、辛苦”的命運結成不解之緣啊!三句話句句不離“辛”字:“艱辛”“悲辛”“辛酸”“辛苦”。寫詩填詞嚮以“同字相犯”為戒,而這裏三句“辛”字四見。用得自然,增加了音調的視聽效果,並使詞情得到充分渲染。更妙的是,形式上是“細參辛字”,內容上又語意雙關,含着歷史的教訓和現實的牢騷。不是麽,上面談到那位辛慶忌,“艱辛做就”不世的戰功。可是,到了他的子孫,就嘗到慘遭殺戮的“悲辛滋味”了。聯繫到稼軒本人,從“壯歲旌旗擁萬夫”,到“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取東傢種樹書”,也是夠“辛酸、辛苦”的了!
  總而言之,我們辛傢人的命運總離不開一個“辛”字,怎麽會這樣的呢?原來根子還在這個“辛”字上。辛者,辣也,這是辛字的本來含意,也是我們辛傢人的傳統性格啊!我們辛傢人生成耿介正直的性格,做人行事,剛直潑辣,就如同我們的姓氏一樣,火辣辣地不招人喜愛。“更十分、嚮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這兩句更就辛字“辛辣”這層含義加以發揮,藉字說人。北宋曾布有《從駕》詩,押“辛”字韻,蘇軾一和再和,有“最後數篇君莫厭,搗殘椒桂有餘辛”之句,稼軒信手拈來,用得很好。
  下片接“嚮人辛辣”的話頭繼續抒發感慨。正因為我們這個姓,世間應有盡有的“芳甘濃美”的東西,都輪不到“吾傢門戶”了。眼看人傢子弟腰間挂着一串串金光燦爛的金印,何等趾高氣揚,我們哪兒比得上人傢呢!正話反說,無限感慨,嬉笑戲語,隱含牢騷。比不上人傢怎麽辦?爭口氣唄!於是話兒轉到送茂嘉赴調的題目上來:“付君此事,從今直上,休憶對床風雨。但贏得、靴紋縐面,記餘戲語。”謀取高官顯爵、光宗耀祖之事,就交給你了。從今往後,你青雲直上的時候,不必回想今天咱們兄弟之間的這場對床夜語;到了你年老力衰的時候,一定會記起今天我說的這些玩笑話的。“對床風雨”,語出韋應物詩:“寧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這兩句詩頗為蘇軾、蘇轍兄弟所欣賞,十分嚮往風雨之夜、兄弟兩人對床共語的境界,並為此相約早日退隱,後遂成為故事。
  “靴紋縐面”,典出歐陽修《歸田錄》:北宋田元均任三司使,請托人情者不絶於門,他深為厭惡,卻又衹好強裝笑臉,虛與應酬。曾對人說:“作三司使數年,強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茂嘉赴調,稼軒祝賀他高升,自是送別詞中應有之意。而用“靴紋縐面”之事,於祝辭裏卻有諷勸。實際上是說,官場有官場的一套,做大官就得扭麯辛傢的剛直性格,那種逢人陪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呢。到頭來你也會後悔的。
  全詞就象在寫兄弟二人在聊傢常,氣氛親切、坦誠,語言風趣優美,從開頭到結尾都在圍繞姓氏談天說地,把“辛”這一普通姓氏解說得淋漓盡致,寓化於諧,明顯地表現出作者通過填詞來抒發感情,發表議論的這一進步傾嚮,這對於傳統的詞作來說,有點格格不入。但無論從思想內容還是藝術表現手法,都不失為值得肯定的嘗試。
  ●千年調
  開山徑得石壁,因名曰蒼壁。事出望外,意天之所賜邪,喜而賦
  辛棄疾
  左手把青霓,右手挾明月。
  吾使豐隆前導,叫開閶闔。
  周遊上下,徑入寥天一。
  覽玄圃,萬斛泉,千丈石。
  鈞天廣樂,燕我瑤之席。
  帝飲予觴甚樂,賜汝蒼壁。
  嶙峋突兀,正在一丘壑。
  餘馬懷,僕夫悲,下恍惚。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首詞問世時,已值作者辛棄疾閑居瓢泉,時間大約在宋慶元六年(1200年)之後,這時作者壯志難酬,懷才不遇,心灰意冷,長時間閑居傢中,年過六旬,體力不濟,所以,逃避現實,過隱居生活的消極思想應運而出,並逐步加以發展,這種思想感情其實在他以前的幾首詞中已有表現。如他曾嘆息:“功名妙手,壯也不如人;今老矣,尚何堪?堪釣前溪月。”(《驀山溪》)他羨慕那“終全至樂”的“醉眠陶令”(《沁園春》),對於“無窮身外事”要來個“一醉都休”(《滿庭芳·和章泉趙昌父》)。可是這首《千年調》卻充滿積極浪漫主義精神,這在那個時期的詞中是很特別的。
  小序“意天之所賜邪,喜而賦”,表明了寫作的原因和心情。作者自以為得了天賜石壁,精神為之一振,又看到所得的蒼壁“勢欲摩空”、“有心雄泰華”,他似乎由此得了天命,奮發嚮上,不斷進取的思想又在胸中激蕩,追求理想的精神鼓舞他在幻想的世界裏縱橫馳騁。在這樣的心境下,這首詞應運而生。
  全詞抒發詞人超逸不凡的胸懷,反映他愛國懷鄉精忠報國的思想,表現他懷才不遇的苦悶心情。上闋寫登天與周遊。詞人展開想象的翅膀,乘着神馬飛入太空。“左手把青霓,右手挾明月”,起句很有氣勢,一開始就把讀者帶入了天馬行空、縱橫馳騁的神奇壯麗景象之中。接下去,化用屈原《離騷》中的詩句描繪進入天宮的情景。“叫開閶闔”一句由《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凝縮而來。屈原為了上下求索,曾想象飛上天空,到達天門,但當他命令守門的帝閽打開天門時卻吃了閉門羹。辛棄疾在這一點上似乎比屈原幸運得多,他是稟承着天恩登天的,天神自然不會擋駕,他的開路先鋒雷師很順利地叫開了天門,讓他進入天國。“吾使豐隆前導”脫胎於《離騷》“吾令豐隆乘雲兮”。原句是描寫屈原上天碰壁後準備到下界“求女”出發時的情景的,事在“令帝閽開關”而被拒之門外之後,詞人在這裏重新組合,把兩件事融為一體了。“周遊上下,徑入寥天一。覽玄圃,萬斛泉,千丈石。”“入於寥天一”是《莊子。大宗師》篇中語。這四句描寫遨遊天宇的情景。詞人在天國裏上下周遊,直到太虛之境,在那裏飽覽了天上的奇景珍物,遊歷了神奇迷離的仙山懸圃,觀賞了水源滔滔的涌泉和直立千丈的仙石。
  下闋寫受賜與懷鄉。“鈞天廣樂,燕我瑤之席。帝飲予觴甚樂,賜汝蒼壁。”這四句寫天帝對詞人的恩賜。這裏化用《史記。趙世傢》中趙簡子夢遊天國的典故。趙簡子曾有病,五日不省人事,扁鵲對趙的傢臣說,昔日秦穆公也曾這樣過,三天後一定會醒過來。又過了兩天半果然醒來,醒後對傢臣說:我到了天帝那裏,玩得很快樂,我和衆神在中天遊玩,欣賞了天上的仙樂和仙舞,天帝很高興,還賜我兩個竹籃子。辛棄疾把這個典故藉用過來,描寫自己想象中受天帝款待、賞賜的情景:天帝以隆重的儀式迎接他,在瑤池設下宴席,衆多樂工奏起仙樂,天帝親自斟酒,還高興地說:“我要將蒼壁賜予你。”這是至高無上的恩遇,衹有當年將成霸業的秦穆公和將要拜為正卿的趙簡子纔得到過。辛用此典,可見胸襟之博大與自命不凡。天帝賜趙簡子兩個籃子,日後果然得到了應驗,趙簡子接連攻下二國,擴大了奉邑,成為晉國的實權派。辛棄疾把蒼壁看作“天之所賜”與當年趙簡子的受天幸相比,表現出他立功報國的勃大雄心和凌雲壯志。
  “嶙峋突兀,正在一丘壑。”這兩句描寫蒼壁的形象和位置。這蒼壁形體雖小,但氣勢雄偉。作者在《臨江仙》中說:“莫笑吾傢蒼壁小,棱層勢欲摩空。”“一丘一壑”本指隱者的住處,這裏指作者瓢泉宅第亭園的一部分,也代指他的居所。這樣一塊蒼壁座落在一丘一壑之間是很有象徵意義的。作者這樣寫,大概是在表明他雖然身在一丘一壑之間,卻志在千裏之外,“位卑未敢忘憂國”也許作者正是這樣來領會天賜蒼壁的用意的。
  詞的最後三句藉用《離騷》中的“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抒發懷念故土的感情。詞人雖然在天宮受到盛情接待,過着美好生活,但他仍然深情地眷戀着祖國和家乡,致使他的隨從和馬都悲傷起來,於是辭別天宮,恍恍惚惚地回返塵寰。
  這裏也反映出詞人當時思想的矛盾,他雖然羨慕那醉眠的陶令,卻又不甘心去過那種完全超然世外的桃源生活。蒼壁的出現觸動了他的積極用世思想,賦蒼壁寄托着遠大的抱負。
  這首詞最大的藝術特點就是五彩繽紛的聯想和光怪陸離的幻覺。古代浪漫主義詩人屈原在主客觀矛盾得不到解决時,常常在詩歌中以幻想的方式求得精神的寄托和解脫。辛棄疾繼承了屈原的浪漫主義傳統,在這首詞中,通過想象,創造出神奇瑰麗的形象和理想的神仙世界。他在那裏得到無限廣阔的自由天地,受到禮遇和賞賜,與現實生活中的英雄無用武之地形成鮮明對照。這首詞不僅表現手法象屈原的《離騷》,而且多處融進了《離騷》的句意,因此它在思想和藝術方面都同《離騷》有許多共同點。
  但是,作者並沒有機械地模仿《離騷》。所用《離騷》的詩句都經過了加工改造和融會創新。藉用的詩句涉及到《離騷》的許多情節,屈原求見天帝被拒之門外,下界求女又遭到拒絶,後來終於聽了巫鹹、靈氛的勸告去“周流觀乎上下”,但終因“僕夫悲,餘馬懷”而告終。這些情節到了辛棄疾筆下,得到有機地重新組合,內容上賦予它以新的涵義,並與趙簡子受天幸的典故自然地融合為一,創造出另一番神遊天外的意境,使之適合表達他的思想感情的需要。
  ●玉樓春·戲賦雲山
  辛棄疾
  何人半夜推山去?
  四面浮雲猜是汝。
  常時相對兩三峰,走遍溪頭無覓處。
  西風瞥起雲橫度,忽見東南天一柱。
  老僧拍手笑相誇,且喜青山依舊住。
  辛棄疾詞作鑒賞
  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辛棄疾由於上饒(今屬江西)帶湖寓所毀於火,遂徙居位於鉛山(今屬江西)東北境的期思渡別墅。那裏有一汩清泉,其形如瓢,詞人因名之為“瓢泉”。這首詞就是作者居住在瓢泉寓所期間寫成的。內容如題,乃吟詠雲山之作。
  這首詞雖然題為“戲賦雲山”,但所着力描述的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的瞬息萬端的變化,但字裏行間似乎寄寓着詞人這樣一個信念:雖然堅持抗金北伐的力量,多次受到投降派的排斥和打擊,但是,就象大雪壓不垮青鬆一樣,這股抗金力量不僅不會消亡,反而會逐漸強大,成為國傢的中流砥柱。
  開首兩句點題。上句設問,下句作答,這比直說青山被浮雲所遮蓋,更耐人尋味。而且,由於用了擬人手法,還大大密切了物我關係,使我們仿佛看到了詞人那種翹首凝望、喃喃自語的情態。起句用典,《莊子。大宗師》雲:“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莊子這段話是為抒發他有藏必亡的虛無觀點立論的。後來黃庭堅《次韻東坡壺中九華》詩曾用其字面,句云:“有人夜半持山去,頓覺浮嵐暖翠空。”以作者的詞句同黃氏的詩句相比較,黃氏的“持”字徑從《莊子》語中“負之而走”的“負”字而來,稍顯得拘泥樸實;而詞人的“推”字,則顯得空靈巧妙,更切合青山被浮雲所籠罩的景象。可見,用典的巧拙,不在於能否師其字面,而在於能否即景會心,緣事而變化。而“四面浮雲猜是汝”句,何以用“猜”而不用“知”?蓋“知”字判斷的意味太濃,和起句的詰問語氣不相搭配,且使本句也顯得呆滯;而著一“猜”字,不僅和起句的詰問語氣相吻合,而且還使全韻靈動活潑,聲情若掬。歇拍一韻緊承前韻,通過描述自己尋覓“常時相對兩三峰”的行動和“走遍溪頭無覓處”的結果,進一步證實青山被浮雲所籠罩,並隱然透露出詞人的遺憾心情。詞人為什麽如此執着地尋覓“常時相對”的青山?因為青山是他閑居瓢泉期間的知音,也是他光明磊落的人格的真實寫照。“新葺茆檐次第成,青山恰對小窗橫。”(《浣溪沙·瓢泉偶作》)“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虞美人·邑中園亭……》)你看,詞人對青山的感情是多麽的深厚啊!怪不得他要殷勤尋覓呢。
  詞的上片寫青山被浮雲遮覆的憂慮,下片則寫重睹青山的喜悅。下片兩句筆鋒一轉,景象突然一變:西風乍起,浮雲飄散,忽然看見平時與之相親相愛的青山象擎天巨柱一樣,巋然聳立在東南天際。說寫詞人重睹青山的喜悅,可又沒有直接描寫,而是通過上句的“瞥起”和下句的“忽見”,來表現作者在剎那間的感情變化。如果說下片一韻着重寫浮雲散而青山見的自然景觀須臾間的變化的話,那麽結拍一韻還不該直接抒寫重睹青山的喜悅心情嗎?作者偏不這樣,而是宕開筆墨,描寫了一個老僧看到青山依然挺立東南天際時的歡快舉止和情態,通過老僧之喜來映襯詞人之喜。這樣寫不僅多一層麯折,而且還豐富了詞境,說明熱愛青山、關心青山是否依舊的,正大有人在,那老僧即其一例也。
  這首詞雖然題為“戲賦雲山”,但詞人對他吟詠的對象並未作十分精細的描繪和刻劃,而是抓住自然界客觀景物的傾刻變化,以輕快明朗的筆調抒發自己的內心感受,寓意深刻,並非平淡之嘆。這首小詞的格調明快疏朗,清新活潑,反映了詞人落職閑居期間積極樂觀的一面。
  ●卜算子·漫興
  辛棄疾
  千古李將軍,奪得鬍兒馬。
  李蔡為人在下中,卻是封侯者。
  蕓草去陳根,筧竹添新瓦。
  萬一朝傢舉力田,捨我其誰也?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首詞被鄧廣銘收集在《稼軒詞編年箋註》(編於光宗紹熙五年至寧宗嘉泰二年之間),這時辛棄疾正處於人生的低潮時期:因遭小人算計誣陷而被罷去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官職,賦閑在江西鉛山縣期思渡附近的瓢泉別墅。這首《卜算子》就是他這時寫成的。
  題曰“漫興”,是罷官歸田園居後的自我解嘲之作,看似漫不經心,信手拈來,實則胸中有鬱積,腹中有學養,一觸即發,一發便妙,不可以尋常率筆目之。此詞通篇都是在發政治牢騷抒發自己在政治舞臺上的失意,但上下兩闋的表現形式互不相同。
  上闋用典,全從《史記。李將軍列傳》化出,藉古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
  “千古李將軍,奪得鬍兒馬。”西漢名將李廣四十餘年中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英名遠播,被匈奴人稱為“飛將軍”。小令篇製有限,不可能悉數羅列這位英雄的傳奇故事,因此詞人衹剪取了史傳中最精彩的一個片斷:漢武帝元光六年(前129),李廣以衛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匈奴兵多,廣軍敗被擒。匈奴人見廣傷病,遂於兩馬間設繩網,使廣臥網中。行十餘裏,廣佯死,窺見其傍有一鬍兒(匈奴少年)騎的是快馬,乃騰躍而上,推墮鬍兒,取其弓,鞭馬南馳數十裏歸漢。匈奴數百騎追之,廣引弓射殺追騎若幹,終於脫險。斯人於敗軍之際尚且神勇如此,當其大捷之時,英武又該如何?司馬遷將此事寫入史傳,可謂善傳英雄之神。作者從浩潮以史料中選取這一片斷,是見其匠心獨運。
  “李蔡為人在下中,卻是封侯者。”《史記》敘李廣事,曾以其堂弟李蔡作為反襯。詞人即不假外求,一並拈來。蔡起初與廣俱事漢文帝。景帝時,蔡積功勞官至二千石(郡守)。武帝時,官至代國相。元朔五年(前124)為輕車將軍,從大將軍衛青擊匈奴右賢王,有功封樂安侯。元狩二年為丞相。他人材平庸,屬於下等裏的中等,名聲遠在廣之下,但卻封列侯,位至三公。詞人這裏特別強調李蔡的“為人在下中”、“卻是封侯者”,一“卻”字尤值得品味,上文略去了的重要內容——李廣為人在上上,卻終生不得封侯,全由此反跌出來,筆墨十分節省。四句衹推出李廣、李蔡兩個人物形象,無須辭費,“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楚辭。卜居》)的慨嘆已然溢出言表了。按詞人年輕時投身於耿京所領導的北方抗金義軍,在耿京遇害、義軍瓦解的危難之際,他親率數十騎突入駐紮着五萬金兵的大營,生擒叛徒張安國,渡淮南歸,獻俘行在,其勇武本不在李廣之下;南歸後又獻《十論》、《九議》,屢陳北伐中原的方針大計,表現出管仲、樂毅、諸葛武侯之才,其韜略又非李廣元所能及。然而,“古來材大難為用”(杜甫《古柏行》),如此文武雙全的將相之具,竟備受猜忌,屢遭貶謫,時被投閑置散。這怎不令人傷心落淚!因此,詞中的李廣,實際上是詞人的自我寫照;為李廣鳴不平衹是表面文章,真正的矛頭是衝着那人妖不分的南宋統治集團來的。
  下闋寫實,就目前的田園生活抒發感慨,滿肚子苦水都托之於詼諧,寓莊於諧。
  “蕓草去陳根,筧竹添新瓦。”二句對仗,工整清新。上下文皆散句,於此安排一雙儷句,其精彩如寶帶在腰。“蕓”,通“耘”。“筧”,本為屋檐上承接雨水的竹管,此處用作動詞,謂截斷竹管,剖作屋瓦。
  既根除園中雜草,又修葺鄉間住宅,詞人似乎準備長期在此經營農莊,做“糧食生産專業戶”了。於是乃逗出結尾二句:“萬一朝傢舉力田,捨我其誰也?”“朝傢”,一作“朝廷”。“力田”,鄉官名,掌管農事。兩漢時行推薦製,凡努力耕作、成績顯著者,可由地方官推舉擔任“力田”之職。二句言:有朝一日恢復漢代官製,選舉“力田”,看來是非我莫屬了!
  話說得極風趣,不愧幽默大師,然而明眼人一看即知,這是含着淚的微笑,其骨子裏正不知有多少辛酸苦辣。“捨我”句本出《孟子。公孫醜下》。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雖大言不慚,卻充滿着高度的政治自信心和歷史責任感,說得何等壯觀!到得詞人手中,一經抽換前提,自負也就變成了自嘲。儘管詞人曾說過“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見《宋史·辛棄疾傳》)的話,並不以稼穡為恥,但他平生之志,畢竟還在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旌旗萬夫,揮師北伐,平定中原,“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破陣子·為陳同父賦壯詞以寄》)呵!豈僅僅滿足於做一“農業勞動模範”呢?讀到這最後兩句,我們真不禁要替詞人發出“驥垂兩耳兮服????車”(漢賈誼《吊屈原賦》)的嘆息了。
  南宋腐朽不堪,始睏於金,終亡於元,非時無英雄能輓狂瀾於既倒,實皆埋沒蒿萊之中,不能盡騁其長纔。千載下每思及此,輒令人扼腕。惟一切封建王朝,概莫能外,盛衰異時,程度不同而已。觀辛棄疾此詞,其認識價值就在這一方面。
  本篇的寫作特色是,上闋使事,就技法而言為麯筆,但從語意上來看則是正面文章;下闋直尋,就技法而言為正筆,但從語意上來看卻是在正話反說。一為“麯中直”,一為“直中麯”,對映成趣,相得益彰。
  又上闋“李蔡為人在下中”、下闋“捨我其誰也”,皆整用古文成句(前句,《史記》原文為“蔡為人在下中”,詞人僅增一原文承前省略了的“李”字),一出於史,一出於經,都恰到好處,後句與“萬一朝傢舉力田”這樣的荒誕語相搭配,尤其顯得戲謔而妙不可言。格律派詞人視“經、史中生硬字面”為詞中大忌(見瀋義父《樂府指迷·清真詞所以冠絶》),殊不知藝術中自有辯證法在,化腐朽為神奇,衹要用得其所,經、史中文句不但可以入詞,甚至可以作到全詞即因此生輝。本篇就是一個雄辯的例證。
  此前詞人隱居江西上饒帶湖之時,也曾作過一篇與此內容大致相同的《八聲甘州·夜讀〈李廣傳〉》。該詞為長調,末雲:“漢開邊、功名萬裏,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風格頗見蒼勁悲涼。本篇則為小令,心境之悲慨不殊,卻呈現出曠達乃至玩世不恭的外觀。這充分說明,藝術大匠在構思和創作同題材作品時,不僅非常忌諱炒古人的冷飯,並且不屑重複自己,無怪乎在他們的筆下總是充滿着五光十色,新鮮活潑。
  ●滿江紅
  辛棄疾
  點火櫻桃,照一架、荼如雪。
  春正好,見竜孫穿破,紫苔蒼壁。
  乳燕引雛飛力弱,流鶯喚友嬌聲怯。
  問春歸、不肯帶愁歸,腸千結。
  層樓望,春山疊;傢何在?煙波隔。
  把古今遺恨,嚮他誰說?
  蝴蝶不傳千裏夢,子規叫斷三更月。
  聽聲聲、枕上勸人歸,歸難得。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首詞的寫作年代已無法考證,也沒有其他材料可供參閱,但從這首詞的意境推測,可能是他中年政治失意後的思歸之作。全詞的中心是寫詞人因春歸而想傢的悲涼情緒,它以春景為媒介,充分體現了自傢身世和國傢命運都很悲慘的感嘆,是一首飽含政治色彩的上乘之作。它之所以流傳下來,為人所喜歡,不僅在於它飽含深情厚意,更在於作者在寫詞時不是枯燥地、直通通地訴說,而在生動鮮活的意境描寫中創造了幽遠深邃的抒情境界。
  上片即景傷春。詞人的藝術觸覺是十分敏銳的:他既欣賞江南之春的美好,又痛惜江南之春的不久長。
  在他的筆下,暮春的景緻是何等地使人眼花瞭亂!“點火櫻桃,照一架、荼如雪”二句,猶如彩色影片的特寫鏡頭,園林之中燦爛的春色被推到讀者的眼前。一株株櫻桃,碩果纍纍,紅得像着了火;一架荼正盛開着白雪般的花朵,與火焰般的櫻桃交相輝映,整個園林紅妝素裹,分外嬌豔。“春正好”是一句簡潔深情的贊語。春天好,好就好在生機勃勃。春筍穿破了長滿青苔的土階,蓬勃地嚮上生長;春燕牽引着初産的幼雛,在緩緩地飛翔;流鶯呼朋引伴,嬌音恰恰,就像奏響了一首首春之抒情麯。……可是好景不長,恰如前人的名句“開到荼花事了”所標示的,高潮一過,春姑娘就要回去了,想輓留也輓留不住。也許正是因為預感到春之短暫,乳燕纔飛得沒有興致,其翺翔之力“弱”了下來;那些自在的流鶯,也因此而歌聲不暢,它們的啼音竟然使人有“怯”的感覺。燕之“弱”,鶯之“怯”,其實都是詞人感傷春天心理的外化。讀者切莫責怪這位曾經叱咤風雲的英雄人物怎麽會沾染上小兒女的傷春感懷,辛棄疾這裏別有滿腹心事。對於一個政治理想落空、在現實生活中屢受挫折的人來說,春歸豈不是象徵着希望破滅!自然景觀的變化和季節的無情推移,牽動了詞人滿懷的愁恨,於是他嚮春天發出了怨憤之語:“問春歸、不肯帶愁歸,腸千結。”這三句與作者的名篇《祝英臺近。晚春》的結拍“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用語和含義都很相似,衹是這裏語調更為急促,意思更為直截了當一些。作者似在對空呼喊道:千愁萬恨,都是你春天給引出來的;如今你自個兒走得利索,卻把愁留給人不管了,你可知我已經愁腸千結,無法解開!這一串怨春之語,無理之極,然而有情之極,“腸千結”三字,尤能誇張地表達出詞人抑鬱不堪的煩亂心緒。
  詞的下片,具體而細緻地抒寫這被春天觸動的愁和恨。換頭的四個三字句:“層樓望,春山疊;傢何在?煙波隔。”承“腸千結”一句而來,點明詞人內心所鬱積的,並不是春花秋月的哀愁,而是懷念傢山的深沉悲痛。詞人登高樓而遠望家乡,無奈千重萬疊的春山遮斷了雙眼,茫茫無邊的煙波阻隔了歸路。這春山、這煙波,象徵祖國的分裂,象徵政局的險惡,象徵詞人執着追求的抗金恢復大業所遇到的無數艱難險阻!接下來“把古今遺恨,嚮他誰說”二句,愁懷浩渺,語意悲愴,英雄的孤獨感拂拂生於紙面。所謂“古今遺恨”,按字面之義自然是指從古至今的恨事,但懷古是為了傷今,因而這裏的“古今”,偏重於指“今”。今之恨,莫過於中原淪陷、祖國分裂之恨。
  由此可見,這兩句是嚮人們說明:詞人之“恨”的內容,决非一般文人士大夫風花雪月的小恨,而是深沉悲痛的傢國大恨;而詞人為雪此大恨而奮鬥,響應都寥寥無幾,此恨幾乎無處可以傾訴,這又是自己滿腔愁恨之更深一層者!緊接“蝴蝶”二句,化用唐人崔塗的“蝴蝶夢中傢萬裏,子規枝上月三更”一聯而變其意。《莊子》上說,莊周夢見自己化為蝴蝶。後來文人就將做夢稱為“蝴蝶夢”。千裏夢,指自己的想傢夢。子規的叫聲像是在說“不如歸去”。這兩句,是就情造境的哀婉之筆,以深夜不寐的痛苦情景,來將上文所抒寫的內容進一步嚮廣阔的時空延伸。一個“不傳”,一個“叫斷”,是點鐵成金之語,使得這兩句比崔塗原詩更為凄切地表達出思傢念遠之悲。還須指出的是,從作者的生平、思想及上文的“古今遺恨”等來綜合判斷,這裏的所謂思傢,不是思念其江南地區的寓所,而是思念遠在北方金人統治之下的山東濟南老傢。全闋的結拍雲:“聽聲聲、枕上勸人歸,歸難得。”“聲聲”,承“子規叫斷”而來,可謂善於呼應,構鎖嚴密。“勸人歸,歸難得”二語,修辭學上稱為“頂真格”,其作用在於文氣貫通地傾瀉自己的苦痛之懷。這裏以情語結束,但由於與前面的形象描寫相聯繫,並且語意真摯感人,所以這個結尾仍然富有韻味,令人對這位愛國志士有傢難歸的痛楚油然而生共鳴之感。
  辛棄疾的政治抒情詞,就表達方式而言,可分為直抒與麯達兩種。所謂直抒,是指張口暢談,議論之聲滔滔不絶,悲壯之情,慷慨豪邁之志,全盤托出,沒有半點含蓄,從不憑藉外物,不依靠比興等手法。
  所謂麯達,是指心裏有急切想說的話,但考慮到自己處境險惡,不敢將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地暢快淋漓地說出來,而是憑藉花鳥山水來抒發自己的憂憤。本詞就是屬於後類。
  ●滿江紅
  遊清風峽,和趙晉臣敷文韻
  辛棄疾
  兩峽嶄岩,問誰占、清風舊築?
  更滿眼、雲來鳥去,澗紅山緑。
  世上無人供笑傲,門前有客休迎肅。
  怕凄涼、無物伴君時,多栽竹。
  風采妙,凝冰玉。
  詩句好,餘膏馥。
  嘆衹今人物,一夔應足。
  人似秋鴻無定住,事如飛彈須圓熟。
  笑君侯,陪酒又陪歌,《陽春麯》。
  辛棄疾詞作鑒賞
  據《鉛山縣志。選舉志》記載:趙晉臣,名不迂,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官中奉大夫,直敷文閣學士。清風峽在鉛山(今屬江西),峽東清風洞,是歐陽修錄取的狀元劉煇早年讀書的地方。辛棄疾的這首《滿江紅》,以“遊清風峽,和趙晉臣敷文韻”為題,主要寫趙晉臣,說清風峽的詞句,也是從屬於人物描寫的。這首詞用“古今人物,一夔應足”來稱頌趙晉臣,難免失之過份,但從全篇的藝術構想來看,這又很有他的道理。趙晉臣既然是個如此出衆的人物,為什麽得不到朝廷的重用,卻被小人算計,賦閑在窮鄉僻壤呢?其實,瞭解辛棄疾的人不難發現,他於紹熙五年(1194)從福建安撫使崗位上下來,退居鉛山農村,長達10年之久。趙晉臣此時是從江西漕使崗位上被免職,也來到鉛山居住。這時,他們兩人都在鉛山,遭遇極為相似,所以,作者大有同病相憐之感。瞭解到這些寫作背景之後,我們再仔細欣賞這首詞,便不難感悟出作者的憂憤是何等痛切、真實。
  起句寫清風峽形勢,接着便將筆鋒轉嚮趙晉臣。“清風舊築”,指劉煇曾經讀書其中的清風洞;如今歸誰占領呢?不用說是和他同遊的趙晉臣占領的。住在清風洞,既可眺望“兩峽嶄岩”,又可欣賞“雲來鳥去,澗紅山緑”。但這裏人跡罕至,豈不孤寂?以下數句,即回答這個問題。“世上無人供笑傲”,還不如住在這裏領略自然風光,這是第一層。即使“門前有客”來訪,也大抵是些俗物,還是“休迎肅”為好,這是第二層。如果因無人作伴而感到凄涼,也不必“怕”,多栽些竹子就是了。這是第三層。層層逼進,把趙晉臣超塵拔俗、不肯同流合污的高潔品格,表現得淋漓盡致。
  下片的“風采妙,凝冰玉。”歌頌趙晉臣冰清玉潔,乃是對上片的概括。“詩句好,餘膏馥。”則由頌揚人格進而贊美文采。《新唐書。杜甫傳贊》雲:“他人不足,甫乃厭餘,殘膏剩馥,沾丐後人。”趙晉臣的詩“餘膏馥”,那也是可以“沾丐後人”的。進而用《韓非子。外儲說》“如夔者一而足矣”的典故,把趙晉臣推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不須再說什麽了。
  於是換筆換意,由感慨人、事歸到留連詩、酒。人,像秋天的鴻雁,今天落到這裏,明天飛嚮那裏,住無定所。我和你都是一樣。事,像飛出的彈丸,應該圓熟些,處事何必那麽固執。這次同遊,你既陪酒、又陪歌,真是千載難逢的見面啊!以“陽春麯”收尾,緊承“陪歌”,指趙晉臣的原唱,自然也帶出自己的和章。宋玉《對楚王問》雲:“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裏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是其麯彌高,其和彌寡。”岑參《和賈至早朝大明宮詩》結尾雲:“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麯和皆難。”辛棄疾的這首《滿江紅》,是和趙晉臣的原唱的,贊原唱為《陽春麯》,則對自己的和詞已含自謙之意,可謂一箭雙雕。恰如其分地運用典故,收到極佳的藝術效果。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辛棄疾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辛棄疾詞作鑒賞
  此詞作於開禧元年(1205)。當時,韓侂胄正準備北伐。賦閑已久的辛棄疾於前一年被起用為浙東安撫使,這年春初,又受命知鎮江府,出鎮江防要地京口(今江蘇鎮江)。從表面看來,朝廷對他似乎很重視,然而實際上衹不過是利用他那主戰派元老的招牌作為號召而已。辛棄疾到任後,一方面積極佈置軍事進攻的準備工作;但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意識到政治鬥爭的險惡,自身處境的艱難,深感很難有所作為。
  在一片緊鑼密鼓的北伐聲中,當然能喚起他恢復中原的豪情壯志,但是對獨攬朝政的韓侂胄輕敵冒進,又感到憂心忡忡。這種老成謀國,深思熟慮的情懷矛盾交織復雜的心理狀態,在這首篇幅不大的作品裏充分地表現出來,成為傳誦千古的名篇,而被後人推為壓捲之作(見楊慎《詞品》)。這當然首先决定於作品深厚的思想內容,但同時也因為它代表辛詞在語言藝術上特殊的成就,典故運用得非常恰到好處;通過一連串典故的暗示和啓發作用,豐富了作品的形象,深化了作品的主題思想。
  詞以“京口北固亭懷古”為題。京口是三國時吳大帝孫權設置的重鎮,並一度為都城,也是南朝宋武帝劉裕生長的地方。面對錦綉江山,緬懷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正是像辛棄疾這樣的英雄志士登臨應有之情,題中應有之意,詞正是從這裏着筆的。
  孫權以區區江東之地,抗衡曹魏,開疆拓土,造成了三國鼎峙的局面。儘管鬥轉星移,滄桑屢變,歌臺舞榭,遺跡淪湮,然而他的英雄業績則是和千古江山相輝映的。劉裕是在貧寒、勢單力薄的情況下逐漸壯大的。以京口為基地,削平了內亂,取代了東晉政權。他曾兩度揮戈北伐,收復了黃河以南大片故土。
  這些振奮人心的歷史事實,被形象地概括在“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三句話裏。英雄人物留給後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因而“斜陽草樹,尋常巷陌”,傳說中他的故居遺跡,還能引起人們的瞻慕追懷。在這裏,作者發的是思古之幽情,寫的是現實的感慨。無論是孫權或劉裕,都是從百戰中開創基業,建國東南的。這和南宋統治者苟且偷安於江左、忍氣吞聲的懦怯表現,是多麽鮮明的對照!
  如果說,詞的上片藉古意以抒今情,還比較軒豁呈露,那麽,在下片裏,作者通過典故所揭示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感慨,就更加意深而味隱了。
  這首詞的下片共十二句,有三層意思。峰回路轉,愈轉愈深。被組織在詞中的歷史人物和事件,血脈動蕩,和詞人的思想感情融成一片,給作品造成了沉鬱頓挫的風格,深宏博大的意境。
  “元嘉草草”三句,用古事影射現實,尖銳地提出一個歷史教訓。這是第一層。
  史稱南朝宋文帝劉義隆“自踐位以來,有恢復河南之志”(見《資治通鑒·宋紀》)。他曾三次北伐,都沒有成功,特別是元嘉二十七年(450)最後一次,失敗得更慘。用兵之前,他聽取彭城太守王玄謨陳北伐之策,非常激動,說:“聞玄謨陳說,使人有封狼居胥意。”見《宋書·王玄謨傳》。《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載,衛青、霍去病各統大軍分道出塞與匈奴戰,皆大勝,霍去病於是“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封、禪,謂積土為壇於山上,祭天曰封,祭地曰禪,報天地之功,為戰勝也。“有封狼居胥意”謂有北伐必勝的信心。當時分據在北中國的元魏,並非無隙可乘;南北軍事實力的對比,北方也並不占優勢。倘能妥為籌畫,慮而後動,雖未必能成就一番開天闢地的偉業,然而收復一部分河南舊地,則是完全可能的。
  無如宋文帝急於事功,頭腦發熱,聽不進老臣宿將的意見,輕啓兵端。結果不僅沒有得到預期的勝利,反而招致元魏拓跋燾大舉南侵,弄得兩淮殘破,鬍馬飲江,國勢一蹶而不振了。這一歷史事實,對當時現實所提供的歷史鑒戒,是發人深省的。辛棄疾是在語重心長地告誡南宋朝廷:要慎重啊!你看,元嘉北伐,由於草草從事,“封狼居胥”的壯舉,衹落得“倉皇北顧”的哀愁。想到這裏,稼軒不禁撫今追昔,感慨萬端。隨着作者思緒的劇烈波動,詞意不斷深化,而轉入了第二層。
  稼軒是四十三年前,即紹興三十二年(1162)率衆南歸的。正如他在《鷓鴣天》一詞中所說的那樣:“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鬍革錄,漢箭朝飛金樸姑。”那沸騰的戰鬥歲月,是他英雄事業的發軔之始。當時,宋軍在采石磯擊破南犯的金兵,完顔亮為部下所殺,人心振奮,北方義軍紛起,動搖了女真貴族在中原的統治,形勢是大有可為的。剛即位的宋孝宗也頗有恢復之志,起用主戰派首領張瀎,積極進行北伐。可是符離敗退後,他就堅持不下去,於是主和派重新得勢,再一次與金國通使議和。從此,南北分裂就進入了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而辛棄疾的鴻鵠之志也就無從施展,“衹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傢種樹書”(同上詞)了。時機是難得而易失的。四十三年後,重新經營恢復中原的事業,民心士氣,都和四十三年前有所不同,當然要睏難得多。
  “烽火揚州”和“佛狸祠下”的今昔對照所展示的歷史圖景,正唱出了稼軒四顧蒼茫,百感交集,不堪回首憶當年的感慨心聲。“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兩句用意是什麽呢?佛狸祠在長江北岸今江蘇六合縣東南的瓜步山上。永嘉二十七年,元魏太武帝拓跋燾南侵時,曾在瓜步山上建行宮,後來成為一座廟宇。拓跋燾小字佛狸,當時流傳有“虜馬飲江水,佛狸明年死”的童謠,所以民間把它叫做佛狸祠。這所廟宇,南宋時猶存。詞中提到佛狸祠,似乎和元魏南侵有關,所以引起了理解上的種種歧異。其實這裏的“神鴉社鼓”,也就是東坡《浣溪沙》詞裏所描繪的“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的情景,是一幅迎神賽會的生活場景。在古代,迎神賽會,是普遍流行的民間風俗,和農村生産勞動是緊密聯繫着的。在終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農民祈晴祈雨,以及種種生活願望的祈禱,都離不開神。利用社日的迎神賽會,歌舞作樂,一方面酬神娛神,一方面大傢歡聚一番。在農民看來,衹要是神,就會管生産和生活中的事,就會給他們以福佑。有廟宇的地方,就會有“神鴉社鼓”的祭祀活動。至於這一座廟宇供奉的是什麽神,對農民說來,是無關宏旨的。佛狸祠下迎神賽會的人們也是一樣,他們衹把佛狸當作一位神祗來奉祀,而决不會審查這神的來歷,更不會把一千多年前的元魏入侵者和當前金人的入侵聯繫起來。因而,“神鴉社鼓”所揭示的客觀意義,衹不過是農村生活的一種環境氣氛而已,沒有必要再多加研究。然而辛棄疾在詞裏攝取佛狸祠這一特寫鏡頭,則是有其深刻寓意;它和上文的“烽火揚州”有着內在的聯繫,都是從“可堪回首”這句話裏生發出來的。四十三年前,完顔亮發動南侵,曾以揚州作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駐紮在佛狸祠所在的瓜步山上,嚴督金兵搶渡長江。以古喻今,佛狸很自然地就成了完顔亮的影子。稼軒曾不止一次地以佛狸影射完顔亮。
  例如在《水調歌頭》詞中說:“落日塞塵起,鬍騎獵清秋。漢傢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狸愁。”詞中的佛狸,就是指完顔亮,正好作為此詞的解釋。佛狸祠在這裏是象徵南侵者所留下的痕跡。四十三年過去了,當年揚州一帶烽火漫天,瓜步山也留下了南侵者的足跡,這一切記憶猶新,而今佛狸祠下卻是神鴉社鼓,一片安寧祥和景象,全無戰鬥氣氛。辛棄疾感到不堪回首的是,隆興和議以來,朝廷苟且偷安,放棄了多少北伐抗金的好時機,使得自己南歸四十多年,而恢復中原的壯志無從實現。在這裏,深沉的時代悲哀和個人身世的感慨交織在一起。
  那麽,辛棄疾是不是就認為良機已經錯過,事情已無法輓救了呢?當然不是這樣。對於這次北伐,他是贊成的,但認為必須做好準備工作;而準備是否充分,關鍵在於舉措是否得宜,在於任用什麽樣的人主持其事。他曾嚮朝廷建議,應當把用兵大計委托給元老重臣,暗示以此自任,準備以垂暮之年,挑起這副重擔;然而事情並不是所想象的那樣,於是他就發出“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慨嘆,詞意轉入了最後一層。
  衹要讀過《史記·廉頗列傳》的人,都會很自然地把“一飯鬥米,肉十斤,披甲上馬”的老將廉頗,和“精神此老健如虎,紅頰白須雙眼青”(劉過《呈稼軒》詩中語)的辛棄疾聯繫起來,感到他藉古人為自己寫照,形象是多麽飽滿、鮮明,比擬是多麽貼切、逼真!不僅如此,稼軒選用這一典故還有更深刻的用意,這就是他把個人的政治遭遇放在當時宋金民族矛盾、以及南宋統治集團的內部矛盾的焦點上來抒寫自己的感慨,賦予詞中的形象以更豐富的內涵,從而深化了詞的主題。這可以從下列兩方面來體會。
  首先,廉頗在趙國,不僅是一位“以勇氣聞於諸侯”的猛將,而且在秦趙長期相持的鬥爭中,他是一位能攻能守,猛勇而不孟浪,持重而非畏縮,為秦國所懼服的老臣宿將。趙王之所以“思復得廉頗”,也是因為“數睏於秦兵”,謀求抗擊強秦的情況下,纔這樣做的。因而廉頗的用捨行藏,關係到趙秦抗爭的局勢、趙國國運的興衰,而不僅僅是廉頗個人的升沉得失問題。其次,廉頗此次之所以終於沒有被趙王起用,則是由於他的仇人郭開搞陰謀詭計,蒙蔽了趙王。
  廉頗個人的遭遇,正反映了當時趙國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和鬥爭。從這一故事所揭示的歷史意義,結合作者四十三年來的身世遭遇,特別是從不久後他又被韓侂胄一腳踢開,落職南歸時所發出的“鄭賈正應求死鼠,葉公豈是好真竜”(《瑞鷓鴣。乙醜奉祠舟次餘杭作》)的慨嘆,再回過頭來體會他作此詞時的處境和心情,就會更深刻地理解他的憂憤之深廣,也會驚嘆於他用典的出神入化了。
  嶽珂在《桯史·稼軒論詞》條說:他提出《永遇樂》一詞“覺用事多”之後,稼軒大喜,“酌酒而謂坐中曰:”夫君實中餘痼。‘乃味改其語,日數十易,纍月猶未竟。“人們往往從這一段記載引出這樣一條結論:辛棄疾詞用典多,是個缺點,但他能虛心聽取別人意見,創作態度可謂嚴肅認真。而這條材料所透露的另一條重要消息卻被人們所忽視:以稼軒這樣一位語言藝術大師,為什麽會”味改其語,日數十易,纍月猶未竟“,想改而終於改動不了呢?這不恰恰說明,在這首詞中,用典雖多,然而這些典故卻用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它們所起的作用,在語言藝術上的能量,不是直接敘述和描寫所能代替的。就這首詞而論,用典多並不是辛棄疾的缺點,而正體現了他在語言藝術上的特殊成就。
  ●漢宮春·會稽蓬萊閣觀雨
  辛棄疾
  秦望山頭,看亂雲急雨,倒立江湖。
  不知雲者為雨,雨者雲乎。
  長空萬裏,被西風、變滅須臾。
  回首聽、月明天籟,人間萬竅號呼。
  誰嚮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蘇?
  至今故國人望,一舸歸歟。
  歲月暮矣,問何不鼓瑟吹竽。
  君不見、王亭謝館,冷煙寒樹啼烏。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首詞的題目,原作“會稽蓬萊閣懷古”。同調另有“亭上秋風”一首,題作“會稽秋風亭觀雨”。唐圭璋先生謂,“秋風亭觀雨”詞中無雨中景象,而“蓬萊閣懷古”一首上片正寫雨中景象,詞題“觀雨”與“懷古”前後顛倒,當係錯簡。說見《詞學論叢·讀詞續記》今據以訂正詞題。
  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辛棄疾被重新起用,任命為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據《寶慶會稽續志》,為六月十一日到任,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即奉召赴臨安,次年春改知鎮江府,故知登蓬萊閣之舉,必在嘉泰三年的下半年,另據詞中“西風”、“冷煙寒樹”等語,可斷定是作於晚秋。
  清人瀋祥竜《論詞隨筆》雲:“詞貴意藏於內,而迷離其言以出之。”為此,詞傢多刻意求其含蓄,而以詞意太淺太露為大忌。這首詞以自然喻人世,以歷史比現實,托物言志,寄慨遙深。
  詞的上片,看似純係寫景,實則藉景抒情。它不是單純地為寫景而寫景,而是景中有情,寓情於景,情景交融。詞人所登的蓬萊閣在浙江紹興(即會稽),秦望山,一名會稽山,在會稽東南四十裏處。他為何望此山?因為這裏曾是秦始皇南巡時望大海、祭大禹之處。登此閣望此山,不禁會想起統一六國的秦始皇和為民除害的大禹。這片詞先以“看”領起,盡寫秦望山頭雲雨蒼茫的景象和乍雨還晴的自然變化。以“倒立江湖”喻暴風驟雨之貌,生動形象,大概是從蘇軾《有美堂暴雨》詩“天外黑風吹海立”演化而來。“不知雲者為雨,雨者雲乎”,語出於《莊子·天運》:“雲者為雨乎?雨者為雲乎?”“為”字讀去聲。雲層是為了降雨嗎?降雨是為了雲層嗎?莊子設此一問,下文自作回答,說這是自然之理,雲、雨兩者,誰也不為了誰,各自這樣運動着罷了,也沒有別的意志力量施加影響要這樣做。作者說“不知”,也的確是不知,不必多追究。“長空萬裏,被西風、變滅須臾。”天色急轉,詞筆也急轉,這是說雲。蘇軾《念奴嬌·中秋》詞:“憑高眺遠,見長空萬裏,雲無留跡。”《維摩經》:“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雲散了,雨當然也就收了。“回首聽,月明天籟,人間萬竅號呼。”這裏又用《莊子》語。《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這就是“天籟”,自然界的音響。從暴風驟雨到雲散雨收,月明風起,詞人在大自然急劇的變化中似乎悟出一個哲理:事物都處在不斷變化中,陰晦可以轉為晴明,晴明又含着風起雲涌的因素;失敗可以轉為勝利,勝利了又會起風波。上片對自然景象的描寫,為下片追懷以弱勝強、轉敗為勝、又功成身退的范蠡作了有力的烘托、鋪墊。語言運用上,衆采博興,為己所用,這是辛詞的長技。
  下片懷古抒情,說古以道今,影射現實,藉古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作者首先以詰問的語氣講述了一段富有傳奇色彩的歷史故事:當年是誰到若耶溪上請西施西去吳國以此導致吳國滅亡呢?越地的人們至今還盼望着他能乘船歸來呢!這當然是說范蠡,可是作者並不直說,而是引而不發,說“誰倩”。這樣寫更含蓄而且具有啓發性。據史書記載,春秋末年越王勾踐曾被吳國打敗,蒙受奇恥大辱。謀臣范蠡苦身戮力,協助勾踐進行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並將西施進獻吳王,行美人計。吳王果貪於女色,荒廢朝政。吳國謀臣伍子胥曾勸諫說:“臣今見麋鹿遊姑蘇之臺。”後來越國終於滅了吳國,報了會稽之仇。
  越國勝利後,范蠡認為“勾踐為人,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於是泛舟五湖而去。引人深思的是,詞人面對秦望山、大禹陵和會稽古城懷念古人,占據他心靈的不是秦皇、大禹,也不是越王勾踐,而竟是范蠡。這是因為范蠡忠一不二,精忠報國,具有文韜武略,曾提出許多報仇雪恥之策,同詞人的思想感情息息相通。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捲十八記載:辛棄疾至臨安見宋寧宗,“言金國必亂必亡,願付之元老大臣,務為倉猝可以應變之計,(韓)侂胄大喜。”《慶元黨禁》亦言“嘉泰四年春正月,辛棄疾入見,陳用兵之利,乞付之元老大臣”,另據程珌《丙子輪對札記》記辛棄疾這幾年來屢次派遣諜報人員到金境偵察金兵虛實並欲在沿邊界地區招募軍士,可見作者這時正躍躍欲試,摩拳擦掌,力圖恢復中原以雪靖康之恥,范蠡正是他仰慕和效法的榜樣。表面看來,“故國人望”的是范蠡,其實,何嘗不可以說也指他辛棄疾。在他晚年,經常懷念“壯歲旌旗擁萬夫”的戰鬥生涯,北方抗金義軍也時時盼望他的歸來。謝枋得在《祭辛稼軒先生墓記》中記載:“公沒,西北忠義始絶望。”這一部分用典,不是僅僅說出某事,而是鋪衍為數句,敘述出主要的情節,以表達思想感情,這是其用典的一個顯著特點。
  “歲雲暮矣,問何不鼓瑟吹竽?”在詞的收尾部分,作者首先以設問的語氣提出問題:一年將盡了,為什麽不鼓瑟吹竽歡樂一番呢?《詩經》的《小雅·鹿鳴》:“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又《唐風·山有樞》:“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
  作者引《詩》說出了歲晚當及時行樂的意思,接着又以反問的語氣作了回答:“君不見、王亭謝館,冷煙寒樹啼烏。”舊時王、謝的亭館已經荒蕪,已無可行樂之處了。東晉時的王、謝與會稽的關係也很密切,“王亭”,指王羲之修禊所在的會稽山陰之蘭亭;謝安曾隱居會稽東山,有別墅。這些舊跡,現在是衹有“冷煙寒樹啼烏”點綴其間了。
  從懷念范蠡到懷念王、謝,感情上是一個很大的轉折。懷念范蠡抒發了報國雪恥的積極思想;懷念王、謝不僅流露出對現實的不滿,而且明顯地表現出消極悲觀的情緒。作者面對自然的晴雨變化和歷史的巨變,所激起的不僅是要效法古人、及時立功的慷慨壯懷,同時也有人世匆匆的暮年傷感。辛棄疾此時已經是六十四歲了。當作者想到那些曾經威震一方、顯赫一時的風流人物無不成為歷史陳跡的時候,內心充滿了人生短暫、功名如浮雲流水的悲嘆。這末一韻就意境來說不是僅對王亭謝館而發,而是關涉全篇,點明全詞要旨。詞人在這些歷史人物事跡中寄托的不同感情,同他當時思想的矛盾是完全吻合的。
  ●千年調
  蔗庵小閣名曰“卮言”,作此詞以嘲之
  辛棄疾
  卮酒嚮人時,和氣先傾倒。
  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
  滑稽坐上,更對鴟夷笑。
  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
  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
  學人言語,未會十會巧。
  看他們,得人憐,秦吉了。
  辛棄疾詞作鑒賞
  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辛棄疾經歷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被罷官的痛苦生活,這一年,他被免職後居住在江西上饒,這首詞就是作者在這一時期寫作的。由於他的好友鄭汝諧(字舜舉)的居所有一個小閣樓名叫“卮言”,由此,作者産生了寫這首詞的想法。
  在詞史上,這首詞無論從內容還是藝術上來看,都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在此之前,詞這種文學體裁大都不出抒情言志的範圍,很少有作者用幽默、諷刺的筆調,來揭露、抨擊醜惡的社會現象的。辛棄疾的這首詞,用三種盛酒的器具、一種藥材與鳥,形象、幽默而又辛辣地揭露、諷刺了當時朝廷中那些隨人俯仰、趨炎附勢、不以國事為重的官僚們的醜態。在南宋朝廷苟且偷安的氣氛下,辛棄疾從自己親身經歷中,深深感受到,在當時的官場與社會上,正直與阿諛、真誠與虛偽、有為與無能的鬥爭中,往往是那些唯上命是從,唯潮流是順之徒,極盡阿諛逢迎、虛與委蛇之能事,反而攫取得一己之私利,欣然自得,了無愧色;正直、真誠,有為之士,卻往往因堅持理想、節操,而受到排擠、打擊。因此,他見友人第宅中有閣名“卮言”,便藉題發揮,寫成這篇絶妙文字。“卮言”,出自《莊子·寓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卮是古時盛酒的器皿。陸德明釋文(引王叔之):“卮器滿則傾,空則仰,隨物而變,非執一守故者也。施之於言,而隨人從變,已無常主者也。”詞即藉卮這一形象,來比喻那些沒有固定信仰和主見,而俯仰隨人、應聲附和的人。接着以“然然可可,萬事稱好”補明前面的描寫,一個笑容可掬,隨着權勢者的話語,點頭哈腰,連稱:“是、是,對、對,好、好”的可笑可憎的形象躍然紙上。“滑稽坐上,更對鴟夷笑。”“滑稽”和“鴟夷”是兩種酒器。“滑稽”,為流酒器,能轉註吐酒,終日不已。“鴟夷”,一種皮製的酒袋,容量大,可隨意伸縮、捲折。它們成天在酒席上忙乎不停,倒完酒又灌滿,灌滿又倒完,圓轉靈活。這使人自然地聯想起那些善於應酬,花言巧語之徒。“滑稽坐上”,即“坐(同座)上滑稽”,“更對鴟夷笑”,一個“笑”字,將物寫活了,把那些如“滑稽”一般圓通自如而得意洋洋的小人的醜態,勾畫了出來。“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仍然是以物喻人。“甘國老”,即中藥甘草,其味甘平,能夠調和衆藥,醫治寒、熱引起的多種疾病,故有“國老”之名。詞人正是以此諷刺那些不講是非原則,專和稀泥,欺世盜名的鄉願。
  換頭忽插入詞人自己,與上闋描述的醜類形成鮮明的對比。“少年使酒”,乃是一種憤激之語,無非是說自己年少氣盛,藉酒駡駕,不會察言觀色,總是直來直去,不懂逢迎拍馬,所以不討人喜歡。“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這是詞人在說反話,意思說,如今我纔懂這個做人要隨和合俗的道理,也想來學習這一套了,但畢竟又不是此中人,故而“未會十分巧”,始終學不到傢。什麽人才學得會呢?衹有那些像學舌鳥一樣專在附和權要上下功夫的人,才能精通此道呢。“看他們,得人憐,秦吉了!”“秦吉了”,一種能學人言語的鳥,又名鷯哥、八哥。此正是詞人用以痛駡鸚鵡學舌小人的又一比喻。
  這首詞最大的藝術特點,就是選取某些特徵相似的事物,來盡情描繪,多方比喻,辛辣諷刺,鞭撻世俗,達到了暢快淋漓的境地。詞人於諷刺中又表現自己的節操和態度,故它不僅僅止於諷刺,自己的形象也顯露了出來,起到了對比作用。這首詞由於比喻生動、貼切,不僅增加了詞的含蓄性,給人更多的聯想,而且也增強了詞的形象性與幽默性,於幽默、嘲諷之中,透露出作者的憤激之情與鄙夷之色。
  ●踏莎行·庚戌中秋後二夕帶湖篆岡小酌
  辛棄疾
  夜月樓臺,秋香院宇。
  笑吟吟地人來去。
  是誰秋到便凄涼?
  當年宋玉悲如許。
  隨分杯盤,等閑歌舞。
  問他有甚堪悲處?
  思量卻也有悲時,重陽節近多風雨。
  辛棄疾詞作鑒賞
  詞作於紹熙元年庚戌(1190)八月十七日夜。篆岡,是辛棄疾在上饒的帶湖別墅中的一個地名。小酌,便宴。詞就是在這次吟賞秋月的便宴上即興寫成的。
  上片寫帶湖秋夜的幽美景色,見出秋色之可愛,說明古人悲愁沒有多少理由。“夜月樓臺,秋香院宇”二句對起,以工整清麗的句式描繪出迷人的夜景:在清涼幽靜的篆岡,秋月映照着樹木蔭蔽的樓臺,秋花在庭院裏散發着撲鼻的幽香。第三句“笑吟吟地人來去”,轉寫景中之人,十分渾然一體。這七字除了一個名詞“人”之外,全用動詞與副詞,襯以一個結構助詞“地”,使得人物動態活靈活現,歡樂之狀躍然紙上。秋景是如此令詞人和他的賓客們賞心悅目,他不禁要想,為什麽自古以來總有些人,一到秋天就悲悲戚戚呢?當年宋玉大發悲秋之情,究竟為的什麽?
  上片末二句:“是誰秋到便凄涼?當年宋玉悲如許”,用設問的方式否定了一般文人見秋即悲的孱弱之情。
  宋玉的名作《九辯》中頗多悲秋的句子,如“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等等。辛棄疾這兩句,對此加以否定。應該說,當年宋玉之悲秋,是有一定緣由的,辛棄疾這裏不過是聊將宋玉代指歷來悲秋的文人,以助自己抒情的筆勢,這是對古事的活用。由這兩句的語意看來,悲秋似是完全沒有必要的,衹有敞開胸懷,縱情吟賞秋色纔是通達的囉!每個讀者初讀到此,情不自禁地産生這樣的聯想,而順着作者這個表面的語調和邏輯繼續閱讀下去,思考下去。
  其實,作者的本意並不在此!讀了詞的下片我們纔知辛棄疾最終是要肯定悲秋之有理。衹不過,他之所謂悲“秋”,已不同於傳統文人的純粹感嘆時序之變遷與個人身世之沒落,而暗含了政治寄托的深意。
  上片那些欲擒故縱的抒寫,乃是一種高明的蓄勢反跌之去。換頭三句“隨分杯盤,等閑歌舞,問他有甚堪悲處?”仍故意延伸上片否定悲秋的意脈,把秋天寫得更使人留戀。你看:秋夜不但有優美的自然景色,而且還有賞心悅目的好事,可以隨意小酌,可以隨便地欣賞歌舞,還有什麽值得悲傷的事呢?就這樣,在上片“是誰秋到便凄涼”一個問句之後,作者又在下片着力地加上了一個意思更明顯的反問,把自己本欲肯定的東西故意推到了否定的邊緣。末二句突然作了一個筆力千鈞的反跌:“思量卻也有悲時,重陽節近多風雨。”這一反跌,跌出了本詞悲秋的主題思想,把上面大部分篇幅所極力渲染的“不必悲”、“有甚悲”等意思全盤推翻了。到此人們方知,一代豪傑辛棄疾也是在暗中悲秋的。他悲秋的理由是,重陽節快來了,那凄冷的風風雨雨將會破壞人們的幸福和安寧。
  “重陽節近多風雨”一句,化用北宋詩人潘大臨詠重陽的名句“滿城風雨近重陽”,這正是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說的“藉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辛棄疾之所謂“風雨”,一語雙關,既指自然氣候,也暗喻政治形勢之險惡。稼軒作此詞時,國勢極弱,國運日衰,而嚮來北兵也習慣於在秋高馬肥時對南朝用兵,遠的不說,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顔亮率三十二路軍攻宋之役,就是在九月份發動的。稼軒《水調歌頭》(落日塞塵起)一闋就有“鬍騎獵清秋”的警句。鑒於歷史的教訓,閑居帶湖的辛棄疾在密切註視政壇情況變化時,不會不想到邊塞的情況。此詞實際上表達了作者對當時政局的憂慮之情。這首詞通過時節變化的描寫來反映對現實生活的深沉感慨,氣度從容;欲擒欲縱,文法麯折多變;巧妙采用前人詩句,辭意含蓄。通過比興等手法,寄托政治感想。
  ●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辛棄疾
  何處望神州?
  滿眼風光北固樓。
  千古興亡多少事?
  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
  天下英雄誰敵手?
  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辛棄疾詞作鑒賞
  稼軒在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六月被起用為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後不久,即第二年的陽春三月,改派到鎮江去做知府。鎮江,在歷史上曾是英雄用武和建功立業之地,此時成了與金人對壘的第二道防綫。每當他登臨京口(即鎮江)北固亭時,觸景生情,不勝感慨係之。這首詞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寫成的。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極目遠眺,我們的中原故土在哪裏呢?哪裏能夠看到,映入眼簾的衹有北固樓周遭一片美好的風光了!此時南宋與金以淮河分界,辛棄疾站在長江之濱的北固樓上,翹首遙望江北金兵占領區,大有風景不再、山河變色之感。望神州何處?弦外之音是中原已非我有了!開篇這突如其來的呵天一問,直可驚天地,泣鬼神。
  收回遙望的視綫,看這北固樓近處的風物:“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永遇樂》)想當年,這裏金戈鐵馬,曾演出多少驚天動地的歷史戲劇啊!北固樓的“滿眼風光”,那壯麗的自然山水裏似乎隱隱彌漫着歷史的煙雲,這不禁引起了詞人千古興亡之感。因此,詞人接下來再問一句:“千古興亡多少事?”世人們可知道,千年來在這塊土地上經歷了多少朝代的興亡更替?這句問語縱觀千古成敗,意味深長,回味無窮。然而,往事悠悠,英雄往矣,衹有這無盡的江水依舊滾滾東流。“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悠悠”者,兼指時間之漫長久遠,和詞人思緒之無窮也。
  “不盡長江滾滾流”,藉用杜甫《登高》詩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千古多少興亡事,逝者如斯乎?而詞人胸中倒來倒去的不盡愁思和感慨,又何嘗不似這長流不息的江水呢!“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想當年,在這江防戰略要地,多少英雄“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三國時代的孫權就是其中最傑出的一位。“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他年紀輕輕就統率千軍萬馬,雄據東南一隅,奮發自強,戰鬥不息,何等英雄氣概!據歷史記載:孫權十九歲繼父兄之業統治江東,西徵黃祖,北拒曹操,獨據一方。赤壁之戰大破曹兵,年方二十七歲。因此可以說,上面這兩句是實寫史事,因為它是千真萬確的歷史,因而更具有說服力和感染力。作者在這裏一是突出了孫權的年少有為,“年少”而敢於與雄纔大略、兵多將廣的強敵曹操較量,這就需要非凡的膽識和氣魄。二是突出了孫權的蓋世武功,他不斷徵戰,不斷壯大。而他之“坐斷東南”,形勢與南宋政權相似。顯然,稼軒熱情歌頌孫權的不畏強敵,堅决抵抗,並戰而勝之,正是反襯當朝文武之輩的庸祿無能、懦怯苟安。
  接下來,辛棄疾為了把這層意思進一步發揮,不惜以誇張之筆極力渲染孫權不可一世的英姿。他異乎尋常地第三次發問,以提請人們註意:“天下英雄誰敵手?”若問天下英雄誰配稱他的敵手呢?作者自問又自答曰:“曹劉”,唯曹操與劉備耳!據《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記載:曹操曾對劉備說:“今天下英雄,惟使君(劉備)與操耳。”辛棄疾便藉用這段故事,把曹操和劉備請來給孫權當配角,說天下英雄衹有曹操、劉備纔堪與孫權爭勝。我們知道,曹、劉、孫三人,論智勇才略,孫權未必比曹、劉強。稼軒在《美芹十論》中對孫權的評價也並非稱贊有加,然而,在這首詞裏,詞人卻把孫權作為三國時代第一流叱咤風雲的英雄來頌揚,其所以如此用筆,實藉憑吊千古英雄之名,慨嘆當今南宋無大智大勇之人執掌乾坤也!這種用心,更於篇末見意。
  《三國志·吳書·吳主傳》註引《吳歷》說:曹操有一次與孫權對壘,見吳軍乘着戰船,軍容整肅,孫權儀表堂堂,威風凜凜,乃喟然嘆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劉表)兒子若豚犬耳!”一世之雄如曹操,對敢於與自己抗衡的強者,投以敬佩的目光,而對於那種不戰而請降的懦夫,若劉景升兒子劉琮則十分輕視,斥為任人宰割的豬狗。把大好江山拱手奉獻敵人,還要為敵人恥笑辱駡,這不就是歷史上所有屈膝乞和、靦顔事仇的缺乏骨氣的人的共同的可悲命運嗎!
  曹操所一褒一貶的兩種人,形成了極其鮮明、強烈的對照,在南宋搖搖欲墜的政局中,不也有着主戰與主和兩種人嗎?這當然不便明言,衹好由讀者自己去聯想了。聰明的詞人衹做正面文章,對劉景升兒子這個反面角色,便不指名道姓以示衆了。然而妙就妙在縱然作者不予道破,而又能使人感到不言而喻。因為上述曹操這段話衆所周知,雖然辛棄疾衹說了前一句贊語,人們馬上就會聯想起後面那句駡人的話,從而使人意識到辛棄疾的潛臺詞:可笑當朝主和議的衆多王公大臣,不都是劉景升兒子之類的豬狗嗎!詞人此種別開生面的表現手法,頗類似歇後語的作用,是十分巧妙的。而且在寫法上這一句與上兩句意脈不斷,銜接得很自然。上兩句說,天下英雄中衹有曹操、劉備配稱孫權的對手。你不信麽?連曹操都這樣說,生兒子要像孫權這個樣呢!真是麯盡其妙,而又意在言外,令人拍案叫絶!再從“生子當如孫仲謀”這句話的藴含和思想深度來說,南宋時代人,如此看重孫權,實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社會心理的反映。因為南宋朝廷實在太萎靡庸碌了,在歷史上,孫權能稱雄江東於一時,而南宋經過了好幾代皇帝,竟沒有出一個像孫權一樣的人!所以,“生子當如孫仲謀”這句話,本是曹操的語言,現在由辛棄疾口中說出,卻是代表了南宋人民要求奮發圖強的時代的呼聲。
  這首詞通篇三問三答,互相呼應,感嘆雄壯,意境高遠。它與稼軒同時期所作另一首登北固亭詞《永遇樂》相比,一風格明快,一沉鬱頓挫,同是懷古傷今,寫法大異其趣,而都不失為千古絶唱,亦可見辛棄疾豐富多彩之大手筆也。
  ●水調歌頭
  壬子三山被召,陳端仁給事飲餞席上作
  辛棄疾
  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
  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
  餘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
  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
  一杯酒,問何似,身後名?
  人間萬事,毫發常重泰山輕。
  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
  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辛棄疾詞作鑒賞
  在我國古典詩詞中,送答之作可以說是多得不可勝數,然而真正能千古流傳的佳作,卻並不多。辛棄疾的這首《水調歌頭》,就是一首感時撫事的答別之作。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初,辛棄疾出任福建提點刑獄。這年底(1193年2月),他由三山(今福建福州)奉召赴臨安,當時正免官傢居的陳峴(字端仁)為他設宴餞行,遂慨然而作此詞。
  此詞上片分兩層,前兩韻是第一層,直接抒寫詩人的“長恨”和“有恨無人省”的感慨。作者直接以“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句開篇,乍看似覺突兀;其實稍加思索,就會明白其深刻的感情背景。由於北方金朝的入侵,戰亂不息,被占區人民處在金人統治之下,而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卻非但不圖恢復,還對主張抗金北伐的人士加以壓製和迫害,作者就曾多次受到打擊。這對於一個志在恢復的愛國者來說,怎麽能不為此而感到深切的痛恨呢?如此“長恨”,在“飲餞席上”豈能盡言?所以詞人衹能用高度濃縮的語言,把它“裁作短歌行”。“短歌行”,原是古樂府《平調麯》名,多用作飲宴席上的歌辭。詞人信手拈來,融入句中,自然而巧妙地點明了題面。“長恨”而“短歌”,不僅造成形式上的對應美,更主要的是顯示出那種恨不得盡言而又不能不言的情緻。“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一句,合用了兩個典故。據《史記。留侯世傢》載,漢高祖劉邦“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由於留侯張良設謀維護太子,此事衹好作罷,戚夫人因嚮劉邦哭泣,劉邦對她說:“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中表達了劉邦事不從心、無可奈何的心情。又《論語。微子篇》載,楚國隱士接輿曾唱歌當面諷刺孔子迷於從政,疲於奔走,《論語》因稱接輿為“楚狂”。辛棄疾在這裏運用這兩個典故,目的是為了抒發他雖有滿腔“長恨”而又無人理解的悲憤,一個“狂”字,更突出了他不願趨炎附勢、屈從權貴的耿介之情。從遣詞造句看,這一韻還妙在用“何人”呼起,以反詰語氣出之,大大增強了詞句的感人力量;而“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反復詠言,又造成一種一唱三嘆,回腸蕩氣的藝術效果。詞人在直抒胸臆以後,緊接着就以舒緩的語氣寫道:“餘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一韻三句,均用屈原《離騷》詩句。前兩句徑用屈原原句,衹是“蘭”字後少一“之”字,“畹”字後少一“兮”字。“餐英”句則從原句“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概括而來。蘭、蕙都是香草,“滋蘭”、“樹蕙”,是以培植香草比喻培養自己美好的品德和志節。而“飲露”、“餐英”,則是以飲食的芳潔比喻品節的純潔和高尚。作者在這裏引用屈原詩句,並用“滋蘭”、“樹蕙”之詞,顯然是為了表達自己的志節和情操。屈原在忠而被謗、賢而見逐的情況下,仍然堅定地持其“內美”和“修能”,執着地追求自己的理想,詞人在遭朝中姦臣讒言排擠,被削職鄉居的情況下,依然不變報國之志,表明自己决不肯隨波逐流與投降派同流合污,沆瀣一氣。“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一句,仍承前韻詞意,從另一個角度表明自己的志節和操守。這裏又用一典。《楚辭·漁父》中說,屈原被放逐,“遊於江潭”,“形容枯槁”,漁父問他為什麽到了這種地步,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勸他“與世推移”,不要“深思高舉”,自討其苦。屈原說:“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也不肯“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漁父聽後,一邊搖船而去,一邊唱道:“滄浪之水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意思是勸屈原要善於審時度勢,采取從時隨俗的處世態度。詞人化用此典,意在進一步表明自己的志節情操。
  下片頭三句一杯酒,問何似,身後名?“遙應篇首,意在抒發自己理想無從實現的感慨,情緒又轉入激昂。據《世說新語·任誕》載,西晉張翰(字季鷹),為人”縱任不拘“,有人問他:”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耶?“他說:”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詞人用張翰的典故,乃是牢騷之氣。
  他的抗金復國理想難以實現,志業難遂,還要那“身後”的虛名幹什麽!詞人為什麽會發此牢騷呢?辛棄疾接着寫:“人間萬事,毫發常重泰輕。”這一韻是全詞的關鍵所在,道出“長恨復長恨”的根本原因,就是因為南宋統治集團輕重倒置,是非不分,置危亡於不顧,而一味地苟且偷安。這是詞人對南宋小朝廷腐敗政局的嚴厲批判和憤怒呼喊。最後兩韻是下片第二層,通過寫惜別再一次表明自己的心志,詞人的情緒這時又漸漸平靜下來。前三句寫惜別,用屈原《九歌》點明恨別樂交乃古往今來人之常情,表明詞人和餞行者陳端仁的情誼深厚,彼此都不忍離別之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一句,又引用兩個典故。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雲:“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陶淵明生於東晉末葉,社會動亂,政治黑暗,而他本人又“質性自然”(《歸去來兮辭序》),“不慕榮利”(《五柳先生傳》),因有是辭。這裏詞人引用陶詩,表明自己此次奉召赴臨安並不是追求個人榮利,並且也不想在那裏久留,以表明自己的心跡。“歸與白鷗盟”,是作者從正面表明自己的心跡。據《列子·黃帝篇》載,相傳海上有位喜好鷗鳥的人,每天早晨必在海上與鷗鳥相遊處,後遂以與鷗鳥為友比喻浮傢泛宅、出沒雲水間的隱居生活。在這裏,詞人說歸來與鷗鳥為友,一方面表明自己寧可退歸林下,也不屑與投降派為伍,另一方面也有慰勉陳端仁之意。
  與一般的離別之詞不同,辛棄疾的這首《水調歌頭》,雖是答別之詞,卻無常人的哀怨之氣。通觀此篇,它答別而不怨別,溢滿全詞的是他感時撫事的悲恨和憂憤,而一無凄楚或哀怨。詞中的聲情,時而激越,時而平靜,時而急促,時而沉穩,形成一種豪放中見沉鬱的藝術情緻。此外,詞中還成功地運用比興手法,不僅豐富了詞的含藴,而且對抒發詞人的志節等,也都起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水調歌頭
  辛棄疾
  趙昌父七月望日用東坡韻敘太白、東坡事見寄,過相褒藉,且有秋水之約。八月十四日餘臥病博山寺中,因用韻為謝,兼寄吳子似。
  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有客驂鸞並鳳,雲遇青山赤壁,相約上高寒。
  酌酒援北斗,我亦蝨其間。
  少歌曰:“神甚放,形則眠。
  鴻鵠一再高舉,天地睹方圓。“欲重歌兮夢覺,推枕惘然獨念:人事底虧全?
  有美人可語,秋水隔嬋娟。
  辛棄疾詞作鑒賞
  南宋光宗紹熙五年(1194),辛棄疾從福州知府兼福建安撫使任上被彈劾免官,回到江西鉛山他的瓢泉新居,開始了長達八年的再度閑居生活。這首詞就作於閑居瓢泉期間。由詞前小序可知,他寫這首詞是為了答謝趙昌父(蕃)並兼寄吳子似(紹古)的。吳子似在此期間曾任鉛山縣尉。
  閑居鄉野的辛棄疾,雖然因遭朝中姦臣排擠,報國無門,鴻圖難展,心中怨憤,時常寄情山水,托興詩酒,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積極用世的思想仍占主導地位。他身處江湖之遠,仍不忘憂國憂民,希望能重新得到重用,得以施展自己的才智,實現收復失地統一國傢的理想。從他的這首《水調歌頭》詞,我們便可以看出他的這種理想與現實的矛盾處境。
  此詞上片以描述夢境為主。起句“我志在寥闊”,開門見山,直抒胸懷,表現了詞人高遠的志嚮和寬宏的氣度,概括全詞要旨。為有寥闊之志,自然有“夢登天”之舉。“疇昔夢登天”句,藉用了屈原《九章·惜誦》中“昔餘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航”之意。他感到現實中難以施展他的才幹,他要到廣漠宇宙去尋找他的理想境界。“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兩句,乃是全詞思想的主幹。“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詞人在夢幻中飛上青天,首先來到月宮,盡情地賞玩明月。他在這裏撫摸着潔白的月亮,陶醉在神奇迷離的幻境之中,不知不覺人間已過了千年之久。接着“有客驂鸞並鳳,雲遇春山赤壁,相約上高寒。”數句,描寫的是作者與高賢們同上天宮的夢境。“有客”指作者的好友趙昌父。由詞序可知,趙昌父曾用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韻作詞“敘太白、東坡事”寄作者,並在詞中對作者大加贊美。這首詞是為答謝趙昌父而作,自然應有回敬之詞。趙昌父是江西玉山人,距鉛山不遠,是詞人閑居瓢泉時的好友。他奉祠傢居,不求仕進,飲酒作詩,氣度不凡,世人以為有陶靖節之風。這裏作者以“驂鸞並鳳”來贊美他,意思是他德高道深,理應羽化登仙。這裏的青山、赤壁係指李白、蘇軾,因為李白墓在當塗之青山西北,蘇軾曾遊赤壁,寫過《赤壁賦》。趙昌父駕着鸞鳳霞舉飛升,在彩雲間與先賢李太白、蘇東坡相遇,於是他們同作者共約到天宮去遨遊。作者在這裏把趙昌父、李白、蘇軾譽為“三賢”。作者這樣寫,也有自謙的意思,下一句“我亦蝨其間”就是把這層意思直接表達了出來,意思是:在您和先賢們高會的時候,我不過是濫竽充數地置身其間罷了。在現實生活中,詞人感到在現實生活中很難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又不願與那些投降派的官僚同流合污,所以衹好到夢境中去會見他理想中的人物。在這裏,作者把自己與朋友,古代聖賢置身於高寒廣漠的天宇,用北斗當酒杯痛飲着天上的美酒,充分表達了其豪放的一面。
  詞的下片繼續描寫夢境。詞人在夢幻中無憂無慮地暢遊太空,內心充滿激情,不禁小聲歌唱起來。“神甚放,形則眠”一句,從字面意思看,是說身體雖然清靜無為,好象在睡眠,但精神還是奔放曠達的。這是作者在閑居生活中積極用世的自白。他被迫再次閑居後,表面看來安靜閑適,但他心中時刻不忘報國之志。“鴻鵠一再高舉,天地睹方圓”,化用賈誼《惜誓》中“黃鵠之一舉兮,知山川之紆麯,再舉兮睹天地之圜方”。把自己比作搏擊長空、一再高舉的鴻鵠,以抒發自己的豪情壯志。接着,詞人從夢境中回到現實。詞人在夢境裏可以縱橫馳騁,可是一旦夢覺,回到現實生活中,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這不能不使他感到悵惘,並産生疑問:為什麽人世間不能盡如人意的事情會有那麽多呢?這裏的“虧全”是以月亮的圓缺比喻人間的悲歡離合,主要說的是“虧”的方面。詞人在這裏以夢境與“夢覺”相對照,揭示了自己的遠大抱負同社會現實的矛盾。在這發問中表現出對現實的不滿,抒發人事難全的感慨,這發問也是一個有着雄纔大略、滿腹經綸的老將對於懷才不遇、報國無路提出的強烈抗議。
  詞的結語“有美人可語,秋水隔嬋娟”覺得來得有些突然。前面說的全是夢境以及夢覺後的惆悵,可是結語卻一語宕開,表現出“美人娟娟隔秋水”(杜甫《寄韓諫議》)的惋惜之情。但是如果稍加思索,讀者也不難明白,這是在前面幾層意思的基礎上生發出來的感想。這裏的“美人”指他的好友吳子似。這一句表面看來衹是對吳子似的思念,實際上主要還是抒發“誰識稼軒心事”(《水竜吟。再題瓢泉》)的苦悶心情。
  這首詞在藝術特徵上具有明顯的浪漫主義特色。理想主義是浪漫主義在思想內容上的重要特徵,而以夢幻的形式表現其理想則是浪漫主義傳統的創作方法。辛棄疾成功地運用這一傳統手法,使其崇高理想在這首詞中得到完美的體現。它跌宕起伏,忽而天上,忽而人世,馳騁奔逸,狂放不羈,洋溢着豪邁的激情。
  它充滿瑰麗豐富的想象,大膽驚人的誇張,“摩挲素月”、“驂鸞並鳳”、“酌酒援北斗”、“天地睹方圓”等名句,都放射出五光十色的美麗光輝,顯現出光彩奪目的浪漫主義色彩。
  ●清平樂·憶吳江賞木樨
  辛棄疾
  少年痛飲,憶嚮吳江醒。
  明月團團高樹影,十裏水沉煙冷。
  大都一點宮黃,人間直恁芬芳。
  怕是秋天風露,染教世界都香。
  辛棄疾詞作鑒賞
  這是辛棄疾閑居上饒時與他的朋友餘叔良的一首唱和之詞。餘叔良其人情況不詳。這首詞題曰:“憶吳江賞木樨”。木樨,亦作木犀,桂花別名。辛棄疾詠桂花的詞不少,如上首《太常引·建康中秋》即是。
  但這首詞寫得別有情趣,它不專門扣住桂花題材,而是能離開桂花本身,把自己的經歷結合來寫,意境更為開闊,感情更加親切。
  本詞上片“少年痛飲,憶嚮吳江醒。明月團團高樹影,十裏水沉煙冷”四句,作者從自己的遊蹤引入桂花。少年時有個秋夜,在吳江痛飲醒來,看見一輪明月,中間映着團團的桂樹影子;江邊桂樹,十裏花香,飄散在煙波江上,倍添清冷之氣:天上人間,都籠罩在桂香桂影之中。吳江即吳鬆江,在今蘇州南部,西接太湖。辛棄疾年輕時遊過吳江,所以他對此地頗為懷念。大概吳江兩岸,當時桂花頗盛,所以他詠桂花便想起吳江之遊。“明月團團高樹影,十裏水沉煙冷”兩句,這裏用“團團”來寫桂樹,水沉,香名,這裏用指桂花馨香。詞人藉自己一次客中酒醒後看桂影、聞桂香的經歷來寫桂花,情調豪放,生動自然。
  下片“大都一點宮黃,人間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風露,染教世界都香。”數語,由寫作者自己的經歷,轉到桂花本身。宮黃,指古代宮女以黃粉塗額,是一種淡妝,這裏是指桂花。桂花體積小,宛如淡施宮黃,可是開在人間,竟然這樣芳香。花小、色黃、香濃,正是桂花特徵。這幾句把桂花特徵都寫到,但着重寫它的香味,抓住重點,與上片相呼應。
  這首詞意境優美,寫桂花能抓住其特徵,聯想自然,用詞簡練,不愧為詞中佳品。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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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王禹稱寇準錢惟演
陳堯佐潘閬林逋楊億
陳亞夏竦范仲淹柳永
張先晏殊張昪石延年
李冠宋祁梅堯臣葉清臣
歐陽修王琪解昉韓琦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VIII]   [IX]   [10]   [XI]   [X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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