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十五回 吊荒墳風前增悵惘 墮糞窖月下捉迷藏      李涵秋 Li Hanqiu

  晉芳纔走至廳後一座屏風之內,早聽見一位老者聲如洪鐘,帶笑帶說道:“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內有豔妻,外有韻友,他那裏還肯同我輩枯木竹石周旋呢!”接着便又有一二人的笑聲。晉芳忙走出廳,笑道:“太史公又編派我甚麽了?”臧太史見晉芳出來,哈哈大笑,一手拖着他道:“你在裏面幹甚麽把戲?老大的工夫不肯出來,敢是同你傢女先生,講演甚麽男女構精萬物化生罷。”說得晉芳面紅耳熱,裝着不曾聽見,掉轉頭嚮那兩個人招呼道:“隆準兄何來?你又同和尚在一路走,鐘傢大丫頭敢又要用皮口袋裝他的光頭了。”一個黃胖臉的人,細着兩衹眼笑道:“老和尚不如小和尚,我如今是不做和尚了,還要想娶一個堂客呢。你看我這幾根黃頭髮都捨不得將他割去。”說着便將一根瘦辮子招在前面給晉芳看,看那一股辮須,飄飄蕩蕩,三股衹剩了一股。座中那個大鼻子人笑道:“二公不必唕,怕石先生要等急了。”
  臧太史笑道:“正是,我們快去罷。”又問道:“晉芳你們老人傢好?”晉芳答道:“還不能起床,怕終久成了個半生不遂的病了。”臧太史道:“不管他,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像你老人傢也該死了,為何還戀在這世上。我雖然是個老頭子,卻不喜歡同老頭子周旋,我們幹我們的正經。今天季石壺,替他意中人素琴送行,約在小金山湖上草堂便酌,我遂攜着兩個學生孔大鼻、陳和尚過談。”又哈哈大笑道:“晉芳晉芳,我約你卻不是好意,回來的渡資是要你開發的。”
  晉芳笑道:“這個何消說得,我還要請老伯呢。”臧太史將頭一掉說道:“可又是做詩。”晉芳笑道:“老伯一猜便着,沒有別的,是一幅鴛鴦帳額兒。”臧太史道:“豔得很,是誰的手筆?石老的麽?”晉芳道:“不是。老伯不管是誰畫的,衹管題上去便了。”
  臧太史放着臉道:“如何使得。畫的人也要配得我的詩。我猜一猜是陳亦蕃的,是陳和尚父親若墨公的,是洪見芝的?”晉芳衹管搖頭,還是孔大鼻笑道:“你老人傢猜的都不是,我知道定是晉翁傢女西席的法繪。”說着將手裏持的一柄極長極寬水磨毛竹扇嚮晉芳肩上一擊,喝道:“我言如何?”
  晉芳未及答應,臧太史猛由炕上跳起來大聲道:“朱竹筠的二女公子,還有這件本領呢,奇極妙極,快取出來,快取出來,我們帶到小金山去,大傢題他一首賞鑒賞鑒。”說着,又滴下幾點眼淚來,嘆道:“筠老為人是很好的,一官落拓,負氣而終,曙後孤星,便剩得兩枝姣蕊。大女公子呢,遠適會稽,據說境遇亦不甚好。如今這二女公子,又過時不嫁,我當勸我們筠嫂,須索趕緊替她覓一門好親。你們想一個如玉花枝,心裏埋沒着這許多聰明,白白的將他擱成雞皮鶴發,可有這種道理?我恨不得扭着那個月下老人,同他到凌霄寶殿,去打一場大大官司,纔出我心頭惡氣。我適纔雖是同晉芳取笑,然而將他老遠放在晉芳傢中,我是很不放心。不然,替晉翁畫畫帳額罷了,為甚的雞子不畫鴨子不畫,單單的畫對鴛鴦呢?”說到此,又大笑起來。晉芳也不理會。這時候傢人已將鴛鴦帳額取出來,臧太史略看了一看,便望袖中一籠,說着:“走罷走罷,時候不早了。”
  晉芳剛要喚個小廝,拎着水煙袋,被臧太史一眼瞧見,說:“晉芳你快不要鬧官場,我們青山緑水之間,除得幾個掉舟女郎,許他侍側,那裏容得這種猥瑣東西。”說着便伸出五指,攔住那小廝一個腦瓜,打得那小廝踉踉蹌蹌退了十幾步遠。晉芳也衹得喝退了小廝,四個人出了大門,一路行去。臧太史也有七十餘歲的人物,腳步很不方便,卻望着陳和尚道:“我的拐杖呢?”
  陳和尚趕忙走至臧太史肩下,用自己的肩膀負着太史的手。互相談笑,出了北城,秋柳衰蟬,凄涼欲絶,平蕪一望,縱縱橫橫的枯莖落葉,倒射着一片斜陽。走過吊橋,早迎上幾個禿發短童、襢肩蠢漢,口裏喊道:“湖船呀,騎牲口呀。”
  臧太史望他們重重碎了一口說:“滾你娘的蛋,我們有美人兒在那裏撐着小舟伺候呢。再開一開口,管請你吃我耳光。”晉芳等暗暗好笑。又走了一箭多路,穿過一條長堤,是當日越公的墳址,周圍便是葬宮人的玉鈎斜,放螢的螢苑,江山如舊,時代已非。幾個人感慨欷,到反悄然而立。這個當兒猛聽得一座小山背後,隨風送來哭泣之聲,頗覺十分沉痛。孔大鼻子也就從大鼻孔裏發出澌澌的聲音,掬出一方烏黑的舊手巾,掩着眼淚。陳和尚扶着臧太史,是不能離開。晉芳忙跑了幾步,繞轉山背後,遠遠的一望,衹見平地上放着一把酒壺,幾張破荷葉,堆着些殘餚剩骨,一個滿臉大麻子的人,嘴上有些花白鬍須,醉得如狗一般,四仰八叉睡在草地,離不多遠,有座矮墳,墳前立着一個少年,衣服頗也麗都,彎着腰在那裏迎風灑涕。地上還坐了個中年文士,右手持着一塊鹹鴨腿子,左手捧着酒壺,將酒壺嘴兒,套着自傢的嘴,盡性的灌灌一口便喝一聲道:“快哉浮一大白。痛哉,浮一大白。”似替那哭墳的少年喝彩的意思。晉芳認得這個人是城裏沒有人敢請教的醫生孫淑庵。那吃醉的麻子,是姓馬名福良,開座古玩鋪子,活到歲,忽然要想學詩。便買了許多古今詩集,日日玩索,到也居然被他學會了甚麽五言絶句七言絶句。衹是那古玩鋪子也就漸漸隨着三唐兩宋消滅去了,近年來窮得很為可愛。然他的豪興,卻是與年俱進。今日同孫淑庵,大約又是到這沒人所在,臨風懷古。然而那哭墳的少年,也不曾會過,不知他是誰。也不便驚動,遂又跑到臧太史面前,告訴了一遍。臧太史想了一想,這少年沒有別人,定是新科的孝廉賀紫苓。又轉頭問孔大鼻道:“小安你以為何如?”
  孔大鼻點頭道:“定然是他,除得他更有誰像他這般風雅。”臧太史推着陳和尚道:“大傢快去扯他們一路到小金山,吃石壺的去,在這裏凄凄惶惶的做甚?”一頭走,一頭還嘆息說道:“咳,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念了兩句,已到那矮墳面前,見那少年已住哭了,剛在那裏用滿滿的一杯酒澆土呢。見了臧太史驚道:“啊呀,老師今日也逛到此處,妙極妙極。尚有殘餚,能罄三盞麽?”
  臧太史未及答應,一眼看見福良酣呼不醒,說:“好好,你們很樂。”此時孫淑庵已立起來,同諸人周旋。臧太史放了陳和尚說:“和尚快在前面鬆林裏,替我折一柄鬆枝來,讓我鞭這老馬,看他還醒不醒?”話還未畢,猛見馬福良兀的跳起來,雙手捧着下頦,躬一躬腰哈哈大笑。衆人轉被他嚇了一跳。更聽他笑道:“臧老先生,你當是我真睡着了麽,我暫時遁入醉鄉,形睡而心未睡,像那些紗帽大老,纔是真睡着了呢。屈大夫道得好,衆人皆醉,何不其糟而。……”
  臧太史笑道:“夠了,不用咬文嚼字了。”轉又一把握着賀紫苓的手說:“你在此究竟奠誰的墳?”賀紫苓笑道:“我也不知道墳裏葬的是誰?前日閑行到此,偶然搜苔剔蘚,見墳前露出一座短碑,刻着‘故女梅姑之墓’六個大字,我想定然是個纔色女子,今日無事,遂約了馬老及孫淑庵到此憑吊憑吊。”
  臧太史笑道:“塚中白骨,如何席上紅裙。三公已吊過梅姑,我們何妨同去再晤對晤對素琴呢!”遂將季石壺約在小金山為素琴餞行的事,告訴了三人。馬福良先大樂起來,趕緊將三個青花酒杯揣入懷裏,飛起右腳,將那把洋鐵酒壺踢過一邊,說不要了。互相歡笑。剛待舉步,臧太史正色道:“今日我們既然無心過此古墓,也要算是有緣,何能恝然而去,待我也來行一禮,留個千秋的鴻印,使後來做稗官野史的,鄭鄭重重紀一筆某年月日臧太史等經梅姑之墓而感慨係之,豈非佳話。”說畢,遂整整衣服,端然作了三個揖。卻都是袖袂飄揚,神情亢爽。惟有晉芳不甚慣做這怪樣,反有些羞羞縮縮。七個人參伍錯綜,談笑而行。馬福良道:“今日這些勾人魂魄狐狸精,不知可曾蕩着小船來等我們?說起來好笑,前天高興同三丫頭把船撐到蘆灘裏演了一麯好戲,誰知水面上的風煞是利害,如今肚腹裏還有些作痛。老了,沒用了。”
  臧太史聽了,笑起來,說:“老馬該死。”剛說着,腳下轉了一座板橋,早見前面河岸邊簇着一叢紅蓼花,枝葉扶疏,隱隱露出一個女人靡髻,黃銅簪子,映日雪亮。馬福良快活不過,重重咳了一聲,便見那女人立起半身,一根竹篙梢子,已露在做花高處。大傢飛也似跑到岸邊,可巧就是鐘傢大丫頭,笑道:“今日到這晚纔出城,把人腰都等疼了。”說着,又用手嚮對岸一招,衹見還有兩衹小船,看見衆人,也就雙點櫓篙,如飛的嚮這邊進發。此時大丫頭的小船上,已被臧太史、孔大鼻、陳和尚三人占住了。馬福良一心要等三丫頭的船,料想那兩衹小船必有一隻是三丫頭的。正在着忙,果然來了一隻小船。剛攏着岸,馬福良不及細看,兀的跳將上去。伍晉芳也便隨着跳將上去。馬福良仔細一認,怪叫起來,說:“你是小順子,你的三姐姐呢?”
  小順子笑起來說:“我的三姐姐不是在那衹船上。”馬福良回頭一望,果見三丫頭穿了一身靠白竹布褂褲,赤着雙足,了一雙青布大腳鞋子,髯角邊貼着一瓣秋葵伶伶俐俐,撐着篙子,已隨馬福良這衹船而來。船上的卻是孫淑庵、賀紫苓二人。三衹船陸續嚮小金山一路行去,急得馬福良捶胸頓足,叫小順子將船快靠着三丫頭的船,好讓自己跳過去。小順子故意不肯,馬福良要打他,引得衆人拍掌狂笑。小順子被馬福良鬧得沒法,衹好廝並着三丫頭船,馬福良沒命的扒過去,哈哈大笑,一倒頭便睡倒三丫頭腳跟前,嗅那腳邊的餘香。衹落得伍晉芳孤孤零零的,獨與小順子為伍。賀紫苓問三丫頭道:“五丫頭呢?”三丫頭道:“五丫頭被石大鬍子絆住了。石大鬍子今日老早的就弄了一個婊子來,穿得好不齊整。就是年紀老了些,笑起來滿臉皺紋。聽說還會彈琴呢,可真不真?”
  孫淑庵笑道:“怎麽不真,你回去將你傢養的那匹黃牛牽得來,包管聽着也懂。”三丫頭聽孫淑庵的話也不大懂得,衹管把那兩衹大紅鑲邊的淚眼望着瞅了瞅。此時船已經過了大虹橋,不到半個時辰,那小金山畫閣雕梁,已在樹陰中一閃一閃的漏出來。對面便是鐘傢的莊子。秋稻登場,草屋面前隙地已無多處。雞犬閑閑,頗有天然野趣。岸旁還閑着幾衹渡船,衆人的船已繞過禦碑亭,便就那湖上草堂石坡前泊下了。剛欲上岸,早見竹林裏走出一個人來,手裏執着一枝漁竿,身邊又立着一個少年,面上帶了一付極大墨晶眼鏡,迎着上來,說:“臧老伯如何到此刻纔來,小們望着酒席不能染指。”
  臧太史一簇人都已上了堤岸,太史笑道:“果然纍你們等了,石老何在?”馬福良上前一把將那執漁竿的揪住,說:“亦蕃,你釣着魚不曾?”陳亦蕃正望着臧太史說:“石老同素琴在廳上坐着呢。”見福良揪住他便說:“不曾釣得魚,都被辛普蕓嚇跑了。”說着便笑指那戴墨晶眼鏡的少年道:“就是他同狗作揖,纍我笑得漁竿都提不動了。”此時大傢都是熟人,便問普蕓怎生同狗作揖?正在喧嚷,廳上竹簾開處,早走出個瘦骨臉兒的人,一臉雀兒黑瘢,腮上幾根短須,慢慢的用着一隻手捶肚皮,一隻手指着廳上道:“阿呀,你們快入席罷,素琴已等得不耐煩了。”又望着臧太史道:“太史公替我請得客不少呀。添坐添坐。”一路嚷着挑開簾子,又進去了。衆人隨着進來,那素琴手裏正捧着一支水煙袋,忙立起身來,隨意招呼了衆人一遍。賀紫苓一眼看見五丫頭,同這廟裏幾個僕人立在窗子下指指點點的,似乎議論衆人模樣,忙上前握着五丫頭手,端相了一會也不言語。引得五丫頭笑了。石壺正忙着指揮諸人,添酒杯,添筷子,大傢也不推讓,一窩風都圍着一張團桌坐下了。桌上縱縱橫橫亂擺着幾個瓜子碟子,幾個????豆碟子,一碟薫魚,一碟糖醋蘿蔔幹。石壺先開口笑道:“太史公可知道素琴將赴鎮江,我今日特備幾餚,為他餞行。難得大傢都又無心遇着,好在我今日餚饌備得豐富,多添幾個人也還不妨,我們是要吃個爛醉。太史公替我提倡提倡,我明日沒有別的,到要用個王石𠔌的稿子,畫他一幅瘦四湖餞別圖,大傢都替我題一首詩,交給素琴,算個紀念。太史公以為何如?”
  大傢聽了這話,齊齊喝了一聲好呀,接着說幹一杯幹一杯。衹聽見筷子碟子,接連幾個叮之聲,風捲殘雲,案上已剩了幾個空碟。臧太史道:“石老說得不錯,如今我們還有一本捲子未繳呢。”遂在袖內將鴛鴦帳額取出來,遞給石壺。此時除得孔大鼻、陳和尚適纔在伍晉芳傢見過,其餘都立起來細看。纔展開半幅,陳亦蕃先喊道:“筆緻很秀。”石壺看了一會,卻冷冷的擱下,說:“還畫得不十分難看。”
  馬福良笑道:“臧老先生,你說要繳捲,想就是題這幅畫兒,妙極了,第一個是我高興。”忙回頭對旁邊站的僕人說:“快取筆硯。”石壺笑道:“老馬伏櫪,志在千裏,你真要想做一個大詩傢了。慢點做詩,我們再吃點菜。”石壺說到此,張着一雙近視眼,再朝桌上一望,很露出受窘模樣。衆人也衹好飲了一口酒,卻再不聽見嚼吃之聲。石壺忙催僕人道:“你們快去望一望,豬頭可曾爛了不曾?”馬福良喜道:“你今日還鬧這闊排場做甚?居然燒個爛豬頭?”
  伍晉芳聽了暗暗好笑,卻見簾外大丫頭、三丫頭都在那裏窺探。賀紫苓已離着坐位,負手看壁上字畫。衹聽馬福良在那裏喊呢,說今日人多,各做一首,恐怕耽擱時辰,不如大傢聯句罷。臧太史笑道:“這個題目,似乎與聯句不稱。”馬福良道:“管他稱不稱,臧老先生你是個騷壇領袖,你來起頭一句。”臧太史道:“今日座中有幾個人,數一數,有一個不做,我是不依的。晉芳是此畫主人,素琴女子不大弄這東西,不在其列。”石壺笑道:“太史公饒了我罷。”馬福良急得臉上通紅說:“石壺你不用打岔,做詩有甚麽謙讓。”又掉頭望着僕人索一張白紙起稿兒,僕人尋了半會,也沒有紙,卻好適纔包花生的紙,正剩得兩張,遞給福良。福良道:“也好也好。”又用手指摺疊痕跡弄舒服了,提着筆等寫。便是廳裏廳外閑看的人,也都寂靜無嘩。衹聽臧太史朗着喉嚨說道:錦江春簇胭脂水馬福良忙忙寫了,更贅了一個宜字。說:“挨着我了,我接下一句。我的詩是要在花陰樹底下纔想得出佳句來。說着,跑出廳外,繞至一座太湖旁,掐了一大把鳳仙花兒,堆存面前,自己卻盤膝而坐,閉目吟哦。席間諸人,也便有些顰眉蹙額。正在無聊,僕人已捧上一大盤紅燒豬頭肉。石壺正要喊福良入席,賀紫苓笑攔道:“他愛做詩,讓他去做,我們衹管飽啖。”大傢一笑,遂都吃了一巡酒。霎時間將一盤豬頭肉吃得幹幹淨淨,纔將筷子放下。馬福良已跳進來狂叫道:“你們看我這一句何如?”跑至桌邊尋那一枝筆謄寫,猛見桌上已多了一個大空盤了,餘汁淋漓,問道:“這是甚麽?”
  衆人笑道:“這是一個盛豬頭肉的盤子。”福良道:“豬頭在那裏呢?”衆人哄堂一笑,說在我們大傢肚腹裏。馬福良大嚷道:“豈有此理。”頸項裏紅筋漸漸漲起來。衆人見他真急,石壺老大沒意思,忙說道:“還有別的菜呢。忙問僕人道:“我們還有幾樣菜不曾來?”那僕人回道:“還有一盤面筋燒白菜。”石壺道:“還有呢?”那僕人又回道:“還有一碗雪裏紅的豆腐皮子湯。”石壺道:“還有呢?”那僕人又回道:小人罰得誓,是再沒有菜了。馬福良長長嘆了一口氣道:“罷了罷了,就是這兩樣菜罷,權當我今日吃齋。我先把詩寫出來,詩若是做得好,便不吃豬頭也快活。”他一面寫,衆人一面看道:水面胭脂簇平嘴賀紫苓先笑道:“虧了你想這半天,七個字衹想了三個字,其餘全是套得人傢的。”
  馬福良嚷道:“落花水面皆文章,我這水面二字,便把臧老先生胭脂水都烘托出來。況且平嘴確是鴛鴦,不可移易別的禽鳥。”賀紫苓掩口笑道:“鴨子敢是尖嘴?”馬福良聽到此,氣得直翻白眼。臧太史與衆人衹管點頭微笑。素琴笑嚮賀紫苓道:“馬先生做了一句詩,敢是駡了賀先生了?賀先生同他盡性的駁。”衆人聽素琴說話,卻不甚解。素琴接着又說道:“紅樓夢上的林姑娘,駡起鳳姐兒來都是甚麽貧嘴貧嘴,今日滿席的人,衹有賀先生聒聒而談,所以馬先生也用詩駡他貧嘴了。”說得衆人大笑。便連大丫頭、三丫頭、五丫頭也笑起來。獨有石壺凝然不動,反長長嘆了一聲道:“千古美人,風塵埋沒,我說素琴不是尋常婦女,你們想尋常婦女那裏還曾解得紅樓夢黑樓夢。我佩服她就在這些聰明上。彈琴一層,還是她的餘技呢。£疤返潰骸安淮恚頤墻袢昭偶豢晌奘炔豢晌耷伲蟻胩惶厙俚鈉繳陳溲恪N抑勒飫鎰〕治膠蛻杏幸幻媲伲忝強烊ト±礎!?
  是時紅日西沉,殘月未出。四山暮靄,的壓將下來。廳上也就夜色昏黃,僕人送上一盞油燈,照得四壁陰沉沉的。燒白菜豆腐皮子湯已都上過,胡亂吃了些飯,也便你一句我一句湊了一首七古不像七古,排律不像排律的鴛鴦詩。僕人從廳後捧出一張琴來,灰塵積得有三五分深淺,放在炕上。素琴笑道:“怕夜深了,不能進城,改日再彈罷。大傢一定不依,強着素琴,素琴用手帕子拂了灰塵,扭了扭,先是仙翁仙翁的幾聲,後來叮叮咚咚的響。石壺又跑到一座土地祠內,捧過一座瓦香爐,放在素琴面前。又在靈官菩薩座上,取了一枝綫香燒着。立在一旁,顛頭播腦,口裏衹管稱贊道:“天然一幅畫圖,天然一幅畫圖。”琴音甫歇,猛然遙遙的西北角上送來一陣悲笳之聲,嗚嗚咽咽。好像開行軍隊似的,嚇得衆人一怔。臧太史道:“西門駐紮的大營開了差麽?那裏出了戰事了?”接着便聽見樹陰底下有人說話,是個老婦聲口,說:“是的呀,老湘合字營適纔整隊入城了。”
  馬福良道:“老奶奶你說的甚麽?”又聽老婦答道:“我纔從西門來,見老湘合字營起了大隊人馬殺進城去了。”素琴聽見此話,聽得粉臉變色,說道:“我不能久留了。”伍晉芳也便催着臧太史進城。馬福良笑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那裏會殺起來,我們今夜還在這鐘莊消夜呢。”於是臧太史、孫淑庵、孔大鼻、陳和尚、陳亦蕃、辛普蕓均都贊成,衹有季石壺要與素琴同行,伍晉芳也便願陪着同行。大傢也不輓留,一道送石壺、素琴、晉芳三人至河邊,看着他們上了原來的湖船,雙槳如飛,隨波去遠。此處一般人重又折回,內中單單不見了賀紫苓,忙問僕人,僕人回道:“賀少爺老早走了。”衆人詫異說:“他怎樣不辭而去?”
  馬福良道:“小賀那裏捨得走,必是瞞着我們早溜到對岸同五丫頭鬼混去了。”衆人回頭一望,果然見五丫頭已不在這裏。便是大丫頭、三丫頭,也無蹤跡。臧太史道:“我們快渡過去,如何能讓小賀一人獨樂。”大傢陸續跳上小船,小順撐着篙兒。那河面不過一丈來寬,船頭一掉,撐了三五篙已抵對岸,跳上岸時,已是星月朦朧,樹陰如墨。草屋中射出一點燈火,場圃之上,衹見五丫頭臉上蒙着一方手帕,張着兩衹手東磕西撞,草屋前約莫還有三五個黑影子,大約便是大丫頭、三丫頭一班人。大傢見這光景,暗暗好笑,互相會意,也都躡手躡腳,鴉雀無聞,前後左右,跟着五丫頭盤旋,不是你在他頸裏摸一摸,就是我在他身上拍一拍,正像無限穿花蝴蝶點水蜻蜓。五丫頭被他們鬧得急了,又隱隱聽見腳步聲音,似覺人已越來越多,怕着了他們道兒,猛扯了臉上手帕,睜眼一看,瞧見臧太史等人,自傢好不惶愧。衆人見她露出面目,不禁哈哈狂笑。五丫頭無以解嘲,一眼看見賀紫苓尚躲在屋後,飛也似追去。賀紫苓深恐被她捉住,一面說道:“扯去手帕就不算。”一句話未完,腳下忽然踏了一個空,撲通一聲,猛然墮落在一個坑裏,衹覺得滿頸滿臉都是糞汁。屏着氣,立在裏面,衹喊得一聲阿呀,五丫頭剛剛追到此處,見賀紫苓已跌人糞窖,這糞窖周圍有個小池大小,原是餘着許多陳糞預備澆灌菜圃,上面積了一層厚膜,又被秋來落葉堆積滿了,賀紫苓誤當他是平地,所以跌入裏面。幸喜卻不甚深,賀紫苓已站在坑中不能開口,衹管伸着兩手望上劃。五丫頭吃驚不小,拚命的喊了一聲。衆人不知何事,齊打夥兒攏來,見這光景無法可措。忙齊集了村中壯漢,便連小金山寺中僕從,也都聞信過來。大傢七手八腳,不顧污穢,將賀紫苓從糞窖中拖起。賀紫苓睡在地上衹是哼,原來腿已跌閃了。鬢發之間,均是黃澄澄的,還衹管嚮口是順淌。賀紫苓連連作嘔。馬福良卻拍掌大笑說道:“小賀適纔偏是吃的豬頭,莫要將他嘔出來,便老大可惜了。”
  此時賀紫苓再也不能回答,卻是五丫頭十分不忍,別人都掩着鼻子,不肯替他收拾,衹有自己奮力代賀紫苓扯脫了外面污衣,又命人燒了許多熱水來,着實將他頭臉一洗。天氣寒冷,賀紫苓身上衹剩了一件小襖子。臧太史創議,各人脫下一件衣服給他穿起來。頭上便戴了小順子一頂氈帽,腳下穿了五丫頭的花鞋。用了一座竹床,將賀紫苓睡好了,備了四個人擡入北城,大傢送他回至宅內。是夜一場豪興,遂都為着他大傢垂頭喪氣。次日此事遍傳城內,遂有些輕薄子弟編了幾首小詞,貼在校場他們常時聚會的一個茶社門首。那幾首詞卻也說得發笑,在下卻還記得,不妨寫出來給大傢看看。
  調寄望江南平湖好,好個女兒傢。浴糞鶯嬌藏柳葉,集腥蠅小聚花,風物自清華。平湖好,相對兩沉吟。妾自有情憐傅粉,郎疑此窟不銷金,莫道是無心。平湖好,三五作迷藏。莫怪一時權逐臭,誰教平日慣偷香,果報算無常。平湖好,嚇得大傢呆。報道何仙今墮落,化為李拐好重來,呢倩美人擡。平湖好,舊事懶重提。柳絮飄零終圊溷,蓮花生小出淤泥,小劫不為奇。平湖好,誰掘陷人坑。此鼎不堪稍染指,同衾可否記銷魂,風味請郎分。平湖好,驀地起喧嘩。直上宛同龜據岸,橫拖想學蟹爬沙,坑死我儂他。平湖好,此日見交真。真個解衣衣到我,不堪分食食他人,擡進北門城。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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