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來聽孟子講話:"堯舜之後,聖王之道日漸衰落,殘暴的君主接二連三地出現,他們要是看中了什麽地方,想拿來做遊樂的池塘,纔不管當地老百姓的死活呢,一律野蠻拆遷。老百姓欲哭無淚,欲告無門,多少人流落街頭,那年頭可是連地下通道這樣的避風港都沒有啊。暴君們還毀壞農田修園林,把老百姓們逼得沒吃沒穿。這樣的年代裏,不但暴行充斥,還流行着各種各樣荒謬的學說,人模狗樣的專傢們到處衣冠楚楚地放響屁。這是怎樣的年代啊,這花園那花園越來越多,豪華場所一個比一個漂亮,池塘草澤也生出了越來越多的禽獸。到了商紂王的時候,天下大亂。終於,周公輔佐着周武王滅掉了商紂王,又去討伐奄國,在三年之後殺掉了奄國的國君,把商紂王的爪牙飛廉驅逐到了海邊,隨後便把他滅了。周武王他們一共誅滅了五十個流氓國傢,還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也趕到遠方。天下的老百姓們這纔算又有好日子過了,大傢都高興壞了。《尚書》裏說:'真了不起啊,文王的智慧!繼承了文王啊,武王的功業!幫助我們,啓發我們,直到永遠,阿門!'"
"嗯--不對,說順嘴了,"孟子趕緊改口,"應該是'幫助我們,啓發我們,直到永遠,使大傢都不會走入歧途。'"
--孟子引的這兩句《尚書》依然是《尚書》逸文,也依然被用來造了假,敷衍成了"君牙篇"。
孟子接着說:"然而好景不長,太平盛世和仁義大道並沒能一直延續下去,後來邪說又起,暴行又生,有臣下殺死君主的,有兒子殺死老爸的。孔子看到這種情況,無比憂慮,於是編寫了一部《春秋》。《春秋》是一部歷史書,編寫這樣的史書本是天子纔當做的事,而孔子卻做了,所以他老人傢纔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孟子這裏是講述孔子之所以會編著《春秋》的來竜去脈,還傳了一句名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不過孔子作《春秋》這件事情,後世學者們越考證就越是覺得可疑。
孟老師在這裏給了我們一個綫索,他說:"《春秋》,天子之事也。"現在我們所說的《春秋》基本就是魯國的國史,所以,按規矩孔子是不能編國史的,他老人傢沒這個身份,這就好像讓我熊逸去編一部黨史一樣,既不可能,也行不通。
至於說《春秋》"微言大義",表達的是孔子這位儒傢開山掌門的政治理念,這事也不好說,因為若把心態放客觀一些,恐怕很難說清那些簡略的文字裏是否真的傳達了什麽"大義",倒越看越像是後儒的附會。"文革"時期有多少文章和言語被一些人讀出了"微言大義",這種解讀方法幾乎能把任何詞句讀出些言外之意來。咱們看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的日常生活中的小故事:
一個老貧農的兒子準備"五·一"結婚。那時候講究破"四舊",立"四新",但幾個親戚一合計,覺得對聯還是要貼的,於是擬了一副:兩個節約能手,一對勤儉夫妻--勤儉持傢!
生産隊的批林批孔小組長見了,說:"你們不關心集體生産,衹顧勤儉持傢,這不是搞資本主義自發嗎?"
老貧農聽了,衹得將對聯改成:兩個生産能手,一對勞動夫妻--勞動光榮!
真不巧,大隊大批判組長下來佈置任務,看見這副對聯,說:"現在天天大講繼續革命,這副對子宣傳唯生産力論,不行,得改!"
老貧農又將對聯改為:兩個革命能手,一對團结夫妻--相親相愛!
恰好,公社"大批判辦公室"主任下來檢查運動,見到這副對聯,說:"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要團结就要先鬥爭,相親相愛不是調和矛盾嗎?"
老貧農聽了,嚇得連忙找人商量,於是改為:兩個鬥爭能手,一對矛盾夫妻--你死我活!
這種事情雖然是衹有那個特殊年代纔有的,但這種"解讀"的方法、乃至趣味卻無時不在。或許是從我們小時候語文課分析每篇課文的中心思想開始,我們就已經逐漸習慣於把任何一句話去作"深刻"的理解,當然,也還有其他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最近我見到的最有趣的這類事情是在Time上的一段對超女的報道,實在太深刻、太深刻了!截取中間一段給大傢看看:
The State Administration of Radio, Film and Television, China's chief broadcast regulator, last week issued new rules governing Idol-inspired shows. The directive says contests should contribute to "constructing a harmonious socialist society ... [They] must not make a hubbub about things as they please and must avoid creating stars." These restrictions may or may not prevent Super Girl from securing permission to air, but they're certain to cramp the show's style.
Less certain is what prompted the rebuke, which has stoked vigorous debate among the show's Net-savvy fans. Some speculate that the authorities worried that voting for TV contestants would make the Chinese want to vote in other contexts, such as for their political leaders. Others thought Li and her fellow finalists were insufficiently prim role models. It's also possible that Super Girl--produced by a station in Hunan province--was upstaging CCTV, China's national network, which produces its own more subdued but far less popular ersatz Idol.
解讀"微言大義"我們是有光輝傳統的,托古改製也一樣是知識分子的光榮傳統。《春秋》到底是怎麽回事,到底裏邊藴涵了什麽,到底是無法承受之重還是無法相信之輕?
有人可能會問:《春秋》這書一定很有深意啊,要麽關老爺怎麽最愛看呢?
即便關老爺愛看《春秋》是真的,他看的也不一定是《春秋》本身。
《春秋》這部書一共纔一萬來字,假如你讀這種古文沒什麽障礙,上一次大號就能把《春秋》讀完一半。況且,如果衹有一部《春秋》而沒有參考書的話,誰也看不明白這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麽意思。如果把《春秋》的體例形式翻譯成現代的counterpart,基本上就是這樣:
某年某月某日
審計署:清華北大等18所高校亂收費8個多億
"農委會"稱拒熊貓入臺頂多被駡兩天
新聞聯播是否換主持惹爭議,央視不評論
人大代表涉黑獲死刑,喜歡被稱為大陸李嘉誠
賴昌星稱加方接受中國承諾,預計今夏被遣返
山西磚窯囚禁30民工白幹活,最小者15歲
這是某一天搜狐首頁的新聞標題,你從標題上可以大致知道這是一件什麽事情,如果你想瞭解具體情況,那就得點進相應的鏈接。試想一下,如果搜狐新聞全部衹有這些標題,卻沒有任何鏈接,誰能明白這些新聞到底都說的什麽呢?而且,如果是時隔幾十年之後再看這些新聞標題,你能搞明白嗎?如果是時隔幾百年、一千年之後呢?
《春秋》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全書通篇全是這樣一條條的新聞標題,什麽鏈接也點不進去。當然,看標題也能對事情知道一個大概,可這樣的東西到底有多大的看頭呢?這好像既很難讓後世之人藉此瞭解當時的歷史真相,更無從發揮什麽讓"亂臣賊子懼"的作用--根本看不明白,又有什麽可懼的?
古人也知道《春秋》的這個毛病,所以重中之重就是給這些新聞標題做好鏈接。做鏈接的一共有三位,於是又傳下了三本書來,這就是《左傳》、《公羊傳》和《糓粱傳》,合稱"春秋三傳"。公羊和糓粱號稱一傳"微言"、一傳"大義",雖然在歷代的政治哲學上很有影響,但對瞭解《春秋》所記載的歷史事件本身卻幫助不大。真正做出詳細的內容鏈接的還是《左傳》,它會給《春秋》裏比如"人大代表涉黑獲死刑,喜歡被稱為大陸李嘉誠"這條新聞標題做一個鏈接,花上幾百、幾千字的篇幅來具體說明這條新聞到底說的是一件什麽事,這件事又是如何如何的來竜去脈。所以《左傳》的篇幅是超級大的,而且內容也是最好看的,故事性是最強的。所以,關老爺挑燈看《春秋》,最可能看的就是《左傳》。
《左傳》把鏈接工作做得非常細緻,作者又很有敘事才能,但也有個比較大的問題。什麽問題呢?咱們先來看看《左傳》當中的一個短篇--這個短篇在《古文觀止》裏也收錄了,想來熟悉的人會比較多些:
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
推曰:"獻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內棄之。天未絶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置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下義其罪,上賞其姦,上下相蒙,難與處矣。"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
對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
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
對曰:"言,身之文也。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
其母曰:"能如是乎?與女偕隱。"遂隱而死。
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之田。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
這個短篇整個的來竜去脈是:晉文公在回國即位之前,曾經有過長達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在這些年中跟隨過晉文公的舊臣終於熬出了頭,紛紛嚮剛剛即位的晉文公邀功請賞。惟獨介之推是個例外,發過一番議論之後,和母親一起到綿山隱居去了。這段裏出了個"上下相蒙"的名言。
我忠實一點兒來翻譯:
晉文公回國即位之後,封賞那些曾經跟隨自己一同流亡的人。介之推卻不談功、不請賞,晉文公也沒有賞賜他什麽。介之推說:"晉獻公一共有九個兒子,這九個兒子裏現在衹剩下您一個人了。惠公和懷公不得人心,國內外都厭惡他們。上天不讓晉國滅亡,所以必將有新君登基。而能夠統治晉國的人,除了您還能有誰呢?您的即位分明是上天的意志,而跟隨您流亡的那些人卻把上天的功勞據為己有,這不是欺妄又是什麽?偷人錢財的叫做盜賊,偷取上天的功勞的人又該叫什麽呢?下面的臣子貪天之功而當仁不讓,上面的君主對此卻大加封賞,上下如此互相欺騙,我可不想和這樣的人同朝共事。"
介之推的母親說:"你為什麽不跟着大傢一起去求賞賜呢?不然的話,就算埋怨到死又有什麽用呢?"
介之推說:"我既然認為他們那樣做是錯的,如果我還跟着去做這種錯事,那不是錯上加錯嗎?況且我對君王也曾口出怨言,按理就更不應該去求什麽賞賜了。"
介之推的母親又說:"就算這樣,讓大傢知道你的功勞總是應該的吧?"
介之推說:"言辭是人自身的裝飾,我自身都要退隱了,還要裝飾做什麽呢?如果我去表功,這就說明我還是有追求顯達之心啊。"
介之推的母親最後說:"你真能做到這樣嗎?那我就和你一同隱居好了。"就這樣,介之推母子二人一同隱居山林,直到死去。
晉文公派人到處尋找介之推,一直沒有找到,他便宣佈棉上之地為介之推的封地,說道:"藉此記下我的過錯,也為了表彰介之推那樣的賢人。"
《左傳》裏的這篇小文是《春秋·僖公二十四年》新聞標題鏈接中的一小部分。咱們看看《春秋》對這一年的事情是怎麽記載的:
二十有四年春王正月。
夏,狄伐鄭。
秋七月。
鼕,天王出居於鄭。
晉侯夷吾卒。
翻譯過來就是:
魯僖公二十四年春季,周歷正月。
夏天,狄人攻打鄭國。
秋天,沒事。
鼕天,周襄王離開成周,住到鄭國。
晉侯夷吾去世。
完了,這一年春夏秋鼕,所有大事,就這麽幾個字,你能看出什麽"微言大義"來麽?能看出為孟子所稱道的那種批判精神麽?這幾句話裏邊根本也沒有咱們這篇小文的主人公介之推的什麽事--他實在是個太小太小的小人物了,小到《春秋》不予記載。
好在《左傳》記載了,雖然它衹是這一年幾件大事件當中的一個小小插麯。
這個小插麯卻相當精彩,尤其是介之推母子二人的對話,讓人又感動又欽佩,如果說這裏有什麽批判精神和微言大義,那倒是真的,也是實實在在的。這樣看來,或許孟子所贊的《春秋》也包括了《左傳》在內呢。
--我前邊不是說這裏邊有個比較大的問題麽?有人看出來了沒有?
再仔細看看……
問題就在:介之推母子二人在自傢的小房間裏說體己話,難道《左傳》的作者當時就在窗戶外邊偷聽來着?
我這還是衹舉了一個小短篇作例子,比這長,比這更沒譜的內容還多着呢。所以郭沫若曾說《左傳》與其說是歷史,不如說是小說。我還是老話,書上姑妄說之,咱們也就姑妄聽之。但現在我們面臨的問題是:孟老師應該是看過《春秋》的,也相信那是孔子編修的,更認定孔子編修這書的目的和意義。難道他當年看到的《春秋》是另外的版本麽?這個版本後來在秦始皇焚書的大火中失傳了麽?這還真是難說。難道又或是孟老師胡亂一說,大傢也不要太過當真?這好像也沒有足夠的說服力。解决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是--不去想它了,接着來聽孟老師給我們白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